第一章

黃仲瓊

5月12日,我正在公司上班,坐著的椅子突然上下跳了一下。我左右看看——沒有人碰我的椅子,接著,又是第二下,心裏頓時“咯噔”一下:糟了,地震了!我什麼也來不及想,什麼也來不及拿,飛快地往外衝。

我靠著一輛汽車,站在公司院子裏。此時,辦公大樓還在嘎吱嘎吱地搖,牆壁不斷地裂口,眼見著裂縫越來越多,越來越寬。房子怕是要塌了吧。我驚恐地一直盯著麵前的樓房。此時,還有一個同事因為防盜門被震關了,還待在裏麵。

我呆了,周圍的人都呆了。耳邊隱約傳來一些尖叫聲。

不一會兒,辦公大樓停止了搖晃。我們這才發現背後的圍牆已經倒了,灰塵漫天。旁邊財險公司樓房的廁所部位也已經塌了。

就這樣一直傻兮兮地看著房子,直到地震結束。房子沒有垮,我們鬆了一口氣,趕快衝出公司。一個大爺倒在門口,滿身是血。街道上滿是亂石磚塊,我們踩著亂石飛快地跑到神武漢王雕塑前,這裏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神武漢王雕塑是漢旺的標誌性建築之一。有一個傳說。漢王劉秀在登基前流落到此地,承蒙這裏的老百姓和特殊地理位置的保護,後來,他登上皇位,便封此地為漢旺,意即漢朝興旺。雕塑很壯觀,幾個武士裝扮的人騎在馬上,手揮長劍。全石頭雕刻。

因為地震,幾個武士的頭已經滾落在地。在那裏,我見到了幾個親戚,心裏平靜不少。

這時,到處是呼喊的聲音,大家都在瘋狂地尋找親人。我準備去找住在炭市壩街的公公、婆婆,我跑到漢旺上街口,街上堆滿建築垃圾,無處下腳。再看看兩邊未倒的樓房,都裂了口子,愣了一兩秒鍾,隻見旁邊的人都轉身往後街跑,我也跟了去。

除了東方汽輪機廠家屬區,漢旺就兩條街。前街是商業街,衣服店、手機店、飯店、銀行都在這裏,樓房居多。後街叫順河街,河那邊是東汽家屬區;另一邊是平房,大都是鋪麵,賣五金、日用品等,一直排到山腳下與前街會合。

後街比我剛才看到的前街更要慘烈。一路上,好多人都在叫著救命,還有很多人請求幫忙。我無力相救,不禁加快了腳步。

走到我們住的那條街,隻見一片廢墟,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我忙往家的方向衝去,隻見公公婆婆已從裏麵出來,手上抱著棉被。我家是自建的三層磚混樓房,在街盡頭,靠著前街轉角處,一條街,就隻有我家還在,隻是樓梯已經垮了。

炭市壩街有很多店鋪,理發店、百貨店、麻將館……地震時,理發店裏的人都往外衝,隻有一個小夥子沒動,他說:“跑啥子嘛跑,我看它有好凶!”結果,當場砸在裏麵,隻留下了這句豪言壯語。街上的幾個小麻將館裏擺放著密密麻麻的桌子,坐裏麵的人要出來基本不可能,被砸死在裏麵的人不計其數。從這條街往山的方向,無論平房、樓房幾乎都倒了。

我和公公婆婆往外跑去。路上,看見很多人湧向東汽商場。原來,他們打算去東汽商場“取”東西。我也跟著去了,讓公公婆婆到雕塑前等我。

東汽商場裏一片漆黑。許多人衝進去,還有很多人抱著東西衝出來,沒有售貨員。我憑著記憶衝到食品區,摸到了一些水、餅幹。腳下不時有東西擋住去路,心狂跳不止,隻盼望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出來後經過一個蛋糕店,大玻璃窗已經沒有了,一些大膽的跳到裏麵,正在拿蛋糕,我沒力氣跳進去,在我的苦苦央求下,有人遞了一盒蛋糕給我。我剛從辦公樓裏衝出來的時候,一起的同事帶了20元錢,我們買了兩斤蘋果,口袋在慌亂中擠壞了,已經不曉得掉到哪裏去了。

晚上,一大家人待在雕塑那裏,一會風,一會雨,熬了一夜。唯獨不見幺爸和幺嬸。幺爸和幺嬸就住在公公婆婆家隔壁,是連著修建的樓房。13日,我們在住的那條街上找到了幺嬸的遺體,她跑出家門時被樓上飛下的石塊當場砸死。我們抬著幺嬸的遺體去東汽小學作了登記。

13日、14日、15日、16日、17日……我們晚上到青白江的一個表姐家住,早上就回到漢旺。幺爸還未找到,我們問了很多人,都說沒有看見他,我們始終認為他還活著。17日,就在幺爸家的院子裏,我們找到了他的遺體,他是被旁邊的五層樓房塌下來砸死的。

死的人太多了,當地的火葬場根本無法火化。我們去東汽小學找幺嬸的遺體,準備將他們一起帶到外地火化。可是,被告知由於無法與我們聯係,為了防止瘟疫,已經就地將她掩埋了。後來,我們隻好把幺爸的骨灰和幺嬸的衣物埋在一起。

安葬了幺爸和幺嬸,在漢旺的日子依然十分忙碌。我和很多朋友都當了誌願者,搭帳篷、發礦泉水。每一間屋子都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加上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整個漢旺,就像一座墳墓。

因為地震那會兒走得急,什麼也沒帶,我常回我家拿些必需的東西。我結婚後購了一套商住房。每次回去,我都很平靜,總覺得過段時間我們還可以回去。

可是,6月份再回去時,樓梯因為餘震已經全垮掉了,再也上不去了。我當場就哭了。

後來,全鎮居民都搬到了武都板房區。密密麻麻的板房,幾萬人住在那裏,總讓人容易迷路。每次從外麵回來,隻要一到武都板房區,我就會哭——家,從此真的沒了?曾經的生活就真的不再回來了嗎?

{陳陽君的故事}

陳陽君:綿竹市遵道鎮棚花村12組鄉村醫生。

地震發生時,正在醫療站。災後一直忙著搶救傷者。

黃仲瓊

我是這個村的鄉村醫生,當地叫赤腳醫生。55歲了,從事這個工作已二三十年。這裏離鎮衛生院有三四裏路,到綿竹還有近十公裏。

像我這樣的鄉村醫生,家一般也就是我們的診所。周圍的老百姓患了感冒什麼的,都上這兒來拿點藥。

5月12日那天中午,沒有病人。於是,我和幾個朋友約好玩會兒牌。我不能走遠,於是幾個人就在我家門前玩牌。

剛開始玩第三把,隻聽劉聾子驚叫:“地震了!”說也奇怪,這個劉聾子,平時耳朵不好使,所以得了這樣的外號,今天卻異常靈敏。他剛叫完,還沒來得及跑,就見我家裏的12間房子嘩啦全倒了下來,速度快得堪稱“頃刻之間”!

公路兩邊的房子一下子都垮了,全在頃刻之間,幾十戶人哪!驚叫聲、呼救聲,還有呼天搶地的哭喊聲……

“先救人,把活著的挖出來再說!”所有人都在挖人,挖自家的、挖鄰居的……

約莫半個小時後,村支部書記來了。因為我們村是兩村合並的,剛才村支書先去了另一邊。“藥在哪裏?”村支書問我。

我指指房子:“全埋在裏麵了。”

“傷者太多了,送出去治怕是很難,陳醫生,你先給醫治……”

我點頭說:“要得。”

一個個傷者被挖了出來,血順著傷口往外流,泥灰將人搞得麵目全非。在以前,一兩個這樣的傷者我是見過的,可是一下子這麼多傷者,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在村支書的組織下,挖出了一些藥、繃帶、生理鹽水。村裏臨時在山腳下的梨花廣場設置了一個醫療站。

梨花廣場大約是2005年建成的,像一朵盛開的梨花。那年,梨花節的主會場也設在遵道鎮,一個廣場人山人海,處處歡聲笑語。綿竹已舉辦了大約十屆梨花節,沿山幾個鎮鄉的公路全部連接通了,所以,每年各鎮鄉輪流設主會場,而遊客可以全線遊覽,車子川流不息。

“陳醫生!”

“醫生!”

“先生!”

我就在梨花廣場上被傷者和傷者家屬喊個不停,搶個不休。洗傷口、包紮、輸液……一個接著一個。

一個多小時後,金花鎮玄郎村的1000多村民也走下來了。1000多人啊,有的背著傷者,有的背著背簍,裏麵是些必需品,有光腳的、有穿拖鞋的……哭的哭,嚎的嚎,簡直比逃難還要慘!

他們說,山裏麵好慘,房子全垮了,好多人當場就沒有了!當然,他們不知道,山外也並不輕鬆。

我是這裏唯一的鄉村醫生。1000多人到來,更增加了很多傷者,我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處理著傷口。

後來,沒有生理鹽水了,隻有用礦泉水加些鹽,衝洗掉傷口裏的沙石……沒有夾板,折一截樹枝就當夾板;沒有繃帶,撕一片衣服就成繃帶……

有一個傷員是我的隔房妹妹。她頭麵部無傷,但呻吟得很厲害,我知道她是受了很重的內傷,應該想辦法立即送出去!可是,沒有交通工具,我也沒有有效的救治辦法。我無能為力,隻能給她服了些止痛藥,掛上鹽水,也沒時間多去看看她,下午4點過,妹妹死了。

在這裏作了簡單的處理後,鄉親們就把一些重傷者往鎮衛生院送或者往城裏送。板車、摩托車、自行車……凡是能夠使用的交通工具,全都拿出來了,實在找不到交通工具的,就抱起傷者徒步下山。我無能為力,隻能說:“快送,快送,興許還能撿回一條命。”汽車,成了當時最最奢侈的希望。路過的車都被鄉親們攔了下來,讓它帶走重傷員。好在,很多司機都這麼做了。

到了晚上八九點,由於體力透支得太厲害,我幾乎站不穩了。順手找了一把玉米稈鋪在地上,坐下抽了一支煙。

趁著抽一支煙的工夫,我好好地喘了幾口氣,這才有空看看這滿廣場的傷員、血跡和屍體。簡直不敢相信!

快到晚上,下雨了。

有人在附近的農家樂裏找到一把大傘,十幾個人,躲在一把傘下。鄉親們很尊重我,讓我進去躲雨。

{杜秀昌的故事}

杜秀昌:86歲,家住綿竹市南街天宇房產商住樓。

地震時,她正在午睡。她不知道兒子早就逃出屋子。地震結束,當媳婦責備兒子時,她說出了讓大家無語的話……

黃仲瓊

杜秀昌老人的媳婦跟我是熟人,經常在我麵前提起老人。老人最風趣的口頭禪是:“等我老了,我還要……”嗬嗬,全然忘記了自己已經86歲了。

老人從1981年開始就一直跟著小兒子和兒媳婦一起住。她說:“我的兒子和兒媳婦很孝順我,這麼多年了,一家人就沒有吵過嘴,好吃的好穿的,都不虧待我,生病了更是細心照顧……”老人跟小兒子從富新搬家到綿竹北門,又搬到南門現在的天宇房產商住樓。買這套房子時,兒子和兒媳婦考慮到老人年事已高,便選了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