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天色灰暗,漫野雪白。
道旁的安昌客棧,一麵幡旗在風中亂舞。掌櫃背剪著雙手,穿過空無一人的廳堂,伸手撩開厚布門簾,頓時,一股寒風裹挾著雪屑,撲麵而來,他縮了縮脖子,眯縫著雙眼,望向那雪屑彌漫的官道,自語道:“雪還有得下,隻怕近日道上客商不多。”這時,他回頭正要囑咐小二熄了灶火,早些收拾,忽地看見遠處有三個黑點,片刻之間就過來了。
掌櫃竊喜,掀起簾子迎出去,才近道邊,揚手欲招呼,未及出聲,來者已飛馳而過,疾風挾著雪塵,撲了掌櫃滿臉,遂忙不迭地轉回屋內,煞是慍惱。
小二笑道:“天時不濟,趕雪狂奔,定是急事,誰個還會下馬住店?”
掌櫃歎了一聲,說:“罷了,灶上熄火。”忽一下想到,適才眼見那馬鞍上的披掛,一個偌大的“蘇”字,再想三人去往的方向,便忍不住嘀咕一聲:“莫不是宣城蘇家?”
小二聞聲來了興趣,遂問:“哪個蘇家?”
“你是初來,當然不知。”掌櫃自是賣弄一番,這才將蘇家的來曆細細道明,“這蘇家,世代從商,經營著兩淮最大的‘上味’鹽號,另有涉足綢緞、茶行等其他數十樁生意,是宣城首富,亦是兩淮首屈一指的大鹽商。據說其商號‘上味’頗有淵源,同蘇家正堂上的匾額‘積善之家’同出一處,是一雲遊高僧題寫。蘇家信奉‘為富有仁’,時有善舉,且深諳做人經商之道,與官賈及道上之人皆有來往。蘇家自第四代,即老爺子蘇暢群開始,更入佳境,家產日盛,至第五代,即現當家蘇奇鏵手中,已入鼎盛,躍居兩淮望族頭名。蘇奇鏵十餘歲便進入商號,從學徒做起,至今四十歲有餘,慷慨大度,心性高,好交友,多謀略,善經營,大有淮鹽首商的霸勢。”
小二嘖嘖道:“原來如此,那蘇家可真是了不得。”
“了不得的不是隻有他一家。”掌櫃哼一聲,高深莫測道,“蘇為首,詹不差,丁有靠,吳分賬。”
小二直了眼,隻是不懂。
掌櫃一撩褂擺,坐下,對己所知頗為自得,說:“蘇家、詹家、丁家和吳家,並稱兩淮四大家,均有鹽號,蘇家剛才已說過;詹家雖鹽營規模不大,但蠶絲生意卻是一家獨大,還兼有大量田地佃租,因此隻是資產稍遜;丁家乃官商鹽號,直供軍給,所謂之旱澇保收;鹽號最小的是吳家,雖行鹽量不大,卻是以錢莊為主業,提供給另三家周轉資金,因此說,不論蘇、詹、丁三家如何做大,每每生意周轉中,吳家都能依靠借貸來提成分賬。”
小二如夢初醒,連聲道:“正是,吳家最厲害。”
掌櫃卻又嗤之以鼻,道:“吳家?”袖擺一拂,甚是不屑的口氣,“殊不知,吳家貪財重利是出了名的,要說樂善好施人緣好,那還是蘇家……”
話未落音,小二插話進來:“那每年青黃不接和大雪封路時施粥的,都是蘇家吧?”
“非也。”掌櫃說,“逢艱難時節,似約定俗成,就在長春巷口,一左一右倆棚子,一幹一稀,蘇家富足,自是白饃,丁家財薄,便是稀粥。”
小二眨著眼睛,說:“看來兩家關係甚好,相約而至。”
“也不盡然。”掌櫃輕聲道,“丁家老爺是鹽丁出身,本是罪官之後,因其祖上淵源,得兩淮總督徐元堂眷顧,親點為官鹽之商,然不齒為賈,滿心隻求躋身官宦門第,故向學入仕之意不懈,素日跟其他三家都少有來往,閉門隻讀聖賢書,予其萬貫,不如一舉孝廉。自詡清白門第,同道之中,唯對蘇家略有正眼,甚鄙詹、吳兩家,謂之吳家無德,詹家出寇。”
“此話怎講?”小二納悶,“詹家出寇?”
掌櫃娓娓道來:“詹家老爺原本靠私鹽起家,與賊匪關係過密,娶賊匪之妹林豔梅為妻,林氏兄長林猛就是青紅幫二掌門,在漕河上欺行霸市,不可一世。”
小二還想再問,卻見掌櫃已然起身,吩咐道:“大雪封路,早些打烊。”說著,兀自背剪雙手,踱兩步,卻又停下,拈著山羊須,自語道:“蘇家能有啥大事?”
飛奔的三騎席卷著北風,倏地隱入黑幕,雪漸起漸大,鵝毛紛飛中,越過宣城門樓,直入街道。風中隱約傳來敲梆聲,已是亥時。街巷兩邊門窗緊閉,除卻三兩盞暗白燈籠,白地一片淒清。
蘇家大門半開,一方臉中年漢子翹首張望,猛然看見了街角處的幾頂青色鬥篷,便高聲叫道:“快!老爺回來了——”
此中年漢子是蘇家的徐管家,他急急地拉開兩扇漆黑的大門,正張羅著,馬已進來。為首的那人翻身下馬,將頭頂上的篷帽往下一擼,雪在腳邊落下一堆,來不及解下鬥篷,三步並作兩步,直奔蘇老太爺臥房。此人正是蘇奇鏵。
徐管家一路小跑著跟進,蘇奇鏵已經越過滿堂肅跪親眷,一頭撲在床榻邊,喊道:“爹,不肖子奇鏵來遲了——”
紅木雕花床上,形容枯槁的蘇老太爺氣若遊絲,聽見呼喚,拚盡最後一絲氣力,緩緩地睜開眼睛,盯著床頂,費勁地抬起了半截手臂。蘇奇鏵趕緊挪過來,握住父親的手,見他嘴唇嚅動,趕緊貼過去,隻聽見淺淺的氣流飄過來:“一統淮鹽……”
餘音輕得幾乎沒有,氣息一出,再無動靜,仿佛桌上殘燭,順風一晃,頃刻熄滅。隻有蘇奇鏵握著的那隻手,無力地撒開,幹癟的掌中一捧純白的細釉,雪一般晶瑩。蘇奇鏵默然望著,許久之後,雙袖拭淚,朝身後招手,喚家人一一來見。闔家上下九口人:兩房妻妾、二兒三女、長媳和長孫,看過後都默跪於床前,蘇奇鏵環顧一眼,目光落在三歲的孫子蘇瑞安身上,沉聲問道:“太爺爺掌裏何物?”
蘇瑞安奶聲奶氣地回答:“貢鹽。”
“你是長孫,知道就好。”蘇奇鏵將父親手中的鹽抹到盒中,吩咐供於祖龕之上。然後,他回過身,字字鏗鏘:“宣城蘇家,自奇鏵曾祖父起,便有夙願,一統淮鹽,然曾祖父一代、祖父一代,及父親,均未能達願。今吾奇鏵,承父遺命,誓在有生之年一統淮鹽,將‘上味’鹽號開遍淮河南北,以鹽為引,廣積善緣,延揚蘇姓‘積善之家’名號……”複望眾子女一眼,加重了語氣,“倘使不能,望吾子輩、孫輩秉承此願,生生不息,搏之不棄!”
隨後,他又凜聲道:“天若眷顧,必令吾蘇家,一統淮鹽!”
蘇家木樓二層,一襲淡黃色裙擺迤邐而至,紅色棉繡鞋款款行進在回廊內側,立於房門前輕叩道:“阿姊。”門內寂靜,正前方的另一扇門卻被喚開,一張俏麗的粉臉探出來,丹鳳細眼媚然,小嘴櫻桃般紅潤,鶯聲道:“阿姊一早便去街上施饃了,二姊進我房裏來玩——”
“樂陶最愛往外跑,緣何不與阿姊同去?”穿黃衣的蘇若楠輕笑,“起床晚了吧?”說著,進了房間,自斟一杯清茶,未近唇邊,粉臉蘇樂陶的纖手已經搭上了她的肩膀,嗔怨道:“昨日才被爹訓了,女子焉能拋頭露麵,隻能靜待閨中,因此爹未曾出門,我便不敢造次。”
蘇若楠聞言又笑道:“爹開明,你怎不反詰,何故令你安於閨中,阿姊可以四處行走?”
蘇樂陶一聽,更是委屈,說:“爹明言,阿姊是出去做事,我隻是出去瞎逛。”
“爹所言甚是。”蘇若楠頷首,“祖父的喪事雖已辦完,但數日雪不停,冰凍又起,出行受阻,隻怕年關囤貨不足,爹正為此事犯愁,與大哥合計著要趕雪去進貨,商號中多數事要倚仗阿姊,小妹還是呆在家中好些,免得給阿姊添亂。”
蘇樂陶悶了半天,忽地說:“阿姊那麼精明能幹,你卻這麼溫婉秀氣,明明是孿生的,怎會差異如此大?”
蘇若楠愕然片刻,隨即莞爾一笑,道:“雙生姐妹長得再一樣,也不可能性情相同啊,上天必是配好了來的,各樣有各樣的用處啊。”
“嘻嘻,”蘇樂陶笑問,“阿姊是用來持事的,那二姊呢?二姊是用來做賢妻良母的麼?”
蘇若楠頓時臉漲得通紅,惱得揚手欲打蘇樂陶,憤憤道:“小妹隻知調皮搗蛋,自是找打的!”
蘇樂陶嬉笑著躲過,繞著圓桌跑起來,蘇若楠便追,兩人打鬧成一團。
長春巷口,棚子裏的大蒸鍋開蓋,熱氣騰騰中隻見無數雙手伸過來,片刻工夫,滿籠的饃饃便分得精光。但是,那些衣衫襤褸的人仍擠成一堆,圍住棚子,不肯離去。
棚子深處,站著一個身材略為豐腴的姑娘,臉如鵝蛋,沒有一絲笑容,柳葉眉微顰,眉角掛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心事,麵相不過十五六歲,凝重和老到卻如二十歲有多。她就是蘇家大小姐蘇靖瑤。
望著眼前攢動的人群,她嚅動著荷包嘴,哈出一口白氣,問道:“派了多少饃了?”
“回大小姐,四百了。”旁邊一家丁回道。
“大雪封路,多有困於宣城的,今日加到六百。”蘇靖瑤抬頭望望天,長歎一聲,“雪若不化,隻怕再添餓殍,過兩日道仍不通,就加至八百。”
“今日施粥已畢,散了吧。”對麵,丁家的粥棚裏傳來喊聲,家丁已開始收拾。台階之上,那個挽著袖子,褂擺夾在腰間的少年公子,滿麵無奈地拎著空勺,望著跟前眾多期待的臉,訕訕地不知如何開口。
蘇靖瑤靜靜地看著,猛一下高聲道:“大家都過來吧,這邊還有饃!”
哄的一聲,人群就擁了過來。少年公子遠遠地微笑,衝蘇靖瑤拱手,感謝她解圍。
蘇靖瑤微微點頭回應。目送丁家人遠去,她從鍋中拿出兩個熱饃,徑直走向街角。
牆根下,那兩人,一個穿著灰布長褂,三四十歲,簡樸不掩儒雅,注視著蘇家與丁家的兩個棚子,許久未動;另一個穿著短裝,雙手抄在袖籠裏,低著頭不停地跺腳,偶爾看看長褂人,間或瞟瞟棚子裏,似心有所想,卻顧忌主人,不敢動作。
“老爺,站了這許久,還是走吧。”穿短裝的終於忍不住了,嘟囔道,“小的又冷又餓。”
長褂人回頭正要答話,卻驀地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外鄉人?”
他轉頭,知道是蘇家棚子裏的那個姑娘,此番到了跟前,發現她個頭不矮,細看更加漂亮,不由得微微點頭,答道:“是的。”
那姑娘依舊沒有表情,盯著他的臉,入眼是兩道臥蠶濃眉,再問:“讀書人?”
“是的。”他笑了起來,凍得發青的麵龐也跟著生動起來,漫上和悅。
她卻還是那副漠然的表情,微微揚起下巴,不滿中略帶尖刻,說:“餓了還要硬撐?”
他有些愕然,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驀地覺得手中一熱,竟是兩個饃饃塞了進來。頃刻間,寒風中的他身上有了別樣的溫暖,不禁心頭一顫,抬頭去看,那身影已經嫋嫋婷婷走遠,隻聽見她低沉地拋下一句:“雪化之前,這裏天天會施饃布粥。”
“老爺……”穿短裝的下人眼巴巴地看看長褂人,又看看他手裏的饃。
“回府。”長褂人握著饃,轉身離去。
清冷的早晨,蘇靖瑤踏上鋪著氈布的石階,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連日冰凍不化,街麵上哪裏還有往日的熙熙攘攘,稀稀拉拉的幾個人走動著,都縮著脖子勾著頭,鬱悶喪氣。她吸一口涼氣,抬手掀開夾棉門簾,走進店裏去。
夥計正在擦抹櫃台,掌櫃趕緊迎上來。蘇靖瑤徑直走入櫃台,站著,兩手一抬,十指插進算盤上格,抓起來嘩啦一抖,掌櫃心領神會,趕緊靠近她跟前,在蔥蔥十指劈劈啪啪的撥拉聲中,循著她的眼光一頁頁翻過賬簿。
“啪”,最後一聲脆響,蘇靖瑤抬起頭來,提筆在賬頁末尾簽上日期,隨即不緊不慢地端起賬本,逐筆盤點櫃上綢緞布匹。一輪下來,大半個時辰已過,她也不急著走,又在店裏前廳後院轉了一圈,這才坐下,輕輕揭開茶盞蓋,一股淡淡霧氣騰起。她長噓一口氣,望著杯中盈滿的淺淺黃綠,兀自出神。
側麵驟亮,寒氣直逼,店簾開處,有人入內。蘇靖瑤側目一看,忙起身喚道:“爹。”
蘇奇鏵放下羊毛暖籠,哈著白氣,問道:“店內怎也如此寒冷?”
“客少,大小姐囑咐減了炭盆。”掌櫃回答。
“掙大錢須舍小利,爹不怪你,到底是女孩。”蘇奇鏵深不以為然道,“節流為次,開源方為上上之策。”其言下之意,此時想法招徠生意才是最要緊的。
掌櫃會意,輕聲道:“近日雖無人逛店,但生意好過上月許多。”見蘇奇鏵探詢著瞟過來,他便又說道:“素日裏的那些老主顧,現今因了天氣都少有出門,大小姐便定了日子差人上門送樣,連著裁縫一塊兒過去,還帶著一些時興的款式,那些太太小姐正好在家中閑著,如此這般,倒是更舍得做衣裳了,因此這段日子,綢緞比平日還走得好些,隻因沒有進貨,存貨眼見不多了。”
蘇奇鏵看了看淡然不語的女兒,嘴角滑過一絲淺笑,隨即又是濃濃的心事湧上來,散去了笑意。女兒能幹,綢緞尚能多賣,那茶葉自當不在話下。各家蝸居,就火煮茶,自是好銷,隻恐無貨。他正悶然想著,忽聽女兒一聲輕語:“物以稀貴,櫃上茶價普調。”
“焉能如此?”蘇奇鏵臉色一變,慍道,“蘇家茶行,不屑發此天難之財!”
蘇靖瑤低聲回道:“商者,利也,沿街小茶行都已漲價,自家也該隨行就市。再者,蘇家盈利在前,回饋在後,譬如施饃便是善舉,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有何不可?”
“謬論!”蘇奇鏵低喝一聲,“調價回來。”
蘇靖瑤不語,蘇奇鏵知她不甚服氣,正要開言,猛聽見外頭有人叫喊:“老爺、大小姐,大少爺請你們速回,有事相商。”
蘇奇鏵瞥了女兒一眼,褂擺一撩,先自去了。
蘇家前廳,蘇奇鏵父女一前一後踏進門,蘇家長子蘇禮楊起身相迎,卻見父親一臉不悅,妹妹滿麵寂然,不知何故,訕訕著趕緊堆起笑,打個圓場,說:“我這兒有一個好消息呢……”
蘇奇鏵手一抬,打斷了兒子的話,對蘇靖瑤悶聲道:“堂上匾額所寫何字?”
前廳黑木鎏金大匾上,四個柳體大字:積善向學。
蘇靖瑤垂首應道:“積善向學。”
蘇奇鏵又手指兩旁立柱,問道:“長匾上所書何聯?”
蘇靖瑤低頭,細聲背誦:“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隻是讀書。”
“你做得如何?”蘇奇鏵又問。
“家大業大,賺錢是上道。”蘇靖瑤忽地鑿鑿出言,“無錢何以行善?”
蘇奇鏵一怔,臉色更緊,怒道:“跪下。”
蘇禮楊還想勸解,無奈父親不肯通融,隻得作罷,遂岔開話題,將打探到淮河上連續幾日破冰,可走水路販貨的事情一說,父子便合計著,翌日動身,載了鹽巴,兵分兩路,一路南下去進綢緞,一路西進去買茶葉。
商量妥當,各自準備,蘇禮楊便說要去櫃上支錢,想著妹妹管賬,父親會差她同去,如此遂能免了蘇靖瑤受罰。誰知想法剛起,父親卻喚過徐管家,一一交代清楚,蘇禮楊隻好去了。
蘇靖瑤在堂上靜跪一炷香,偷眼去瞟,父親仍舊坐著,絲毫不動。她正心下嘀咕,忽聽父親喊道:“起身吧。”
蘇靖瑤直立恭聽,蘇奇鏵語重心長道:“你娘身體不好,姨娘又不更事,爹和你哥要東奔西跑,你嫂雖出自名聲不佳的吳家,可也算溫良,隻是性格懦弱,無可立威,自是不能主事,因此準予你打理家業,亦算開明之舉。以往你持家盡心盡力,爹心知肚明,唯今日之事,爹必罰你。”
蘇奇鏵沉吟片刻,又道:“究其因,一是愧對堂上這‘積善’二字,趁難漲價,無異於趁火打劫,縱使事後施饃,亦是損德在先;二是必將因小失大,蘇家茶行是宣城最大茶行,此番一漲,小茶行勢必跟風,其漲複我漲,我漲其更漲,再漲則不限於茶葉,連帶其他物品一應逐利而進,陷入惡性循環,恐致民生混亂,如此以往,短短數日內,且不說蘇家誠信毀於一旦,而哄抬物價必招官府討剿,槍打出頭鳥,頭一個被追責的必是蘇家。”說到這兒,蘇奇鏵歎道,“蘇家祖訓十條,其中有三,不可損德,不可貪利,不可出頭,你今日一違就是三條,是否該罰?”
蘇靖瑤低下頭去,隻聽父親又說:“古訓曰,女子無才便是德,為父卻讓你們三姊妹好好讀書,書中自有道理。你雖為女子,卻也該胸有大誌,胸懷大度,放眼長遠。”
說完,蘇奇鏵離去,蘇靖瑤還站在前廳中央,仰望著那副對聯出神。
四天過去,雪仍未化,但水路通了,陸續有貨進來。物價雖有上漲,但蘇家涉及的行當,均未調價,便又得了些口碑,聲望更高,官府便有牒文嘉獎,兩淮商家遂聯名舉薦蘇奇鏵來年擔任宣城商會會長。
對此,蘇靖瑤思慮許久,視之如同雞肋,未能決斷,眼見得回複期限日近,甚是心煩,便捏著舉薦函,徑直來找弟弟蘇鎮源。推開房門,見蘇鎮源正閉目靠在輪椅上,書童給他低誦著《資治通鑒》。見蘇靖瑤過來,書童趕緊起身,蘇靖瑤抬手示意他繼續,正要落座,蘇鎮源開言:“阿姊來了?可是為商會會長一事?”
“你足不出戶,卻能知千裏啊。”蘇靖瑤笑答,“爹下月才回,這邊催著答複,不敢貿然,特過來同你相商。”
“應了!”蘇鎮源幹脆道,“有此身份,一來更好倡議行善,二來可拉近官商關係,要想一統淮鹽,這堪稱一條捷徑。”
蘇靖瑤垂首道:“因祖訓不可出頭,險些婉拒。”
“做會長,可坐擁名望、權威,一呼而百應,凡事均能事半功倍,有何不可?”蘇鎮源朗聲道,“阿姊多慮了,爹自會首肯,如若不然,我定相勸。”
蘇靖瑤如釋重負,抬手替弟弟拉攏蓋在他胸口的被子,叮囑他好好休息,卻被其反手一握,憐聲道:“阿姊辛苦,愚弟廢人一個,無可相幫,蘇家男丁單薄,隻能指望你了。”
“咱家兩個兒子、一個孫子,好過吳家獨子,亦比過詹家二子。”蘇靖瑤無事般笑言,“阿姊還能一個頂三。”
蘇鎮源頓時滿麵淒然,以手捶打自己毫無知覺的下肢,憤恨道:“怨我拖累了蘇家!”
蘇靖瑤急了,死死按住弟弟的雙手,嗔道:“阿姊最怕如此,你這是逐客?”
蘇鎮源聞言,這才安靜下來,眼望屋梁鬱鬱無言。
出了蘇鎮源房間,蘇靖瑤步履漸緩漸停,站在天井之中,抬頭望向方寸天空,隻覺胸口憋悶,便長吐一口氣,兀自失神。想弟弟蘇鎮源雖是庶出,但自小聰慧過人,原是祖父和父親寄予厚望的,卻因家聲過大遭山匪蓄謀勒索,在讀私塾途中被擄走,隻因蘇家當時資金周轉吃緊,未及時籌足贖銀,雖經多方通融,但山匪不待時日,為了區區一萬兩白銀,竟凶殘地將蘇鎮源斷腰扔出,自此蘇鎮源自胸以下癱瘓,形同廢人。此事對蘇家打擊甚大,此後官府每年倡議剿匪出資,蘇家必是頭名。
想到過往,蘇靖瑤難以自持,正唏噓著,忽然看見妹妹蘇若楠和蘇樂陶相攜走下樓來,便問她們做甚,兩人答曰去上香。再問去因,說是要為父兄去洗心寺求平安符。而他們出門已有時日,其情由細想難免牽強,蘇靖瑤不禁心中起疑,正待追問,卻被蘇樂陶拉住,說:“阿姊與咱們同去,平日裏勞累,就當散心罷。”
蘇靖瑤眼光一轉,瞥見蘇若楠臉色有異,便佯裝不知,隻說:“如此甚好,隻是天寒地凍,上山路滑,天一轉晴,姐妹遂同去。”她一邊說著,一邊瞟過蘇若楠,見她麵色躊躇,雖未強求,卻也無奈。
沒想到第二日,天竟然大晴。暖陽化雪,麻石街麵濕漉漉的,人聲漸多,待饃饃分畢,徐管家便通知家丁們收拾家夥,拆去棚子,蘇靖瑤也跟在那拖車後麵,慢慢朝家裏走去。隻聽身後丫環巧兒輕言:“大小姐,你看街角,那人還不走。”
“迂腐的書呆子,餓亦不乞。”蘇靖瑤頭也沒回,說,“每日差人送過兩個饃饃,如今棚子都拆了,他應知道不再派饃了,天已放晴,也該去自謀生路了。”
“也許是想跟你道聲謝。”巧兒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灰布長褂之人,正望著她們的背影。
蘇靖瑤想了想,便折回去,直行到那人跟前,抓起他的手腕,將五兩銀錠按在他的手心,轉身匆匆而去。
剛到家門口,蘇靖瑤就見馬車整裝待發,蘇樂陶從車簾裏探出頭來,笑嘻嘻地喊:“阿姊,就等你了。”
姐妹三人合著丫環三個,正要出發,徐管家匆匆跑來,喚住蘇靖瑤,說是早有鹽商數人聚在正廳,要跟蘇家商議要事。蘇靖瑤隻好下了馬車,卻見巧兒磨磨蹭蹭,滿臉失望,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同時亦生出一個主意,便說:“這冰凍數日,你也悶了許久,我今日不需你侍候,準你去寺裏。”隨即使個眼色過去,蜻蜓點水般往蘇若楠身上一閃,又說,“寺裏指不定人多,你跟緊了二小姐,別走丟了。”
巧兒心領神會,忙不迭點頭。
蘇靖瑤進了正廳天風堂,一眼便看見兩旁的太師椅上坐滿了人,皆神色凝重,她再聯想到兩淮近期鹽事,心底隱有不安,隻裝作無事般,笑著招呼道:“諸位,何故齊聚蘇家?”
“你真不知道?”一鹽商神秘兮兮近前,“巡道禦史已經到任了。”
蘇靖瑤聞言一驚。巡道禦史主管兩淮鹽政,是朝廷重職,原任已經調職一個月,按理,朝廷早該派來繼任,卻為何拖了如此之久?這是其一。其二,按照慣例,巡道禦史到任,日期應該早有知會,以接受諸鹽商拜會,迎來送往,保持一團和氣,這既利於巡道禦史日後的管理,也有利於鹽商的經營得到關照。此番卻無聲無息,似在刻意回避,究竟為何?其三,這巡道禦史究竟乃何方神聖?且不說他來得突然,就是下一步意欲何為,也無從得知。
蘇家是宣城最大的鹽商,蘇奇鏵也是鹽商頭人,卻未曾得到半點兒風聲。蘇靖瑤無語間,不祥之感漸重,麵上卻是波瀾不驚,隻問:“諸位從何得知?”
眾人七嘴八舌道出緣由。蘇靖瑤聞後心想,若非這新任巡道禦史隻針對蘇家,鹽事縱有變故,也是諸商一起承擔。於是,她鬆了口氣,稍稍安心,環顧四下,見大家神色中多有忐忑,便又問:“這巡道禦史上的頭道奏折,奏報何事?”
“還不是報請上調鹽稅。”一鹽商回道。
一句起頭,眾人便又紛紛打開了話匣子。三言兩語間,蘇靖瑤已知曉來龍去脈。原是那新任巡道禦史將兩淮鹽商的情況稟告了朝廷,言鹽利過高,建議提高鹽稅以充國庫,皇帝著兩淮總督核實反饋,一旦查實,便有新政。大夥合計著,當務之急應先去總督府以求轉圜,而蘇家是鹽商之首,最為合適。
蘇靖瑤聽大家如是說,沉默不語。一幹人等久不見蘇靖瑤答話,便又表示隻要蘇家出頭,疏通的費用按戶平攤。蘇靖瑤聽了,自是客氣一番,假托父親出門在外,隻囑她操持家內事務,此等大事不敢擅自作主,還是等父親回來再議。如此這般,她才將眾鹽商打發走。隨後,蘇靖瑤來到蘇鎮源房間,將巡道禦史到任一事向他細細表述。
鹽稅一提,利潤更少,但流通關節中打點的諸多開支,一概如舊。對此,蘇靖瑤憂心忡忡,蘇鎮源卻不以為然,認為一事有兩麵,此未必是壞事,如此一來,小鹽號必然撐不下去,而蘇家便可借機吃進幾家。
蘇靖瑤隻是低頭不語,仍糾結於稅增利少之事。
蘇鎮源沉吟片刻,又說:“此時第一要務,不是擔心調稅,而是盡早去巡道禦史府邸拜會,隨後才是總督府。”
蘇靖瑤茅塞頓開,急忙囑咐徐管家備份重禮,趕了馬車去巡道禦史府。未料禦史不在,府內人應是早受交代,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連門檻都未讓進,直接給堵了回來。蘇靖瑤無法,悻悻而歸,一時間,心頭鬱結,蘇鎮源便又寬慰道:“咱家送禮不受,別家也一樣,好歹去過了,禦史當知心意,剩下的隻有聽天由命。”
當日下午,蘇靖瑤又去了總督府,徐元堂和顏悅色,將禮品笑納,言語間卻諱莫如深,既不肯言明奏折中建議的調稅比例,也不願表露自身看法,更未透露絲毫聖意,蘇家上千兩白銀換來的,隻是堂上一盞茶。
蘇靖瑤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家,來到蘇鎮源房內,忍不住忽地泣下,道:“推行新稅,其他鹽商均不足為懾,而丁家自有徐元堂庇佑,這巡道禦史的頭一把火,必然燒向蘇家。”
“阿姊放寬心,隻知山重水複,哪曉柳暗花明?”蘇鎮源輕拍著蘇靖瑤的肩,柔聲道,“巡道禦史既然還不曾露麵,估計是要等我們父親回來了。這表明,禦史大人的確想以蘇家震懾眾鹽商,因此我們仍有時間回旋。”
可接下來的一切,卻無法讓人樂觀。巡道禦史的府邸大門依然緊閉,而總督府也開始閉門謝客了。金錢開道一直無往不利的定勢終於被打破,蘇家乃至宣城所有的鹽商都陷入了恐慌。
此時,洗心寺內,蘇若楠和蘇樂陶已在正殿內上香完畢,兩人說笑著走入側院,準備去禪房內喝點兒茶,再到後院去賞梅。才過通道拱門,她們便見住持淨空方丈立於庭中,同一灰衣男子交談甚歡。蘇若楠和蘇樂陶趕緊問好,隻聽身後巧兒兀自“咦”了一聲,未及追問,姐妹二人與方丈寒暄幾句,匆匆別過。
那灰衣人望著蘇若楠的背影,輕問:“師父可知那碧裳小姐閨名?”
淨空方丈遲疑道:“貧僧隻知穿紅衣的是三小姐蘇樂陶,穿碧裳的,卻不知是大小姐蘇靖瑤,還是二小姐蘇若楠。”見灰衣人一臉茫然,淨空方丈隨即笑言,“大人有所不知,這蘇家孿生姊妹一對,頗難分清。”
禪房內,炭盆紅火,茶盞滾熱,蘇樂陶一邊用纖手撥動著盞蓋,一邊偷眼瞧著蘇若楠。蘇若楠低頭小口抿茶,淡淡地掃一眼巧兒。蘇樂陶會意,清一下嗓子,便說:“車夫報車上備炭不足,恐回程路上受凍,巧兒去跟寺裏要點兒炭來,交與車夫,再來梅園。”
巧兒應聲去了,蘇樂陶趕緊拉了蘇若楠,直奔後院梅園。進了園子,囑丫環留在門口,兩人便在園中四處張望起來。這時,隻聽輕輕兩下哨聲,她們抬頭望去,滿園暈黃臘梅掩映之下,有個身材頎長的藍衣公子正向她們搖手招呼。蘇若楠眼睛一亮,欣喜之餘,先自紅了臉。冷不丁背後被人一推,傳來蘇樂陶的嬉笑聲:“還講客氣呀,趕緊去吧,詹家大公子久等了呢。”
寺內夥房偏遠,巧兒惦記著蘇靖瑤的交代,覺得這差事支使得蹊蹺,尋著夥房後便胡亂包了些炭,緊趕慢趕地奔出後院。剛出拐角,她冷不丁撞上一人,立即仰天跌倒,炭也甩落一地。
“是你?”她頭頂的聲音透出詫然。
巧兒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一看,竟是街角那終日穿著灰布長褂的窮讀書人,當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說:“收了我家大小姐的銀子,不自去謀生,倒來此閑逛?!”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灰衣人笑了一聲,問道,“方才你那碧裳小姐,是蘇靖瑤,還是蘇若楠?”
巧兒正為著跌痛了惱火,心裏還為著沒完成蘇靖瑤的囑托著急,肚裏正憋氣,聽他這麼一問,便不耐煩地搶白:“追著問什麼呀,難道還想再跟我們二小姐要銀子?連咱們二小姐都不認識,活該你窮!”
那人非但不惱,反而哈哈笑道:“原來是叫蘇若楠!不認識小姐無妨,認識其貼身丫環也一樣。”
巧兒聞言,忽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心想,我可是大小姐的丫環呀。尋思了半天,她才醒悟過來,這人要問的該是大小姐蘇靖瑤。她一急,抬頭喊道:“喂——”
灰衣人早已不見蹤影。
二十天後,蘇奇鏵剛到家,聞訊而來的鹽商就再次坐滿了天風堂。蘇奇鏵聽了情況,稍事合計,趕緊前往巡道禦史府拜會。這一去,竟是幾個時辰,鹽商們等不及,漸次散去,偌大的廳中,隻剩下蘇靖瑤和蘇鎮源。直到華燈初上,蘇奇鏵才回家,看其臉色,竟有幾分喜氣,蘇靖瑤忐忑問道:“爹,事情是否有轉圜?”
蘇奇鏵不答,吩咐家人齊聚天風堂。待人到齊後,蘇奇鏵站起身,悅聲喊道:“若楠。”
蘇若楠一抖,下意識地抓住了蘇樂陶的手。
“今日,禦史大人提親,爹已將你許配給他做五姨太,十日後過門。”蘇奇鏵朗聲道,“禦史大人指名要你,雖是妾室,卻也是官宦門第。有此聯姻,既是你的福分,也是蘇家的幸運,相信上稅一事,會很快過去的。”
蘇奇鏵的話語中躊躇滿誌,畢竟巡道禦史是掌管鹽政的,有此靠山,何愁淮鹽一統?此時此刻,他眼前仿佛出現了一條金光大道,直達父親和祖父夢想的彼岸,蘇家的輝煌指日可待,他如何能不向往?欣欣然間,他卻全然未見蘇若楠的臉色,青灰似鐵,而在她一側,蘇靖瑤那一模一樣的麵容,則蒼白如紙。
商會新會長上任儀式異常熱鬧,竟辦成了宣城年前最大的一場盛事。不但總督徐元堂親臨,禦史劉霖春更是親自主持,蘇奇鏵難得的意氣風發,著蘇家大宴賓客,一反往日的低調,在長春巷內連擺三天流水席,從早到晚,每餐五十桌,以饗宣城百姓。而蘇靖瑤偷眼看到禦史劉霖春時,心裏一驚,此人不是街角的那個讀書人麼?巧兒更是心驚,原來他是禦史大人!
已近亥時,門外仍是人聲鼎沸,杯盞交錯的聲音此起彼伏,蘇靖瑤默然在門後站定半晌,折身回到內庭,兩眼直盯著堂中那長匾上的對聯發呆,心裏納悶:禦史從何時起看上若楠的呢?
明日該是蘇若楠出閣,蘇家裏外早已布置得喜氣洋洋,蘇靖瑤帶著徐管家查看落實一番,又同喜娘複議,確認無虞,這才回了父親,又依照父命,準備到蘇若楠房裏去叮囑一二。她剛到樓下,忽聽頭頂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一個人連滾帶爬地下得樓來,原來是蘇若楠的貼身丫環喜兒,白著一張臉,捏舉著信箋,還未到跟前,便癱軟在地,嘶聲道:“二小姐不見了——”
信箋上隻有短短一行字:爹娘保重,兒自去也。
蘇靖瑤心裏頓時一沉,腦海裏忽地想起那日巧兒回報洗心寺中兩個妹妹的蹊蹺舉動,心上一驚,便徑直帶了蘇樂陶來到父親跟前問話。出了如此大事,蘇樂陶也嚇得慌了神,不待盤問,一五一十便將所知和盤托出。
而後不多時,徐管家來報,詹家大公子詹維祥也留書一封離家出走了。果然是兩人私奔了!蘇奇鏵氣得麵色醬紫,卻又無可奈何。眼見婚事迫在眉睫,禦史處還不知如何交代,蘇奇鏵氣急攻心,猛一下喉間腥氣湧動,“噗”的一聲,竟噴了一口血在地上。蘇家人頓時慌了手腳,卻都被蘇奇鏵轟出廳外,隻得各自回房。
夜深了,蘇奇鏵仍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天風堂內,頭疼欲裂,卻是一籌莫展。
“咚咚”,有人叩門。
蘇奇鏵閉上眼睛,仰靠在太師椅上,置若罔聞。
“吱呀”,門頁輕響,來人進入,輕聲喚道:“爹。”
原來是蘇靖瑤。蘇奇鏵疲憊地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爹早些歇息吧,明日我替若楠出嫁。”蘇靖瑤聲調平淡。
怎麼竟忘了,她們是孿生!蘇奇鏵一喜,才睜開眼,隨即黯然,禦史指名要蘇若楠,必然有緣由,欺瞞之舉不但難以成事,隻怕適得其反。於是,他澀聲道:“如何蒙混得過去?”
“不用蒙混,隻說是靖瑤。”蘇靖瑤的回答篤定柔緩,仿佛勝券在握。見父親躊躇,她又說:“除了此法,難道還有他法?若沒有,盡可一試,我保禦史氣消。”
蘇奇鏵沉吟良久,說:“死馬且當活馬醫,目前隻能如此了——”
翌日,炮仗齊響,大紅花轎在喧鬧的吹打聲中來到巡道禦史府邸。當花轎穿過人群進了大門,卻不見新郎,隻有管家過來,悄然將喜娘拉到一旁,小聲道:“我們老爺說了,不是蘇若楠,便抬回去。”
喜娘一時蒙了,巧兒趕緊把她拖到花轎前,蘇靖瑤貼著轎簾問:“來了許久了,緣何還不叫落轎?”喜娘無法,隻得把劉府管家的吩咐說了。蘇靖瑤在轎內思忖片刻,對喜娘說:“你去請禦史出來,跟他說,若記得那幾日街角施饃之恩,許個麵見可否?”
喜娘轉身走了。
不一會兒,隻見昔日街角的那個灰布長褂人,此時已是綾羅加身,陰沉著臉過來了,巧兒遂照蘇靖瑤的吩咐,趕緊上前道個萬福,喊聲“老爺”。
劉霖春斜眼一瞥,微有驚詫,說:“二小姐跑了,仍是你陪嫁?”
“我一直都是大小姐的貼身丫環。”巧兒恭聲道,“大小姐出嫁,當然是我陪嫁;二小姐出嫁,陪嫁的是喜兒,不會是我。”
聽了這話,劉霖春蹙眉片刻,踱近轎旁,隔著轎簾,遲疑半晌,仍是冷聲道:“蘇若楠跑了,你此番回去,告訴你爹蘇奇鏵,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奏樂之聲漸漸停止,眾人都望著劉霖春,而劉霖春卻無相讓之意。就在大家以為蘇家喜轎必得回轉之時,隻見轎內探出一段白藕般的手臂,掌微握成拳,一個細聲道:“請禦史大人看樣東西。”
劉霖春略一沉吟,伸手過來,蘇靖瑤便在他掌心按下一物件,原來是一錠五兩白銀。劉霖春乍見,臉色瞬變,冥思片刻,沉聲道:“落轎。”
洞房之內,喜燭高照,新娘端坐於喜床之上。巧兒靠近蘇靖瑤,忐忑道:“大小姐,今夜老爺會否進房?”
“他理當問個究竟。”蓋頭低垂,持重的聲音散落下淡淡的失落。那足邊方寸之地,映照著黃的燭光,還有周遭的喜慶,蘇靖瑤望著自己發亮的紅緞裙擺,悵然而言,“若是老爺叫你下去,便差人速回蘇家,一切無虞。”
巧兒應著,音色甚虛。
這時,門開了,劉霖春走進來,無語坐下。
巧兒趕緊行禮,斟上交杯酒,輕聲勸飲,劉霖春卻不端杯,默然許久,才說:“你知道我想娶誰,蘇家若要蒙混,我不會善罷甘休。”
“大人,既準落轎,又已禮成,為何不揭蓋頭,看看是否屬意之人?”新娘聲音平緩,毫無懼意。
劉霖春沉吟著起身,揭去了新娘頭上的蓋頭。通明燈光下,這張臉美麗沉靜,掀起眼簾望著他,並無半點兒怯弱。其眼神中特有的犀利之光,倒叫他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相見,那良善之後的清傲,略帶不屑。於是,他心底一動,隱隱有些釋然,卻仍鼻內低哼一聲,說:“幸虧姐妹孿生,蘇家倒是聰明,以為送個一樣的,我便就此作罷了?”
“二妹跑了是事實,但大人亦錯認過,靖瑤曾稟明家父,既有前因,也是天意,易嫁而來,不知是否大人心儀?”新娘話語實在,卻也悵然若失。
“我且聽聽你的前因。”劉霖春默然,上下打量著蘇靖瑤。
“大人說過,不認識小姐無妨,認識貼身丫環也是一樣,巧兒一直都是靖瑤的貼身丫環,絕無欺瞞。”隨即話鋒一轉,那張秀美的臉龐淡然無瀾,“請恕我直言,大人屬意的並非二妹若楠,該是靖瑤。眾所周知,蘇家拋頭露麵的,向來都是靖瑤,之前大人在長春巷口所見,也正是小女。”
劉霖春仍舊麵色漠然,問道:“那日洗心寺內,丫環所言是實?”
“是實。”蘇靖瑤又將當日的情況一一道明。
劉霖春聽畢,便示意巧兒端酒。交杯酒喝畢,他忽又問:“第一日相見施饃,你問話三句,皆為何言?”
蘇靖瑤不答,垂眼望向地麵,眼前燭光透亮,她的眼前恍惚又出現長春巷口一幕,不禁心頭幽歎:萬般皆是命,半點兒不由人。這一刻,她的心頭溢滿酸楚,卻強自壓下,隻說:“小女眼光談不上精準,卻也不差,心知大人絕非一簡單的外鄉讀書人,寧願挨餓,背後必有故事,隻是不知自己碰上大人,是劫是福?”
劉霖春眉毛一挑,饒有興趣地追問:“何為劫?何為福?”
“若此一邂逅換得真心真情,是為福;若繼娶之後,大人還堅持索要二妹,則是劫。”蘇靖瑤抬眼,望向劉春霖,咄咄道,“大人,您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還是園內隻覺花少?”
劉霖春肅然片刻,忽而大笑,說:“我隻娶蘇家一人,非爾無他。”隨即折身,一把抱起新娘,走向喜床……洞房內的消息傳到蘇家,天風堂內一大家子都鬆了口氣,各自散去。蘇鎮源轉著輪椅,到了前廳,直盯著長匾上的對聯發呆。蘇鎮源心裏感歎,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隻是讀書。阿姊,我知你心有不甘,但你身為蘇家女兒,別無選擇。
十年前,蘇家大宅落成,正廳命名天風堂。那日,堂中賓客雲集,時年九歲的丁家三公子簡誠便曰,李白有詩《估客行》:“海客乘天風,將船遠行役。譬如雲中鳥,一去無蹤跡。”言之海客為鹽商代稱,蘇家天風堂應出自此,引眾人側目。一年後,在天風堂上,蘇奇鏵聚集眾鹽商子弟,懸賞百兩銀錢,以正匾“積善向學”四字為橫批,求一正堂對聯。之後,於上百對聯中,蘇奇鏵挑中了丁簡誠這副手書拓寫為匾。事後,蘇家送去銀錢,丁家不受,交往僅三兩回合,蘇奇鏵竟深讚丁家為人,也深喜丁簡誠博學。
蘇鎮源知道,丁家雖是罪官之後,卻也是世代書香門第,家風嚴謹,不同於一般鹽商之市儈,更有讀書人風骨,因此,丁簡誠頗得父親好感。此刻想到那儒雅俊秀的丁簡誠,蘇鎮源心頭沉重,或許明年長春巷口,仍有善舉,往年眾人相看,蘇家有女,丁家有子,隔街對望,原以為將會有段佳話。可從今以後,阿姊再不能出現,那粥棚中的翩翩公子,自此便不會再現於阿姊生命的軌跡中了。
時間一晃過了正月,未見朝廷對鹽稅一事有何新政,卻傳來消息,河南繼去年蝗災之後,災民流遷陝西,致兩地冬糧吃盡,春耕無種。朝廷有心賑災,奈何國庫空虛,無法撥出庫銀,以充饑民,以侍春種,遂號令舉國上下商賈捐銀納錢解此窘境。
劉霖春既想借此討得政績,也想趁機推舉蘇家,便積極遊說蘇奇鏵以此事出頭,一是彰顯鹽商大義,令朝廷頒新政時顧鹽商義舉,納陳情緩上稅;二是突出蘇家作為及名聲,以便日後一統淮鹽獲取朝廷支持。蘇奇鏵思慮再三,忖財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賑災亦是善舉,遂采納劉霖春建議,倡眾鹽商解囊,並帶頭出資一千萬兩白銀,令眾人咂舌,更令一些別有用心之人忌妒。短短一個月內,兩淮鹽商百餘人,共籌資二千五百萬兩白銀,經由巡道禦史劉霖春上交朝廷,用於賑災。
這日一早,蘇奇鏵正斂神靜氣側臉刮麵,打算收拾好了去店鋪,忽然看見鹽號的胡管事慌慌張張地闖進來,張口便叫:“老爺,不好了,周掌門被二掌門林猛殺了!”
蘇奇鏵手一抖,剃刀刮破了臉頰,血一下湧出來。胡管事手忙腳亂地用帕來捂,蘇奇鏵則垂落兩手,半天沒有動彈。
“周家老小皆死,無一幸免,真個慘呀。”胡管事覺得身上寒氣倒吸,頻頻搖頭,神態驚懼似不忍卒見道,“周家小兒被亂刀砍死,七零八落不見完人……”
蘇奇鏵隻覺身上的冷氣嗖嗖地往上躥,頃刻間背心涼濕。周掌門共八個老婆,全無生養,為求子嗣,求神捐廟,至六十歲有餘,居然真得一子,視為寶貝,其身邊的保姆保鏢一大堆,輕易不得人見,如今還不到五歲,竟然如此慘死!
胡管事又細說了一番幫中情況,蘇奇鏵頓時心明,同時也感到無異於晴天霹靂。要說蘇家與林猛的梁子,早在林猛任水幫幫主時就已結下。當時,林猛在漕河中劫了蘇家的貨,蘇奇鏵之父跟周掌門私交甚好,便向青紅幫求救。當時,青紅幫的聲勢正如日中天,水幫迫於壓力,隻得無條件放貨,林猛一直視此為敗局,深感羞辱,難以釋懷。後來,他加入青紅幫,眼見蘇家財大,幾番動心,欲除之而後快,無奈周掌門製止,終不能下手,恨心漸重。
此次周掌門出事,林猛堂而皇之上位,定然是蓄謀已久,幫中各舵估計早已換血,以後青紅幫跟蘇家不會再有所謂的相安無事,相反的是,不論是以林猛一貫的作派,還是清算舊怨新恨用以立威,抑或是為了妹夫詹善貴的鹽號生意一家獨大,若要殺一儆百,首當其衝的隻能是蘇家。
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蘇奇鏵已感知烏雲蔽日,無法心安,在家如坐針氈,思量半日,便去找蘇鎮源。不巧的是,蘇鎮源一大早便去洗心寺了,蘇奇鏵不禁感慨自嫁了蘇靖瑤,緊急時刻相商之人全無,末了不敢耽誤,把妻子叫來,如此這般叮囑了一番,便急忙去了禦史府。
蘇奇鏵前腳剛走,後腳蘇太太便同徐管家一道,按照吩咐,把後院地窖打開,搬出沉甸甸的幾十個大箱子,上了青篷馬車,徑直拖去了吳家錢莊。
吳家老爺吳新義正在櫃台上理賬,聽說親家太太來了,趕緊叫上妻子一道出迎。一進後院,他們看見一溜青篷馬車排著,家什不少,蘇太太一臉肅色,吳太太遂將她拉進屋內問個究竟。原來,這一切跟早上青紅幫事件有關,蘇奇鏵因前事舊怨,怕林猛報複,便十萬火急地轉移財產,要將三百萬兩黃金存於吳家錢莊。
事大如此,吳太太哪裏見過這般陣勢,隻聽得腦袋發蒙,一時無言。吳新義閱曆頗豐,穩著好言安撫,蘇太太這才稍稍緩和,正端了茶喝,猛聽外頭大喊:“姑媽!”
蘇太太一激靈,聽出係侄子楊雙,正想著他跟兒子蘇禮楊向來寸步不離,這會兒該在從巨陽回程的路上,緣何跟到了吳家?她正心驚肉跳,房門被推開了,楊雙一頭汗水地撲進來,淒聲道:“禮楊被綁票了——”
“啪”的一聲,杯盞落地,蘇太太頓時癱軟在地。
吳新義屈身去扶蘇太太,還未起身,猛地頭皮一炸,想起前日女兒捎信回來,說是上巨陽表姐家小住,等著蘇禮楊一塊兒回程,心倏地一沉,隻聽見妻子發抖的聲音:“那我們家玉秀呢?”
“都給綁了!”楊雙號哭起來。
吳太太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眼見蘇太太哭得渾身顫抖,自家太太則不省人事,吳新義自恃見過大世麵,仍不免腿軟,上下慌亂間,好歹把蘇太太送上了馬車,趕緊張羅著打探消息去了。果然是林猛指使,捉了人便揚言,三日內蘇奇鏵須帶十萬兩黃金,從街麵上跪拜到青紅幫大堂,再行議事,否則撕票。聞聽此訊,吳新義深感不安,林猛初任掌門便下此毒手,此頭既開,蘇家自此絕無寧日。一想到兩家姻親,吳新義如坐針氈。
此時,天風堂內,蘇奇鏵正與蘇鎮源、徐管家、胡管事等五人商討對策,都說撕票斷無可能,林猛所謀無非兩樣,一為顏麵,二為錢財,蘇家隻得忍一時之氣解百日之憂。議定之後,蘇奇鏵在後院地窖中取金十萬兩,翌日便按照要求,於眾目睽睽之下,忍辱拜到青紅幫。但是,他無從得見林猛,二當家出麵收了黃金,隻說蘇禮楊夫婦安好,便叫他回去。過了一天,林猛再次傳話,要金二十萬兩。蘇奇鏵再拜入大堂,仍未得見林猛,隻二當家接款,又讓他回去。蘇奇鏵穿過長春巷,身邊人群或語出同情,或幸災樂禍,或搖頭歎息,或落井下石,他一並受了。回到家,他頹然而坐,胸口鬱結,久不能言。
至翌日,青紅幫傳話,要金三十萬兩。此次終於見到林猛,因知其人狂傲,蘇奇鏵幾無多言。待紅布揭開,金光映照,林猛橫肉虯髯的臉上皮笑肉不笑,揮手驅蘇奇鏵退去。
話亦是那句老話,人安好。錢送至,不見回聲。這葫蘆裏不知賣的什麼藥?
天風堂內,一家人長籲短歎,正猜度間,劉府蘇靖瑤帶話過來,說禦史劉霖春明日親自去青紅幫斡旋。
到底是柳暗花明,眾人皆安心散去,隻蘇奇鏵難掩心事,閉目假寐,忽聽蘇鎮源問:“爹估計林猛胃口幾何?”
蘇奇鏵答非所問:“窖庫內尚有黃金六十萬兩、白銀十萬兩。”
蘇鎮源沉默著,終出聲點穿:“林猛要的非卵而是雞。”
“唉——”蘇奇鏵哪能不知,顫聲道,“全然為著蘇家鹽照。”
此言一出,當下寂然。
鹽稅是朝廷三大財政支柱之一,而兩淮是最大的鹽產區,下轄近三十個鹽場,所產之鹽行銷渝、皖、贛、湘、鄂、豫六省。朝廷規定,經營鹽貿,必須有鹽務執照。為集權並控製鹽稅,朝廷以鹽照進行貿易管理,按年度淮鹽的產量,各商憑鹽照貿易,每個鹽照上均標明年度可貿易總數量,對每筆貿易,或零售或批發,也都有額度規定,可低於規定貿易數量出貨,然不得超出。鹽照分為三等,分別為囤照、散照、零照,囤照即可大數量批發的鹽照,此照隻能批發不得零售;散照可在額定範圍內進行小批量批發,並可兼有零售;零照則隻能進行市井零售。故鹽貿易也分為三個梯次,散照在囤照持有商戶處出貨,零照在散照持有商戶處出貨,百姓則在零照商人處買鹽。因此,囤照持有者是資本最多,同時也是獲利最多的。但為了杜絕稅金漏繳,朝廷設立了巡道禦史,專控兩淮鹽務,且著力控製囤照的發放,近五十餘年經皇帝禦批的鹽照囤照隻有四本,且有明令,或繼承或買賣,此四本隻能少不能增。
現今這四本鹽照,分別為蘇、吳、詹、丁四家所有,四大家的鹽照準銷量合計為兩淮年度鹽總產量。蘇家要想一統淮鹽,必須獲取四本鹽照,謀事已經三代,除卻財力依舊困難重重,而此時看來,意圖一統淮鹽的,僅非蘇姓一家,林猛及其身後的詹家,已經先下手為強了。
破財消災雖係無奈之舉,但為兒子兒媳,蘇奇鏵隻要人不吝財,隻是未曾想,消災的代價如此之大,竟是要奪蘇家根本,絕蘇門夙念。此時,他當如何取舍?
“爹……”見父親臉色煞白,胸伏頻密,蘇鎮源惶然叫道。
蘇奇鏵甕聲答道:“公理自在人心,天不會滅我蘇家!”
蘇鎮源沉默片刻,提醒道:“姐夫雖為朝廷命官,但職責在鹽務不在剿匪,起頭名不正言不順;自古民不報官不究,先不說林猛定有靠山,也不說官官相護,官匪一家,單說蘇家若報官,林猛一怨,即成死結,爹要三思而後行。”
蘇奇鏵拍案而起,說:“若此番忍氣長其邪氣,日後便是蘇家無誌氣、淮商無正氣!”言畢,拂袖而去。
望著父親的背影,蘇鎮源長歎一聲。
接連四日,青紅幫都無消息傳到蘇府,看似一片平靜,實則暗濤洶湧。林猛能殺人而無恙,上麵必有關係庇佑。前日,劉霖春來交過底,求上調停,上有授意,讓幾日權當是給麵子,過後則順其自然,雙方再爭,便隻坐看輸贏。故林猛此番按兵不動,等過了這幾日,場麵上能過,自不顧忌再來動手。
但恰因這幾日,予蘇奇鏵時機暗渡陳倉,與劉霖春合計,以突剿水匪名義,請調參軍部眾。雖付出黃金三十萬兩,但隻要重創青紅幫,一滅林猛氣焰,令其知悉天高地厚,今後再不任性妄為擾亂漕河,蘇奇鏵就視之為一大善舉。
蘇鎮源憂心於父親的盲目樂觀,參軍焉能不知官場規則,上囑不得插手,如何又能為了銀錢犯險?耳聽得運銀馬車漸漸遠去,他隻恐父親求勝心切,輕信於人,落得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結局。
兩天之後,青紅幫的最後期限到了,蘇家沒有交出鹽照。
漕河安然,無兵進無廝殺。
在如血的殘陽中,青紅幫送回兩具男女屍身。
天風堂內,白帳白幔,徐管家身著麻衣,蹲在銅盆旁,一邊拭淚一邊燒著紙錢,一抬頭,看見驟然蒼老許多的蘇奇鏵步履沉重進來,趕緊上前,言出殯在即,吳家還未來人。
“我去吳家。”蘇奇鏵身形晃動,險些摔倒,幸虧徐管家扶住,靠著立柱休息片刻,還是撐著上了馬車。
馬車走了許久,徐管家還站在門邊,朝路上瞅著。忽然,他直了眼,猛拍一下大腿,急道:“牽馬來,我追老爺去,還有件天大的事,怎麼竟忘了……”
吳新義正在床邊安撫吳太太,聽說蘇奇鏵來了,頓時臉變,恨恨地將手中湯碗一頓,凜聲道:“他還敢來?!”
“叫他還我女兒。”吳太太掩麵而泣。
“他要無情,就休怪我無義!”吳新義小眼珠斜著一轉,哼哼道,“舍不得鹽照,反舍得我女兒的命,我要他哭死!”
吳太太愕然抬起淚眼,問道:“你要幹什麼?莫不是真要——”
“對!”吳新義狠聲道。
“別這樣,想想瑞安吧。”吳太太澀聲道,“蘇家垮了,瑞安怎麼辦,他可是我們的外孫啊,玉秀若泉下有知,如何安息?”
“她兩眼一閉,還管得了這許多?!”吳新義冷聲道,“這事你別管。”
蘇奇鏵和隨後趕來的徐管家等了好一陣子,吳新義才邁著八字步,不緊不慢地出來。見他神色尚可,蘇奇鏵趕緊起身,喚道:“親家。”
吳新義淡然回一句:“不敢當。”
蘇奇鏵自知理虧,躬身賠罪,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道明,檢討自責一番。吳新義漠然以對,並無二話。
氣氛頓現尷尬,徐管家躊躇良久,覺得正事雖然不宜此時提,但拖久了愈是不妥,當提還得提,此種情景下老爺不好開口,那就該自己來說,於是清了清嗓子,喊聲吳老爺,說起了那日蘇太太來錢莊交存三百萬兩黃金的事。
吳新義聽完,“哦”了一聲,忽地問:“何時之事?”
“就十日前,少爺少奶奶被綁票的那天呀。”徐管家有些急了,額頭上冒出汗來。
吳新義煞有介事地回想一陣,遂提高了音調:“何來此事?”
徐管家傻了,急切辯白,可不論他說得如何頭頭是道,指天發誓,吳新義一概不理,末了,似笑非笑地問一句:“你說送了金子過來,憑據呢?錢莊收錢,難道不開收條?”
徐管家頓時啞口無言,當日的情形,櫃台上還在清點錢數,報訊的楊雙一來,蘇太太慌了神,隻顧哭著找老爺,自己則急著探消息,誰還記得索要憑據?這樣一來,倒落下了口實,無憑無據,官司都不知從何打起!
蘇奇鏵默然望著,一切了然。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他疲憊地轉身,無力地抬腳,卻感覺脊梁紮上了吳新義怨毒的眼神,頓時,一股腥氣在胸口奔湧,“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軟軟地倒了下去。
自參軍借出兵騙去大筆錢財,蘇禮楊夫婦喪命,吳家無義昧金,蘇家不但賠了兒子又失了大半數家底,蘇奇鏵從吳家回來便大病一場,家中一時無人理事,顯出一番頹勢來。蘇鎮源原本不問生意,此時也不得不出麵,打理上下,合應著徐管家、胡管事,一路強撐著挺了過來。
蘇奇鏵病臥床榻數十天,是日勉強下了地,聽見天風堂方向有人語,便循聲而去,見蘇鎮源坐在堂中,胡管事正在細數近日賬目,不由得大感寬慰。蘇鎮源看父親入堂,趕緊移向一側,卻被蘇奇鏵按住肩頭,依側而坐,說:“雖是次子也是子,而今已是獨子。”蘇鎮源心頭一酸,便不再推辭。
店麵事宜報畢,按照蘇鎮源意見,雖資金周轉一度不暢,但由於出庫加速,囤貨減少,近日大批貨款結賬留存櫃上,隻待派人進貨了。正思忖間,聽見徐管家來報,丁家來人了,蘇奇鏵和蘇鎮源都吃了一驚,此時所有人對蘇林之怨都作壁上觀,尤其商戶們除業務往來均無多話,恐避之不及,丁家卻一改往日冷淡主動上門,不知為何?
蘇奇鏵和蘇鎮源還在納悶,那人已經進門,身高近六尺,一身藍色緞袍,高額國字臉,闊眉虎睛,竟是丁簡誠。雙方寒暄幾句,丁簡誠言明來意,蘇奇鏵頗感意外,當下釋然的不僅是鹽司顧及禦史麵子賒鹽,原是丁家已代結上月鹽款,丁簡誠之父還許諾可以承借部分銀錢周轉,不收分毫利息。丁蘇兩家本無多少交情,豈能空受這雪中送炭?蘇奇鏵且喜又感動,連說不敢當。丁簡誠回複,家父慕蘇奇鏵人品,值此難關略盡綿薄之力。一席話說得蘇奇鏵唏噓不已。
送走丁簡誠,蘇奇鏵對蘇鎮源歎道:“自你曾祖父起,一直秉承廣交友、多結緣的家訓,期望營造左右逢源的經營氛圍,因此不論白道黑道,均有人情往來。蘇家這五十餘年,你祖父尤其看好青紅幫,並主動與之交好,苦心經營之下,可謂順風順水,這次馬失前蹄,教訓慘痛。”繼而,他又感慨一番,“官道無非一個利字,有錢能使鬼推磨,遵循規則便可保無事;匪道複雜,兼有利、義,爾強則必遭其削,爾弱則必遭其欺,度值之間遊走,還得看匪首為人,若顧義尚可相商,若反複便難保平安。”
“由此可見,涉足官匪兩道仍是不夠……”蘇奇鏵長歎一聲,“爹這回真是吃一塹長一智了。”
蘇鎮源猛地悟出,父親絕不會放棄一統淮鹽的理想,也不會因林猛相逼而一蹶不振,這幾日病困於床榻,定然也是反省規劃了許久。果然,剛想到此,蘇奇鏵已經一字一頓地開口:“須得以兵製匪,此次戰略無錯,輸在兵家不是本家。”
這並非固執也不是氣盛,而是蘇家要實現大統必須正麵林猛,而接下來的話,更讓蘇鎮源聽出了父親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蘇奇鏵說:“年前南下,聽聞廣東參將戴連勳即將調任兩淮,蘇家若能倚靠駐軍,何愁林猛為患?”
“爹準備如何?”蘇鎮源問。
蘇奇鏵緩身而立,徐徐道,“上回在廣東,曾設宴款待督運史,酒樓中偶遇戴大人,知他曾出兵相助督運史水運貢品,引見之下雖有一麵,卻無他交。今意特派胡管事前往廣東,攜重金拜帖,以圖秦晉之好。”
“樂陶剛滿十五,這就要嫁了?”蘇鎮源胸口一堵,悵然道,“那戴大人,人才幾何?”
“行伍之人,儀表堂堂,隻是年近四十。”蘇奇鏵說,“當時聽聞其妻病亡不久,不知現時續娶與否,樂陶運氣好,可做填房正室。倘婚事順利,蘇家自當竭盡所有,助戴大人打點上下,調任兩淮治軍。先予情,後求義,此事宜早不宜遲,若調令下在婚事前,則顯得我蘇家叵測了。”
月餘之後,胡管事從廣東回來了。半月之後,蘇樂陶出嫁。盡管家資受損嚴重,運營還需銀錢支撐,但蘇家仍是大手筆,陪送豐厚嫁妝,雇船十艘發往廣東羊城戴府。
這日,雨淅瀝不止,順簷上滴落青石槽溝,詹家正廳裏,林猛之妹林豔梅依靠在窗欞旁,憂慮道:“不知維祥如何了,往日總犯春咳,現今又是梅雨,在外誰囑他添衣春捂?一單弱書生,又是靠何營生過活?”說著,落淚哽咽。
“莫想了,想也是白想。”那邊的太師椅上傳來甕聲,林猛哼道,“算他聰明,提前跑了,不然,即便是在家尋死覓活,也不許娶蘇家閨女,明擺著他舅要拿蘇家祭刀,他還自尋不痛快!”
林豔梅搖頭道:“他若回來,我便認了,詹家錢多何用?男人流連於娼館,成天不著家,空日守著一堆冷冰的銀子,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不如維祥,到底是跟了情投意合的人雙宿雙飛……”
“你不願這樣過活,就早作打算,省得鹹吃蘿卜淡操心。”林猛忽地打斷了妹妹的絮叨。
林豔梅臉色微變,跟哥哥眼神交彙時,一絲精光閃過眼底,旋即如常,無言一笑。林猛知妹妹已有動作,便抖動著臉頰上的橫肉,笑道:“哥會想法弄齊四本鹽照,讓你一世富貴無憂。”
“我一個婦道人家要那鹽照何用?”林豔梅皺眉道,“是非之物反像個禍害。”
“這就不像我親妹子了。”林猛小眼一斜,凜聲道,“鹽照就是會下金蛋的雞!哥告訴你,既然你男人靠不住,那即便不為自己,為了益豐,你也得給我捏牢了鹽照死不撒手!”
林豔梅不作聲了,過會兒又問:“蘇家那裏,你準備如何?”
“近段時間我上京勤,暫沒理會,蘇家已大傷元氣,蹦躂不了幾天了。”林猛仰頭放鬆脖子,淡然道,“這次上京收獲不小。”
林豔梅驚喜問道:“攀上了?”
林猛點頭,高深莫測道:“咱今後也有京官照應。”
林豔梅展露歡顏。
時近端午,連番雨日與往年無異,淮河裏早裝滿了水,傾盆而下的雨還在不斷注入,已經漫上了斜岸草坡,眼看就要溢出河堤。港口的河堤內側多是倉庫,不過是為了卸船方便,地勢最高的是蘇家鹽倉,還開鑿了專門的排水溝。蘇奇鏵冒雨勘察了鹽倉,叮囑胡管事密切關注水情,以防萬一,還連夜將庫內近三成的鹽用馬車轉移,寄放到城郊唯一的高地君山洗心寺內,這才疲憊歸家。
蘇鎮源見父親渾身濕透,臉色發青,想著日前病體剛愈,但因甚為看中戴家親事,凡事親力親為,家中除婦孺病殘又無男丁,商貿還得自擔,奔波操勞之下,疲態漸重,便勸說他休息。蘇奇鏵卻不以為然,隻說身累但心輕。蘇鎮源當然知道父親所係何事,滿心隻巴望戴府傳來好消息。
此時,屋外傳來徐管家細碎的腳步聲,澀聲道:“稟老爺,戴府來信了。”
聽徐管家音色如此,蘇鎮源有些忐忑,隱知不妙。蘇奇鏵一眼望過去,徐管家才小聲開口:“朝廷令下,戴大人要去蜀地,而非兩淮。”
此言入耳,蘇奇鏵隻覺得如當頭一棒,腦中瞬間一片空白。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花了數百萬兩銀錢,疏通了如許人脈,動用了那麼多資源,這張強大的關係網還是沒能結上最為關鍵的經緯線。此時,劉霖春夫婦還在京師活動,樂陶出嫁作為蘇家再一次的下注,已成輸局,他顯然沒有先人命好,父親能賭贏青紅幫,他卻賭不過聖命。
此刻,一陣寒氣自腳底而起,蘇奇鏵胸口一緊,全身軟了下去。
子夜時分,街上忽地響起一陣急促震耳的鑼聲,不斷有人狂喊:“水過堤了,快上君山!”
徐管家匆忙攜了細軟,喊了家丁,背上蘇奇鏵和蘇鎮源,手抱蘇瑞安,拖著蘇太太,彙入摩肩接踵的人流,奔到君山。洗心寺已開門接納百姓遮風避雨,因與住持關係甚好,蘇家得了方丈禪房,暫時落腳。
好不容易熬到翌日天亮,蘇奇鏵急不可耐地叫蘇太太攙扶自己,趔趄著趕到外麵去看,宣城已成一片汪洋。鹽剛入倉,賒款未付,此刻卻蕩然無存,被雨水化掉的,正是蘇家最後的一點兒老本。蘇奇鏵在暴雨中欲哭無淚,一頭栽倒。
當蘇奇鏵晃悠悠醒來時已是五天之後,他睜眼發現自己還在禪房中,床邊是神色戚戚的家丁、六神無主的妻子、沉默無語的殘兒、不諳世事的小孫,見此情景,想到家道破敗,自己卻無力回天,不禁悲從中來,泣道:“雖為商謀利,但世代行善積德,天怎可如此絕我蘇家?”嗚咽之時,家人齊聲慟哭,哀聲中住持進得門來,輕聲道:“施主不該怨天,天自有決斷。”
蘇奇鏵狐疑,住持娓娓而言:“兩淮大澇,不單淹了城池,也淹了鹽池,城中正鬧鹽荒,南鹽回調還需時日,但百姓生活必需,等之不及。”
徐管家在旁補充:“此次咱家損失最大,其次是丁家,吳家鹽貿本就不大,無足輕重。”說著,他瞥了一眼蘇奇鏵,壓低聲音,“詹家是唯一全身而退的。”
“為何?”蘇奇鏵詫然。
徐管家近前,低若無聲:“使了些銀錢得的消息,說是林豔梅早就吃空了詹家,在數日前空倉,盡數套現了銀票,存在京師。”
蘇奇鏵轉向住持,問道:“師父希望何為?”
此時,許多百姓到了寺裏,要見鹽商頭人,希望號召鹽商從他處倉庫火速調鹽,且不要漫天要價,他們並不知寺中有存鹽。住持遲疑片刻,細聲道:“天災無情,洪水過處,無家可歸,重建在即,朝廷賑災有糧,不攝鹽身體無力,請蘇老爺以蒼生為重,開倉放鹽,善莫大焉。”
蘇奇鏵默然許久。
徐管家悄然拉開住持,說:“師父不知,蘇家若開倉放鹽,便是家財散盡了。”
住持聞言,長歎一聲,說:“也罷。”正要折去,身後傳來蘇奇鏵的聲音:“我帶師父去開倉!”
蘇鎮源望向父親,此時,那消瘦的臉龐上堅毅的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坦蕩豁然。蘇奇鏵下了床,虛弱的身軀竟然回絕了徐管家的攙扶,筆直地走出了禪房,人群步步緊跟,停於緊閉的後院門前。
蘇奇鏵深吸一口氣,自胸腔中發聲:“從古至今,世人看鹽商,都是多詐貪利,奢侈無良,蘇家自貿鹽始,便起誓以善立身,創立鹽號‘上味’,因鹽為百味之首,上上之味,而善,亦是百行之首,上上之為,期冀樹蘇家清譽為鹽商增光。再及一統淮鹽,目的並非圖大利,是為遏製倒賣,調理鹽價,保障民生,以吾蘇家為百姓之幸。經年積累家財萬貫,按照祖訓,必要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蘇家千金,分毫皆取之於百姓,今日不求分文放鹽,一朝散盡是為百姓。信佛者立誌普度眾生,事鹽者當以民生為責,在商言商,仍需以道義為重,在此危難時刻,我輩不應拘泥錢財,而應顧念百姓。蘇家此番,為諸鹽商開個頭!”
言畢,他猛一揮手,大聲說:“開倉——”
宣城洪水退去已有數月,城中漸次恢複商貿,井然如常。蘇奇鏵一直重病在床,蘇家自災後開倉放鹽,家產幾乎傾盡,不時有供貨商上門催要欠款,幸虧仍有在途商品和應收賬款,兩兩相抵,倒也相差無幾,最後清盤唯有兩筆巨資沒有著落,即丁家墊付鹽款和鹽司處最後一筆賒鹽款,而蘇家隻剩下偌大一間“上味”鹽號的鋪麵和家宅。蘇鎮源權衡再三,無奈隻得求助於姐夫劉霖春,再去鹽司處通融,提出以鹽照抵押租借緩還鹽款,而後再去丁家,丁簡誠之父堅決不受鋪麵家宅,反倒贈了好些藥材,並請蘇鎮源代為問候蘇奇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