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芩枉斷腸(3 / 3)

徐天琳一怔,汗水淋淋,不由得向後退縮。

“徐伯父,請你們回去休息,媚兒有話要對林子風說。”

徐立康點頭,扶起兒子,對陶媚兒歎道:“伯父相信你能把陶家的事情處理好。”

陶媚兒目送徐氏父子出門,方才回頭對那個一直站立無語的林子風說道:“為什麼隻有你一人前來?”

“怎麼?你以為成群結隊才是我輩之行徑?”

陶媚兒與他凜然對視,那男人眼眸中已經失去了欲罷不能的仇恨,轉而代之是一抹探索的意味,“那麼,我請你放過我的兄長,他畢竟是無心之過,如果你有怨恨,請衝著我來!”

“哦,”林子風沉吟片刻,說道,“好,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還有資格和你談條件嗎?你盡管說來。”

“從今天開始,我就要住在百草堂,百草堂的一切事宜,均要聽我調配。”

“林子風,你是來落井下石,看我笑話,還是來行善積德的?”陶媚兒覺得心頭一腔熱血正欲從喉嚨中湧出,咬牙切齒道。

“那隨便你如何想了,隻是你不覺得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嗎?”林子風暗暗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的偽裝在一點兒、一點兒被眼前的女子所摧毀,那顆因仇恨而冰封的心,正隨著百草堂飄蕩的藥香和溫火,漸漸融化。

陶媚兒依稀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漸漸模糊,身子竟然再也支持不住這狂風暴雨般的洗禮,眼前一陣金花亂濺,漫天的黑暗如巨幕沉沉壓來……

仿佛一切風波都未曾發生,隻有自己和天琳在偷窺父親炮製草藥的情形。陶家的草藥藥效好,眾人稱讚,全是因為那謹小細微、一絲不苟的炮製步驟,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懈怠,絕沒有發生過差錯,怎麼可能會貽害人命?不……不……不可能……父親……

她低聲呼喚著,醒來時覺察渾身已經濕透,正在詫異方才自己居然暈厥過去,忽然發現林子風的背影在空曠的堂中穿梭,自己身上居然隱約有草藥的味道。

“你?”她咂了咂嘴,愕然道,“是你給我喂了藥?你給我吃的什麼?是從哪裏配的方子?”

她強自起身站立起來,看見他避開她的審視,仍然在搗弄草藥。

“是你自己開的方子?”她知道雖然百草堂珍奇草藥無一不有,但這草藥的配伍可不是短時日就能參透的學問。他既然不肯去徐家開方,難道真的是他自己所開?

他默然無語,卻不回答她的疑問,隻是說了一句:“看來這百草堂也是徒有虛名,明天我要出去找一味草藥了。”

“什麼藥?”

“白芷。”他卸掉了一身的盜匪之氣,連口氣也沉鬱起來。

白芷?陶媚兒的心劇烈一跳,他哪裏知道,這白芷本來是徐伯母的名諱,可如今卻因為他而使兩家再無安寧之日,他才是名副其實的罪魁禍首,如今還憑借什麼來詆毀百草堂的聲譽?

掙紮著走到一長屜前,用力拉開,裏邊滿滿一屜白芷,斷麵色澤鮮豔,整齊飽滿,均為上品。“誰說我百草堂徒有虛名?這難道不是你要的?”

他看了淡笑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以為陶媚兒是見識廣博的藥學行家,原來不過如此!”

“你說什麼?”她遏製住喉嚨中上湧的血腥之氣,越來越看不清他的身形。

“我要的不是普通的白芷,我要的滇白芷。”

“你到底是什麼人?”未等他說完,她駭然大驚,看他對醫藥的熟稔程度,又怎能對一個風寒束手無策,還要借他人之手醫治?明明是無事生非,故意挑釁尋仇而來!

“明知何必再問?”他的麵孔又僵冷了下來。

“你為什麼要去做盜匪?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路人,何必又管我的生死?若我也死了,不正好讓你遂心所願?”陶媚兒嘴上雖然不改,心中卻不知自己為什麼對他竟暗暗惋惜起來。這樣一個俊逸的年輕男子竟然要放棄太平盛世的浮華,與盜賊為伍,為尋仇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之中。

“如今各路諸侯郡王各踞一方,伺機生變;魏人虎視眈眈,意圖染指我江南國土,大梁還能有幾年昌隆?這個建康城裏,除了到處飄蕩著的淫歌豔曲和寺院的鍾磬之聲,有誰還能真正聽到百姓心中的疾苦?縱然是山賊,又如何?隻要有正義之心,總比沽名釣譽、不堪一擊的士大夫要強百倍……”他撣落掉在身上的藥灰,雙眸炯炯有神,直射入她的心扉。

“你說什麼?”陶媚兒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這真是一個賊人所說的嗎?

“身為醫者,若披著君子的外衣,卻做著背信棄義的小人行徑,還不如去做盜匪。”林子風的聲音如重錘一般撞擊著陶媚兒的心,“窮苦百姓食不果腹,哪裏還有錢來醫病?反倒是山上的兄弟們,經常為百姓送草藥。我等不過是擔了盜匪之名,做的卻也是濟世救人的好事。”

“你?”陶媚兒腦海中又一陣眩暈,眼前這個斷送了徐、陶兩家生機的男子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做的也是正義之舉!有誰能相信,眼前那個蕭索的身影,竟然就是前幾日還帶著棺木和賊盜來尋仇的神秘男子。他與徐家究竟有什麼樣的恩怨情仇?

世事難料,陶家也因為這個男子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而自己卻與他共處一室,並且承諾將來會成為他的妻子。誰能知道,究竟哪裏才是自己的歸宿?

腳下一滑,身軀竟又軟軟地倒下去,卻被一隻溫暖的手托住。凝神望去,迎來的卻是他探詢的目光。身子無力地倚靠在他的懷中,疲憊的身心已難承受更多的風雨,不如閉上雙目,暫時忘掉一切紛爭。

心與黑暗融為一體。靈堂裏一片縞素,幾點煙火悠悠回旋,卷落幾片飄浮的紙錢灰。整間大堂裏隻有她和這個陌生的男子耳鬢廝磨,那暗動的燭火徐徐挑動著曖昧的風塵,讓心愈發浮躁不安。

也許,這不過是暫時的塵埃落定;也許,這不過是劫難的開始;也或許,這家破人亡的終局便是他的夙願所求。不過是一場身心和魂靈的懲罰和淪落而已!

他悚然,那個叫做陶媚兒的堅韌女子終於不堪生命之痛,變得如此虛弱。那一片白色的媚骨香,如淡月瓊枝,讓人不敢任意攀折。他眷戀地看著那憔悴的麗影,那仇恨的怨念似乎在漸漸消褪。

她瘦弱的身軀隨著深夜的穿透漸漸僵硬,一雙美目雖然微腫,卻清麗有神,如母親親手種植的滿圃迷迭香。那是一種來自西域的本草,曹子建曾作賦讚之。那迷迭香枝柔幹細,搖曳生姿,時刻散發著媚惑人的奇香。每看她一眼,他的心即難以抑製那莫名的慌亂和躁動,甚至險些忘記了母親的叮嚀。

如今方才能夠靜下心來細細體會母親的話,母親希望她一生愛戀的男子幸福,不願意毀掉那個男子的聲譽。那個男子畢竟是一位顯赫醫家的真傳子弟,清白的聲譽對他來說,永遠比真心之愛更加珍貴。

他自知無法抗拒那迷迭香的誘惑,便起身故作放鬆,笑道:“陶媚兒,你要記住,你現在身不由己,最好不要任性胡來,你的性命如今是屬於我的!”

身後一片沉默。母親臨死前說過,孩子,你麵相有異,照我們扶南國的說法,是情劫已到。

原本這次是來向徐家父子討債的,如今舊債未消,新債又添,眼前這個女子滿滿地占據了他的心,使他的喪母之痛竟然得到緩解。

那軟玉溫香的碰觸,讓他心神蕩漾。陶媚兒,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也和我母親一樣,跨越千山萬水,來自遙遠的扶南國?

他心中竟希望這個女子不是大梁的子民,這樣,他就有理由帶她遠去。可是,當他看那個外表柔弱、內心堅韌,一心捍衛陶家的女子,竟忍不住改變了初衷,決定留在市井,不再過飄逸如仙的日子。

香風拂過,流星輕薄,劃碎了銀河,流瀉出刻骨銘心的惆悵。這一夕的痛徹心扉,猶如刮骨療傷,每一滴淚,都刻畫著靈魂的裂痕。

陶媚兒覺得仿佛經曆了一場漫長的生死輪回,心與身的疼痛令人永生難忘。在清晨的一抹陽光中悠悠醒來,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一個身影。

他身上並沒有前日的戾氣與桀驁,隻有淡然與寧靜。這個男子,是否真的是他?

她並沒有想到,這個男子真的肩負起了照顧陶家的責任。父親的喪事由他一手操辦,他似乎忘記了為母報仇,並沒有追究兄長的庸碌與過失,雖然她的兄長因為這次重創已經神誌不清。

她忍著內心的痛,看到蹙眉不語的他默然不語,在朦朧的天色中,猶如滾滾紅塵中最高遠的一抹薄雲,待風吹來,才還原成最淡泊的真實。不管他出於何種目的來此尋仇,畢竟,是自家的兄長做了錯事,枉送了兩條人命。

何況近幾日的相處,竟覺得他身上的盜匪之氣已然消失。似乎冥冥之中,那份宿緣與陶家無法分割一般。

“媚兒!我要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門外、牆外到處是徐天琳醉意的宣泄。厚厚的牆壁傳遞的並不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哀怨,而是一顆碎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