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一雙春燕,正銜泥築巢,頓時也被驚擾。
“怎麼?兄弟,你還有什麼話說?”那匪首停止了動作,看向白衣男子,一臉不解。
那白衣男子的視線如冰刀寒劍,緊緊鎖住陶媚兒,似乎在思索什麼。
陶媚兒強迫自己定住心神,輕移蓮步上前,趁匪首不備,一把奪過處方,飛快地掃了兩眼。“這方子的的確確是徐伯父開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發出一片嗟歎之聲。
“真沒想到,果然是徐大醫的手筆……”
“這下可麻煩了,居然惹到山大王了……看今天徐家怎麼全身而退……”
陶媚兒呼吸漸漸平穩,她揚起處方,大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徐大醫在京城行醫四十餘載,大家可曾見到他懈怠,出過紕漏?這川芎、防風、蘇葉、荊芥、橘紅、甘草……是最常見的風寒藥方,藥量適宜,怎麼可能會致人死命?”
此話說完,周圍立刻傳出一片讚歎之聲。
“這行醫治病,從診脈、開方到配藥、煎熬、過濾乃至食用,中間經曆了多少人的手?又有誰能證明這問題是出在徐大醫的方子裏?除非這藥是直接從徐大醫手裏接過,立即喝下。徐大醫一生從醫,本是慈悲為懷,為百姓造福,怎麼可能會在一個最普通的風寒處方上失去方寸,讓自己的一世清名毀於一旦?”
陶媚兒還記得父親說過,行醫者之所以以世家傳承而存在,是因為醫藥的製作牽扯甚多,非自己人不能信任,因此徐、陶兩家的姻緣乃是天作之合。於是,她用此理略一變通,就使對方節節敗退。
聽到這裏,那匪首果然一愣,“什麼?你的意思是我們無理取鬧,青天白日來找你們的晦氣來了?你——”
“大哥,讓她說完……”那白衣男子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陶媚兒冷哼一聲,並不理會,繼續說道:“大家請看,如果徐大醫是一個貪圖利益、做了虧心事的醫者,還會在這大堂上被人挾持而氣定神閑、泰然自若嗎?”
徐立康夫婦聽到這裏,神情一緩,不由得向陶媚兒投來欽佩和讚賞的一瞥。
周圍人又是一片欷歔,紛紛讚成陶媚兒的話。
“你是誰?”隻聽得那男子的聲音由遠及近,高聳的鼻梁幾乎與她相接。
陶媚兒隻覺鼻息一亂,身子一緊,自己已經被攬在他近前,她無法逃避這近在咫尺的窘迫,便隻有拚命掙紮。在對方的逼視之下,心中竟然有一瞬間的惴惴不安。
徐夫人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紺紫,顯然已被震懾,發不出一個字。“放她走,不關她的事!”徐立康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厲聲喝道。
“哦?”那白衣男子看了一眼徐立康,那眼神深不可測,既有著喪母的悲涼,又不乏積聚良久的仇恨。
隻是,讓人感到微微有些異樣的是,他似乎並不想立時殺人抵命。
那匪首終於不耐,“兄弟,難道你不是來報母仇的?還這麼婆婆媽媽的做什麼?!”話音未落,刀已經向前橫了過去,頓時徐立康的脖頸已有一道血痕。
一片白影繚亂,恍若飛絮落花,驚鴻縹緲,那把尖刀再次高懸,卻無法落下。原來那男子轉瞬間已經放開陶媚兒,皺眉擋在徐立康麵前,“大哥……”
那匪首頓時愕然,似乎有些忌憚,驚詫中不由自主放下了寒光凜冽的刀刃。
白衣男子並不看那匪首,一雙淩厲的眸子重又看向陶媚兒,緩緩地從唇裏迸出幾個字:“我在問她……是……誰?”
“她是百草堂陶家女兒,我們徐家未過門的兒媳,和你們並沒有嫌隙,請放開她!”徐夫人終於緩過神,艱難地吐出幾句話。
“未過門的……”白衣男子沉吟不語。
“兄弟,你怎麼畏首畏尾的?讓我一刀宰了他們算了!”那匪首的耐性分明已到了極限,開始暴跳如雷。
“冤有頭,債有主,既然閣下是成心來找碴的,就請放了她一個弱質女流,都衝我徐家來吧!”徐立康明察秋毫,意識到自己是被宿怨所纏,非一時可解。
“好,說得好!”白衣男子微微笑著,“既然徐大醫是這開方子的人,就是說仍有洗不脫的嫌疑,不可放過,那麼今天是一定要有個了斷的。”
“這還差不多!”那匪首晃動著手中明晃晃的刀,似乎要聞到血腥的氣息方才罷休。
“隻是,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報仇辦法……”那白衣男子淡淡地笑著,蠱惑、輕狂,如垂楊逢三月,猶帶幾分蕭索和寒意。
陶媚兒獨自站立在正堂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朱欄憑靠,梨花似雪的玉箸美人。
耳邊傳來一個決絕的聲音:“我隻要她——”待她定神,卻發現那男子的手指正對著自己。
“你們徐家讓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那麼,我也要奪取你們徐家最重要的女子來抵償!”那男子的笑容漸漸收斂,一派肅穆,滲出一片寒氣。
陶媚兒頓覺魂飛魄散,杏眼圓睜,正欲說話,卻已感覺脖頸勒痛,一件東西已經套在她脖子上。
那是一塊上好的漢代白玉,利用材料的天然形狀,鬼斧神工地雕琢成一個蓮蓬的樣子,溫潤滑膩,與眾不同。
“這……”她拚命想摘下,但是雙手已經被那男子緊緊按住。
“這東西既然戴上了,便不能摘下了!”那男子輕聲“哼”了一下,“這就是我給你的聘禮,一個月以後,你就是我的新娘!”
“你……盜匪……不可理喻……”陶媚兒朱唇微啟,玉齒中擠出一片怨念。
“一點兒不錯,我等本就是躲避山中、不問世事的強匪盜賊,若不是失去至親至愛之人,也不會看得起這虛情假意的所謂‘濟世良醫’,不勞姑娘費神了。”那男子狠狠地瞪了徐立康一眼,冰冷的笑容封住了一春暖意。
那匪首看到忽然出現這樣的轉機,由驚轉喜,“哈哈哈!兄弟,你這招走得絕妙,殺一個人容易,還不如讓他們一生都在受煎熬,這才是最好的懲罰。大家聽到了嗎?這個女子從此就是我兄弟的人了!”
那尖刀的寒氣在眾人的視線中漸漸收斂,陶媚兒胸腔中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怒氣騰空而起,正欲發作,卻被徐天琳微弱而嘶啞的聲音喚醒。
“不要……媚兒……是我的……誰都不能搶走……”徐天琳似乎剛剛醒轉,雙手抱膝,強忍著右腿的痛楚,眼神中流露出不滿和憤恨。
那白衣男子輕蔑地掃了他一眼,一個淩厲的眼神射向那匪首。於是,那匪首忽然湊近徐天琳,猙獰地笑了起來,還沒等眾人醒悟,那刀柄又已經重重地向他頭上砸去。
“天琳!”徐夫人心疼地又一聲尖叫,人已經軟軟地癱了下去。
“夫人,夫人!”徐立康情急之下,從案上抄起幾根銀針,快速地找了幾個穴位,紮了進去。
“好了,我們走吧!一個月後,花轎會來抬人!”那白衣男子冷冷地環視四周,一揮手,那些身穿灰色短衫的盜匪抬起紅棺,向外退去。
“慢!”看到徐天琳依然昏倒在地上,頭上一片刺目的鮮血,陶媚兒胸悶難忍。
“什麼?”那男子停住腳步,一個輕盈的轉身,回過頭來,“姑娘叫我?”
“敢留下你的姓名嗎?”陶媚兒執傲地、無所畏懼地迎上他的眼眸。
“哦?”那男子頭一揚,甩過掉落的幾縷長發,“我怎麼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我未來的妻子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陶媚兒冷漠地看著眼前燦若星辰的男子,五髒六腑似有無數蟻噬,密密麻麻的疼痛翻湧而上。
“林子風。”他嘴角優美的弧線輕輕一揚,說出這個名字。隨之那份戾氣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易察覺的柔情。
她以為自己已經暈厥,看不清麵前的人的一切真實。然而,一陣暖風飄了過來,卷著幾瓣殘缺的花瓣,她才發現,今天是自己的劫難,這段劫難,並不會很快結束。
他挑釁似的一笑,轉身而去,隻留下一片朦朧的塵土飛揚。
“夫人……”關心則亂,徐立康早已經失去了從容,仿佛有一件重要東西即將從生命中悄然而去。
“姑娘,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我是上了你的當!”先前那個來求醫的老者,居然還沒有被這一場驚心動魄所震懾,依然佇立在堂中。
陶媚兒看到堂中遍地狼藉,到處是暴虐之徒留下的痕跡,不知如何回答那老者,不由得茫然。
“原來你和徐家沆瀣一氣,根本就是合夥來騙人錢財的,不然怎麼連山上的盜賊都招惹?無風不起浪,要是你們沒做黑心事,怎麼會有鬼敲門?看來是天絕我也!也罷,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名醫。”老者說完,氣呼呼拂袖而去。
“老伯……”陶媚兒隻僵硬地看著來來往往的混亂人群,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