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鼠之家(代後記)
1
被大風刮走的20世紀末的某個秋天,亦是家裏光景最為慘淡和黑暗的日子。
夜晚從頭上慢慢爬下來,順著額頭,蠶一樣鑽進我瘦小的身體,涼絲絲的,很不舒服。
整個青瓦房又冷又暗,我點燃一支蠟燭,借著它的死亡取暖。
髒兮兮的衣服,皺巴巴的褲子,一雙被兩隻生長迅速的大腳戳出的蛇洞一樣的鞋,內心時隱時現的恐懼,還有因為吃不好穿不好滋生的饑餓感,讓我感到十分寒冷和孤獨。
父親不在家裏,他總是不在家裏,麻將桌上的那分快活讓他變得忘我。
我知道,是賭博勾引了我的父親,他才夜不歸宿的。我還知道,父親輸了很多錢,家裏的窟窿越來越大,欠了一屁股債的父親竟然還想著有仇報仇,從哪裏跌倒還得從哪裏站起來。因為父親不在家,家裏總是三缺一。
母親和弟弟在灶屋裏剝一隻老鼠,它將作為我們的晚餐。
說心裏話,我們三個沒人願意沒人舍得扔掉一隻被糧食養得白白胖胖的老鼠,一隻體型十分漂亮的老鼠。也許,再過十幾二十年,它會長得比我們還高還壯,誰說得清呢?唯一說得清的是我們的胃。我們的胃在告訴我們,我們想吃肉,我們要吃肉,我們不能沒有肉吃,哪怕是一隻被母親用棍子打得頭破血流的老鼠。
我們打心眼兒裏歡迎著老鼠成為我們的晚餐,隻恨少,不嫌多。
母親打死一隻老鼠的時候,我和弟弟恨不得唱一首《義勇軍進行曲》來表示我們內心的激動,不得不承認,這個站在一隻老鼠的死亡上麵的夜晚,也因此變得美好很多。
弟弟跟著母親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灶屋,仿佛擔心已經死掉的老鼠會突然活過來,然後跑掉。我則靜靜地坐在睡屋裏,出神地盯著蠟燭,顫抖的光芒裏不時躍出一些美食的身影。
肉香從鐵鍋裏,從母親的鍋鏟子底下跑出來的時候,我一下子覺得自己仿佛又長出很多個胃來,肚子裏的蛙聲一片連著一片。
村子裏的人說:豬肉比人肉還貴。我雖小,卻能夠看清大人們話語的表情,我有些絕望,因為這句話無疑是在提醒,是在跟我和我的饑餓道別。家裏的錢都被父親拿去賭博了,家裏拿不出錢治療我們的胃。
饑餓和恨一樣,在這個遙遠又清晰的秋天越長越大。我恨我的父親,自從幾個親戚教他學會賭博以後,他身上的愛和責任就統統死了,一家人的幸福也統統枯萎。我沒有理由不恨父親,就像他沒有理由不愛打麻將。
終於,一盤色香味美的鼠肉被端上餐桌,空氣裏堆滿神秘的死亡氣息,但我們的饑餓讓我們忽略了這一點。饑餓就像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黑夜,一盤老鼠肉,就像站在黑夜的一支蠟燭,點燃我們的呼吸,用它的死亡看著隨時可能從我們臉上掉下來的饑餓。
我和弟弟都迫不及待地將一塊被油炸得酥酥嫩嫩的老鼠肉放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吃老鼠肉,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因為吃了老鼠肉而變成老鼠。幾乎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憎恨老鼠,不管是在田野裏、家裏或者大街上,一旦發現老鼠,人們的腦海裏就會不由自主地出現一個按鈕,按鈕摁了下去,一句中國人常說的話語便以閃電的速度在我們心裏長了出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話語成為我們內心的統治者,我們內心裏立刻洶湧而來的仇恨和憎恨就可以說明這一點,它所凝聚的力氣足以推翻我們內心的善良和同情,在所對應的獵物跟前,它就是一種排山倒海似的命令。話語不會死去,它整天在人們的身體裏東躲西藏。正因為如此,關於老鼠的話語,會時不時地點燃我們,讓我們埋在記憶裏的仇恨熊熊燃燒。
的確,這是個近乎荒謬和瘋狂的言辭,但是已有的經驗告訴我: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我正在經曆著的生活。準確點說,這是一盤老鼠肉炒土豆絲,在我和弟弟對那隻不幸老鼠大快朵頤的時候,憂愁就在母親的額頭上閃耀,我相信,那一定是因為嗜賭如命的父親。母親的筷子很少動盤子裏的老鼠肉,盤子裏的老鼠肉很快被我和弟弟消滅得一幹二淨,我打著飽嗝,對這美好的晚餐感到心滿意足。
盡管,生活讓饑餓的鬼魂無處不在,貧窮讓我們成為食鼠之家。
2
吃過晚飯,母親看著嘴裏藏不住事情的我和弟弟,要我們不要把吃老鼠肉這件事聲張出去。當然,這跟已經跑進我們肚子裏的老鼠無關。母親的話語言簡意賅,我們心領神會。
於是,一隻原本死去的老鼠再次活了過來,在我們的身體裏,在母親的話語中,它用它的靈魂報複著我們對其肉體造成的莫大傷害。
在出生地,在我們的潛意識之中,吃老鼠肉無疑是一種恥辱,母親擔心的,正是一個食鼠之家需要共同麵臨的危機,一種比貧窮還要可怕的困境。敵意無處不在,食鼠之家的秘密如果傳出去,左鄰右舍,村子裏的人,那些見過或者知道我們的人,即使不會嘲笑我們,也會讓我們感受到某種傷害,秘密本身就是一種傷害。不過,肯定的是,我們絕不會傷害自己,我們不會把食鼠之家的秘密傳揚出去。
秘密長著我們的臉,一旦傳揚出去,秘密就會帶著我們的臉在村子裏,在田野上,在大街上招搖過市。即便是饑餓永無止境,我們也不願意自己的臉受到傷害,哪怕一張臉比紙還薄,一捅就破。
然而,我們誰也無法否認這個已成定局的事實:我們正在成為食鼠之家。我們食鼠,老鼠也在用它的方式咀嚼我們的靈魂,直到我們的憂傷在黑夜裏一點一點變暗,結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疤痕。
躺在床上,進入睡眠,是避開內疚避開食鼠之家的最好方式。毫無疑問,食鼠讓我們感到自己的可怕,感到饑餓的可怕,因為它竟然可以把我們從我們的肉體上彈開,竟然可以把我們的嘴變成一個毫無顧忌的鼠洞。
我們的嘴就是一個鼠洞。那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就是從這裏進入死亡的,鼠洞裏,一隻老鼠的死亡和我們的饑餓坐在一起,分享著彼此永遠的迷惑。後來,這種迷惑直接影響到了我的睡眠,是的,我曾經有過惡心,我終於想起了我的惡心,它被饑餓用拳頭打得暈了過去,這才慢慢醒過來,魚鰾一樣從身體的水麵上浮了出來。
有一句話在村子裏廣為流傳,我聽過好幾次:“人不要臉,鬼都害怕。”想起被我吃進肚子裏的老鼠,想起平日對它的惡心和仇恨,以及在餐桌上的美味和意義,胃裏不由得一陣翻江倒海,好像這一隻死掉的老鼠還安然無恙地活著。郝塔·米勒寫道:“一顆土豆是張溫馨的床。”同樣,對我們來說,一隻老鼠就是一張溫馨的床,並且,可能還是一張要命的床。
母親擔心外人知道我們吃老鼠肉,特意吩咐我們不要聲張,與其說是吩咐,不如說是一種命令。我們當然不會那麼做。我們當然不會有那麼傻。
母親的話語和母親的形象一樣特殊,因為有時候我無法分辨她們誰是誰。她們命中注定似的連在一起,操控我們的思想,就像那句關於老鼠的名言,總是無聲無息地跟在我們身後,直到我們遇見一隻闖入視線的老鼠,它就會跳出來,指揮我們的思想和行動。
整個夜晚都因為那一隻成為食物的老鼠而顯得特別起來。尤其是我們陷入睡眠之中的身體,我能看見我的身體,時而是我自己,時而變成一隻貓,時而變成一隻因為饑餓而顯得無比瘦弱的老鼠。不光是我的身體,同樣的遭遇還在弟弟和母親身上真實地發生著。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場,又生怕驚動了村子裏的人,生怕自己哭出來的聲音也跟老鼠一樣,“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而不是“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然而,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因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和往常一樣那麼討厭老鼠了。
客觀地說,老鼠肉很好吃,還不是一般的美味,在很長時間沒有沾葷的日子,家裏麵最常見的下飯菜就是南瓜。在沒有吃老鼠肉之前,我一直認為南瓜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吃了老鼠肉之後,我覺得老鼠肉比豬肉、南瓜都還要好吃幾倍。
睡覺的時候,掛著玉米的房梁上再次傳來了老鼠跑動和啃噬玉米的聲音。我不由得跟著“吱吱吱”地叫了幾聲,那聲音不像是從我的喉嚨裏發出來的,更像是我肚子裏那隻老鼠在跟它的同類交流的聲音。房梁上很快便安靜下來,肚子裏的饑餓和恐懼在屋頂的上空閃爍,我們很快就睡著了,食鼠之家的秘密在村子裏放慢了呼吸。
我、弟弟還有母親的身體,在浩瀚的星群下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變成一隻貓,一會兒變成一隻老鼠……貧窮的滋味,隻有我們自己清楚。
3
父親不在家,天是黑的。父親在家,天就更黑了。
我自小怕父親,也恨父親,恨父親賭,恨父親夜不歸家。水漲船高,父親賭癮越來越大,上門討債的人也越來越多。父親不在家,我和弟弟還小,一切自然由母親擔著。實在扛不住了,就早早關門。印象中有那麼幾回,討債的人知道進不了屋,就站在院子裏罵,嗓門兒很大,整個村子估計都能聽見。不是熟人借不了錢,父親借的多是親朋好友,久了不還,原本的交情和臉麵都掉到地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