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四川民工沒再搶生意,按照他說的按順序接活,沒再發生掙執,而且隻要他來了,有活,第一個非讓他先去。楚湘傑看在眼裏,很自覺,每天下午僅接一次活,做完便不再回原地,即便天色還沒晚,還可以去等,但他沒有這麼做。
楚湘傑心裏清楚,那些年老的人更不容易,都五、六十歲了,這麼熱的天,仍耐心坐著等活幹,而且都是重體力活,誰家裏生活好過,他們也不會去受那份罪。所以,他覺得讓每個人每天都能等到雇主,大家就都有飯吃了。
即便如此,也不是天天有雇主,有時等到天黑也沒等到活幹。
這天下午,他接到一單搬家的活,這家家具不多,也沒幾件大件,從二樓搬到一樓,跑了十幾趟,掙了二十塊錢,也沒覺得累。他幹完活,天還沒黑,便想走路回澳頭村,如今回去的路線也熟了,不會走錯路。他想即便走累了再坐車也不遲,節省幾塊錢車錢,還可以買一個快餐,晚飯也解決了。
雖然沒找到工作的陰影仍壓在心頭,如今有了一份掙錢的活路,暫時緩解了眼前的緊迫和焦慮。
下班高峰早已經過了,應該是家家晚飯時間。海州夜生活還沒開始,街上看起來似乎沒那麼嘈雜。
車燈穿透街燈,在濁黃的光影中快速爬行。晚風為曬了一天的路麵降溫,城市上空在退燒。
楚湘傑沿著人行道不緊不慢往澳頭村走。
路上行人有的一邊走一邊打電話,很忙碌的樣子,不是給戀人便是給遠方的父母。
聽著他們說話,也讓楚湘傑想起遠方的父母。想起父親那張蒼老的臉,還有破敗的家院,心裏一陣陣發緊。不知為什麼?他每次想到父親便會與破敗在家院聯係在一起,弄不清是因為他滿臉蒼老的皺紋,還是因為別的。
算一下離開湘西將近一個多月了,還沒能把自己安頓下來,心裏很不是滋味。想打個電話問候父母,又覺自己沒做出成績,便有些猶豫。再者長途太貴,家裏沒錢裝電話,有一次打到村頭小店找人去叫,過了幾分鍾,母親還沒接到電話便斷了。
想想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卻還沒能讓風燭殘年的父母過上心滿意的生活,做兒子的內心非常難過。
越是如此想,越是想他們,他相信父母也一定想他。他掏出手機,看看還有多少話費,夠不夠打一個長途。查看了一下,還剩十塊錢,便收起手機。等以後賺了錢把家裏的房子重新修好,再裝一部電話,到那時再經常和父母通話,說不準那時已經和麗萍結婚,生了孩子呢。
楚湘傑想到這裏竟“嘿嘿”笑出聲來。
從出發地到澳頭村約十五公裏,他原打算走累了便坐車的,他看了看公交牌,估算了一下,大約走了一半路程,心想幹脆走回去算了。在部隊越野拉練十幾公裏一個多小時便到了,這點路算什麼呀。
夜色裏飄來一股烤肉的香味,讓楚湘傑直流口水。三塊錢的飯盒隻能暫時充饑,並不頂餓,又走了這麼久的路,肚子早就空了。鼻子裏聞到這股誘人的香味,更加增添他饑餓感,他想今天賺了八十塊錢,要不花幾塊錢解解饞?如此想著,便停步四處尋找,見到前方煙霧騰騰,快步走過去。
人行道上,一溜排開擺著五、六張簡易的小方桌,有一對年輕夫婦忙著燒烤,在烤爐邊忙碌的男人戴著眼鏡,楚湘傑覺得他像個小學教員。
不少行人已經圍坐在小桌邊,他們大多是一對對戀人,衣著打扮看得出不是海州市人,是打工階層,或許也是被這股香味吸引來的。
“老板,快一點呀!動作太慢了。”坐在小桌邊的食客在叫喊。
“快囉快囉,烤熟才能吃的,要不會拉肚子。”
“那先來瓶啤酒吧!”
“好咧,啤酒一會就到呀!”
夫婦倆動作麻利地翻烤魷魚雞翅甜玉米香菇串,男人一邊翻烤一邊塗油撒胡椒粉辣椒麵,還不時騰出一隻手去扶一下眼鏡。女人從啤酒箱裏拿出一瓶啤酒,還有一次性塑料杯送給客人。
又有幾個客人開始點東西,女人連忙走過去寫單。
楚湘傑站在一邊,饒有興味地看著男人有條不紊地將烤好的一串串食物裝上紙碟,又將一串串生的食物並排整齊碼放在罩著碳火的網格上,動作嫻熟麻利。女人已經將烤好裝碟的各色肉串端給客人,並開始收錢。
楚湘傑又望向小桌邊一對對情侶,一人一杯啤酒,各人手裏拿著羊肉串,喝著啤酒咬著著羊肉串,覺得很有情趣。
木碳滴上油滋滋地爆響冒起一團團白煙,胡椒粉辣椒麵灑上去,劈劈叭叭脆響,油煙裏混雜著調料的香味,順風飄向城市夜空。
他想如果麗萍在身邊就好了,也請她吃燒烤,也倒啤酒給她喝。原來覺得自己肚子很餓,想吃幾串解解饞,想到請麗萍一起吃,卻不那麼餓了。來了這麼久還沒請她吃過一頓飯呐!這段時間也賺了幾百塊錢,周末和麗萍出來玩,請她吃燒烤。
楚湘傑想到這裏,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女人尖叫。
“城管來啦!”
這一聲尖叫無異於一勺油澆在紅彤彤的碳火上。
他看到幾輛人貨車前後將燒烤堵了,一群人從車上下來,眼前一陣眼花繚亂,“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燃得正旺的木碳爐子被掀翻了,碳火撒了滿地。一名城管拿來一桶水,“嘩”倒在爐子上,“滋”白煙四起。
賣燒烤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跑了,此時正站在遠處暗影裏,懷裏抱著泡沫塑料箱,裏麵裝著一串串沒來得及烤的食物,他的妻子手裏拎著兩張桌凳站在遠處。
城管拎起爐子,還有沒來得及拿走的簡易桌凳扔進人貨車尾箱,“呼啦”上車走了,複歸平靜。
短短幾分鍾時間,仿佛下了場暴雨。
楚湘傑記得這幾個城管,他們是海灣區城管執法大隊的。
賣燒烤的男人從遠處出走來,與他的妻子彙合一處,行人靜靜站在路邊看他們,惟有報以一兩聲同情的歎息。
夫妻倆望著城管執法車消失在夜色裏,低聲商量幾句,變戲法似的從綠化帶草叢裏拖出一個鐵箱子,還有一筐木碳。沒幾分鍾,鐵箱裏的木碳又燃紅了,燒烤男人撿幾塊磚墊在屁股下,泰然自若地繼續燒烤。女人重新架起兩張桌子開始做生意。
坐在桌邊喝啤酒的戀人尚處在驚慌失措中,他們手裏拿著啤酒和羊肉串雞翅,正不知如何是好,見此情景,發出“哈哈”大笑。
“老板,我要加十串羊肉串。”
“好咧!一會就好。”燒烤男人愉快應答。
原本楚湘傑不忍看到兩夫婦慘境,準備離開,此時也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這對夫妻對付城管的辦法很有意思。
正當人們的心情恢複到先前的愉快中,有兩輛人力三車輪車駛過來,停穩後下來四個身材彪壯的男人,有的膀大腰圓,穿著黑綢上衣,夜風吹過,似乎渾身在亂抖。
四個人悶聲不語從三輪車上抬下兩個燒烤爐,架好了,比兩夫妻的烤爐要大得多。
他們架好爐子,上好碳,點了火,開始擺桌凳。
“快走快走,誰讓你在這擺呐?咋這麼沒眼力見兒!不知道這地盤是我們哥幾個的嗎?”一個尖臉的瘦猴男人,操東北口音走過去,對正在烤羊肉串的眼鏡男人火暴地說。
“幾位,我已經在這裏烤了幾個月了,是我先來的。”戴眼鏡的男人膽怯地站起身,手扶眼鏡,囁嚅著回答。
“從現在開始,這地盤是我們哥幾個的了。你趕快收拾收拾滾蛋。如不然,我馬上把你這些破爛全扔到臭水溝裏。”
瘦猴說著用力踢著眼鏡男人的燒烤爐,這一腳差點踢翻了爐子。幾塊碳火滾落在路麵上,煙塵夾著火星子竄向天空。
僅剩下兩張小桌邊坐的兩對食客,他們見此情景,知道有事發生,膽怯地拉起女朋友躲到一邊。
三個彪形男人也不說話,走過去把婦女擺的桌凳用腳撥拉到一邊,將自己的桌凳端端正正擺好了。
眼鏡男人與妻子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呆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楚湘傑看在眼裏,心裏有一股火像烤爐裏的木碳熊熊燃燒。倆夫妻夠可憐了,剛被城管沒收了物品,又碰上這四個欺行霸市的惡徒。他心裏一時想不明白,這是什麼世道?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他實在忍無可忍,從樹底下走出來,對幾個東北人說,“我站在這裏有半個小時了,明明是這兩夫妻先來的,你們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呢?”
四個彪壯男人沒想到敢有人站出來打抱不平,他們先是愣了一下,抬頭瞅著隻有楚湘傑一個人,立即圍攏過來。
“喲嗬!誰的褲子破了把你給露出來了?”
“小兔崽子,你得瑟個屁呀!幹你媽屁事呀!”
“你是不是活膩歪了……”
“捶他個憋孫……”
“把這孫子切成肉片烤了……”
四個男人將楚湘傑圍在當間,手指他鼻子破口大罵。
“就你們四個龜兒子,敢跟老子叫板?”楚湘傑嘴上雖這麼說,心裏還是有些害怕,不知道這四個人會不會拳腳。
“原來是四川龜兒子,打你個矮砣砣……”
“打”字剛出口,四個人同時撲向楚湘傑。
耳中隻聽一陣“砰砰”拳擊和腳踢聲,還有人輕呼“哎喲”聲。
遠遠圍觀的人知道這個出頭的年輕人肯定要吃大虧。可是,當四個人同時撲向年輕人時,卻覺眼前一閃,楚湘傑已經從他們包圍之中鑽出來,拳擊和打鬥是四個惡人相互對打。
楚湘傑抱臂站在他們身後,沒等他們醒過神來,照準那個尖臉瘦猴的屁股就是一腳。瘦猴往前衝了幾步,“媽呀!”慘呼,平趴在地上。其餘三人明白過來,知道遇上對手了,連忙抄凳子拿剪刀。
圍觀眾人見些情景驚叫一聲躲得更遠了。
楚湘傑也順手抄起一把凳子,與他們對峙。
一個比楚湘傑高出一頭的男人,拎著凳子衝過來,兜頭朝他頭上砸下來。
眾人看在眼裏,有人發出驚呼,有人捂上眼睛。
楚湘傑側身讓開,凳子砸空了,他橫起右肘,狠狠擊在他肚子上。高大的男人悶哼一聲,結結實實趴在地上,雙手抱著肚子在地上無聲翻滾。
另外倆個人,一個手拿剪刀,一個拿著火鉗子,他倆麵麵相覷對視片刻,扔掉剪刀和火鉗子,對楚湘傑連連拱手說,“不跟你打了,我們不是你對手,我們走。”
“如果是英雄好漢,留下姓名,日後領教。”平頭胖子從地上爬起來說。
“算了,我也不是什麼英雄好漢,也不是你們仇人,隻是你們的做法太欺人了。”楚湘傑丟下手中凳子。
“這個地方還是讓給那對夫妻吧!”楚湘傑邊說邊尋找那對夫妻身影。
“行行,我們走。”四個東北人相互攙扶起身,開始收拾桌凳和爐子。
四周響起熱烈的掌聲。
不知在什麼時候,那對夫婦拿著家當已經走得無影無蹤。
四個東北人收拾完準備離開,尖臉瘦猴忽然走近楚湘傑身邊,從褲兜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說,“小兄弟,如果你沒有工作,歡迎加入我們‘大拇指’燒烤公司,大家一起賺錢。”
楚湘傑拿著名片看了看,上麵果然印有豎起的大拇指。他心想,“海州與其他城市確實不同,街邊燒烤都有名片。”他沒說話,將名片裝進口袋裏。
這時候一輛城管執法車從路邊開走了,打架場麵讓車內的城管執法人員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