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公四年《經》:庚辰,吳入楚。
《公羊傳》:吳何以不稱子?反夷狄也。其反夷狄奈何?君舍於君室,大夫舍於大夫室,蓋妻楚王之母也。
《穀梁傳》:何以謂之吳也?狄之也。何謂狄之也?君居其君之寢而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寢而妻其大夫之妻,蓋有欲妻楚王之母者。不正乘敗人之績而深為利,居人之國,故反其狄道也。
例五:
哀公十二年《經》:夏五月甲辰,孟子卒。
《公羊傳》:孟子者何?昭公之夫人也。其稱孟子何?諱娶同姓。蓋吳女也。
上文所列之外,兩傳行文中用“蓋”字的條目還有許多。《公羊傳》有:桓公二年蔡侯、鄭伯會於鄧;莊公二十四年赤歸於曹;二十六年曹殺其大夫;三十年齊人伐山戎;僖公二年城楚丘;八年鄭伯乞盟;禘於太廟,用致夫人;十四年城緣陵;襄公五年叔孫豹、鄫世子巫如晉;十一年諸侯會蕭魚;昭公八年蒐於紅;十一年大蒐於比蒲、楚師滅蔡執蔡世子用之;哀公四年蒲社災。《穀梁傳》有:桓公二年宋督弑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六年大閱;莊公二十四年郭公;僖公八年鄭伯乞盟;定公十年頰穀之會。這些條目,兩傳都在有關內容前著一“蓋”字,明示傳疑。
與此相類似,《公羊傳》有時用“其諸”一詞,表示存疑。如:
例一:
桓公六年《經》:九月丁卯,子同生。
《公羊傳》:子同生者孰謂?謂莊公也。何言乎子同生?喜有正也。未有言喜有正者,此其言喜有正何?久無正也。子公羊子曰:其諸以病桓與?
例二:
閔公元年《經》:冬,齊仲孫來。
《公羊傳》:子女子曰:以《春秋》為《春秋》,齊無仲孫,其諸吾仲孫與?
例三:
宣公五年《經》:冬,齊高固及子叔姬來。
《公羊傳》:何言乎高固之來?言叔姬之來而不言高固之來則不可。子公羊子曰:其諸為其雙雙而俱至者與?
《穀梁傳》也有以“或者”表示存疑之例。
文公四年《經》雲:“夏,逆婦薑於齊。”《穀梁傳》雲:“其逆者誰也?親逆而稱婦。或者公與?”
有時因傳聞異辭,疑莫能明,《公羊》、《穀梁》幹脆不加取舍,諸說並存。如:
例一:
隱公二年《經》:紀子伯莒子盟於密。
《穀梁傳》:或曰:紀子伯莒子而與之盟。或曰:年同、爵同,故紀子以伯先也。
例二:
莊公元年《經》:齊師遷紀郱、鄑、郚。
《穀梁傳》:紀,國也。郱、鄑、郚國也。或曰:遷紀於郱、鄑、郚。
例三:
僖公元年《經》:十有二月丁巳,夫人氏之喪至自齊。
《穀梁傳》:其不言薑,以其殺二子貶之也。或曰:為齊桓諱殺同姓也。
例四:
成公元年《經》:秋,王師敗績於貿戎。
《公羊傳》:孰敗之?蓋晉敗之。或曰:貿戎敗之。
例五:
襄公十九年《經》:十有九年春王正月,諸侯盟於祝阿。晉人執邾婁子。公至自伐齊。
《公羊傳》:此同圍齊也,何以致伐?未圍齊也。未圍齊則其言圍齊何?抑齊也。曷為抑齊?為其亟伐也。或曰:為其驕蹇,使其世子處乎諸侯之上也。
除上文所列,兩傳諸說並存的例子還有不少。如兩傳稱“或曰”的條目有:《公羊傳》閔公二年齊高子來盟;僖公三十三年殽之戰;成公十七年用郊。《穀梁傳》桓公二年宋督弑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八年祭公來;莊公三十一年築台於秦;文公三年王子虎卒;成公二年鞌之戰;昭公十八年宋、衛、陳、鄭災;二十五年有茲鵒來巢;定公六年城中城;九年得寶玉大弓。其他如,《穀梁傳》隱公八年“無侅卒”條稱“或曰”、“或說曰”,莊公二年“公子慶父帥師伐於餘丘”條稱“其一曰”,三年“桓王崩”條稱“傳曰”、“或曰”,文公十二年“子叔姬卒”條稱“其一傳曰”,十八年“夫人薑氏歸於齊”條稱“一曰”。
劉師培雲:“觀《左傳》記事無蓋詞,《穀梁》於郭公諸條始著蓋詞,《公羊》所著則以十餘計。蓋詞而外,《公》、《穀》兼用或詞。《公羊》所雲‘其諸’與‘或者’同,亦有直言‘無聞’者。又宣夫人、公子喜時諸條,《左傳》所載至詳,《公羊》則均言‘未知’。宣二年勇士,《左傳》明言靈輒,《公羊》則言勇士某,此即劉歆所謂傳聞與親見不同也。《穀梁傳》莊公七年雲:《春秋》著以傳著,疑以傳疑。”這裏講“疑以傳疑”實際上正可用來說明《公羊》、《穀梁》對某些史料未能把握的無奈。《公羊》、《穀梁》所謂“無聞未聞未有聞未知”是承認不了解有關事實,蓋或曰一曰其一曰其一傳曰或說曰之類,表明它們對某種判斷沒有把握。這類條目是如此之多,足以證明兩傳在占有史料方麵存在缺憾。《春秋》文辭簡約,記載史實,許多條目不詳過程,隻錄結果,如法官之終審判決。而其原始資料,則如同辦案之卷宗。想要說明法官判決的旨意及依據,當然不能信口開河,而應根據相關事實資料。文獻不足,闕疑傳疑,對於解經者來說,實屬無可奈何之事。如果憑借想象,甚或任意歪曲、編造,其結果必然造成謬誤。《公羊》、《穀梁》解經出現的一些失誤,與不明事實有很大的關係。
(二)成書背景與流傳形式
1.成書背景
《漢書·藝文誌》雲:“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於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劉師培:《左盦集》卷二”春秋三傳先後考。
也。“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雲,孔子作《春秋》”約其辭文“又雲: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據此,知孔子修《春秋》,弟子傳《春秋》,為免時難,不能無所顧忌,都有意回避了詳盡的事實材料。左丘明作傳,情況卻大不相同。《十二諸侯年表》雲: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離開事實,以空言說經,難免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左氏有感於孔門弟子退而異言,懼失《春秋》之旨,故依據史實,”具論其語而成《左氏春秋》。《公羊》、《穀梁》偏重義理,《左傳》詳於史實,與它們的成書背景不同有關。三傳運用史實的諸多不同,也與此有關。
2.流傳形式
《左傳》成書,即著竹帛,定型較早。《公羊》、《穀梁》在早期則以口說流行。《漢書·藝文誌》雲:“春秋》)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又雲:“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於學官,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十口相傳,難免失真。《公羊》、《穀梁》口耳相傳,情況也是如此。一方麵,由於以口說流行,沒有一個定本,經師在講授時發揮餘地較大,容易摻進一些增飾附會的東西;另一方麵,原本正確的東西也容易在流傳中漸漸失真。特別是在舊史散佚、沒有相關文獻可資參考的情況下更是如此。桓譚《新論》雲:“左氏傳》遭戰國寢廢。後百餘年,魯人穀梁赤為《春秋》,殘略多所遺失。又有齊人公羊高緣經文作傳,彌離其本事矣。”這一看法,應當符合實情。
現在兩傳以“公羊”、“穀梁”命名,實際上它們在流傳過程中都綜合了各家之說。《公羊傳》稱“子沈子”、“魯子”、“司馬子”、“子女子”、“高子”、“公扈子”、“子公羊子”、“北宮子”,《穀梁傳》稱“穀梁子”、“屍子”、“沈子”,兩傳諸說並列的條文至少有數十條(已詳前文),對諸家之說加以取舍而未明言的當更多。兼綜各家之說,加以比較、取舍,在某些具體的條目上可能會後來居上。但兩傳以口說流行,總的趨勢是漸離本真。葉夢得曰:“公羊》、《穀梁》,吾不知其所從受,然其書《穀梁》間有稱屍子、沈子,《公羊》稱子沈子、子北宮子、子司馬子、子女子、魯子、高子等,必皆其所受學者也。是其淵源皆出孔子者邪,抑各以其所聞而自相傳受者耶?然而《穀梁》載屍子言初獻六羽曰始厲樂矣,則非經意也。而《公羊》載魯子言晉文公會溫為溫近而踐土遠,故不言狩,高子言逆婦薑於齊為聚乎大夫故略之,北宮子言晉執戎蠻子為辟伯晉而京師楚,司馬子言齊人伐山戎為操之急,子女子言齊仲孫為吾仲孫,其去經意皆遠甚,則二氏其亦多門而莫知所從歟?使數子皆出乎孔子或孔子門人,必不如是駁矣。”葉氏還認為《公羊》、《穀梁》因“不得見魯史,不知事之實,徒以義傳之,以求合於事”,故解經多有“乖違”。孔子根據魯史記作《春秋》,約其文辭,去其繁重,隱其“不可以書見”之內容,雖語焉不詳,但當時典冊俱在,七十子之徒生當其時,親接夫子,了解有關史實,應非難事。史嚴可均:《全後漢文》卷十四。
葉夢得:《春秋考》卷三:“統論”。
記·孔子世家雲:“孔子)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讚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親授《春秋》,基本事實當不至有大誤。孔門弟子對孔子筆削之意雖不敢輕易評論,而對其筆削的依據似無不知之理。即或疏於按核,退而異辭,也不致背離事實太多。後來魯史散佚,情形就不一樣了。《公羊》、《穀梁》流傳至今,史實謬誤隨處可見,上文已擇其顯者略加舉證。古今學者談及於此者,更是不可殫舉。史實既失,解經基礎便不可靠,闡釋經義也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偏差。宋張洽雲:“啖、趙[以]為三傳所記,本皆不謬,義則口傳未形竹帛,後代學者妄加附益,轉相傳授,浸失本真,故事多迂誕,理或舛駁。其言信矣。”事失所本,義離其真,兩者互相影響,更陷入惡性循環之中。顧頡剛認為“公》、《穀》之義,誠多牽強”,他在列舉大量例證之後指出:“凡此皆據一二字各逞私臆妄為解說,或無中生有,或顛倒史實,要皆為憑空撰語自圓其說者。《公羊》誕矣,《穀梁》尤甚焉。”四、結語劉知幾將《左傳》與《公羊》、《穀梁》進行比較,以為“二傳之義有五短”,有雲:如穀梁、公羊者,生於異國,長自後來,語地則與魯產相違,論時則與宣尼不接。安得以傳聞之說與親見者爭先乎?譬猶近世,漢之太史,晉之著作,撰成張洽:《春秋集注·綱領》。
顧頡剛:《春秋三傳及國語之綜合研究》四“春秋三傳論”。
國典,時號正書。既而《先賢》、《耆舊》、《語林》、《世說》,競造異端,強書它事。夫以傳自委巷,而將冊府抗衡,訪諸古老,而與同時並列,斯則難矣。彼二傳之方《左氏》,亦奚異於此哉?其短一也。《左氏》述臧哀伯諫桓納鼎,周內史美其讜言,王子朝告於諸侯,閔馬父嘉其辨說。凡如此類,其數實多。斯蓋當時發言,形於翰墨,立名不朽,播於他邦。而丘明仍其本語,就加編次。亦猶近代《史記》載樂毅、李斯之文,《漢書》錄晁錯、賈生之筆。尋其實也,豈是子長稿削,孟堅雌黃所構者哉?觀二傳所載,有異於此。其錄人言也,語乃齟齬,文皆璅碎。夫如是者何哉?蓋彼得史官之簡書,此傳流俗之口說,故使隆促各異,豐儉不同。其短二也。尋《左氏》載諸大夫詞令、行人應答,其文典而美,其語博而奧,述遠古則委曲如存,征近代則循環可覆。必料其功用厚薄,指意深淺,諒非經營草創,出自一時,琢磨潤色,獨成一手。斯蓋當時國史已有成文,丘明但編而次之,配經稱傳而行也。如二傳者,記言載事,失彼菁華,尋源討本,取諸胸臆。夫自我作故,無所準繩,故理甚迂僻,言多鄙野,比諸《左氏》,不可同年。其短三也。案二傳雖以釋經為主,其缺漏不可殫論。如《經》雲‘楚子麇卒’,而《左傳》雲公子圍所殺。及《公》、《穀》作傳,重述《經》文,無所發明,依違而已。其短四也。《漢書》載成方遂詐稱戾太子,至於闕下,雋不疑曰:昔衛蒯聵得罪於先君,將入國,太子輒拒而不納,《春秋》是之。遂命執以屬吏。霍光由是始重儒學。案雋生所引,乃《公羊》正文。如《論語》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夫子不為也。’何則?父子爭國,梟獍為曹,禮法不容,名教同嫉。而《公羊》釋義,反以衛輒為賢,是違夫子之教,失聖人之旨,獎進惡徒,疑誤後學。其短五也。劉氏論三傳長短及其原因,語多中肯,可資參考。《左傳》與《公羊》、《穀梁》以事解經的區別,如數量多寡不一,敘事準確性有別,主要原因在於:《左傳》依據簡冊,充分地占有了資料,故能得心應手,遊刃有餘,《公羊》、《穀梁》則因史料匱乏,顯得力不從心;《左傳》早著竹帛,成書於魯史散佚之前,故能敘事從容,如形目前,《公羊》、《穀梁》始以口說流傳,曆久而漸失其真,又於魯史既亡之後方始寫定,因此不免捉襟見肘。由此可以判斷,《公羊》、《穀梁》未能更多地補充史實,有關記載多有謬誤,實出無奈。
劉知幾:《史通·申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