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 穴(1)(1 / 3)

●響馬這個人

響馬買了一套房子,在北京市郊。這個小區有個很順口的名字,叫飛天小區。

他買的是兩室一廳,一個人住,挺寬敞。

在這裏,急匆匆的時間陡然放慢了,像雲卷雲舒。空間陡然擴大了,風無遮無擋地吹來吹去。

小區的保安似乎很少,他們的大簷帽、皮鞋、製服都是黑色,帽徽、肩章、腰帶都是紅色。響馬總覺得那製服設計得不好看,像反動武裝裏的低等士兵。

在響馬的印象中,把門的保安好像一直都是同一個人。他很瘦,很高,腿不直,中間的空擋呈橄欖狀。他的兩隻小眼睛間隔太遠了,甚至有點像蛇,假如你和他麵對麵交談,總要想到一個問題:究竟看著他哪一隻眼睛比較合適?

出了門,路對麵據說是另一個小區,可那是未來的事。現在,那裏還是一大片荒地,長滿了粗壯而高大的草,即使有風,它們也不搖不擺,僵直地挺立著,好像守護著什麼秘密。

荒地的那一端,就是山腳。

這裏沒有公共汽車站。如果進城,要翻過遠處的一條高速公路,才有一個989路車站牌,那是通向這裏的惟一一趟車。

每次響馬進城,總是要等很久很久,才會看見一輛長長的車,慢騰騰地爬過來。它好像很老了,它停下來,似乎不是為了上下人,而是為了喘口氣。

等車的人很少,大家都站得很遠,幾雙眼睛保持著某種戒備。

這種氣氛提示,在這裏,即使是光天化日,也可能發生搶劫案。

響馬不在城裏上班,他搞了一個私人工作室,在家裏辦公,搞美術設計。他在圈子裏有一定影響,因此,酒香不怕巷子深。

在競爭激烈的京城,大家都在奔忙,像響馬這樣過著隱士生活的人寥若晨星。

他對這種生活很滿意。

●草像夢一樣深

小區的樓房間隔很遠,綠化麵積超出了環保局的規定,到處都是草。這是它最大的賣點。

那草越來越高,從來沒有人割。

有一天響馬走過草地,忽然想到,他似乎從來沒看見小區裏有負責修剪花草樹木的園丁。

走著走著,他停下了,他看見了那略顯荒涼的草叢中爬出了一條蟲子……

讀過我以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聯想到,我曾經寫過一篇萬字《腿》,講的是一片荒草中爬出一條草綠色的蟲子,它像小指一樣大小,通體草綠色,身下長滿密麻麻的像毛發一樣的腿。故事的主人公最後把它衝進了馬桶。在它被衝下去的那一瞬間,故事的主人公覺得它的眼睛(一隻或幾隻)一直在陰森森地看著自己……

我在《腿》裏寫道:那管道裏無比黑暗,固若金湯,千回百轉,萬劫不複……

後來,那條蟲子不斷在深夜裏出現,有一次幾乎爬上了故事主人公的床,爬到了他的枕邊,碰到了他的肉……

那是一條非常可怕的蟲子。

它的腹下長滿了腿。它的背上長滿了腿。它的腿上長滿了腿。它的額頭上長滿了腿。它的眼睛裏長滿了腿。它的肚子裏長滿了腿。它的大腦裏也長滿了腿……

最後,它鋪天蓋地,從仇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鑽進去,在他的體內密麻麻地爬動,翻滾……

《新電影》雜誌的總編輯尚可看了這個故事之後說:當時是大白天,他在辦公室裏,卻打了個寒噤,好像那一萬個鉛字變成了一萬條蟲子,站得整整齊齊,朝著他冷笑……

我現在寫的是一條現實的蟲子。

它的身體是暗紅色,有黑的花紋,很精妙。它的腿也很多,不過,響馬一走近它,它就嚇得跑回草叢中了,再也找不見。

響馬站在草叢中發了一陣呆,他想這草叢裏一定藏了很多各種各樣的蟲子。

蟲子多,證明這裏的人少。

很安靜。

因此,夜裏響馬經常做夢。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極其恐怖。直到幾天後,他還一直在回想那夢中的情景。不過,他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閑下來的時候,他就一個人琢磨,越來越覺得這個夢深有含義——

他夢見半夜時他慢慢起了床,摸黑穿上了衣服。他甚至記得,第二個扣眼兒好像出了什麼問題,他費了好大的勁才係上。

接著,他到玄關的鏡子前,照了照,還梳了梳頭……

最後,他推門走了出去。

一個個窗口黑洞洞。

所有人的身體都像塵土一樣緩緩沉澱,在夢的湖底落定。空氣極其清澈,幽幽的夢在四處飄悠。

夢不會摔跤,夢與夢也不會互相牽絆,一切都無聲無息。

路燈都是那種日本式的紙燈籠,掛得低低的,白得像一張張塗了過多脂粉的女人的臉。

風像幽靈一樣,在大家熟睡之後,它們就爬出來,在樹葉的後麵做一些鬼祟的動作。

那些燈籠微微地晃動。

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個月亮高高在上,白得像路燈。

響馬慢騰騰地朝小區外麵走,他能聽見自己的鞋底和地麵磨出的“嚓嚓”聲。

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去。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隻知道朝前走,似乎有一個人在等他。

那是一個他必須見的人,她的呼喚他不可抗拒。

洞 穴(2)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走到小區大門口,四周都黑下來,隻有門衛室屋簷下的水銀燈發出慘白的光,那光籠罩著那個保安。他的身影在光中晃動,影子很長。他心事重重地走過來走過去。

響馬走過他麵前的時候,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響馬。

響馬想,你總不至於攔住我盤問一番吧?算起來,響馬在這個小區已經住一年多了,這個保安應該認得他。

果然,那個保安沒有問什麼,隻是一直看著他走出去。

響馬走到小區外麵的路上,就有點迷茫了。

我這是要幹什麼?

噢,我是來見那個女人的。

那個女人是誰?

我不清楚,可是,她在等我。

她在哪裏?

她會告訴我。她知道我不知道。

響馬一邊想一邊四處張望。

對麵的荒草裏露出一顆腦袋來,似乎是一個女人,她笑笑地朝他擺手。

他對她出現的地方缺乏好感。他以為她會出現在路邊。

“過來,你過來……”她的聲音軟軟地飄過來。

響馬很不喜歡那片荒草,但是他必須走過去。於是,他小心地撥開擋在身前的荒草,一步步走向她。

這時候,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的麵孔有點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他捫心自問——這就是你要走近她的原因嗎?

在響馬離她還有十幾米遠的時候,她卻轉身走開了,朝著荒草深處走去。

夜色幽暗,可是,響馬能看見她的頭發很長。

響馬沒有喊她,盡管他不知道她要帶自己到什麼地方去,隻是靜靜地跟著她走。

那片荒地太大了,響馬走得很艱難。盡管他穿的是長腿褲和長袖衣,可是,他的腳腕和手腕還是被刮得很疼。

他忽然想起了那條蟲子。

暗紅色的身體,黑的花紋,無數的腿……這荒草裏藏著多少蟲子啊,這裏是它們的家。

走著走著,響馬就辨不清回家的方向了。

終於,女人把響馬領到了一個山腰上。

他看見了一個山洞。山洞外,草木茂密,鬱鬱蔥蔥。神秘的女人站在山洞的旁邊,笑笑地朝裏麵指了指。

響馬猶豫了。

在月光下,那個黑糊糊的山洞深不可測,缺少善意。

響馬聽見了潺潺的水聲,不絕於耳。

那個女人很濕潤地笑著,繼續指著山洞,示意他走進去。

他一直試圖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一直試圖想起她是誰,可是月光很不明朗,那張臉十分模糊。不過,響馬能肯定她是一個不醜的女人。

他感到她有一種勾引的意味。

剛才他覺得山洞是最危險的,現在他覺得山洞是最安全的。

於是,他就朝前走去了。

那個女人從他的步伐裏看得出他的態度,先他一步鑽進了山洞。

月亮像被撥弄的蠟燭一樣亮堂起來,山洞之外明晃晃的,崖壁,山路,甚至一叢叢寬大的草葉,都看得清楚。隻有那個山洞,黑得令人不安。

響馬在山洞前停了停,終於跨了進去。

他似乎知道這是在夢中。夢是超現實的,即使有了什麼災難,醒來之後都會變成泡沫。因此,他敢冒這個險。

他摸索著走進山洞,裏麵死寂一片,連水聲都沒有了。

“喂。”他小心地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

響馬明明看見她進來了呀,怎麼沒影了?

“喂!你在哪兒!”

還是沒有人回答。

響馬繼續朝裏走,越走越黑,最後,響馬都看不見自己了。

他的眼睛沒有了,隻剩下一雙靈敏的耳朵,捕捉著山洞裏的任何一點聲音。

他不知道這個山洞有多深。

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意識到不能再朝前走了,應該立即返身回去。

可是,當他回過頭的時候才發現——後麵也是一片漆黑,根本不見洞口!他的心一下就跌入了萬丈深淵,胃裏空空的,要嘔吐卻嘔吐不出來。

他順著原路一步步朝後退,卻一直沒有看到出口。冷汗從他的毛孔踴躍地滲出來,濕了他的衣衫。

“喂!~~~~~~”他又喊了一聲。

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響馬的脖子後傳過來:“你最怕什麼?”

響馬猛地轉過頭,一張模糊的臉幾乎貼在了他的眼睛上,盡管響馬看不清她,卻能感覺到她仍然是笑笑的。

他驚恐到了極點。

夢沒有導演,情節放任自流,胡編亂造,什麼結果都可能出現。可是,他脆弱的神經簡直都承受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怎麼才能過去這一關。

“你是誰?”他顫顫地問。

“你連我都忘了?我們太熟悉了……”停了停,她歎口氣說:“最熟悉的人往往會變得最陌生。”

響馬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了一絲哲理的味道,他有點不怕了——這說明,麵前的女人還有思想,說明這個夢還有邏輯,說明他還可能有出路。

“你想幹什麼?”響馬盡量顯得很平靜。

“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最怕什麼?”

響馬覺得他幻想中的那種浪漫已經像秋天的大雁一樣,越來越遠了。現在,他隻想著該怎樣保護自己的神經。

洞 穴(3)

“我……”

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最怕的東西,每個人最怕的東西都是自己想出來的,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把這些東西都準確地描述出來,那將是一部最恐怖的書。

響馬最怕的是什麼?

第一次想到那個情景,就差一點把他嚇瘋。從此,他一直在努力把那個情景從記憶裏刪除。

眾所周知,你記住一件事容易,忘掉一件事卻難,尤其是嚴重刺激過你神經的記憶片段。最後,響馬隻有把它深深埋在心裏,不敢觸碰。他的思路每次經過它的附近,都遠遠地避開。那個地方的草越長越高,越來越陰森,成了響馬心理上的一塊病。

在眼下這個恐怖的環境裏,響馬更不敢想,更不敢說,他怕這個黑暗中的人真把那個恐怖的情景呈現出來。

“說吧,你最怕什麼?”她又問。

“我最怕黑糊糊的山洞……”他撒謊了。

“不,不是這個。”她輕輕笑了笑,好像對響馬的秘密了如指掌,接著,她勸導說:“再想想,你最怕什麼?說實話。”

這種對話是沒有好結果的,響馬有這種直覺。

他突然想到了逃跑。

“你……能讓我看清你的臉嗎?”他突然說。

“我也沒有帶火。不過,你可以摸我——你敢嗎?”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洞口在哪裏?”響馬早想好了,隻要她說出洞口的方向,他立即就會朝相反的方向逃竄。

“洞口?我也找不到了。”她的口氣顯得有些無奈。

“你第一次……來這裏?”

“不,這裏是我的家。”

草叢是蟲子的家。暗紅色的身體,黑的花紋……

她的腦袋突然又逼近了一些,低低地說:“我知道你最怕什麼,我替你說出來,好不好?”

響馬的心猛跳起來!他木木地麵對著這個黑暗中的女人,變成了一隻任人宰割的羊羔,等待她猛然揭開自己心中那最黑暗的部分。

那個女人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你最怕的是……”

響馬的神經快崩斷了!他突然想嚎叫!

就在他歇斯底裏的一瞬間,驀地從虛飄飄的夢境中跌落。

……窗外還黑著。

那個女人無影無蹤。

●情 種

響馬是一個厚情薄命的人。從小,他就是一顆多情的種子。

有一次,迷路了,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孤零零地朝前走。他很害怕,很委屈,但是他沒有哭。他知道如果他哭了,會招來更大的麻煩,比如壞人。

他畢竟太小了,很多人從他身邊走過,都用奇怪地眼光打量他。偶爾一兩個男人停下來,問他:“孩子,你的爸爸媽媽呢?”

他不說話,快步朝前走。

天越來越黑了,兩旁的房舍裏飄來炊煙的味道。他更加害怕,更加委屈,卻仍然強撐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終於一個大女人走了過來,她走到響馬身旁,蹲下身,說:“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響馬仰頭看著她,“哇”地一聲哭出來。

那個女人什麼都不再說,輕輕把他摟在懷中。

響馬嗅到了一股香氣和一股奶味,他的心一下就踏實了,即使永遠也找不到家,他也不會再害怕,不會再委屈,女人那柔軟的懷,就是他永恒的家。

他母親死得早,後來他發現自己身上有俄狄浦斯情結。

他天性離不開女人,就像魚兒離不開水。否則,他就會一點點幹涸,窒息,一點點枯萎,風幹。

他10歲那年,就愛上了一個大女人。

他至今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人住在響馬家樓上,可是響馬不知道她住在幾樓,以及哪個房間。

她好像是一個女工,長得很豐滿,經常穿一件鮮紅色的大衣裳,一條豔黃色褲子,那褲子很緊,彈性很好,裹出迷人的曲線。

有一次,她從響馬的身旁走過,響馬嗅到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香氣,從此,他就迷失在了那香氣中,找不到出路了。

那個大女人不知道,她每次下班回家時,都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在窺視她。

響馬是一個不太合群的孩子,他一個人坐在樓下的花圃前,就是為了等她。響馬的四周,花草搖曳,蜂蝶飛舞,響馬沉浸在靜靜地幻想中……

她的嘴唇很紅潤,胸懷很寬闊。

響馬想親她的嘴,她就為他把嘴唇微微張開;他想把頭鑽進她的雙乳之間,她就會溫柔地為他解開衣扣兒。

她就像他的母親,但是更美麗;她就像他的姐妹,但是更陌生……

響馬喜歡聽她笑,她一笑起來滿世界都是金子;響馬喜歡看她的肌膚,她的肌膚展現出來滿世界都是雪花。

可是,那個大女人卻從來沒有關注過響馬,這使響馬很傷心。

有一次,響馬偶爾看到她跟一些大男人在一起笑鬧,心中立即充滿了酸意,眼圈也濕了……

多年以後,響馬長成了大男人,也一直沒有改變這種女人式的小肚雞腸。很多女人都以為響馬很寬厚,那不過是他善於用燦爛的微笑掩飾內心罷了。實際上,他受不了女人的一點冷落和簡慢,更不能容忍她們的虛偽。否則,他內心那嬌好而脆弱的愛之花就會紛紛凋零,無論對方(包括他自己)怎樣努力,都不能使它們鮮活地重返枝頭。

洞 穴(4)

因此,和他交往深刻的女人說:響馬最霸道。

天上的雲很白,多像她的手啊。

童年的響馬想撫摸一下,可是他沒有天梯——它們是那樣遙遠,即使他一年年地長高,也終究夠不到。

他有點絕望。

終於有一天,10歲的響馬在那個大女人下班時攔住了她,鄭重地向她求婚了。

她聽了後,“咯咯咯”地笑起來。

響馬傻了,他在她的笑聲中越來越局促。

終於,她止住了笑,板著臉,故做認真地說:“可是,我這麼大,你那麼小,怎麼行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

響馬想了想,仰著腦袋說:“那你就別長了,等我幾年唄。”

她憋不住,又一次笑起來:“好吧,那我就等你長大!”

說完,她抱起響馬,在他的小臉上用力親了一口。那一吻純淨如水,可是,響馬的臉蛋卻一下變成了紅蘋果。

她答應他了!

響馬覺得他的愛情夢圓了,他現在要做的隻有一件事——快點長大。

正當響馬全心全意地往高長的時候,那個女人卻搬走了,竟然沒跟響馬打個招呼。

響馬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萬裏無雲。他哭了一下午。

他多次打聽那個女人搬到了哪裏,隻聽說是一個很遠的城市,卻不知具體地址。她根本沒遵守曾經對一個小男孩的承諾,就這樣輕率地走了……

從那時起,響馬開始了畫畫生涯。

他每天放學做完功課,就在紙上畫那個女人。他有美術天賦,竟然畫得很像。然後,他捧著她的像,默默端詳。

之後,每年他都要為心愛的女人畫一幅像。

歲月流逝,響馬不停地猜測和揣摩,想像著她的變化,完全憑感覺創作了。

畫中女人的紅顏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畫了她將近20年。

後麵的畫和第一幅相比,漸漸麵目全非。可是,響馬每一年畫她的時候都堅信,他畫的就是當年那個女人如今的樣子。

這是不可能的。

不過,這是一種癡迷,一種希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著這種美好的錯覺。

現在,響馬快30歲了,他一直沒有結婚。

並不是因為那個消失了的大女人,他不會為了小時候的一個單純夢想而終身不娶。那個大女人以及那不間斷的畫像隻是他對童年純情的一種追憶,隻是他單調生活中的一種虛擬的詩意。

上大學之後,響馬一直沒有缺過性夥伴。

他瘋狂地愛著女人,愛著各種類型的女人。美麗的少女,成熟的少婦……他甚至不排斥老女人,醜女人。

每次和女人做完愛,他都有這樣一種感想——女人是一個騙局。可是,為了這個騙局,他願意傾盡所有。因此,他雖然賺了很多錢,卻一直沒什麼積蓄。

不管他經曆了多少女人,在他心目中,女人永遠幽深而神秘。他永遠不知道她們的秘密,永遠探不到她們的根底。

有一句最通俗的話:女人心,海底針。

他不僅僅是永遠弄不懂她們的心,也永遠看不清她們的身體。

之後,響馬隔一些日子就要做那個恐怖的夢,夢中的情節一模一樣。

每次,他都夢見他半夜穿衣,走出門,經過那個保安,來到小區外的路上,看見那個女人在荒草叢中朝他招手,然後他就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一直走進一個山洞,接著,他就再也走不出來了。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他脖子後,低低地問他:“你最怕什麼?”每次到了這裏,夢就破了。

為什麼反複做同一個夢呢?響馬感到這個問題嚴重了。

是冥冥之中有神靈在暗示自己什麼?是自己得病了?他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啊,生物鍾沒有紊亂,能吃能喝,精力充沛,**旺盛……

接下來,他就開始品味這個夢的含義,終於不得結果。

這一天,他專門跑到城裏,找到一個神叨叨的朋友,向他請教。那個朋友一直聲稱他是解夢大師。

解夢大師聽了響馬的講述,故作高深地講了一大通:那個女人總是出現在荒草中,說明你的生活中將出現一個屬蛇的女人,她很富貴,很可能是一個成功的私企老板。她把你引進一個山洞,然後你就找不到出口了,這說明你將走不出這個女人,她就是你未來的配偶。她總是問你怕什麼……

大師說到這裏打了個嗝,掩飾他的詞窮,然後繼續說:她是一個挾持你一生的人。你最怕的就是她。

響馬離開大師之後,把他的那一堆話都扔進了垃圾桶。他暗暗地想,如果這種水平也能混飯,那我就可以靠解夢躋身亞洲富豪前十名了。

不過,響馬把那個朋友最後一句話留住了——他在響馬離開的時候補充說:那個山洞就象征著女人的生殖器。

響馬不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而是覺得這個文學比喻很生動。

●虛實

響馬最近的活兒越來越多了,他經常進城去跟一些客戶談業務。

這可能跟他剛剛設計的一個平麵廣告有關。最近,他為一個房產開發商設計了一個廣告,就立在繁華鬧市上,那上麵有“響馬工作室”的電話。

每次出入小區的大門,響馬都發覺那個眼睛離得很遠的保安神態有點異樣。

洞 穴(5)

一次,響馬走進了小區大門,走出了很遠,突然回過頭去,看見那個保安正在背後定定地看著他。他見響馬回過頭來,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開了。

響馬疑惑了:為什麼白天和夜裏都是他在這裏值班呢?難道沒有人和他輪換?

想著想著,他幡然醒悟:夜裏遇見這個保安,那是做夢。他之所以總夢見這個保安,是

因為他白天總看見這個保安。

那麼,夜裏值班的保安是誰?

這一天,響馬要趕一個活兒,很晚才結束。他從電腦前抻了個懶腰,要睡了。

突然,他有了一個念頭:出去,看一看夜裏值班的保安長得什麼樣。

推開門,一陣冷風吹得響馬打了個寒戰。

那些蒼白的紙燈籠還在靜靜地垂掛,散發出淡淡的光暈,使暗處更暗。

在路上,他又想起了夢中的情形。

此時,他是在現實中,不必害怕,對麵的荒地裏不會再出現那個女人的腦袋,他也不會傻傻地被帶到那個詭秘的山洞裏去。

現在,他不是被誰牽製,也不是無意識。他有明確的目的——去看一看夜裏值班的保安。

風吹著他的額角,很涼爽。

他的頭腦很清醒,身體各部位反應都很靈敏。

他是飛天小區的業主。

他是“響馬工作室”的主人。

他不是在做夢。

現實和做夢的感覺大相徑庭。

現實就像照片,有時候,你甚至為它的清晰而惱怒,比如對待皺紋的態度,但是,它依然一絲不苟;而夢就像底片,黑白顛倒,模糊詭異,必須借助光的映襯才能顯現……而照片是依據底片衝洗出來的。

響馬突然停住了腳步:他遠遠地看見,把門的仍然是那個眼睛離得很遠的保安!他在那盞白晃晃的水銀燈下站立,影子很長,差點就爬到響馬腳上了。

響馬的驚怵有幾個原因:

一,在夢裏,他每次都在大門口遇見這個保安,而值夜班的竟然真是他!

二,他站在門口的這個場景跟響馬夢見的一模一樣,包括他的站姿,他的神態,甚至包括屋簷下那盞水銀燈的光暈,他的身影……

三,他怎麼晝夜值班?難道他不吃不喝?

四,或者,白天站崗的保安和夜裏站崗的保安是雙胞胎?

響馬走過去,主動跟他笑了笑。他也朝響馬笑了笑。他的臉有點青,好像是凍的。

“還沒休息啊?”響馬問。

“沒有。”保安說。

響馬掏出煙,遞給他一支,被他謝絕了。響馬自己點著一支,大口吸起來。

“你們幾點下班啊?”響馬盯著他的右眼珠問。

“一般說,過了零點,就可以把大門鎖上了。”

響馬低頭看了看,說:“喲,現在都淩晨一點多了,你怎麼還不休息?”

“最近不一樣。”

“最近怎麼了?”

保安壓低聲音,說:“最近飛天小區有點不對頭。”

“怎麼不對頭?”響馬盯著保安的左眼珠問。

保安也看著響馬:“你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咳,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現在出來幹什麼?”

“我?……出來溜達溜達。”

保安鬼鬼地笑了笑,不再說話了。

一陣大風吹過來,把保安的大簷帽吹掉了,落在了響馬的腳前。他動都沒動一下,好像就等響馬幫他把帽子撿起來。響馬有點戒備,他彎腰撿帽子的時候,眼睛一直注意著這個保安的腿。

響馬擔心他會趁自己彎腰時下手。

他沒有下手。響馬發現,他始終站得筆直。

響馬把帽子遞給他,他說了聲:“謝謝。”

響馬乘機問:“你們掌握了一些什麼情況嗎?”

“其實也沒什麼。”他似乎不願意透露太多。

“可是,你說最近有點不對頭。”

“我們做保衛工作,要當然要格外警惕和小心……”他繞了一陣彎子,突然說:“如果沒什麼事,你就回去睡覺吧。”

響馬忽然想,難道這件事跟自己有關係?

他討好地笑了笑,說:“如果有什麼事,還希望你早提醒。”

“好的。”保安說得毫無誠意。

響馬回到家中,想起他反複做的那個夢,想起那個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態,越來越覺得蹊蹺。

飛天小區到底怎麼了?

●塑料人

第二天早上,響馬按捺不住內心的疑慮,又去找那個保安了。

這次,他發現把門的保安換了,換成了一個矮個子保安,很精幹。

響馬走近他,說:“小夥子,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

“咱們小區最近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聽說。”

“你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頭嗎?”

“不對頭?”矮個子想了想,說:“沒有啊。你聽說了?”

“道聽途說。”

停了停,響馬又問:“哎,今天怎麼換了你值班呢?”

“原來那個保安被辭掉了。”

“怎麼時候?”

“今早上。”

洞 穴(6)

“為什麼?”

“他那個人有點……”

“有點什麼?”

矮個子似乎不願意在背後講人家壞話,吞吞吐吐的樣子。

“沒事,你說吧。”

“他有點怪。”

“怎麼怪?”

“每天半夜一過了零點,他就在這裏立一個塑料人替他值班,然後他就鑽進那片荒草中不見了,誰都不知道他去幹什麼。”

“塑料人?”

“塑料人。”

“他不是總那樣吧?”

“我們領導暗中探察了很多天,無一例外。”

“可是,昨天半夜我出來,看見他在這裏站崗呀。”

“你看錯了,那是塑料人。”

“不可能!”

“他製作的塑料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也穿著我們的製服。”

“我走到他跟前,還跟他說了半天話呢!”

“那你一定是活見鬼了。”矮個子怪怪地笑了笑。

響馬忽然想起昨夜的一個細節——那個保安的帽子被風刮掉了,他一動不動,等著響馬幫忙,好像他不會彎腰一樣。

響馬打了個冷戰。

他一到零點就消失在那片荒地裏……他去幹什麼?

響馬想,難道自己經常做的那個怪夢跟這個古怪的保安有關係?難道那荒草中有他的洞穴?難道他會妖法?難道夢中那個讓自己感到有點熟悉的女人其實隻是個畫皮,裏麵是他?

這時,響馬想起那個保安曾說過:“一般說,過了零點,就可以把大門鎖上了……”

矮個子小聲說:“走,我帶你看看那個塑料人。”

響馬怔了一下。他不知道這個矮個子保安為什麼要這樣做,順從地點了點頭。

矮個子帶他走進值班室,推開裏麵的一扇門。

這是一個沒有窗子的倉庫,裏麵很暗,堆著很多東西,有老一批保安廢棄的製服,有一些消防器材,有一些殘廢桌椅……等等。

響馬看見一個塑料人躺在那推破爛中,它穿著嶄新的製服——假人穿真人的衣服,讓人極不舒服。

響馬看了它第一眼,心就像被錐子紮了一樣,猛跳了一下——這個塑料人跟那個被辭退的保安長得太像了,簡直就像是一個活動的人在畫麵上定了格。哪家塑料廠能做出這麼逼真的塑料人呢?

它的表情有點木然,好像在看響馬,又好像沒有看他。這個神態就是夜裏跟他聊天的那個保安的神態啊!

矮個子盯著響馬的臉問:“你夜裏見到的是不是它?”

“真像……”

矮個子瞟了那個塑料人一眼,突然從地上拾起一截鋼筋,惡狠狠地揚起來,要朝那個塑料人身上戳。響馬仿佛看見它的眼睛、鼻子、嘴巴轉眼就變成了幾個黑窟窿。好像不願意看見一個活人被殺死一樣,響馬猛地伸手把矮個子攔住了。

“戳爛它,它就不會半夜作怪了。”矮個子說。

“挺可惜的。”響馬笑笑說。

矮個子想了想,終於把那截鋼筋扔在了地上。

“那個保安叫什麼名字?”響馬問。

“黃減。”

“他老家在什麼地方?”

“他好像是山裏人。平時,他跟我們接觸不多。”

“你們領導為什麼讓他日夜值班呢?”

“他自願。他家裏窮,想掙雙薪。”

“可是,那多疲勞啊。”

“北門日夜都有人看守,這個南門過了零點就可以鎖上了。他隻是多站幾個小時崗而已。”

“按照規定,過了零點,他就可以休息了,那為什麼還要開除他呢?”

“領導覺得他的行為有點怪。”

“他放一個假人在這裏,可能是為了嚇唬那些想翻牆的小偷。我們不是經常看見公路上也有假警察嗎?”

“假人有跟真人這麼像的嗎?”矮個子冷不丁說。

這句話讓響馬哆嗦了一下。他之所以站在黃減的角度說話,隻是想通過辯論,把這個古怪的保安看得更真切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被炒掉之後去了哪裏?”響馬問。

“他在這裏工作的時候,我們都對他的行蹤不了解,現在他去哪兒,我們就更不知道了。”

停了停,矮個子問:“你想見他?”

“……是的,我有個事兒問他。”

“我想,隻要你把這個塑料人抱回家去,有一天他就會出現的。”接著,他眯著眼睛問響馬:“你敢嗎?”

響馬說:“有什麼不敢的。”

●長夜

天漸漸黑了。

響馬把所有的窗簾拉嚴,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立在房間一角的塑料人,抽煙。

他有點後悔把它抱回來。

在溫和的燈光下,它簡直栩栩如生。它的頭發和眉毛和真人的一模一樣,它的眼珠甚至有點晶瑩,它的肌膚紋理清晰,似乎都有彈性……

可是,它是塑料人,響馬把它抱回來的時候,就像抱一幅畫那麼輕。像畫一樣輕的人怎麼可能是真人呢?

它似看非看地與響馬對視。

響馬越看它越覺得像那天夜裏跟他聊天的人。

在這個深深的夜裏,響馬跟它主動地笑了笑。

它沒有反應。

響馬掏出一支煙,遞向它:“抽嗎?”

洞 穴(7)

它還是沒有反應。

響馬低低地說:“……我知道,那天跟我說話的人就是你。”

它木木的。

“現在,就剩下咱們兩個人了,你繼續說吧。飛天小區到底怎麼了?”

它還是木木的。

“我不關心別人,我隻關心我自己——跟我有關係嗎?”

響馬觀察著它的臉。

表麵上,響馬很鎮靜,其實,他的心裏恐懼至極。假如這個塑料人突然開口說話,他一定當場昏厥。

突然,塑料人的大簷帽掉了下來。

房間裏沒有風,它的大簷帽怎麼會掉下來呢?不對!

響馬直直地盯著它的臉,過了好半天,沒見什麼異常,他才試探著一點點蹲下身,伸手去夠它的帽子。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它的臉。

終於,他成功地把那頂帽子拿到手了。

他站起來,慢慢走近它,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它的腦袋上……

響馬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它的頭發!——那絕對是人的頭發。響馬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那頂帽子又一次掉在地上。

響馬這一次不敢彎腰撿了。他死死盯著這個塑料人的眼珠。他感到,它是在試探他的膽量。如果他不敢撿這頂帽子,那麼他就輸了,它摸清了他的根底之後,會加倍嚇他。漫漫長夜,響馬實在承受不住這種恐怖的煎熬了。

他必須把這頂帽子撿起來。

他後退一步,一邊盯著它的眼珠,一邊慢慢彎下腰去。

就在他要摸到帽子的時候,塑料人突然直挺挺地朝他撲過來!那一瞬間,響馬看見它的表情依然是木木的,雙臂依然貼在身體兩側,像一具屍體。

響馬驚叫一聲,就地一滾,竄到沙發前,驚恐地回頭看去——那個塑料人“吧唧”一聲摔在了地上。

它倒了。

塑料人沒站穩,倒了,僅此而已。

響馬驚惶地看著它。他認定,它是故意倒下來的。

響馬定定心神,慢慢走過去,把帽子踢開,然後,小心地把它扶起來,立好。它的個頭跟響馬一樣高。

“別演戲了。否則,我就把你扔出去了!”響馬近近地看著它,突然說。

牆上掛著石英鍾,眼看就到零點了。小區裏徹底寧靜了,遠處高速公路的車聲也漸漸消隱,夢在夜空中飄蕩。

也許是因為剛才的震動,響馬看到這個塑料黃減的兩個眉毛一先一後掉了下來。它沒有了眉毛,變得更加恐怖,鬼氣森森。

響馬正驚怵著,它的頭發也一片片地掉了下來,很快就掉光了,一個光禿禿的腦袋。

響馬咬著牙關,鼓勵自己挺住,挺住,挺住。他低低地說:“你用這種方式說話,我聽不懂。”

塑料人光禿禿地看著他,還是一言不發。

響馬不再說什麼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讓它一下就變成一個活人似乎不太可能,應該給它一個台階。於是,響馬看著它的眼珠,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有點餓了。”

塑料人木木地看著他。

響馬又說:“我得去吃點東西。”

然後,他一步步後退,終於退進了廚房——他想,他再次回來的時候,也許就會看見活的黃減站在他的房間裏了……

他不餓。

他走進了廚房之後,總得幹點什麼,他輕輕打開酒櫃,拿出一瓶洋酒,猛灌了幾口……這時候,四周突然變得一片漆黑。

停電了?

響馬傻在了那裏。哪有這麼巧的事!

此時,他不敢走出這個廚房的門了。他在黑暗中靜靜地站立,聆聽那個塑料人的動靜。

突然,他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響馬,你來。”

他哆嗦了一下,大聲問:“你是誰?”

“我就是黃減啊。”

●夢遊

響馬差點癱軟在地。

黃減……

正是響馬把這個黃減抱回來的啊!

他扶著牆慢慢走出去,客廳裏漆黑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站在離那個塑料人很遠的地方,顫巍巍地說:“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把我的替身抱回來了,我就溜進來了。一會兒我要把它抱走。”黑暗中一個聲音說。

“你是真人?”

“當然了。”

“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的辦法太多了,怎麼都能進來。對不起啊,我隻是想抱回我自己的東西。”

“我能點上燈嗎?”

“不行。”

“為什麼?”響馬更加驚駭了。

黃減似乎想了想,說:“我已經被開除了,我已經不再是這裏的保安,現在我是私闖民宅……真的,我隻是想抱回我自己。”

響馬注意到,剛才他說的是:“我隻想抱回我自己的東西,”而現在,他說的是:“我隻想抱回我自己。”

“剛才我進廚房的時候,客廳裏隻有一個塑料人,接著就停電了,回來就聽見你說話了……現在,我什麼都看不見,我怎麼能肯定……不是塑料人在說話呢?”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你不能開燈。”

“我可以抽煙嗎?”

“也不行。”

“那好吧。你說,飛天小區怎麼有點不對頭?”

洞 穴(8)

“是你不對頭。”

“我?”響馬懵了。

我怎麼不對頭?難道我瘋了?中邪了?

黑暗中的聲音繼續說:“因為我天天半夜都看見你走出小區大門。”

響馬的頭皮一下就炸了——難道夢裏經曆的都是真事?!

他陡然明白了,為什麼他每次都能夢見這個黃減在水銀燈下走來走去!

“後來,我懷疑你是在夢遊。”黑暗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響馬像被電擊了一樣。

他從小就害怕夢遊。

你想想,深更半夜,你木木地起了床,然後直挺挺地走出去,專門到你平時最害怕的地方去,比如沒有路燈的胡同,比如廢棄的劇院,比如荒草甸子,比如公墓,比如太平間……

轉了一圈之後,你回到家中,繼續睡覺,天亮後,你起床,吃早點,上班……

多少年過去了,你對你黑夜裏的經曆始終一無所知。

有一天,你的一個同事對你講了某個詭怪之地,把你聽得全身發冷。半夜裏,你等大家都睡著了,就直直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慢騰騰朝那個地方走去……

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嗎?

這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在控製著你的身軀,你越害怕什麼就越讓你經曆什麼……

“你是不是在做夢?夢見你值班時遇見了我?”響馬問。他不相信他做的那些夢都是現實!他不相信半夜時他真的跟一個陌生女人一起走那麼遠的路,進入那個刁鑽的山洞!

他不敢相信!

“你上個月27日出來過一次,這個月3號出來過一次,還有11號,17號……今天是23號。”

響馬也記不太清楚他哪一天做過那個夢了,他大概回憶了一下,這個黑暗中的人說得還真**不離十。

“我還看見有個女人。”

響馬瞪大了眼睛。

這個女人是最恐怖的!

假如響馬真的夢遊,那麼,他每次夢遊的時間是半夜,這麼偏遠的小區外根本不會有什麼人,即使有人,他每次遇見的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可是,他為什麼每次都遇到這個詭秘的女人?巧合?難道,她知道他什麼時候出來夢遊?

或者換個思路,她有辦法遙控響馬夢遊?她一召喚他出來,他就像行屍走肉一樣走出來,跟在她身後?

她為什麼每次都帶他去那個山洞?

她到底想幹什麼?

她是誰?

黑暗中的聲音又說:“她每次都在小區對麵的荒草中等你。”

響馬屏住呼吸聽,生怕落掉一個字。

“你看清她的長相了嗎?”

“沒有,我能看見她的腦袋,模模糊糊的。你每次都跟她走,你自己沒看清?”

“一直沒有……”

“她從不早來。每次她出現之後大約5分鍾,你就出來,跟她走了。”

他停了停,又說:“開始,我以為你們是情人。後來,我從你的臉上發現,你是在夢遊。——你從我麵前走過去的時候,總是表情呆滯,目不斜視。”

“那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知道。那時候,我已經睡了。”

響馬在極度驚恐中沉默了。在這個世界上,讓人無法探究根底的事情太多了。終於,他岔開了話題:“你為什麼要做一個假人?”

黑暗中的人似乎被觸痛了最深邃的神經,他緘默了。突然他說:“有個人替我工作,這是我一生的夢想。”

“那你本人去哪裏了呢?”

“我去見我的女人。”

“她是誰?”一說到女人,響馬立即想到那個控製他的女人,就凝聚了全部的注意力。但是他馬上覺得自己有點唐突:“……對不起。”

“我走了。我走了電就會來了。”黑暗中的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響馬愣了一下,馬上問:“那我以後想找你的話……怎麼聯絡?”

“我隨時都會來的。”

“你的塑料人還拿走嗎?”

“我當然要把我拿走了。我幹什麼來了?”

“那你……打算從哪裏出去?”

“你不用管,反正你也看不到。”

接著,響馬就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好像朝著書房那裏去了,又好像朝著臥室那裏去了。

過了一陣子,房間裏歸於沉寂。

電“嘩啦”就來了。

響馬看對麵,客廳裏空蕩蕩,那個塑料人已經不見了。包括它的頭發和眉毛,還有那頂大簷帽。

鬼知道剛才說話的是不是它。

鬼知道它是不是自己走了。

這件事永無對證。

響馬來到書房,書房的窗子鎖著。他又來到臥室,臥室的窗子也鎖著。

他有點毛骨悚然了,四下看了看,又小心地把衣櫃拉開——“吱呀……”裏麵什麼都沒有。

這家夥怎麼就沒了呢?

如果剛才說話的真是那個黃減,他如此輕鬆地就可以出入自己的家,那麼,以後還有一點安全感嗎?

他沒了,或者說它沒了。

這一夜響馬無眠。

●計謀

響馬有一個特點,不論遇到什麼事,浪漫的也好,煩惱的也好,悲痛的也好,古怪的也好,都不會耽誤他白天的工作。

洞 穴(9)

次日,他把手頭的設計都完成了,叫“快遞公司”送走。

匆匆吃了晚飯,他接到一個電話,是第n個女友打來的。

n是一個很林黛玉的女人,她當然不知道響馬還有abcd一係列女朋友。她說:“我要去見你。”

“你別來了。”

“怎麼了嘛?有女孩子啊?”她酸酸地說。

“別胡說。”

“那你為什麼不想見我?”

“我遇到一點事,得解決一下。”

響馬一邊說一邊在腦袋裏把這個n和夢遊中的那個女人的頭像疊放在一起,他發現碼子差大了。

他又把opqrst等等女朋友都在腦子裏過濾了一遍,型號都不對。

越這樣他越害怕。

他覺得這個荒草中的詭怪女人非常深邃。她總是笑笑的。他永遠看不清她的臉,永遠看不清她眼睛後麵的那雙眼睛。

“什麼事呀?”

“你幫不上忙。”

“那可不一定啊。”

“哎,我還真得求你幫忙。”

“說吧。”

“過幾天我再找你。”

“好吧。”n有點掃興:“那你睡吧。晚安。”

“晚安。”

響馬放下電話,看了看他那淩亂的床鋪,他知道,今夜他肯定還是睡不著。

一是他心思亂。不挖出那個女人的秘密,他的心就會一直放不下來,整天在胸腔裏提留著,悠來蕩去。也許,這件事他一輩子都整不明白。

二是他不敢睡。他怕他一睡著,就會被那個神秘的力量吸出去,走進那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我不睡覺,她會不會有辦法,讓我走出去呢?他希望這樣,因為他清醒著就可以看到真相。

突然,他想到,那還不如假裝夢遊,出去看能不能看見那個女人!

想到這裏,他的心猛跳起來。

石英鍾一點點移動。夜越來越深,響馬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

窗外的月亮似乎洞察人間一切的秘密,它從雲朵後麵閃出蒼白的臉龐,它要看一看結果。風刮起來,似乎在預告什麼。

零點終於到了。

響馬慢慢打開房門,他覺得今天門鎖的聲音特別響。

關好門,他走出去。

小區裏沒有一個人,那些高高的草都在看著他。今夜,他無比孤獨。

他直挺挺地走向小區的大門。

他感到自己的行為很恐怖。他感到自己很恐怖。一個人如果感到自己恐怖,那就沒救了。

他感到不但自己夢遊有人操縱,就是現在這樣假裝夢遊都有人操縱。

為了謎底,這個膽子本來不大的人豁出去了。

風把他的衣服撩起來,他感到徹骨地冷。

他是逆風而行,風似乎都在阻撓他。

他一意孤行,繼續朝前走。

遠遠地,他看見了那個新換的矮個子保安。他在風中踟躇,不停地用雙手捂耳朵。

響馬走過他的時候,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能感覺到那個保安在用詫異的眼光望著自己。

他一直走出大門,站在小區外的馬路上,向那片荒草地望去。

那裏很黑暗。荒草搖曳,似乎是一些寂寞了億萬斯年的野鬼,在叫喚他走過去。

這片荒草地,他太熟悉了,他無數次在半夜裏看見它,並且走進去。可是,現在不見那個女人,荒地上空隻有一些蝙蝠在飛。

他站在馬路上直僵僵地等待,心情複雜極了。他不是在等待哪個情人,他不是等待遠方的書信,他不是等待一個機會,他是在等待一個目的不詳的恐怖女人。

半個鍾頭過去了,荒地裏始終沒有露出一個腦袋。

他感到自己有點傻。

那是一個夢,現在他卻來現實中尋找夢中的情節,不可笑嗎?也許一切都是那個黃減在杜撰,都是他在搗鬼。

一個為自己製造塑料替身的人本身就有問題。

可是,他怎麼能說出響馬哪一天做了什麼夢呢?難道他不但能鑽進自己的房子,還能鑽進自己的大腦?

不論怎麼說,目前最可怕的就是他——黃減。

“你現在是夢遊還是在散步?”

有人說話。

響馬驚了一下,四下張望,判定那聲音來自荒草中。

“你是誰?”

“黃減。”

響馬猛地抖了一下,他仿佛看見那荒草中躺著一具塑料人。

“你躲在這裏幹什麼?”

“等你。我知道你會來。”

“你出來。”

“小點聲!你進來。”

響馬猶豫著,沒有邁步。

“你別怕,我不會害你。”

響馬想了想,終於慢吞吞地走向荒草叢。

果然有一個黑影在草叢裏端坐著,正是那個兩個眼珠離得很遠的人,他還穿著一身保安製服,不過已經很髒了。荒草高過了他的頭顱。

“你是不是在夢遊?”他又低低地問響馬。

“應該不是。”響馬站在他前麵,說,“因為我知道自己一直沒有睡覺。”

“那你是想見她?……”

“是。”響馬心裏說:可是,我卻見到了你!

“你這樣做是徒勞的。”

洞 穴(10)

“為什麼?”

“你隻有在夢遊的時候才能見到她。她不在這個層麵。”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隻是替你分析,你不信就算了。”

“你在這裏幹什麼?”響馬突然警覺地問。

“我在等一個女人。”接著,他強調了一句:“我在等我的女人。”

響馬覺得他太可疑了,哪個女子會到這裏和他幽會呢?除非那個女子夢遊……

“你……等吧,我回去了。”響馬說完,轉身就走。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這個人其實是一條蟲子。

“你等一下!”黃減在後麵壓著聲音對他喊。

他猛地停下來。

荒草已經把黃減擋住了,支離破碎的黃減輕聲對他說:“你知不知道,這一帶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

“有個男人失蹤了,他是這個小區的業主。”

●又一次邂逅

響馬依然不敢睡。

他怕。他知道,隻要一睡著,他的大腦就控製不了自己的軀體了,就會被那個神秘女人勾出去,再一次經曆那反反複複的恐怖情節……

他不能對任何熟人說起這件事,他擔心大家把他當成精神病。以前,他一聽說誰夢遊就覺得誰精神有問題。

而他不可能永遠不睡覺。

這天晚上,響馬睡覺之前,用鑰匙把門反鎖了。

然後,他又在床前的地板上擺放了很多空瓶子,如果不開燈,就是他醒著,想走出臥室,都會把瓶子碰倒。

他想,假如他再夢遊,下地的時候一定繞不過這些瓶子,到時候,瓶子“乒乒乓乓”地倒下,他就會被驚醒。

最可笑的是,最後,他用一根粗繩子把自己綁在了床上,綁得很結實,即使是天亮了,他想解開那些繩子都很難。

這下他放心了。他在繩子的束縛下,漸漸睡著了。

半夜時分,在朦朦朧朧中,他又一次走出家門,走向戶外……他的心裏極其恐怖,卻控製不住雙腿。

那些紙燈籠還是慘白地亮著,顯得有幾分困倦。

他直撅撅地走到大門口,又看見了那個矮個子保安,他這一次坐在值班室裏的凳子上打盹,沒有看響馬。響馬多希望他站起來,把自己攔住啊,可是,他似乎被收買了,頭都不抬。

響馬走過他,一直走出了小區。

荒草叢中,出現了一個黑影。正是她。

響馬甚至都看見了她的牙齒在曖昧的月光下閃著慘白的光。風吹草動,她的身子似乎和草一起晃動著。她在朝響馬擺手:“過來,你過來!”

這個場景,響馬太熟悉了,卻身不由己地朝她走過去。

她還像從前那樣,轉身朝荒草深處走。響馬隻能看見她的背影。

她的長發一直沒有剪,隻是她的衣服好像換了,原來她總穿一件紅色有黑色花紋的衣服,現在她穿一身白,更加鬼魅。

快秋天了,有的草已經失去了水分,隻剩下柴質,幹硬,他不小心,胳膊被刮了一下,很疼,他覺得應該是出血了,伸手一摸,果然有濕乎乎的液體。

他顧不上管那麼多,緊緊追隨那個女人的步伐。

走了很遠,又來到了那個山腰,又看見了那個山洞。他不長記性,仍然對那個山洞滿懷期望。

那個女子笑笑地朝裏指了指,然後一閃身就進去了。

響馬也跟她走了進去……

響馬第一次看見人**那一年,隻有15歲,在初級中學讀二年級。除了畫畫,他對其他功課毫無興趣,經常逃學。

他讀書的學校在城郊,挨著一望無際的田野。那所學校的高牆外麵,有幾十孔相通的地道,是備戰用的。響馬逃學的時候,擔心被老師、家長、或者認識的人發現,就藏在地道裏麵。

一次, 他背著幹癟的書包剛剛鑽進那個地道,就聽見洞裏有呻吟的聲音,是個女人。

響馬被嚇了一跳,急忙閃身,悄悄探出腦袋觀望,全身像通了電——一男一女,在相連的另一個更深的洞裏,顛鸞倒鳳,難解難分。那個女人像狗一樣嗚嗚地叫著,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

這是響馬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突然如饑似渴。

女的一直在叫,那男人不語,隻是努力在做著讓那女人叫的事。

響馬覺得那場麵很美,他們都沒有穿衣服,他們的衣服都扒了下來,扔在了洞口。響馬感到那花花綠綠的套在人體之外的衣服無比虛偽。

他們的膚色一黑一白。男的白,女的黑,互相襯托。

男人為天,天在動。

女人為地,地在動。

天地在動宇宙在動,動得極有規律,極有節奏,令人感到什麼是生生不息,什麼是物質不滅。

人類的所有動作都有意識,有目的,比如木工拉鋸是為了做木器,人上班是為了掙工資,行人走路是為了去另一個地方。

而這兩個人,他們不需要報酬,不需要達到,他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勞累,不計較得失,他們的運動完全來自於一種原始的激情,一種自然的靈動,因此,這種單純如水的運動是最美好的,最玄妙的,最神秘的,最永恒的。

過了好久,他們兩個人才穿好衣服,小聲說了一陣子話,離開了。他們一直不知道旁邊埋伏著一個未成年的觀眾。

洞 穴(11)

他們走後,響馬判斷,他們不像是一對拍拖的戀人,因為他們的年齡都有三四十歲了。也不像是一對夫妻,如果是,他們不會跑到這麼潮濕的地方**。

偷情?響馬立即感到醜陋了。

他從燥熱中冷靜下來,雙手支腮,望著遠方那個勉強都可以稱為夕陽了的東西,發呆。

他突然想嘔吐。

美與醜隻差一步。

他默默地想,剛才的一幕到底是美還是醜?如果是美,那麼為什麼如此脆弱?如果是醜,那麼為什麼如此生動?終於得不到答案。

這是一個少年的思考。後來,他發現很多人都是思考。

一個西方的文學大師這樣結論:

有一種行為,

它是最美的,

也是最醜的,

至少有一點可以說清楚,

它是永遠無法替代的。

這個大師的結論不比響馬少年時代的思考高明多少。

從那以後,山洞對響馬充滿了誘惑。

那個女人又不見了。

響馬突然後悔他忘了睡覺之前在口袋裏放一個打火機。

“喂。”

每次都這樣,她在他叫第三聲的時候回應。

“喂!喂!”

響馬一次全喊出來了。

“告訴我……”那個女人的聲音在響馬的背後出現了!“你,最怕什麼?”

響馬突然轉過身,盯著黑暗中的這張臉,半天才說:“咱們曾經多次一起來到這個山洞,對吧?”

黑暗中的人不語。

響馬繼續說:“我們也算是熟人了,對吧?”

黑暗中的人還是不語。

“那麼,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終於說話了:“你可以隨便問,隻是不能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不會告訴你。這個問題是炸彈,你不知道它埋在哪裏。如果你不撞上,那算你運氣。如果你撞上,那你就倒黴了。”

響馬猶豫起來。

她在黑暗中笑起來:“怕什麼?這個世界上有無數的問題,你不會那麼倒黴,大膽問吧。”

響馬盯著那張黑糊糊的臉,突然問:“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是在……夢遊?”

那個女人猛地嚎叫起來,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時她憤怒地伸手抓過來:“就是這個問題不許你問!”

響馬打了個激靈,一下就醒了。

他抬頭借著月光看了看,身上的繩子捆得結結實實,地上的瓶子也沒有一個倒下,而房間的門也鎖著……

這是怎麼回事?

做夢?

他突然感到胳膊有點疼,伸出來一看,一條長長的口子,有血跡,這就是他跟個女人走在荒草中刮的啊!

他的心一下就掉進了深淵。

他是怎麼解開了身上一重重的繩子,避開那些密匝匝的空瓶子,打開反鎖的門,走出去的啊?

他又是怎麼摸回家門,把門鎖上,再繞開那些玻璃瓶子,爬上床,重新把那些繩子綁好的啊?

●陌生人之約

響馬經常站在窗前朝外眺望。

對麵是一棟方方正正的樓房。

無數黑洞洞的窗子,很規則地排列,中間厚厚地隔著,絕不通融。那些窗子終日死寂無聲。

響馬盼望走出一個人來,是男是女都無所謂。他或她悠悠地坐在陽台上,望著響馬,正常地笑一笑,或者抬頭看一看天。

然而,響馬終於沒見一個人出來。他甚至懷疑那是一棟被遺棄的樓房。

一天,有個孩子,一個小小的孩子,終於在一個午後從陽台上露了一下頭,又縮了回去。於是,響馬知道那裏麵有人,而且有孩子。

他擔心起來,一個孩子怎麼能呆在那樣一棟古怪的樓房裏呢?童心會發黴的。

滿世界的陽光很燦爛,卻照不透那一窗窗黑洞。響馬覺得它們有點像夢中的山洞。

於是,他就畫了一幅畫,叫《對麵的樓房》。

剛剛畫完,他就看見有一張紙條出現在門縫下。他撿起來,打開,看見寥寥幾個字:請你到飛天小區22號樓2門202室來一趟,好不好?落款是:陌生的朋友。

22號樓就是響馬經常觀望的對麵的那棟樓。多巧啊。

人總是感歎:這個地方沒勁,而在那個地方生活的一段時光才回味無窮。可是,當他真的再次生活到“那個地方”,又會感到同樣沒意思,反而會再次思念他離開的“這個地方。”

人也總是感歎:如今的日子無聊,而過去的歲月才是美好的,難忘的。過去的不可複得,於是,隻好寄希望於未來。可是,當他真的走進了未來,卻又覺得乏味,回首曾抱怨過的日子,發覺竟是那樣令人懷念……

存在總是無奈,我們在憧憬和緬懷中度日,盼望奇跡。

響馬覺得奇跡來了。

他拾掇了一下,立即下了樓。

與往日相比,太陽第一次變了樣。空氣也第一次清新了許多。碰見小區裏的人,響馬感到他們的麵孔也第一次親切了許多。

這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呢?

他擺上了兩杯紅酒,正等著饋贈友誼?她捧出了純潔,正等著奉獻愛情?他是恩人,要賜予響馬地位和聲譽?他是仇人,要與響馬進行殊死的搏鬥?她是年邁的老人,要降臨博大的母愛?她是幼小的孩子,要索取成人的嗬護?

洞 穴(12)

響馬的思緒在未知的領域盡情飛翔,呆板的生命裏有了一絲流動。

他來到那棟樓的背後,走進去,經過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樓梯,站在202室的門前,用手撳門鈴。

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是個女性。她的筆體很柔軟,那是男人的手模仿不出來的。

沒有人出來。

他又撳了撳,還是沒有人出來。

他想那個貓眼裏一定有個人在窺視他。他不急不噪,又撳了撳,還是沒有人。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玩弄了!

離開的時候,走下幾階樓梯,他又回頭看了看,那扇門依然板著臉,無聲無息。

這天夜裏,響馬沒有開燈,他站在窗前,透過窗簾縫隙,朝22樓張望。

他用眼睛找到了那個神秘的202室,裏麵漆黑,沒有燈光,而且還擋著窗簾。

那個人是不是也在窗簾的縫隙偷偷觀望響馬呢?他不敢確定。他把目光收回來,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再看。

他忽然覺得這個邀約與最近發生的一係列恐怖事件有關。

●一個善良的女人

n又打電話來了。

響馬覺得請她幫忙的時候到了。

“響馬,最近你怎麼了?為什麼總躲避我?”

“總共才一次。我真的遇到了一點麻煩事。”

n停了停,突然問:“你們小區是不是有個男人失蹤了?”

“你聽誰說的?”

“報紙。”

“我一周前就聽說了。”

“那就是兩個了?”

“什麼意思?”

“報上說這個男人是三天前失蹤的呀!”

“真的?”

“我騙你幹什麼?跟你有沒有關係?”

“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你最近怎麼總是怪怪的?”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就對你說了,我是不想讓你受驚嚇。”

“到底怎麼了?你不說我更害怕。”

“你來一趟吧,我講給你。”

“你現在就說。”

“不,我要當麵對你講。”

n猶豫了一下,說:“好吧,你等我。”

晚上,n來了。

n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身體很不好,臉色總是顯得有些蒼白。不過,她的膽子似乎比較大。

響馬把自己最近經曆的這些恐怖事件都對她講了,竹筒倒豆子。她的眼睛閃著惶恐的光,不停地看響馬的左右眼。

響馬說:“我說我不告訴你,你非要聽!”

“我……”

“你怎麼了?”

“我在想……”

“你到底怎麼了?”

“我在想,你現在是不是在夢遊,是不是在說夢話……”

“別添亂了。”

“響馬……”n低頭沉思了一下,繼續觀察響馬的左右眼,說:“我覺得,一個人不能長時間離群索居……”

“什麼意思?”

“你最好出去找個工作,業餘時間再搞點設計,賺點外快。經常接觸一下人群,那樣會好一些。”

“我比任何人都正常。”

“可是……”

“現在,你得幫我一個忙。”

“……你說。”

“你跟我住幾天。”

“幹什麼?”

“假如你發現我半夜走出了這個房間,你就跟著我出去,千萬不要驚醒我……”

“不,我怕!”

“我又不會害你!”

n縮緊肩膀聽下文。

“我每次夢遊都會見到那個恐怖的女人,她領我去一個山洞。你跟著我們,看看那到底是什麼地方。然後,你悄悄跟著她,弄清她去了什麼地方。”

“我不敢!那樣會把我嚇瘋的!”

“我必須探明她的底細,不然,日後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唉,你不幫我,那就沒有人能幫我了。”

響馬有些悲觀,仰躺在沙發上,歎氣。

n輕輕拉起響馬的手,靜靜看他的臉。最近,他顯得十分憔悴。她有些心疼,說:“響馬,你怎麼會遇到這樣的事呢?”

“我哪知道啊。”

“你說,那兩個失蹤的男人是不是也被她帶進了那個……山洞?”

響馬被這個猜測嚇得一哆嗦。

“也許,你說出你最怕什麼,她就不再糾纏你了。”

“我不敢說……”

“你到底最怕什麼啊?”

“我對誰都不會說的。”響馬看著n,眼光突然戒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