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解(2 / 3)

再比如;正在吃飯。江行童剛喝了幾口粥,突然覺得惡心,急忙跑到衛生間,在馬桶上趴了一會兒沒吐出來。不想吃飯了,進臥室躺著去了。秦香蜜自己吃完飯便到客廳看電視去了,沒有過來問一聲,也沒給江行童倒一杯水。這也難怪,她說過,給丈夫倒一杯水之類的事是電影電視裏的表演,是假的,真實生活中是沒有的。

再比如;秦香蜜看別人家的丈夫開了工資一分不少都交給妻子,發牢騷,嫌江行童沒有把工資都給她。江行童又開了工資,七百三十塊錢都給了她。過了兩個星期,秦香蜜說;“錢花完了,你安排生活吧,我不管了。”

江行童告訴了嶽母,嶽母責備了秦香蜜一番。秦香蜜對江行童說;“行啦,工資別給我啦!家裏的生活你管,該買啥你買!”(她的工資一直自己掌握,連工資條也不給江行童看。)

秦香蜜連一根菜都不買。江嬈早晨上學要一塊錢吃早點(秦香蜜從不做早飯),秦香蜜說;“找你爸要去!”

秦香蜜牙不好,經常去三醫院找龐大夫看牙(她認識龐大夫,不用掛號也不花錢),老麻煩人家,少不了給人家買兩條煙兩瓶酒。她不買,讓江行童買。

再比如;晚飯吃炸醬麵,江行童隻炒了一個酸辣土豆絲,覺得一個菜也行了。秦香蜜回來說;“就這一個菜?營養能夠嗎?大人無所謂,嬌嬌,嬈嬈正長身體,缺乏營養可不行。每頓飯最少也得兩個菜,一葷一素。多炒一個菜能累著你?”

江行童回來晚了,秦香蜜和兩個女兒準備吃飯——兩個剩饅頭,一塊兒剩餅,一疙瘩剩米飯,四個雞蛋——盛在一個小盆子裏,是剛溜出來的。半盤剩鹹菜,每人一碗玉米麵糊糊;這就是秦香蜜做的晚飯。

江行童說:“怎麼不炒個菜?”

秦香蜜說:“大晚上炒什麼菜?誰家不是湊合?”

再比如;江行童炒好菜端到餐桌上,碗筷也已擺好,就是還沒有盛稀飯。江行童坐下倒了一口酒抿著,秦香蜜從客廳過來,洗了手也坐下吃饅頭吃菜。江行童說;“你不會盛上稀飯再吃嗎?”

秦香蜜說;“你咋不盛?你看看人家小陳,每次都給香娟盛好飯端上來,‘領導,請您用餐’,你看看人家男人……”

再比如;江行童切菜,秦香蜜拿高壓鍋熬稀飯,倒進米之後叫江行童:“你過來看看米多少?這些行不行?”

江行童說:“你看你,五十歲的人了,還不知道熬稀飯放多少米?”

秦香蜜說:“這就不錯了,人家孫玉芳從來不做飯,晚上就吃個蘋果!”

秦香蜜擦自己的皮鞋,江行童未加思索說了一句(他說完就後悔了):“順便把我的也擦擦吧。”

秦香蜜立刻來了氣:“我哪兒有時間?你看看人家高建功,弄胤的皮鞋都是他給擦!你呢?你啥時候給我擦過?”

江行童是沒給秦香蜜擦過皮鞋,但秦香蜜也沒有給江行童擦過皮鞋,從結婚到現在,一次也沒有。

再比如;江行童和秦香蜜吃完晚飯,正準備出去散步。收煤氣費的在一樓敲門。這個月江行童剛交了采暖費和管理費,一共是一千三百塊錢,再加上電費電話費和零花,工資已經沒有了。江行童讓秦香蜜等一會兒再下去,把煤氣費交了,要不然收煤氣費的還得再跑一趟。

秦香蜜說:“你咋不等?你等著交吧!”

江行童說;“我的工資都沒有了,拿啥交?”

秦香蜜說:“你想拿啥交拿啥交。”邊說邊下了樓。

再比如;高建功和弄胤非要讓江行童和秦香蜜到他家吃飯,電話是秦香蜜接的。實在推辭不過,就去了。過了些日子,江行童請高建功和弄胤來家吃飯,江行童忙了一上午,秦香蜜作助手。秦香蜜做著做著就煩了,氣急敗壞大叫道:“你以後少到人家吃飯!吃完了還得請人家,麻煩死了!”

弄胤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比如;秦香蜜偶爾做一回飯,便吩咐江行童:“一會兒你刷碗,連煤氣灶,油煙機都擦幹淨。以後我做飯也行,你就刷碗擦油煙機,一天擦一次。”

江行童做了一輩子飯,秦香蜜沒有擦過一次油煙機,都是江行童擦。

再比如;秦香蜜早上不用微波爐熱牛奶,嫌熱不透,都是用奶鍋在煤氣灶上熱。吃完連鍋帶勺子都泡在水池裏(幾乎天天如此)。江行童十分討厭,他中午洗菜做飯就得先把奶鍋洗出來。

他說秦香蜜:“你咋不把奶鍋洗了!”

秦香蜜說:“弄胤在樓下等我呢!來不及了,你就不能順便洗了!一個奶鍋能費多少事?”

江行童是用微波爐熱牛奶,總是吃完了就把奶杯洗淨放進碗櫥。他不洗秦香蜜的奶鍋(是故意的),秦香蜜便罵:“你咋那麼自私?洗杯子還不連奶鍋一塊兒洗了?這還是一家人呢,分得那麼清!”

有一次江行童吃完故意不洗奶杯,擺在餐桌上。秦香蜜嚷道:“你自己吃完了咋不收拾?等誰給你收拾?擺在那兒亂七八糟象啥?”

江行童說;“你順便洗了不就行了?一個奶杯能費多少事?”

秦香蜜說:“我給你洗了你就記不住了,下回還這樣!你自己收拾去!記住自己的杯子用完就洗幹淨放起來,別養成壞毛病!”

再比如;秦香蜜跟江行童要了五百塊錢,說辦房本(互助裏的平房九七年拆除,給了一套兩室樓房)。過了幾個月,秦香蜜說上一回沒有辦成,又要辦房本的錢。江行童又給了她五百。這次給的五百是十張八0年版的麵額五十元的新票,號碼都挨著。沒過幾天,江行童偶然聽說這種票子有收藏價值,回來問秦香蜜那五百塊錢還在不在。(其實他知道秦香蜜沒有去辦房本)秦香蜜一瞪眼說:“幹啥?”

江行童說:“那十張新票有收藏價值,你先給我,下個月我再給你。”

秦香蜜不置可否,換鞋走了。

那十張新票就在她的衣櫃裏藏著,始終沒有給江行童。

……

還有麼?

多得數不清,隻不過江行童想不起來,也不願意去想了。他心中的那座冰山不是十幾滴水幾十滴水就能堆成的,也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就能堆積起來的。他早得出了一條結論:與其同秦香蜜說話,不如當個啞巴;與其聽秦香蜜說話,不如變成聾子。

這樣的生活,跟地獄有什麼區別?

如果他還在上班,他可以在單位躲避,或是住辦公室,或是下區縣走幾天。一九九九年工商行政管理係統實行垂直領導,雲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由省局接管,“工商時報”撤消。工商局黨委決定成立工商學會,任命江行童為工商學會秘書長。可是這個學會一直沒有成立,江行童也就一直賦閑在家。除了家,他沒有第二個落腳點。

不過,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去上海的車票已經買好了,明天他就要起身了。

江行童在桑拿浴的休息大廳一直躺到夜間十一點鍾。晚飯就在大廳吃的,一桶方便麵。他已經想好,如果回家開不開門(秦香蜜從裏麵插住了),他就到華龍小區北邊的“快樂港”洗浴中心去,零點之前,過夜還得花十塊錢過夜費。零點以後,隻買門票就行,不用再花那十塊錢的過夜費了。他可以在休息大廳裏的沙發床上睡到明天,再回家拿東西。白天秦香蜜差不多天天和弄胤出去閑逛,人在外邊是無法把門插住的,有鑰匙就能開開。

還好,門沒有從裏麵插住,江行童開開門,一片漆黑。

秦香蜜已經在她的臥室睡了,江行童走進自己的臥室,輕輕關上門。

早晨,秦香蜜接了個電話,是弄胤打來的。接完電話就忙著梳洗,很快就走了。

這時已快九點。

弄胤是2000年內退的,比秦香蜜早兩年。秦香蜜內退以前,兩人除了在外麵碰上說兩句話,並沒有什麼來往。自從2002年秦香蜜內退以後,兩人一下子變得親密無間了。逛街,逛超市,洗澡,染發,燙發,到銀行存錢,取錢,還有晚上散步……隻要一個有事,非得拉上另一個作伴,兩個人天天要見麵,幾乎天天在一起。

江行童等秦香蜜走了才起床,洗了臉吃完早點開始收拾東西。這時手機響,是小五子打來的。

“大哥,你跟大嫂說了沒有?怎麼樣了?我昨天哭了一夜。大哥,你都快六十了,他真不讓你進家,你去哪兒呀?”

江行童心亂如麻,閉住眼睛穩了穩神說:“小五子,昨天我跟媽說了,我去上海住些日子。我不在,你常去媽那兒看看……”

小五子哭著打斷了他的話。

“你還是要走呀?你一走可就沒辦法了,非離婚不可了。大哥,你聽我一句,你不能走,你跟她說句軟話吧!啊?你說不出口,我去替你說,我現在就去……”

“她不在家,出去了。”

江行童截住小五子的話。

又是哭聲。片刻,小五子說:“她中午回來吧?我中午過去……”

不能讓小五子來,她一來可就真走不了了。

江行童隻得說;“小五子,你別來了,等她回來我跟她說,我向她認錯。小五子,你別擔心了。”

“大哥,真的?”

“真的,要不啥時候是個完?”

“大哥,你這樣想就對了。不管她說啥,你也別再發火了,你讓著她點兒,女人們都是那樣。她發火你別吭聲,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好不容易應付完小五子,江行童繼續收拾東西。要拿的東西不多,就是幾件換洗衣服。身份證,銀行卡裝好了,手機充電電池也裝進去了,沒有什麼了,他把旅行包放在臥室一進門鋼琴旁的椅子上。

一切就緒,江行童在寫字台前坐下,想著有沒有遺忘什麼。看見電腦,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寫的那部以聯合運輸公司為原型的長篇小說都打在電腦裏了,他得把它轉到軟盤上帶走。另外,這些日子斷斷續續在手寫的底稿上作了多處修改,底稿也得帶上,以便修改電腦裏的稿子。家裏沒有軟盤,他趕緊出去買了一個,回來就開電腦。火車是下午兩點四十的,他得抓緊時間了。

軟盤弄好了,找了兩個大信封裝起手寫的底稿,正往旅行包裏放著,秦香蜜回來了,一眼看見了椅子上的旅行包。

“你要去哪兒?”

江行童沉默,繼續收拾完旅行包,拉上了拉鎖。他的計劃是不等秦香蜜回來就走,中午在火車站吃飯。可是整理稿子把時間耽誤了。

秦香蜜關上門,顧不得換拖鞋直接走進江行童的臥室。

“你這是去哪兒?”

秦香蜜又問,直盯著江行童。

“我去上海。”

“你不能走!”

秦香蜜一把奪過旅行包的挎帶。

“你不能走!你這樣走了,就沒有緩和的餘地了,也許你再也不回來了。”

江行童暗自吃驚,女人的直覺真是不可思議,她是怎麼知道自己下了決心一去再不複返的呢?不過秦香蜜的話多少還是讓他感到一絲安慰。如果不是昨天秦香蜜把話說到那種絕情的地步,他又何嚐願意非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呢?

“你是不是買好車票了?”

“買好了。”

秦香蜜沉默了很長時間。在這樣一種氣氛裏,一秒鍾都顯得很長。

“你不能走。”

她又說了一遍,聲音不高,但很堅決。或許,她從江行童已經買好了車票這個細節上,再次確認了他的決心。

“票呢?給我,我去退票。”

三十一“一點兒都不知道心疼人……”

江行童沒有走成。倘若秦香蜜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或是什麼也不說,他也早邁出那改變命運的一步了。然而秦香蜜阻攔了他,主動下了台階,他也不便硬作堅持。

生活似乎又恢複了正常狀態。

江行童買菜,買魚,買肉,買水果。蒸饅頭,烙菜合子,包餃子……晚上,秦香蜜和弄胤還是在小公園散步,他從小樹林穿過去,沿著小賣部前的馬路一直向南,出華龍小區,穿過蘋果園小區,然後順著迎賓路向東走到兒童公園,進兒童公園打兩諞太極拳,再從兒童公園北門出來,沿著新開西路回到華龍小區。這一大圈可不近,差不多得兩個鍾頭。

秦香蜜在上海期間,由於天氣太熱,空調開得太多,後背和胳膊都讓空調給吹壞了,盡是筋疙瘩,又酸又疼。一家按摩院說能給治好,於是秦香蜜每星期二、六上午去做按摩。弄胤也陪她去做按摩。

晚上散步回來,秦香蜜趴在長沙發上看電視,讓江行童給她搓背,揉胳膊。她說按摩院的人說了,除了在按摩院按摩以外,每天晚上在家裏最好再讓家人給按摩一遍,這樣見效更快。江行童隻好每天晚上給她按。輕了不頂事,得用力按,按三十分鍾,頭上身上都出汗了。秦香蜜便笑:“人家按摩院的人按兩個鍾頭都不出汗,你才按三十分鍾就出汗了,你按的方法不對。”

不管方法對不對,反正每天晚上都得按。有時江行童心情不好,不用勁,秦香蜜就嘮叨開了:“你這樣按頂啥用?純粹是應付差事。還不如人家按摩院的人呢!一點兒都不知道心疼人!”

江行童沉默不語,不是沒有話,話是現成的:“你心疼過誰?”隻是這話在腦中一閃就過去了。他懶得說出口。幾年了,江行童幾乎真變成啞巴了,有時一天說不了一句話,有時幾天說不了一句話。

盡管不說話,事情一點兒也不少做。一天兩頓飯就不用說了。他的臥室他打掃,每星期洗一次內衣,洗一次睡衣和枕巾(外衣送洗衣店),兩星期洗一次床單。襪子手絹差不多天天洗。江行童時常這樣安慰自己;反正自己得吃飯,一個人的飯和兩個人的飯其實差不了多少。以前住單身宿舍不都是自己洗衣服麼?就當現在又住單身宿舍了。

他在努力使自己樹立這樣的觀念;他不是個有家的人,他不是個有妻子的人,他不應該從家,從秦香蜜那裏奢求什麼。他隻有把這個觀念變成自覺的意識,才能擺脫痛苦。

三十二“趕明兒再燉一次吧!”

“小雪臥羊”。

小雪節令一過,天氣驟冷,羊肉大批上市。農民開始殺羊了,春節不遠了。

這是個星期二,秦香蜜和弄胤大清早就去做按摩了。按摩院在新建路市委後麵的那條街上,離華龍小區有三裏路,按說應該騎自行車去。秦香蜜和弄胤為了多活動,不騎自行車,走著去走著回,這樣,兩小時的按摩就得占去整整一上午。

街上賣羊肉,賣羊下水的很多。江行童買了一塊羊排骨,準備做羊排骨燉胡蘿卜。排骨下鍋不久,衛星打來電話,說玉明和振中都在他那兒,叫江行童也過去,中午一塊兒吃飯,吃完飯打會兒撲克。

玉明是檢察院的科長,振中是交通征費局的隊長,他倆和江行童可是二十多年的老獵友,老釣友,老朋友了,關係非同一般。和衛星認識的時間不長,才一年多。衛星是二醫院的副院長,喜歡書法,也是個文人,和江行童談的來。衛星跟玉明,振中關係密切,於是和江行童也是一見如故,很快成了好朋友。衛星炒股,江行童也炒股,衛星常打電話,探討股票方麵的問題。經常接衛星的電話,秦香蜜對衛星這個名字也就熟了,問江行童:“他咋叫衛星?他弟弟是不是叫火箭?”

秦香蜜覺得衛星這個名字叫得奇怪,江行童一聽這個名字就猜到了衛星的歲數;衛星可能是一九五八年出生的,五八年大躍進,放衛星嘛。一問果然如此。

看看表,已經十一點。排骨剛燉上,關了火明天再燉,怕是不好吃了。江行童決定燉好排骨再走。米飯在電飯煲裏用不著管,洗好胡蘿卜切成塊,等排骨八成熟了,倒進胡蘿卜又燜了十分鍾。嚐一嚐,味道鮮美。

江行童蓋好鍋蓋,菜放在鍋裏不容易涼,即便涼了熱起來也方便。離十二點還差二十分鍾,江行童下了樓,叫了個出租車直奔衛星家。

晚上七點鍾江行童回來,秦香蜜已經吃完飯,正在門廳換鞋準備出去散步了。餐桌上放著剩下的半碗羊排骨燉胡蘿卜,看起來她下午吃的仍是中午的飯菜。

“你吃沒吃?沒吃鍋裏還有米飯。”

秦香蜜說了一句,似乎在表示對江行童的關懷。其實米飯和菜都是江行童中午做好的。

江行童還沒有吃飯,那半碗菜夠他吃了。

“中午燉的羊排骨挺香,趕明兒再燉一次吧。”

秦香蜜臨出門說。

三十三“你死在外頭吧!”

過了三天,星期六。

大清早,還差幾分不到八點鍾,老付給江行童打來電話。江行童坐在床邊做“八段錦”,秦香蜜忙著和弄胤出門。

“江大哥,挺長時間沒見你了,忙啥呢?”

江行童想了想,自從不去小公園散步以來,和錢磊,迎梅兩口子不怎麼見麵,跟老付,老戴也失去了聯係,大概快一個月了。

“沒啥忙的。”

“是不是又有大作問世?如果有,我很想拜讀。”

迎梅把江行童正在寫書的事告訴了老付老戴。

“沒有,這一個還沒改完呢,正改著呢。”

江行童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醞釀著迎梅講給他的那些故事,構思還不成熟,所以不想對別人提。

“江大哥,今天有事沒有?”

“我沒事,你說吧,幹啥?”

“要是沒事就去老石家吧,現在就去。我正走著呢,馬上就到。老石今天休息,迎梅說中午給咱們炒蓧麵饋壘。”

“錢磊不是休禮拜天嗎?怎麼今天休息?

“可能是調休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在家呢,剛給我打的電話。”

說話中間,秦香蜜關門走了。她隻聽見江行童接電話,說的什麼聽不清,江行童的臥室門是關著的。江行童在家的時候基本不去客廳,不看電視,就在自己的臥室裏,關上門,上網,看書,炒股,寫作。

剛接完老付的電話,錢磊又打來電話,催促現在就到他家。說人都到齊了,就等他來開攤兒了。

“床上八段錦”隻作了一半,沒有時間再作了。江行童趕緊穿衣洗漱,早點也顧不得吃了,打算買個麵包到迎梅家再吃。想到要在迎梅家裏吃午飯,買麵包時又買了一盒鬆花蛋,一塊豬頭肉,一盒鳳尾魚罐頭。

到了小容家,隻有錢磊,老付,迎梅。還差一個人。

江行童埋怨錢磊說;“你不是說就差我一個了嗎?忙得我早點都沒顧上吃。”

錢磊笑著說:“馬上就到——這不,來了……”說著忙去開門。

跟江行童前後腳進來一個人,不是老戴,江行童不認識。是錢磊的同學,和老付,迎梅都很熟。

“這是江大哥,雲城文學的主編。”

老付作介紹。

江行童說;“早退了,就是老江,別的什麼也不是。”

“這是老黃,老石的同學,我們也是老朋友了。”

此時錢磊到廚房去了,所以還是老付介紹。

老黃表示尊敬地和江行童握手,幾人進了客廳。老黃進了客廳便四下裏搜尋,好像要找什麼東西沒有找到。問迎梅;“你家的牡丹花哩?”

陽台上一盆麒麟,一盆君子蘭,再沒有別的花草。

迎梅詫異道;“我家就這兩盆花,哪兒有牡丹?”

老黃的目光落在客廳門邊的一盆假花上,那是一盆牡丹,掛滿了杯口大的花朵。

老黃突然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老付說;“你神經了?笑啥?”

老黃強忍住笑說;“老戴到我家,跟我說,你看看人家迎梅家的牡丹,養得真好,全是花,一朵都這麼大……”

他連比劃帶說,沒說完,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迎梅捂著肚子說:“這個老戴,把人笑死了,長了個啥眼睛?”

江行童不知道老戴眼睛近視,老戴不戴眼鏡。

“老戴是近視眼?”江行童問。

“還近視得厲害呢!”老付說。

迎梅問:“近視咋不戴眼鏡?人家不近視的戴上眼鏡為俏,他該戴眼睛不戴,為啥?”

“為啥?也為俏!”老付顯得一本正經。“他那雙母狗眼,再戴上眼鏡就沒啦!”

在江行童的記憶裏,迎梅的家裏好像總是充滿了笑聲。他每一次去那裏都覺得輕鬆,愉悅。那個整潔,那個溫暖,那彌漫在空氣中的脈脈柔情,那隨處可見的對生活的熱愛,對生活的嗬護。他不止一次看見過這樣的情景;迎梅細心地給花噴水,那盆麒麟和那盆君子蘭碧綠碧綠,真是欣欣向榮。葉片上有了土,她拿布輕輕擦淨。地上落了兩小片枯葉,她捏起來放入花盆。地上撒了幾滴水,趕緊拿拖把擦幹。茶幾上掉了幾個瓜子皮,隨手就捏起來放進煙灰缸。

江行童想到自己的家,剛才臨出門,還被門廳裏那個空水果箱上的紙袋子絆了一下。空水果箱是秦香蜜清理出來準備往外扔的,裏頭放著一個空料酒瓶,一個空飲料瓶,還有那個裝衣服的已經破了的紙袋。已經放了四天了,秦香蜜坐在椅子上換鞋,箱子如果礙事,就隨便往別處一踢,於是箱子就滑到冰箱前麵去了。要是開冰箱,再把箱子踢開。那個箱子就這麼一直在門廳裏踢來踢去。類似的情景江行童已是司空見慣,已經麻木。以前他會耐著性子把箱子拿出去,現在他不會了。他寧願繞著箱子走,也不去碰它。哪怕那個箱子一生一世在門庭裏踢來踢去,他也能視而不見。

秦香蜜的臥室一天到晚總關著門,裏麵簡直就是一個——用江行童的話來說——“窩”。秦香蜜自己也知道太亂,所以總是把門關得嚴嚴的。再說客廳。陽台的晾衣架上總是掛滿了衣服,從來沒有空著的時候。新洗的衣服沒有地方搭了,才往下取不知掛了幾天的衣服——還不是全取,夠掛新洗的衣服就行。長沙發上永遠堆著秦香蜜的衣服,襪子,敲腿用的磁棒還有其它零碎兒,秦香蜜一看電視就躺在長沙發上,所以長沙發跟前放了個圓凳,上邊有水杯,水果,水果皮。茶幾上是一大堆藥盒,藥瓶,經常有幾粒藥片或是藥丸放在調羹裏或是翻放著的水杯蓋裏;江行童為什麼不進客廳,這是一個重要原因。為什麼家裏來了不速之客秦香蜜要大發雷霆,原因也在這裏。

秦香蜜每天早晨掃一遍地——客廳,門廳,廚房,她的臥室。她掃完的地,頭發,碎紙屑,果皮渣或別的什麼碎渣隨處可見,不掃也不過如此。

秦香蜜在上海期間,也就是說江行童一人期間,家裏卻不是這樣。經常和江行童打撲克的郝軍到江行童家裏打過幾次撲克,回家對妻子趙玲說:“老江家真幹淨,整整齊齊的一點兒土都沒有。”趙玲也常和秦香蜜,弄胤一塊兒散步,趙玲把郝軍的話學了,秦香蜜說:“那才是瞎說呢!江行童懶得連他自己的屋子都不收拾!”

的確,秦香蜜一回來,江行童就很少收拾家了。可是在秦香蜜回來之前,他擦地不用拖布,嫌拖布擦不幹淨。都是蹲在地板上拿毛巾擦,一個房間最少用兩盆水。擦完的地不要說碎渣碎屑,連水印都看不見。很早以前江行童每次擦地都是這樣,那時候連江嬈都有這樣的感覺:媽媽一出差,家裏就變得幹幹淨淨,廚房的台案上也總是利利索索。可是媽媽一回來,過不了兩天,甚至連一天都過不了,家裏又亂了。

江行童早得出結論,隻要秦香蜜在家,這個家永遠別想幹淨,別想利索。他再收拾也無濟於事,索性不收拾了。自己臥室的窗台上,塵土把黑色大理石台麵變成了灰色,他也無動於衷——從這一點上看秦香蜜說的不錯,江行童確實連自己的臥室都懶得收拾……

麻將的嘩啦聲中斷了江行童的感慨,要動手碼牌了。老付本來說要“攉輪子”的,因為眼看九點了,到十二點怕八圈打不完。迎梅圍著圍裙進來對錢磊說:“石老四,咱們可說好了,不管打麻將還是打撲克,你上午我下午。下午你不許上場,要不看著我打,要不就去睡覺,記住啊!”

這麼一來,上午不打麻將,下午錢磊就玩不成了,這才收起撲克換成了麻將。

才打了六圈就到了十二點。

吃完飯,趁著迎梅刷碗的工夫,錢磊又抓上牌了。迎梅聞聲趕過來說;“你們咋不等我?石老四,洗鍋去!說的好好的你上午我下午。”

老付批評迎梅說:“我們都在這兒,你給老石留點兒麵子好不好?上午才打了六圈,怎麼也得讓老石把八圈打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