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嫌疑(3 / 3)

這一天,江行童買了一盒煙(此前他不抽煙),抽到嘴裏又苦又辣,還是一個勁地抽。

他爬上宿舍樓後麵的山頭,在那兒坐了一天。臨下山時,他燒掉了許來義送給他的那本袖珍語錄,包括夾在裏麵的那張照片。

二十一“你這個孩子呀……”

“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深夜十一點二十分,幽深的井口外,前進區一連一排在列隊宣誓。

江行童高舉著主席像站在隊前,他的聲音已不象過去那樣響亮,神情也不象過去那樣嚴肅而亢奮。現在,舉主席像領頭宣誓對他來說已不再是光榮的任務,而是一個額外的沉重的負擔。而且這個負擔一時還無法推脫。階級鬥爭還未結束,他住的四號宿舍樓的五層就是礦“群專指揮部”的監獄。樓梯口焊著鋼筋柵欄,五樓的窗戶都用木板釘得嚴嚴實實。就在前不久,他還聽到過從五樓傳出來的慘叫聲。他已經引起了當局的注意,如果他此時拒絕帶領大家宣誓,極有可能被視作是別有用心,或者更糟。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他不敢引火燒身,隻有裝,裝!

紅十月的高產期還沒有結束,每個班還是雙循環。(割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放炮,出煤,這叫一個循環。通常每班隻能推一個循環,遇到意外情況,例如機械故障,漏頂等,那就連一個循環也完成不了。一個班推兩個循環純粹是為了創紀錄。要推兩個循環,隻出完工作麵的煤就得立即割煤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古塘那一麵的煤就沒有時間出了。這些煤能占到一個循環總煤量的百分之四十。煤浪費了,新記錄卻產生了。)出煤,割根,運料,移溜子,支密集柱,打眼,放炮,再出煤。再割根,再運料,再移溜子,再支密集柱,再打眼,再放炮。推完兩個循環,人人累的筋疲力盡。

快走到皮帶巷的巷口了,大巷裏正有一列煤車駛過。前麵幾個人緊跑了幾步,在巷口跳上了煤車。扒煤車違反井下安全規定,扒正在行駛的煤車更是嚴重的違章行為。可是為了少走十幾裏路,為了早一些出井,大多數工人寧願違反安全規定。能搭上煤車出井,起碼要比步行快四五十分鍾。

皮帶巷快到巷口處分出一個岔巷——皮帶不拐彎,照直向上走去。岔巷則拐了一個彎通往大巷,這一節巷道有三十米,是專門供人行走的。江行童還沒有走到岔巷,看不見煤車,聽聲音煤車還沒有過去,於是趕緊跑。

大巷裏有上下行兩條鐵軌,煤車走的是靠岔巷這一邊的鐵軌,列車緊貼著巷口,把巷口堵住了。這樣一來,助跑的空間就隻有巷道的那兩米寬的距離了——這個距離根本無法進行助跑。

前麵的幾個人都跳上車去了,江行童毫不懷疑自己也能跳上去,盡管別人是空手,而他卻拿著主席像。他站在飛馳的列車旁邊,瞅準了一節隻裝了半鬥煤的煤鬥車,先把主席像扔進去,隨即雙臂往車幫上一搭——但是已經晚了,在扔主席像的那一瞬間,他的腿錯過了這一瞬間的工夫就用不上力了,他沒能竄起來,胳膊的力量隻能把他的身體帶到車鬥中間,卻不能使他的身體站到車鼻之上,他的身體就在兩個車鬥之間墜落下去。他的腦子裏隻來得及閃過兩個字——完了,隨即轟然一聲,什麼都不知道了。

江行童後麵還有幾個人,除了隊長楊英相,剩下的都是歲數較大走不快的。江行童因為拿著主席像,也落在大多數人的後頭。江行童扒車的時候,楊英相也進了岔巷,他發現江行童要扒車,剛要大聲製止,但已經晚了。因而他發出的喊聲由“別扒車”變成了“快停車!”

先前扒上車的人眼看著江行童從道心掉下去,不約而同一起尖叫一起朝車頭拚命晃燈,列車又前行了一百多米才停住。

煤車過去了,巷口空了,大巷裏靜悄悄。楊英相靠在岔巷巷壁上,兩條腿軟得幾乎站不住。他不敢走出岔巷,不敢看巷口外的鐵道。

大巷裏有了腳步聲,不一會兒,有人喊道:“快!在那兒哩!還囫圇著哩!”

楊英相聞聽,一個箭步竄出巷口,列車停在巷口前方約一百米處。在大約三十多米的地方,巷壁根下,有一個黑乎乎圓乎乎的人體。鐵道與巷壁根之間是排水道,距離不足四十公分,隻比三十公分寬的排水道蓋板寬一點兒。江行童就象個團起來的刺蝟似的,蜷縮在隻有三十公分寬的排水道蓋板上……

江行童蘇醒過來,已是在疾馳的救護車上了。周圍都是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隊裏的人隻有一個楊英相。楊英相還穿著工作服,臉上湖滿了煤粉,渾身上下一團黑,隻有眼睛和牙是白的。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在幾個白衣天使之間,楊英相活象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鬼。

到了雲城礦務局醫院,進了急救室,江行童的兩條腿腫得象兩袋麵,根本脫不下水靴和褲子,護士拿剪刀先剪下了水靴,又剪下了帆布褲,絨褲,襯褲。透視、照相,之後就是等待。

楊英相一直跟著大夫跑來跑去,生怕大夫隱瞞什麼情況。快中午的時候,楊英相跑進病房抓住江行童的手搖著說;“小江,沒事……兩條腿都沒事!你這個孩子呀……”

楊英相想說什麼,又突然停住,兩隻小眼睛裏閃著淚花。

江行童真是命大。別人都以為他能保住命就已經是天大的奇跡了,那兩條腿根本別指望再要。可是江行童的兩條腿一點兒事都沒有,不但沒有骨折,連脫臼都沒有。隻是軟組織嚴重挫傷——真正的奇跡,連大夫都覺得不可思議。

江行童怕父母知道實情,沒有回家休養。隊裏抽出李淮安陪侍。李淮安也是雲城鐵路中學的學生。雲城鐵路中學一共來了三十名學生,分散到各個區隊。分到前進區一連一排的隻有江行童和李淮安兩人。

陪侍工傷是許多人羨慕的美差,工資一分不少,五十八斤的口糧標準一兩不減,隻是沒有了每天六毛錢的入坑費。許多人寧願不要那六毛錢,也不願意下井。

江行童給家裏寫信,謊稱他被抽到礦上的籃球隊,正在參加礦務局係統的籃球比賽,大概得一兩個月才能回家。

陽曆年到了,江行童的腿腫基本上都消下去了,還是不能下地。無法再瞞父母,栗文信區長找了一輛吉普車,親自把江行童送到家。並按照江行童的意思,說江行童的腳是打籃球扭傷的。

區長說的話,父母自然深信不疑。

養傷期間下不了床,什麼也幹不了,江行童一天到晚看書。平時他也看書,一本書通常要看一兩個星期。而現在兩三天就能看完一本。

他有兩箱子書,都是從學校圖書館拿的。*初期破“四舊”的時候,高二班砸了學校的圖書館,一大堆“毒草”在操場上化為灰燼。他從剩下的書中(圖書館滿地都是書)挑了一些拿回家去了。有馬恩選集,列寧選集,斯大林選集,普列漢諾夫選集,世界通史,中國通史,世界近代史,中國近代史,西方哲學史,中國哲學史,世界文學史,中國文學史,黑格爾的美學論,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論,拜倫詩集,雪萊詩集,歌德詩集,但丁的神曲,還有費爾巴哈,休謨,笛卡兒,盧梭等等。政論,史學,哲學占了絕大部分。

他邊讀書邊作筆記,已經寫了滿滿三大本。讀的書愈來愈多,思考也越來越多。

他在思考,這場*,究竟是一場真正的革命?還是一場災難?

他在思考,究竟是為了打倒一個人而打倒一大片?還是為了打倒一大片而打倒一個人?抑或是兼而有之?

他在思考,這場付出了巨大代價的空前的大混亂,空前的荒唐劇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僅僅就是為了給一個不光彩的目的披上一件冠冕堂皇外套?

他也常常反省自己。

他曾經確信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現在他卻懷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算個失敗的戰士?還是應該算作罪人?他產生這樣的反省,是因為在他的記憶深處,那一樁樁曾劇烈震撼過他的良知的往事,並沒有被時間埋葬。就象大地上的草,永遠不會被冰雪埋葬一樣……

隊列練習結束,其它班級都回教室去了,空蕩蕩的操場上隻剩下初三六班。

學校裏幾天前出現了一張揭發韓月春的大字報,說她丈夫是國民黨潛伏特務。揭發人署名是“革命群眾”。

韓月春是初一年級的語文老師。她的女兒就是初三六班的班長,數學課代表李薇。

“潛伏特務”是令人恐怖的敵人,造反兵團立即派專案組(樸天曼就是專案組成員)前去雲城礦務局調查。材料拿回來了。韓月春的丈夫解放前曾任國民黨開灤煤礦副總工程師,國民黨員,已被礦務局造反派揪鬥。

沒有查到與“潛伏特務”相關的線索。不過,階級敵人往往隱藏極深,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決定抄家,由江行童親自帶領初三六班施行。

初三六班已在操場待命。

江行童拿著一張稿紙來到操場,正要宣讀,李薇衝出隊列。

“江繼開,我爸爸不是特務……他的問題早向組織上交代清楚了,你們可以去礦務局調查,我爸爸真不是特務……”

說到最後,李薇失聲痛哭。

江行童望著昔日的同桌,望著這個不會見風使舵的正派的班長,猶豫了。

這時胡桂青走到隊前,她現在是初三六班*小組長,造反兵團二分團政委。

“革命的跟我走,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出發!”

不跟她走,就是不革命。而不革命,差不多就是反革命了。

沒有人留下,隊伍出發。

李薇捂著臉痛哭著跑出學校,從此再沒有回來。

北京站地道口,漂亮的水磨石牆壁上貼著七個刺眼的黑色大字:牛鬼蛇神收容站。

江行童和另外三名紅衛兵押著尹佐來到收容站門口。從兩扇關著的磨砂玻璃門裏傳出兩聲慘叫,令人頭皮發麻。尹佐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尹佐是學校裏第一批被揪出來的“黑幫”之一。他那一口流利的英語曾經傾倒了所有的學生,現在卻成了他“裏通外國”的主要罪證。江行童曾經非常羨慕尹佐老師漂亮的手寫體英文,想學,尹佐老師送給他一冊手寫英文字帖。

而此刻,他們要押送尹佐回河北原籍勞動改造。

推開收容站的磨砂玻璃門,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地道兩邊躺著,坐著兩溜人,都是被押送原籍在此中轉候車的“黑五類”。十幾個身穿軍裝,手拿棍子和武裝帶的紅衛兵在中間的過道上來回巡視。哪個“黑五類”梢不老實,棍子,武裝帶就會劈頭蓋臉落在他或她的身上。

把尹佐放進這地獄一般的收容站,江行童實在擔心。尹佐已經快六十歲了,這個骨瘦如柴的幹老頭是吃不住一頓棍棒或皮帶的。武裝帶別看是軟的,比棍子還嚇人。差不多有手掌那麼寬,最可怕的是那個大銅扣,又寬又厚,足夠一斤。那家夥掄起來砸在頭上,跟鐵塊砸在頭上沒什麼區別。剛才江行童就聽見了銅扣落在人頭上的發脆的響聲,他估計那兩聲慘叫就是頭上挨了銅扣的人不由自主發出來的。

可是已經到了這裏,無法再帶尹佐走。如果收容站的紅衛兵問他為什麼走,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況且也實在沒有地方放尹佐,他們總不能帶著尹佐去逛大街,讓尹佐看著他們這些“革命闖將”假借革命之名“遊山玩水”。他隻能希望尹佐不要在這裏做出什麼能觸怒收容站紅衛兵舉動,祈禱收容站的紅衛兵不要對這個虛弱的幹老頭下手。

在收容站安頓好尹佐,江行童他們四個人走上了大街。開往石家莊的火車是下午三點四十分,還有六個多小時,夠他們逛一圈的。其他三個同學都沒有來過北京,這是第一次,所以非要到王府井看看。江血孟是第二次了,一個多月前他來過,在北京大學住了一個星期,抄了一筆記本大字報,臨走時到天安門王府井大柵欄轉了一圈。所以這次再來,他儼然是個北京通了。

他們沒有穿過站前廣場到東長安街,而是從停著許多無軌電車的崇文門東街的街口進去,向西朝崇文門走去。江行童打算到崇文門菜市場買些路上吃的東西。這條路比較偏僻,主要走無軌電車,行人比長安街少得多。他們正走著,從一個岔口走出一群人,亂哄哄的,猛一看象打群架的,細看不是。走在那群人最前麵的是一個矮胖子,頭發被剪光,分不出男女,從走路姿勢看大概是個女人,一隻腳穿著拖鞋,另一隻腳隻穿著襪子。走路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好像喝酒喝醉了。她後麵是幾個紅衛兵,手裏都拿著武裝帶(江行童非常喜歡那種武裝帶,配上軍裝紮在腰裏多威風啊,他不明白這些北京紅衛兵為什麼偏偏要拿在手裏充當武器),不時追上那個女人,掄起武裝帶沒頭沒腦地抽,那個大銅扣抽在肉上聲音發悶,女人不吭聲,隻是身上的胖肉一陣亂顫;抽到頭上聲音發脆,梆梆的,就象是砸在了木頭上,女人這時就發出一聲——好像是尖叫,其實已不是人的聲音,近似於野獸的嚎,而野獸的嚎也沒有那樣痛苦——找不出恰當的詞來形容那種聲音,它叫人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

在崇文門附近的一條胡同裏,一個院子的大門外扔了一片盆盆罐罐,是抄家扔出來的。當江行童他們經過的時候,大門裏出來一輛三輪平板車,蹬車的人沒有坐在車座上,站在腳蹬上蹬,蹬得很吃力。車板上堆著一堆軟顫顫的東西,用一張涼席蓋著。三輪車出了院子拐彎以後,江行童看見,涼席蓋著的是一個死人。

鐵路材料廠*籌委會副主任潘善通拿來了一個檔案袋,裏麵裝著一個名叫趙祖湃的人的檔案。此人解放前是三青團員,保定一中學生會主席,三青團保定區委宣傳委員。這是曆史情況。現在仍受到走資派常景榮(鐵路材料廠黨支部書記)的重用,寫材料,寫黑板報,辦大批判專欄。潘善通分析,此人擅長文墨,又有重大曆史問題,肯定寫過反動詩詞文章藏在家裏,請求江行童派紅衛兵協助抄家。

那個時候抄家成風,不知有多少“牛鬼蛇神”的家被抄。人家請你來革命,你還能不革嗎?江行童同意了潘善通的請求(他不同意,別人也會同意),結果沒有抄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更沒有什麼反動詩詞文章之類,趙祖湃家裏連一張寫字的桌子都沒有。

抄完家就是押送回原籍,這是每一個被抄家的“牛鬼蛇神”都逃脫不了的命運。趙祖湃幫著妻子打點行李(主要靠趙祖湃,他的兩個女兒還小,妻子悲痛欲絕,拿起什麼就站在那兒哭起來了,什麼也幹不了。)整理好行李,江行童派孫偉國,張雙喜兩個紅衛兵押解趙祖湃去派出所消戶口,開戶口遷移證。臨走,趙祖湃走到妻子跟前說;“淑珍,我走了,你好好帶孩子,讓她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妻子讓他說懵了,忘了哭,聽得莫名其妙。

趙祖湃抱起小女兒親了一下,又抱起大女兒。大女兒有十一、二歲了,挺大了,他還是抱起來,也親了一下。

孫偉國等得不耐煩,嗬斥道;“快走!”

趙祖湃住在火車站東,派出所在站西,中間隔著火車站。走公路不用穿鐵道,有橋,但要繞一個大圈。趙祖湃建議穿鐵道走,可以少走路省時間。孫偉國和張雙喜當然也不想繞遠,同意抄近路。

火車站有十幾股鐵道,占了很寬一大片地。有幾股道上停著車皮,大多數都空著。穿過幾股鐵道,一列貨車呼嘯著從站外駛來。還來得及過去,可是趙祖湃把孫偉國和張雙喜兩人攔住了。

“不安全,等車過去再過吧。”

列車駛過來,卷起一陣帶著灰塵和煤煙味的風。車頭過去了,後麵是一節節車箱,咯咯噔噔,咯咯噔噔……

孫偉國和張雙喜望著在眼前飛閃的列車,趙祖湃站在他倆中間。列車還剩幾節就要過完了,這時,趙祖湃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折成幾折的紙,往張雙喜手裏一塞,然後一頭鑽進了車輪底下。這個過程快得象閃電一般,孫偉國張雙喜倆人還在發呆的工夫,趙祖湃已被車輪軋成了幾塊。

“壓死人啦!壓死人啦!”

還是別處的人先喊起來,孫偉國和張雙喜已經不會喊叫了。

列車消失在遠方,車站上的人迅速找來幾張席子,蓋住了鐵道上幾塊較大的肢體。

半小時以後,孫偉國張雙喜失魂落魄地回到趙祖湃的家,進了門看見江行童和其他同學,這才‘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張雙喜手裏捏著趙祖湃塞給他的那張紙。

他們倆人進門時的模樣就引起趙祖湃的妻子的注意了,隨著他倆的哭聲,她一下子從行李卷上站起來。

“怎麼啦?怎麼啦?祖湃呢?祖湃呢?”

江行童此時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焦急地問道;“怎麼啦?說話呀!”

孫偉國結結巴巴說:“趙……祖湃……死了……”

趙祖湃的妻子嘴張到最大,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隨即倒在地上。兩個女孩哇啦一聲撲在媽媽身上……

趙祖湃的遺書:

淑珍:

對不起,我先走了。我不得不走。我隨父親從小就離開了老家,老家裏沒有親人了。即便有幾個遠房親戚,幾十年不見,也早不認識了。那是個十分貧窮的山溝,你們去了根本受不了,我不能讓你和女兒到那裏去受罪。我自己的罪就叫我一個人受吧,我死了,你和孩子就不用去那個窮山溝了。淑珍,為了你和孩子,我沒有別的路可走。

我最後要告訴你和孩子的是,保定解放那年我十八歲,還是個學生。我不是反革命,也沒有做過任何壞事。

再會了,淑珍。你再找個人吧,那樣你會輕鬆一些。一定要找個沒有任何曆史問題的人,這是我的最後希望。

祖湃絕筆

……

常常讓江行童痛心疾首的,不止上麵這三件事,還有許多許多。

他問自己,當初為什麼那樣狠心?那樣無情?是為了革命?是為了捍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是為了廣大人民群眾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別自欺欺人了,自己那麼積極地參加*,其實是為了自己!為自己能出人頭地,為自己有更好的前程。

陳叔叔當上了雲城鐵路分局革命委員會副主任(陳連生,江行童父親的好友,機務段運轉車間的司爐工。曾經是鐵聯總常委,雲城市大聯籌常委。武鬥前夕讓江行童去徐州就是他給江行童的父親出的主意)。井岡山兵團的那幾個學生有的留校當了革委會副主任,有的到鐵路分局當了站、段的宣傳科長,工會主席,團委書記;這就是革命的報酬。

假如奪權的不是“好”派而是“糟”派,那麼,作為雲城市紅三司常委的他,也決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所謂主義之爭,思想之爭,路線之爭,道路之爭;歸根結底不過是權勢之爭,名利之爭。人類社會從古到今一時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這樣的爭鬥,而打出的旗號往往是為了人民,為了正義與真理……

就在這樣不斷的閱讀不斷的思考中,江行童漸漸把許來義淡忘了。

一九六九年六月,煤礦合同到期,大多數學生不願意轉正,離開了煤礦。江行童就更不用說了。

一九七0年,雲城城北二十裏的雲城鋼鐵廠重新上馬(它於一九五八年建成,同年下馬),進行招工。江行童的父親托人給江行童報了名。七0年五月,江行童到了雲城鋼鐵廠,開始了新的人生。

江行童希望自己能夠斬斷過去的一切,也曾經以為斬斷了過去的一切。可是現在,當許來義的來信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才發覺有一些東西是根本斬不斷的。他可以燒掉許來義送給他的信物,燒掉許來義的照片,卻無法燒掉對她的思念;他可以自欺欺人地以為忘卻了她,其實不過是為了麻痹自己的神經,以減輕痛苦。還有,就是為了維護自己那一點兒已經毫無價值的自尊——對於得不到的東西,與其低三下四地跟著它,不如傲然離開它。江行童對許來義的忘卻就屬於這種情形。

不過現在情況完全改變了,那個他以為得不到的東西,現在主動跑回來了。這不能不叫他驚喜異常喜出望外。真正的愛可以否認,可以隱藏,可以視而不見。就是無法徹底清除,因為它已經在心靈深處紮下了根。

二十三“……咱們在一塊兒。”

從重工業局到西街的雲城賓館,騎自行車也就是十幾分鍾的事。會議一上午就結束了,江行童推著自行車走出重工業局大院,拿不定主意是回家,還是現在就去找許來義。許來義在信上約定的時間是晚上七點,中午不知道在不在。猶豫著,最終還是回了家。

這一個下午真是漫長,時間似乎停止了,江行童甚至懷疑時針能不能走到七點。表走得太慢了,越看越急,江行童幹脆不看表了。找了一本書,翻了幾頁,竟不知道寫了些什麼,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終於熬到了六點,江行童草草扒了幾口飯,推了自行車就走。

許來義住的101房間是門廳右首的第一間,緊挨著樓梯口,過往,上下的人絡繹不絕。房門上方有一塊長方形的玻璃,從外麵經過的人隻要一扭頭,就能看見房間裏的一切。

這樣的環境無形之中遏製了江行童的衝動,他進門時,許來義立即從床上站起來,他掩住門,就站在門口。隔著兩米的距離,四目相對,足足有一分鍾的工夫,誰也沒有動,也沒有說一句話。

許來義變了,變的成熟了,沒有了少女的天真,多了女人天賦的韻味,那種能讓男人心旌搖蕩,難以自己的風情。

“來了?”

許來義首先打破沉默,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得先吐出這兩個生硬、蒼白、讓對方和自己都覺得別扭的字。

這兩個字顯然不能作為熱情接觸的媒介,所以,兩個人連手都沒有握一下,就分別坐在茶幾兩邊的簡易沙發上了。

房間裏有三張床,隻住了許來義一人,另外兩張床空著。

許來義從桌子抽屜裏捧出一大把水果糖,江行童不喜歡吃糖,這些特意準備的高級水果糖沒有起到預想的作用。

不過拘束很快就過去了,他們各自介紹了分別以後以及現在的情況。江行童暗自慶幸:如果他現在還在紅七礦,還是個井下工人的話,他真不敢想像許來義聽後會是什麼感覺。他現在的身份是雲城鋼鐵廠政治部宣傳科負責人,這個身份可以使他毫無羞愧地出現在任何場合。隻是他現在還沒有入黨。(許來義特意問到了這一點)

許來義早在插隊之初就入黨了,黨員的身份在她後來的道路上起了及其重要的作用。她現在不當運動員了,被提升為省體委的幹部。這次參加華北六省區女子籃球賽,她是山西代表隊的領隊。

談到十點半,到了該告辭的時候。

許來義突然說;“你到太原來吧,咱們在一塊兒。”

江行童沒有想到許來義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他們談了這麼長時間,一直在回憶過去,還沒有涉及到今後怎麼辦。江行童出於自尊不能主動要求什麼,他在等待許來義的態度。雖然她的態度已經在信中表白了,他還是要聽她親口講出來。

“你要是來太原,我給你聯係單位,給你跑調動手續。太鋼,太重,山機,好些大型企業,比雲城鋼鐵廠更有前途。”

江行童期盼的就是如此,他覺得自己應該立即答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說話,他在猶豫。

許來義凝視著他,表情有些沉重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她毅然問道:“你是不是有對象了?和你一個廠的?”

江行童心慌意亂,表麵依然十分鎮定。好像鬼使神差似的,他也用毅然決然的堅定語氣回答了兩個字:“沒有!”

許來義鬆了口氣,臉色又緩過來了。

“是不是怕你父母不同意?”

江行童含混地點點頭。

許來義說:“雲城離太原不遠,隨時可以回來。你好好跟父母說說,說通了,寫信告訴我,我就給你活動。要抓緊,越快越好,不要拖,你聽清了嗎?”

許來義的父親一年前調到唐山,全家都遷到唐山去了。所以許來義不想再回雲城,堅持要江行童去太原。

這一談又是半個小時,等許來義送江行童出來,已經十一點了。賓館大門上了鎖,接待室的窗戶也關上了,還拉上了窗簾。顯然,值班的人已經休息了。

半夜三更,如果叫人開門,勢必要引來一番盤問。不如明天早上再走,白天進出的人多,不容易被人發現。

兩人又回到房間,這一次沒有坐沙發,兩人緊挨著坐到床上。坐了一會兒,江行童忍不住抱住了許來義。

許來義半躺在江行童的懷抱裏,她的臉對著他的臉,他又聞到了那熟悉的體味,熟悉的發香。

誰也沒有脫衣服,也沒有拉燈,就讓燈刺眼地照著,一直坐到了天亮。

二十四“你憑什麼審問我?”

賓館終於開門了,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許來義陪著江行童往外走,值班人員攔住了他倆。

“你住幾號房?”值班人員問江行童。

“我沒住。”

“沒住……你在哪兒……過的夜?”

江行童回答不出來了。

許來義隻得上前:“他是來看我的,我們是同學,昨天晚上他要走,門已經鎖了,隻好回我的房間坐著。”

“坐著?坐了……一夜?”

“坐了一夜。”

問題變得麻煩了。

這次隨女子籃球隊來的還有省體委的軍代表,聽到消息,軍代表叫走了許來義,江行童也被帶進一間辦公室。

那個值班人員拿出筆,紙,問江行童是哪個單位的,江行童一下子火了。

“你要審問我?你憑什麼審問我?”

爭吵中間,賓館的一個女負責人進來了。

“你這小夥子呀,脾氣咋這麼大?到賓館住宿的人哪個不登記?來,我給你登記,住一夜,交一夜的錢不就行了嗎?”

江行童信以為真,說出了姓名,單位,職務,電話。等著交錢,卻一直沒有人來找他要錢。

過了半個小時,來了一個西街派出所的民警,領著江行童到了西街派出所。

還是問他姓名,單位,江行童又火了。

“你憑什麼審問我?我犯了什麼罪?”

民警瞪著眼看著江行童,突然笑了。

“真是個年輕人!你在人家賓館住了一夜,不交錢還跟人家吵架,你還有理?”

“我沒住!他們鎖了門我走不了!”

“那你在哪兒過的夜?”

“在我同學那兒。”

“你的同學住幾號房間?”

“101號。”

“說了半天,你還是住了,你在101號房間過了一夜,不叫住叫什麼?”

“我沒住!我們坐了一夜!”

民警不再理睬江行童,也不問江行童姓名單位了,他看出來,一問還得吵。他拿出一張紙,走到隔壁房間給雲城鋼鐵廠政治部打了電話。這間房子裏沒有電話。

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後,廠政治部副主任李自光騎著自行車來到西街派出所。民警挺熱情地跟李自光握完手,直接開門見山:“李主任,沒有什麼事,你們這位同誌去看同學,在人家賓館住了一夜。不給人家錢還跟人家吵起來了。到底年輕,經驗少,你帶他走吧!”

“不是住了一夜!是坐了一夜!”

江行童更正民警的話。

民警哈哈大笑,拍拍江行童的肩膀說:“小夥子,不管是坐是住,反正過夜了吧?過夜就得交錢呀?對不對?”

“我要交,他們沒人收!”

“行啦行啦,快跟你們領導走吧!”

李自光沒有張揚這件事情,他對江行童十分器重,不然不會讓江行童負責宣傳科的工作。然而沒有不透風的牆,不知是李自光接電話時別人聽到了什麼,還是電話室的接線員嘴不嚴實說了些什麼,秦香蜜聽到了風聲,立即跑來問江行童派出所是怎麼回事。

江行童本來是不想讓秦香蜜知道他與許來義的關係的,如今見秦香蜜已經知道了,突然覺得讓秦香蜜知道了並不見得是件壞事。他們之間遲早要有個了結,早了結更好,那樣他就可以毫無顧慮地通知許來義了。於是他對秦香蜜講了事情的全部經過,隻有一處作了更改;他隱瞞許來義的那封絕交信,隻說省體委不準運動員寫信談戀愛,所以許來義一直沒有給他寫信。現在許來義不當運動員了,可以談戀愛了,因而他與許來義中斷的關係自然恢複了。

秦香蜜對這件事的反應有點出乎江行童的意料。秦香蜜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有些精神恍惚。她回到廣播室就跟樸天曼打聽許來義的情況。樸天曼並不知道江行童和許來義的關係,所以對秦香蜜的問題也沒有多想,脫口說道:“許來義,我當然認識。造反兵團的幹將,可潑辣啦!高高的個子,兩個小辯,長得漂亮極了,她的相片在北街照相館掛了一年多呢!”

秦香蜜再沒有說話,坐在那兒發呆。樸天曼這才發覺秦香蜜有些反常,硬拉她出去,說到供銷社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沒有。她以為秦香蜜到了外麵一分心,精神就會好一些。兩人騎自行車出了廠門,秦香蜜不走馬路邊,就在中間騎,樸天曼喊她她也不理睬,仿佛根本聽不見似的。樸天曼慌了,急忙下了自行車把車支起來,打算追過去把秦香蜜拉住。這時迎麵駛來一輛卡車,秦香蜜占住了道路,卡車隻好往邊靠,一個勁地按喇叭。秦香蜜還是沒有反應,照著汽車向前騎。汽車急打方向拐出馬路,車頭讓過去了,後輪把秦香蜜帶倒了。

樸天曼已經拉住秦香蜜的自行車了(幸虧她拉了一下),這時丟開自行車就去抱秦香蜜,同時大喊:“快去廠裏叫人!快去叫大夫!”

這條路連著廠區和生活區,來來往往淨是鋼鐵廠的人,有人跑到廠醫院報了信。

醫護人員拿擔架把秦香蜜抬到廠醫院,經過一番檢查,頭部有一點兒外傷,其它部位都沒有發現問題。然而秦香蜜目光發直,神情呆滯,誰也不理睬,好像誰也不認識似的。大夫開始懷疑她的大腦,準備再觀察觀察,不行就得送市裏的大醫院了。

江行童不知道這件事,正在埋頭編著下一期的“鋼鐵戰報”。李自光走進來,看著江行童,卻不說話,那目光也與以往不同,好像江行童身上有一種東西以前沒有發現,今天才剛發現似的。

江行童叫了一聲“李主任”,沒有往起站。李自光常來,他們之間已不拘禮節,尤其是在江行童忙著的時候。但是今天江行童發現不對勁,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不,比這還要糟糕,李主任的眼睛裏有著一種以前他從未見過的冷漠。因此,江行童叫了一聲“李主任”以後就愣住了,不明白李主任為什麼那樣看著自己,也不明白李主任為什麼不吭聲。

李自光是從廠醫院過來的,秦香蜜的情形讓他非常擔憂。他詢問過樸天曼之後已經猜出來是怎麼回事了,年輕人失戀往往如此。他以為江行童知道秦香蜜被撞的事了,特意過來看看江行童的態度。剛進門他見江行童還在專心看稿,以為江行童無動於衷,臉色當即陰沉下來。可是隨後,江行童那副茫然的傻相又使得他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你還不知道?”

李自光問,審視的目光直對著江行童的眼睛。

江行童還坐著,完全懵了,忘記了此時應該站起來。他也直視著李自光,不知道李自光問得是什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小秦讓汽車撞了……”

江行童一下子站起來,由於坐得太近,桌子幾乎被頂倒,茶杯滾落到地上摔碎了。這麼一來江行童更加驚慌失措,焦急的眼神裏又加進了幾分膽怯,他怕自己的失態更加觸怒李自光。

“她在廠醫院急救室,你去看看吧。”

李自光看出來,江行童確實不知道秦香蜜被撞的事情,臉上的陰雲漸漸消散。

江行童一口氣跑到廠醫院的急救室,幾個人圍著病床,江行童擠到床前,輕輕叫了一聲:“小秦……”

秦香蜜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就是沒有神兒,也沒有亮,對什麼都沒有反應。聽了江行童的那聲呼喚,她的眼睛漸漸有了光亮,眼神漸漸向瞳仁聚攏,她看見江行童了,認出他來了。她突然大哭起來,猛然坐起把江行童攔腰抱住。

周圍的人陸續離開。

大夫也走了,用不著再擔心秦香蜜,她沒有事了。

這一下,江行童與秦香蜜的關係徹底公開了。

在江行童的愛情天平上,許來堂誕秦香蜜的分量是不相同的。如果沒有兩年前許來義寫給江行童的那封絕交信,江行童肯定不會轉情他人,更不用說秦香蜜這個黃毛丫頭了。就是這一次,許來義又來找他,分量雖然有所減少,但還是超過了秦香蜜。他沒有把秦香蜜的事告訴許來義,卻把許來義的事告訴了秦香蜜,其用心不言而喻。盡管許來義勸他去太原時他的猶豫來自於對秦香蜜的顧慮,但經過冷靜全麵的考慮之後,他最終還是把愛情的砝碼加到了許來義的這一邊。

可是秦香蜜出了事故,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料到的。他絕沒有想到秦香蜜對他的癡情竟然到了幾乎喪命的地步。依他的想像,秦香蜜聽了他和許來義的事情之後,無非是大哭一場,大罵他一頓也就完事了。誰知秦香蜜卻精神失常出了車禍,而他和秦香蜜的關係也隨著在全廠徹底公開。這個始料未及的意外變化,迫使他不得不重新考慮他與許來義的約定。秦香蜜現在仍處在時好時壞的的狀態,如果一旦再受刺激,神經紊亂變成瘋子,他的良心何安?廠裏的領導,同事會怎樣評論他?

李自光主任那張陰沉的麵孔又浮現出來,顯然,李主任把他看成了心懷二意腳踩兩隻船的人。李主任對他有知遇之恩,而且掌握著他的命運。如果他不顧秦香蜜的死活毅然與她斷絕關係,李主任一怒之下把他打發回車間,他怎麼辦呢?還有,那時即使許來義在太原給他找好了單位,甚至開來了調令,李主任卡住就是不讓他走,他又如之奈何?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隻要李主任給對方單位發一封公函過去:“此人品質惡劣,不宜調動”,一切就全完了,那時他才真正是“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還有臉再見人嗎?

真是痛苦的抉擇啊!

可是,他必須作出選擇。

他給許來義寫了信,謊稱暫時還做不通父母的工作,讓許來義再等一些時候。信發出後他又給許來義寫了一封信,坦率承認了他與秦香蜜的關係,明確表示不能去太原,請許來義原諒。這封信看起來是寫給許來義的,其實是專門寫給秦香蜜看的。果然,看了這封信之後,秦香蜜的病情立見起色,迅速好轉。

許來義沒有回信,她與江行童的關係就此徹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