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公公去世才一年多,*來了。丈夫被打成黑幫關在農場改造,自己一家人從寬敞舒適的老宅裏被趕出來,搬到東街的大雜院。她一個女人要養活老小五口人,這副擔子太沉重了。馬弄胤再次請婆婆做針線活,其實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對她家多少有一點兒幫助,歸根到底還是馬弄胤心疼婆婆,不忍心看著婆婆遭罪。
一九六八年年底的時候馬弄胤曾經找過她一次,猶豫地對她說;“迎梅她媽,你們老少三代住那兩間房太擠了,你看能不能讓你婆婆到清真寺來住?這兒有空房,閑著也是閑著,你跟迎梅爸爸商量商量,看看行不行?”
算算日子,公公去世已超過三年。按當初的想法,現在能操辦婆婆和馬弄胤的事了。而且馬弄胤已明明白白地提出了這個要求。
她跟丈夫商量。丈夫已在半年前恢複了自由,從農場回到了水利局。丈夫首先考慮的是影響,是臉麵。母親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個歲數還談婚論嫁,豈不讓人恥笑?自己怎麼有臉見人?其次,他又考慮自己剛剛解放不久,雖然回了水利局機關,還需要在群眾監督下繼續改造,得夾著尾巴做人。說話得小心謹慎,做事更得瞻前顧後。這個時候如果單位裏知道了他的目母親又嫁給了一個伊斯蘭教的弄胤,會對他產生什麼看法?
迎梅母親的想法與丈夫不同。她沒有考慮什麼臉麵不臉麵。她是個女人,知道女人的心,知道女人的痛苦。她主要考慮的是,這件事情對丈夫的處境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國家對少數民族的政策相對比較寬鬆,就象馬弄胤吧,雖然也受到大字報的批判,但還沒有被關到什麼地方去勞動改造,也沒有讓人揪頭發抻胳膊掛牌子批鬥過,沒有受到什麼大的衝擊。但是,弄胤和漢族裏的“地富反壞右”一樣,也屬於“階級異己分子”,是監督和專政的對象。自己的家庭是“黑五類”,再讓婆婆嫁給另一個“黑五類”,別人會怎樣看待這件事情?會不會認為他們是蓄意向無產階級專政挑戰?會不會認為他們是猖狂地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果真如此,剛剛從農場回來不久,還在繼續改造的丈夫會不會受到牽連?要知道,嫁給“黑五類”的女人是他的親生母親啊!
思來想去,迎梅的母親猶豫了。她不敢冒這個風險。雖然丈夫沒有明確表態,但她知道丈夫從心底裏是不願意母親再嫁的。哪個兒子也不會容許母親做這種有傷兒子自尊的事情。不過她也清楚,如果自己支持婆婆再嫁,丈夫即便心裏不同意,也不會公開表示反對。他本來就遇事少有主見,長期的學習和工作環境使他養成了不作判斷,不作決定的習慣。有上級聽上級的,沒有上級聽別人的,反正他不拿主意,也不負責任。對家裏的事情同樣如此,一切全由老婆做主。
婆婆的命運,婆婆的幸福與痛苦,都掌握在迎梅母親一個人手裏。可是為了丈夫,為了子女,為了整個家庭,她不能隻顧婆婆而不顧別人。她本想不給馬弄胤作任何交代,就這樣不了了之。可是又不忍心讓馬弄胤絕望。她婉轉地對馬弄胤說:“馬叔……再等兩年吧,迎梅她爸才從農場回來,我怕再有個三長兩短……再等兩年,看看形勢再說。”
馬弄胤點頭稱是,心裏卻十分清楚,這是對他的命運的最後判決。
“我真後悔……”
母親的這句話,還有說這句話時的那種表情,深深印在迎梅心裏。馬爺爺去世好幾年了,每當迎梅想起他,想起奶奶,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哀傷和迷惘。奶奶和馬爺爺的事,真能怪母親嗎?如果不應該怪母親,那又該怪誰呢?
談到家世,尤其是談到幾位已經去世的老人,迎梅似乎有說不完的故事。這些故事多數是迎梅自己無意識講出來的,也有江行童問出來的。
每當聊起這些內容的時候,往往是江行童和迎梅兩個人邊走邊聊。別人偶爾跟著聽一會兒又走開了,既插不上嘴,也不清楚來龍去脈,聽不下去。
就在江行童與迎梅認識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江行童見了迎梅隻打個招呼,要不就是點點頭,然後又徑自走了。跟他一起走的是雲城市聯合運輸公司的前總經理老張。幾天前老張無意中說起了聯合運輸公司的破產,江行童覺得是個好題材,便約老張天天晚上來小公園散步,邊走邊談,前後一個多月。老張詳細介紹了聯合運輸公司從組建到破產的整個過程。經過一段時間的咀嚼消化,江行童自覺得成竹在胸,開始創作以聯合運輸公司為原型的一部長篇小說。動手之後不久,便碰上迎梅偶然說起了*的事,於是又開始了對迎梅的采訪。
迎梅剛一開始還以為江行童不過是和她隨便閑聊,過了幾天發現不對勁,不象是閑聊。她想起前一陣子江行童和老張每天雷打不動的散步。
“前一段天天跟你一起走的那個老頭是誰?”
“老張,聯合運輸公司的總經理,現在退了。”
“你和他聊些啥?形影不離一塊兒走了一個多月?”
“他們公司破產的經過。”
“那有啥聊頭?你是不是想寫啥東西?”
“寫一部長篇小說,已經開始寫了。”
迎梅有些吃驚,似信非信。
“你真能寫成書?”
“試試看吧。”
“你寫過書?”
“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還有一本小說集。”
“真的?你這幾天問我這問我那,是不是也想寫書?”
江行童點點頭。
“那你就問吧!你啥時候把我也寫進書裏,那才好哩!”
江行童和迎梅聊了二十多天,許多情節精彩生動,幾個人物已經活生生地在江行童的腦海裏浮現。隻是這些材料現在還十分鬆散,還沒有凝聚成一個整體,提煉不出一個能概括全篇的主題。
江行童琢磨了幾天,沒能理出個頭緒,暫時先放下了。他認為自己的精力都集中在目前正在進行的創作上了,沒有力量再去整理迎梅提供的素材。再說,即便理出了頭緒,他也不可能同時創作兩部小說。
他決定先集中精力完成手頭的創作。至於迎梅提供的素材,都深深印在記憶中,不會輕易忘記的。況且迎梅也天天散步,有什麼需要了解的可以隨時問她。
經過這個階段的接觸,江行童和迎梅更加熟悉了,彼此間的關係也好像更密切了。在散步的這些人裏頭,就數江行童年輕;五十多歲。也就數江行童有文化;人家發表過作品,能寫書。迎梅願意和江行童一起散步,江行童也願意和迎梅聊天,喜歡聽迎梅說話。
這個時間是2005年六月。四月中旬秦香蜜去了上海看望女兒。華龍小區不是封閉小區,四通八達,近幾年盜賊猖獗,有許多家被撬被盜。江行童住在二層,一層宙國蓋了間小房,江行童臥室的窗戶底下就是宙國家的房頂,跟一層沒有什麼區別。江行童家曾經被小偷撬開窗戶盜過一次,所以這次秦香蜜去上海,江行童得留下看家。
迎梅做的一手好飯菜,在這一點上她又和江行童有了共同語言。秦香蜜不怎麼做飯,全靠江行童。江行童熬魚、燉肉、包餃子最為拿手,這三樣,無論是秦香蜜,還是大女兒江嬌,二女兒江嬈,一致公認比飯店裏的還好吃。秦香蜜不吃飯店裏的魚,吃江行童熬的魚,而且是百吃不厭。江嬌江嬈都不吃飯店的餃子,卻吃家裏的餃子。
迎梅和江行童也常在散步的時候討論怎樣做菜。江行童喜歡吃蔥爆羊肉,自己炒了幾次,都嚼不爛。迎梅告訴他蔥爆羊肉不是炒出來的,而是熬出來的。羊肉切片放些許水先熬,直到把水熬幹羊肉熬熟。再放入切好的大蔥翻炒幾下就成了。
江行童還喜歡吃本地的炒蓧麵饋壘;土豆蒸熟去皮,拌上蓧麵一起搓碎,再放蔥花下鍋炒熟,噴香噴香。江行童做過幾次,人家炒出來的蓧麵饋壘是散的,他炒出來是一個大疙瘩,吃著發粘。迎梅告訴他,土豆蒸熟去皮拌蓧麵搓碎以後,還得再蒸一次,然後再下鍋炒。江行童按迎梅的方法又試了一次,迎梅說得不錯。
迎梅的丈夫錢磊每星期隻在星期日休息一天,民航從周一到周六都有飛機,隻有星期天沒有飛機。錢磊平時工作繁忙,到了星期日就想好好玩一天。他和江行童是老搭檔,喜歡叫江行童。打撲克的時候居多,有時也打麻將。
江行童第一次去迎梅家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那是一個星期日的上午,他接了錢磊的電話到他家的時候,迎梅的同學老付和錢磊的同學老戴已經在那兒等著了。門廳旁邊是廚房,釘在廚房裏的晾衣架上掛滿了剛洗完的衣服,掛得齊齊整整——這第一眼就讓江行童頓生感慨,不由自主站在那兒看著那些衣服。
真正的廚房在廚房最裏邊的陽台上,那裏散出來的夾著熱氣的香味兒穿過掛滿衣服的廚房飄到門廳,是一股燉肉的香味兒。錢磊也站在門廳裏,江行童頭一次來他家,他得陪著參觀參觀。
“家太小,煤氣灶挪到陽台上去了,廚房裏還能放點兒東西。”
錢磊以為江行童在看廚房,站在旁邊介紹著。沒有了煤氣灶,廚房變成了一個小廳,放著冰箱、冰櫃、洗衣機,還有一個放雜物的小櫃子。空中是晾衣架,空間利用充分,卻是井井有條。
迎梅聽見說話從陽台裏麵走出來,穿著圍裙,兩隻手可能沾著油,半抬著放在胸前,很象打太極拳的架勢。
“咋不進去?我們這小家亂哄哄的,有啥可看的?”
江行童笑笑,沒有說話。
迎梅又說:“中午別走了,反正你夫人也不在家,嚐嚐我燉的排骨。”
江行童說:“這麼早就做上了,幾點就起來了?”
迎梅說:“我五點就起來了,人家睡得呼呼的,我怕吵醒人家,給他關嚴門,就開始洗衣服……”
有人在客廳裏插話,看不著人。
“你不會晚上再洗?偏得大清早洗?我最怕我們樓上大清早開洗衣機了,轟隆轟隆吵得你不起也得起。”
錢磊笑笑說;“這是老付,迎梅的同學。”
迎梅說:“人家給你脫下來了,洗衣機上堆了一堆,不洗咋弄?我可不象別人,髒衣服塞進洗衣機一放好幾天。我受不了,有了髒衣服當下就得洗出來,不洗出來就總覺得有什麼事沒幹,坐也坐不安心。”
客廳裏又傳出老付的聲音:“客人來了,你又洗又涮的,客人能坐得安心?”
迎梅說;“你算個啥客人?我七點鍾就下去又買骨頭又買菜,不是為了你們?嫌亂你不會走?誰攔著你了?你中午別想吃我的排骨,沒你的份兒!”
老付說:“不是豬排骨嗎?咋是你的排骨?你的排骨誰敢吃?”
“你停停地坐著吧!沒人把你當啞巴!”
說著話已進了客廳。江行童跟老付、老戴是頭一次見麵,相互介紹之後,迎梅對錢磊說:“江大哥來了,你們四個人先打撲克吧。我把菜洗好切好,一會兒你炒就行了。”
這是一套兩居室,客廳其實還是一個臥室,放著一張單人床。迎梅的女兒微微平時住奶奶家跟奶奶做伴,偶爾回來就睡客廳。房間不大,卻收拾得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眼到之處看不見一點兒灰星。
迎梅沏了一壺茶送進來,錢磊拿了一支煙叼在嘴裏正準備點火,迎梅放下茶壺伸手搶去了他嘴裏的煙卷,嗬斥道:“又抽!你看看人家誰抽煙?就是你!忘了早晨起來咳嗽啦?你給我少抽煙,去年我才刷的房,今年我不想刷了,你別給我熏黃了。”
迎梅又忙去了。錢磊偷眼一瞅她不在,抓完牌拾起煙點著了。
還是錢磊跟江行童搭檔。可是第一次來迎梅家的感覺使得江行童無法集中精力。感覺太多了,相互重疊融合,難以說清。
他一進門,看見廚房裏那一架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一種溫暖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後來又聽了迎梅對老付說的那一番話,心中頓時萬千感慨。晾衣架上的那些衣服多數是男人的,顯然是錢磊的。江行童想起自己,從結婚到現在有三十年了吧,秦香蜜什麼時候給他洗過一件衣服?剛結婚的時候或許洗過,不過沒有印象。可以確定的是,自從女兒江嬌出生以來,他一直是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包括襪子和手絹。就在幾年前,那一年二女兒江嬈高考,還沒有去上海。那一天是星期幾記不清了,好像是星期日,因為那天江嬈也在家。他出去買菜回來,秦香蜜剛洗完衣服,滿地的盆子滿地的水,得找地方下腳。秦香蜜每次洗衣物都是如此,他說過兩次,吵了兩次,以後就再也不說了。
“你的臭襪子!你自己投去!”
秦香蜜的氣不打一處來,不知是因為江行童脫下襪子沒有及時洗?還是因為江嬈在家,她洗衣服卻對江行童的一雙襪子視而不見,讓女兒見了有些說不過去。那雙襪子放在單人沙發旁邊,江行童昨天晚上洗完腳忘了洗了。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一次,秦香蜜掃地時把襪子掃進沙發底下,江行童想起洗襪子沒有找到。問秦香蜜,讓秦香蜜罵了半天。
江行童放下菜去投襪子,那雙襪子扔在洗衣機旁邊的地板上,濕漉漉的象垃圾,顯然從洗衣機裏撈出來沒擰水就扔在那兒了。
別的衣服都掛在晾衣架上了,有秦香蜜的,有江嬈的。
江行童真想說“我沒有讓你洗,我也不需要你洗,你撒什麼火?”可是女兒在家,他沒有說,默默投了襪子,搭在衣架上。
秦香蜜有個習慣,換下來的衣服要等攢成一堆才洗。那些衣服,有的堆在床頭櫃上,有的堆在洗衣機上。如果這期間有客人來,她要在家,就匆忙把髒衣服塞進洗衣機,以免被客人看見。如果客人來時她不在家,而江行童又沒有把她的那些髒衣服藏起來,客人一走她便大發雷霆:“你是個死人?你就不會把髒衣服收拾起來?讓人家看見家裏象什麼樣?這是不是你的家?你就不嫌丟人?”
倘若客人是來找秦香蜜的,風暴或許到此為止。若是江行童的同事或朋友,她的怒火則還要延續下去。
“以後你少招你那些狗肉朋友到家裏來!我不歡迎!我嫌亂!整天閑得無聊竄來竄去,有什麼好竄的……”
秦香蜜實際上是小學文化水平,把“酒肉朋友”聽成了“狗肉朋友”。
十“你們男人們最怕洗衣服……”
江行童在迎梅家吃過幾次飯以後,感覺著有些過意不去。他比錢磊迎梅大,工資也比他們多一些,老吃人家的於心何忍?趁著一個星期天,他邀請錢磊迎梅夫婦,老付,老戴到他家作客。燉肉太費時間,他準備包餃子。餃子皮是買的現成的,肉餡也是現成的,但還需要加工——把蔥、薑剁進去。這樣,蔥薑味和肉味才能充分融合。
客人們在約定的時間都到了。錢磊迎梅買了豬頭肉,鳳爪,豆腐皮,黃瓜。老付買了兩瓶酒,老戴買了一隻溝幫子熏雞。江行童已經買了豬頭肉,鬆花蛋等一些下酒菜,還燉了一條大草魚,囑咐他們什麼也不用買。然而客人們誰也沒有空手。
江行童讓客人們去打撲克,他自己包餃子。老付說:“那成什麼啦?咱們都包,吃完了一起玩兒。”
於是都去衛生間洗手。
衛生間裏泡著一盆衣服,迎梅看見了,對江行童和老付說;“包餃子你們四個人足夠了,你們包吧,我把江大哥這幾件衣服洗出來。”
江行童急忙阻攔,迎梅推開他說;“你別管了,我幾下就給你洗出來了。我知道,你們男人最怕洗衣服,也洗不淨。你領導他們包餃子去吧,我看看你的餃子是不是比飯店的強。”
這幾句話真說到江行童的心坎上了。他最頭疼的就是洗衣服,也真是洗不淨——別看他洗了一輩子。嶄新的襯衣,洗過兩次就洗潮了,再也洗不出來了。內衣洗不幹淨還能湊乎穿,外衣就不行了。有一回他洗了一件夾克衫,幹了之後皺皺巴巴,怎麼弄也弄不平整,根本沒法穿,隻好送洗衣店花了五塊錢讓人家重洗。他第二次去迎梅家,看見晾衣架上一件錢磊的西服,也是皺皺巴巴的,就說;“這種衣服不能在家洗,洗完不能穿。”
迎梅不屑地說;“我嫌洗衣店洗得髒。一盆水要洗多少衣服?誰知道都是些啥人的?”江行童指著西服說;“就這樣給錢磊穿?”
迎梅一撇嘴說;“他才不穿哩!也沒法穿。等幹了我拿到裁縫店,花一塊錢熨熨就行了,比洗衣店熨得還展括哩。”
江行童就在這個時候一下子想起了“賢惠”這兩個字。人們形容女人好往往用這兩個字,可是對這兩個字的具體含義,江行童還沒有認真研究過。此刻,他覺得迎梅給丈夫洗西服這件事情就具體體現了“賢”與“惠”的內容。自己給丈夫洗西服。這無疑應該是“賢”,隻花一塊錢,取得了與洗衣店相同或是比洗衣店還好的效果,這就是“惠”。隻賢而不惠的女人常見,這樣的女人可能可敬,卻不一定可愛。隻惠不賢的女人也常見,這樣的女人談不上可敬,甚至連可愛也談不上。賢惠兼得的女人,仔細想來還真是鳳毛麟角。
在對“賢惠”這兩個字進行思索的時候,江行童又想起一件事。那次也是在迎梅家打牌,吃完午飯迎梅在廚房刷碗,老付感慨道:“生活呀,不在你掙錢多少,而在於你活得有沒有滋味。我那個老婆,早上的碗中午洗,中午的碗晚上洗,晚上的碗第二天洗。池子裏一天到晚堆一堆鍋碗,我要是回去早了想做飯,就得先把那一堆鍋碗洗出來,不然連菜都沒法洗。我真煩透了,連一會兒也不想呆。老石,找上迎梅是你的福氣,別看你們工資不高,可是過得比我有滋味。”
江行童深有同感,輕輕歎了一聲沒有說話。錢磊無話可說,老戴平時就沉默寡言,此刻更不知道說什麼好。氣氛突然變的沉悶了。
迎梅這時走過來,指這錢磊說;“石老四,聽見沒有?找上我是你的福氣!你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守著寶貝不認得寶貝。你要是再拿夜明珠當玻璃球,我一拍屁股就走,去找識貨的去!”
話音未落,江行童老付老戴三人哈哈大笑,鬱悶之氣一掃而光。
那種時候說出那麼一番話來,叫幾個唉聲歎氣的男人喜笑顏開,這不是惠是什麼?
江行童聯想到,如果錢磊在外麵遇上煩心的事情,回到家大概就煙消雲散了。迎梅幾句話就能把他逗笑。而自己呢?有時在單位跟上級或是下級生了氣,回到家沒準還得跟秦香蜜吵一架。她才不管你臉色好看不好看,心裏煩不煩,一進門就叫你做這做那。你乖乖做去便罷,稍不高興一還嘴,一場爭吵立即爆發。這樣的情形,江行童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迎梅沒有用洗衣機,就在洗臉池裏洗衣服。不到二十分鍾,幾件內衣都洗出來了,平平展展地掛在了晾衣架上。
江血孟的內心在那一刻混亂起來,好像是酸甜苦辣攪在一起,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味道。他對迎梅的好感裏又增加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東西。
七月,最炎熱的季節。四十號樓停水。
四十號樓靠著大街,有兩家飯店一家熟食店都是從四十號樓接的自來水。水費發生糾紛,飯店熟食店和四十號樓的居民誰也不交水費,自來水公司關閉了供水閥門,停水停了將近一個月。
住樓房沒有水可不行,錢磊不願意求人,天天晚上下班回來去嶽母家推水。水利局家屬院在華龍小區北麵,隔著一個街區,大約有六、七百米。這段距離說起來不算遠,迎梅回娘家溜溜達達就走去了。不過要是天天推兩桶水,也夠麻煩的。一個塑料桶裝五十斤,錢磊推一次水得一個小時。
四十號樓停水的消息很快傳開,江行童得知錢磊天天去嶽母家推水,便埋怨他說;“你咋不到我家接水?去你嶽母家你不嫌費事?”
錢磊也不再推辭,開始到江行童家接水。有時錢磊值班回不來,迎梅就拿個小桶,到江行童家接上一小桶水臨時湊合。
從江行童家接水隻要十幾分鍾就夠了,錢磊又有了散步的時間。他和江行童也有許多感興趣的話題,除了打麻將打撲克,還有釣魚,打野兔子等等。雲城機場在市郊,周圍不是莊稼地就是草地。尤其是在機場跑道附近有大片的高草,起降的飛機有時能驚起藏匿的野雞野兔。為了飛機的安全,機場從省公安廳省林業廳特批了兩支獵槍,專門組織人去打機場周圍的野雞野兔。錢磊經常在黑夜開車打野兔,這個辦法效率極高,有時轉幾圈能打十幾隻甚至二、三十隻野兔。
江行童早年也經常打獵,一九九二年收繳槍支,獵槍沒有了,改成用網套。網是用專門的細線繩織的,一米高,幾百米長。江行童和幾個朋友在秋天經常開車去套兔子。找到有兔子的地方把網支好,然後連喊帶叫,專找可能藏兔子的地方走。被驚起的野兔倉皇逃竄,它們以為逃脫了魔爪,其實正在奔向“魔鬼”(對野兔而言,人就是魔鬼)布下的天羅地網,奔向它們注定的宿命。看著這些奔向死亡的小生靈,江行童有時為它們悲哀。然而當他做野兔吃野兔的時候,卻毫無悲憫之心。人的靈魂真是複雜,矛盾重重。
江行童做野兔很在行,是多年摸索出來的。野兔有一股濃重的腥味,做不好根本不能吃。江行童做的野兔沒有任何腥味,連秦香蜜這樣口味極挑剔的人,也對江行童做的野兔百吃不厭。就在散步聊天中,錢磊掌握了做野兔的方法。試驗兩次均告成功。這以後,機場再打了野兔,他就拿兩隻回家,把幾個牌友叫來,又吃又喝玩一天。
江行童也常和錢磊聊機場的事情。雲城機場是雲城市政府投資建設的,建成之後海南航空公司接管。錢磊實際上已是海南航空公司的職員。
海南航空公司是國航(中國航空公司)、東航(東方航空公司)、南航(南方航空公司)之後國內第四大航空公司。前麵三大公司都是國有公司,南航卻是一家民營上市公司。讓江行童驚奇和疑惑的,江行童最感興趣的,就是改革開放短短十幾年,一家民營資本如何會發展到如此巨大的規模。對於國有企業的管理機製和運作模式,江行童通過與聯合運輸公司張總經理的交談已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他現在還想詳細了解一下大型民營企業的發展軌跡和運行模式。錢磊隻是個普通司機,不是管理人員,談不出更多的情況。每到這個時候,話題就轉到其它方麵去了。
當江行童向錢磊詢問有關航空公司情況的時候,迎梅便離開。或是自己一個人走,或是和別人一起走。她對這方麵的話題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