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祭司(1 / 3)

我的某個名叫條頓的老祖宗年輕時於一次漫長的遷徙途中,慎重或者輕率地揮舞長矛遠指亞摩斯高原之上的某座青山,然後帶著一家老小在半山腰上搭了幾間馬馬虎虎的茅棚住了進去。不久,這座青山有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布茲。因為他是個畢摩(彝族祭司),滿腹經綸,能掐會算,人們便以為他居住的地方必然是風水寶地,因而沒過多久,這座山上便人煙四起,村寨遍布。自然,他的茅棚家園裏也很快就子嗣如煙,人滿為患,多數男子還都成了祭司。他們不斷拓土開疆,把寨子建得越來越大,並取名為奧布裏。可是幾個世紀之後,這些祭司的後代卻失去了這塊風水寶地,那是因為一卷經書引進了一股禍水……

遠古的時候,名叫“巴德”的人有七個兒子,其中兩個兒子無後,其餘五個兒子又有諸多兒子。到了後來的某個時候,父親的名字成了子女的姓氏,名叫“巴德”的先祖就有了姓氏各異的一群子孫。這些子孫共有一個家族名稱,便是“巴德氏”,俗稱“巴德七子”或“巴德五子”。居住在布茲的姓條頓的這個祭司家族,便是巴德氏的一支。他們曾以經師世家的身份高傲自居,名噪一時。據說這份榮耀由一卷名叫“者末”的經書所帶來。那時,一個名叫條頓裏斯的年輕祭司掌握著這卷薪火相傳的經書,他因此年紀輕輕就成了戴納部落的主持祭司,被冠以經師名號而著稱於世,給人留下了聲名顯赫的印象。

但是這一年的秋天,他時常夢見自己變成了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像布茲山林中的獼猴一樣,在路旁跳來跳去,哼哼挑釁著名叫條頓裏斯的人。

“這樣的夢在經書裏找不到解釋。”他沒完沒了地跟妻子重複著這句話。

“牢騷!夢就是夢,亦幻亦真,你想象不到的都是夢。”妻子碧翠絲卻不以為然,照例不耐煩地說。

不久,條頓裏斯得了內髒上的疾病,一時間臥床不起,氣息奄奄,元氣漸漸衰竭。

“不能這麼耗著,我們得趕快給你做做法事,你肯定是病魔纏身了。”他的弟弟條頓尤萊無不著急地對他說。

“祭司是和神明打交道的人,祭司的生與死全由祖宗神靈掌握。凡人生病祭司幫著驅邪祛病,而祭司生病則隻能聽天由命。自古祭司不能給祭司做法事,這是規矩。”他一改平時裏虛懷若穀的性格,變得清高又頑固,嚴詞拒絕這些平庸的祭司給他做任何祭祀儀式。這個年輕而深沉的經師深知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但他寧願早年辭世也不願叫人懷疑他的威名。

“要是哪個名不見經傳的祭司把我治愈了,我還怎能背負大經師的稱號。一個被別人救過的祭司要是以大經師之名高傲自居,無疑是在褻神聖的祖師爺。要是祭司能自己給自己做法事就好了,真是啊,祖師爺們為何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他看著掛在祖靈神位下麵的銀鑲祭司帽,不禁黯然神傷。這頂不同凡響的祭司帽是戴納部落現在的頭人柯帝士特意賜予他的。他至今記憶猶新地記得柯帝士把這頂帽子送給他時說的話:

“從今以後,這頂祭司帽將在戴納部落裏永遠獨一無二,它的主人也隻能是卓爾不群的祭司。”

因為他無法冰釋的自負之心,全家人都隻能眼巴巴地看著他慢慢衰弱下去。但那些前來探病的親友卻並未聽之任之。他們偷偷地在他耳聞不見的地方為他操辦起法事來。可他從親友們進進出出的景象和小心翼翼的舉動中看出了他們在幹什麼。

“快給我停住,你們要是不想讓我的人格尊嚴受到侮辱,就別管我的死活。”他歇斯底裏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吃力地說道。

但親友們依舊不肯聽他的話,在他們看來,什麼都沒有生命那麼重要。

“一群蠢蛋,能夠在我頭頂上念經做法的人還沒有出生呢,除非是祖師爺布曼強尼轉世了!”他終於把埋在心底的實話說出來了。

“哦,又是一個自傲的可憐人,既然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們還能怎麼辦。”親友們最終很不情願地中止了法事。

“我的好哥哥,你曾挽救過多少人的性命,如今我們卻眼睜睜看著你忍受病痛的折磨,我們於心不忍呐。再說,你也不能把妻兒丟下不管阿!”條頓尤萊把頭貼在哥哥的胸前,兩眼淚汪汪地道。

“聽我說,人死靈魂在,我會永遠陪伴在你們左右。至於你的嫂子和侄兒,就隨你安排了。你要是願意,就把你的嫂子接過去添作二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別人管不著。好啦,現在把眼淚收回去聽我說。”因為長時間不吃不渴,他的嗓子幹澀得說不上幾句長話了,因此他停頓下來喝了一點水,然後繼續說道,“不久前我做了幾個奇怪的夢,現在看來是我將歸天的預兆,因為這些夢在經書裏找不到任何解釋。如果這個預兆變成了現實,就證明在占卜經裏找不到解釋的事物有可能是災星。”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占卜學說中補充經驗。

最終,這個毫無根據的預兆變成了事實。秋天的某個早晨,戴納部落獨一無二的年輕經師從魔爪下解脫出來,在陣陣誦經聲中回到了祖宗們的身邊。柯帝士知道他的死訊後,無不哀傷地說:“條頓裏斯是戴納部落修道最為精深的一代祭司,恐怕以後沒人敢戴那頂帽子了。”

於是,那頂同樣獨一無二的祭司帽也永遠地屬於條頓裏斯了。照柯帝士的話說,他可以戴著它在天上的神靈們中間炫耀。毋庸置疑,他短暫的為人誦經祈禱的生平令人敬仰讚歎,但他一生的高峰聲望並不出現在他生前的某次祭祀儀式的主持中,而是出現在他的葬禮上。喊了和沒有喊的遠方的親友們都急忙趕來,那些曾請他做過祭祀的人也聞訊趕來了,甚至與他並未沾親帶故的有可能僅有一麵之交的人也不勝悲痛地來赴喪。從頭至尾,來奔喪的人不計其數,他們來自四麵八方,而且人人帶著厚禮而來,但重要的是前來為這個英年早逝的好人流灑或多或少的淚水,為他哭訴一點衷情。在亞摩斯高原,這樣的葬禮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次葬禮便長久地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美談。

奧布裏的一片片麥茬地裏,曾與眾麥爭肥瘋長了一個季節的篙枝枯老了,把戰勝後孤傲的頭卷幾個圈低下來,默守不存一絲水分的軀杆,等待做最後的釜底柴禾。就是在這樣一個萬物枯息的季節,條頓裏斯的墳坑裏長出來了一株嫩綠的鬆苗。人們於是四處傳揚:“匪夷所思,巴德氏經師複活了!”

條頓裏斯的兩個兒子條頓鄧肯和條頓勞德久久活在對父親盛大葬禮的回味中,數月後他們被領去認父親的墳坑時,那株神奇的獨苗一下子把他們吸引住了,對葬禮的回味又被他們拋之腦後。

“鬆樹!是我的!”小兒子條頓勞德搶先道。

“是我的,不,是我們的!”大哥條頓鄧肯也惟恐沒有自己的份。

“是我一個人的,是我一個人的!”小兄弟指著大哥惱怒起來,還擺好了去搶奪的姿勢。

兩個孩子互不相讓的爭吵激怒了他們的伯父條頓尤萊,這個大人忍無可忍地給了他們一人一小耳光。

兩個孩子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但誰也不可否認這株鬆苗是屬於他們的,因此,條頓尤萊又補充道:“想要你們和你們的後代祥和旺盛,你們就得好好保護它。”

大人的迷信之言贏得了兩個孩子的絕對擁護,這株鬆苗立刻就移植進了他們的心底,成為父親靈魂的象征,從此陪伴他們一道成長,讓他們一刻也不忘父親的挺直與蒼翠。

著名經師條頓裏斯變成一棵鬆樹,在村莊附近蔥鬱的樹林中間與他年輕的後代們頻頻相望,他那掛在密處的遺物——獸皮經囊裏漸漸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鬆香味,裏麵那卷名叫“者末”的經書時常在午夜時分發出輕微的翻動聲,讓遺孀碧翠絲偷偷地流過多少淚水。她想,這經書也經不起寂寞,在呼喚自己的主人呢。這個年輕的母親在她丈夫去世時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好像死的僅是個一麵之交的山裏人,她隻是出於可憐而幫上一手。其實,她的痛苦不顯在表麵上,隻因人們都覺得為死去的配偶哭鼻子是件很害臊的事情,她才裝得很堅強的樣子,熟知她的心卻一直在流血。她忍了又忍,直到丈夫的名字在別人的嘴邊冷卻得差不多了,她才把胸口緊緊貼在冰冷的牆上,毫無顧忌地失聲痛哭起來,對丈夫的懷念與怨恨令她肝腸寸斷。

條頓尤萊並未聽從哥哥的遺囑把年輕貌美的嫂子添作二房,按那時候彝人的習慣,條頓尤萊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守寡的嫂子納為妾,或者夜間裏過去安慰一下她。但他沒有這樣的念頭,因為他的妻子更加年輕更加漂亮,至於夫妻生活,他的妻子本來就夠他對付的了。但不知小叔心思的碧翠絲卻一天到晚忐忑不安,害怕著他也會像那些死了兄長的人一樣樂不可支地納嫂為妾。自丈夫走後,她一門心思隻關心如何把兩個兒子撫養成人,雖然偶爾也想念床笫之歡,但她決心操守忠貞,從一而終,死了靈魂也要追隨著丈夫。

一天,條頓尤萊笑吟吟地帶著兩個負有威望的同族長者來到了她家。“天啦,還是逃不過了。”碧翠絲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以為他要來當家了,以至於禁不住的在他們麵前哆嗦起來。條頓尤萊一看就明白了嫂子的心境,有那麼一刹那的時間,他腦子裏閃過了捉弄她的念頭。但出於好心,他沒有這樣做,不過心裏卻越來越想笑。

“別擔心,嫂子,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姐姐,你就放一百個心好了。”他強忍住笑意道。

“有的夫妻就是愛互稱姐弟呢。”碧翠絲白了他一眼道。心知肚明的兩個長者這時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碧翠絲便更加無地自容了,幸好條頓尤萊及時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嫂子,我今天把把叔叔們叫來,就是要當著他們的麵還你自由身。我就直說了吧,這樣,往後你就隨意安排自己的日子,想嫁人就嫁人,想回娘家住就回娘家住,誰也不攔你。”他有些激動地說,“當然,我們希望你能留下來照顧孩子倆,一輩子潔身守寡,老了也好和大哥共用一個靈牌。總之,嫁與不嫁隨你選擇。”

碧翠絲聽後如釋負重,壓抑已久的心情頓時放鬆開來,甚至變得有些輕飄飄的。她毫不猶豫地當即選擇了後者。從此,她就過得輕鬆自在多了,因為她再也不用擔心條頓尤萊會在半夜裏悄悄地鑽進她的被窩裏來了。

和過去一樣,母子三人與奧布裏的所有居民團結和睦,除了同一血脈的十七戶巴德氏人,其他家族的人也時常過來幫助他們做地裏的農活,她隻需豢養好家畜,其餘的重活就用不著她來擔心。另外,每次寨子裏的男人們打獵回來,都要分給他們一份獸肉。對此,他們並不因不勞而獲而感到難為情,相反,他們都視其為團結的表示、祝福的禮物。

冬天的第一場雪過後,便是彝曆年。碧翠絲看著門外雪白的世界,想象丈夫在天國如何寂寞難耐。宰殺牲口的時候,她的兩個孩子裝腔作勢地跟在男子漢們後頭,她的心便熱乎起來。她想,這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男人,總有一天,前人們的光芒會重現在他們身上。

這個三口之家的瓦板屋院坐落在寨子的前沿,院門楣頂上掛著某隻老公綿羊的一對犄角,羊角旋轉著向兩側刺開去,鋒利得不可一世。如今,大兒子條頓鄧肯過這道門時得像大人一樣彎著腰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個高個子方才十一歲,他要是往同齡人中間一站,人們就會立刻知道什麼是鶴立雞群。這會兒,他身裹羊毛披氈,坐在這道門中間興奮而笨拙地淺酌品味母親賜予他們的酒,還學著記憶中父親喝酒時悠然自得的那副樣子,簡直到了忘我的地步。小他兩歲的弟弟蹲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中的酒囊,心想大哥會像平時吃點心時一樣把多的一份讓給弟弟。父親的去世在他們看來隻是一場祭祀儀式,之後僅是看不到父親而已。能夠體驗到痛失親人的日子離他們還有一段時間。

見大哥在酒這東西麵前變得如此貪婪,條頓勞德終於忍無可忍地叫了起來:“別喝光了,至少要給我留一口。”

“一邊去,你才幾歲呢,還輪不到你喝酒的時候。”

“可母親同意過年時可以喝一點。”

“我說輪不到你就是輪不到你,再嚷就揍你。”

“求你了,大個子,我隻想嚐嚐。”從很久以前開始,條頓勞德就叫他大個子了。

弟弟可憐兮兮的樣子最終讓哥哥心軟了,他提起酒囊在耳邊搖了搖,聽見裏麵空洞有聲,便把它遞給了弟弟。

“接著,可別醉著了。”他還慷慨十足地說。

條頓勞德如饑似渴地抱著幹癟的酒囊仰麵就喝,不料,他幼鳥般張開的小嘴隻接到了一絲奄奄細流,這才發現自己被騙了。

“騙子,騙子。”他哽咽著把酒囊狠狠扔在大哥的腳跟旁,還站起來擺好架勢準備跟這個高個子幹上一架。

碧翠絲正好碰見了這一幕,心裏麵就很不是滋味兒。

“兄弟之間別這樣爭吵,要知道男人十二三歲就要上戰場爭英雄的,這離你們也近了。想要把這個祭司世家延續下去,兄弟之間就得團結和睦,要比別人懂事。”她走過來嗬斥道。

兄弟倆聽了這番話後灰溜溜地跑回屋裏去了,留下碧翠絲在那裏搖頭思量什麼。

那時,武士與盔甲的盛行已接近尾聲,但亞摩斯高原的統治者戴納氏族驍勇善戰的名聲仍能風行於世。這片廣袤土地上的部落群最先分受茲(解放前涼山彝族社會的最高統治階級)的統轄,後來茲被朝廷封為土司,加緊壓榨百姓,眾多屬於諾(地位在茲之下的統治階級)等級的部族便聯合抵抗土司,土司的勢力因而日趨減弱下去。順勢造反的戴納氏族從中盤踞包括亞摩斯高原在內的十七座大山,自立為王。這個充滿英雄氣概的氏族世代居住在毗鄰布茲的什隴山上,聞名的金沙江就從這兩座並不起眼的山下流過。江那麵是雲南,這麵便是部落林立、等級森嚴的涼山。這片風瀟雨晦的群山,離民主改革還有大半個世紀之遙,人們還隻懂得歸位於不同等級的家族,然後依附於最高等級的頭人,求得庇護的同時任其盤剝統治。

沒人知道條頓裏斯一死,柯帝士就開始想象很多人夢寐以求的《者末》很快就會落到自己的手中。還沒過一年半載,他就開始行動了。

柯帝士會親自上門來,這是寡婦碧翠絲一家始料未及的。他們知道大經師撒手人寰後,他們就變成了尋常百姓,以為統治者不會對他們另眼相看了。

自古至今,祭司都是令人敬畏的神職人物。那時侯,祭司在這片部落林立的群山上更有著顯赫的地位。因此,盡管巴德氏人是戴納部落的普通百姓,但柯帝士仍有禮有節地包裝自己的如意算盤。這是他第三次屈尊駕臨這個祭司家庭,第一次是來聘請條頓裏斯做戴納氏族的主持祭司,第二次是來赴喪。實質上他看中的不過是《者末》一書,他想獨占這卷獨一無二的經書,不讓其他的凡人也享受到充滿智慧與魔力的經文所帶來的靈魂洗禮。這一點,巴德氏人心知肚明。

這回,柯帝士仍未帶一兵一卒,隻有兩名侍者尾隨其後,顯得非常友好。

這樣的來頭讓碧翠絲手慌腳亂,雖然她能一眼識破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事,但除了引客入室、斟酒以待和正襟危坐,她就顯得不知所措了。

“經師英年早逝,你兄我本該照顧你們,卻沒有做到,你帶著兩個孩子不容易啊。”柯帝士一改往日頭人的口氣,言辭誠懇地討好經師的遺孀。

“感謝頭人,婦道人不知禮節,請多加寬恕。孩子們去叫他們的伯父了,讓他來伺候你吧。”

“我是你兄長,不講究那麼多煩瑣的禮節。我一是來看望你和孩子們,二是——”

“頭人,婦道人家一不知事,二不當家,我看孩子們的伯父快到了。”

柯帝士本想開門見山道出自己的算盤,卻遭到了碧翠絲的引避,這不免讓他有些尷尬。

條頓尤萊聞訊趕來,與柯帝士投機地閑聊了一些類似客套的話題。其實兩人都明白對方的心思,他們是在用相融的語言詭秘地對同一件事旁敲側擊,隻不過誰也不願率先露出用意。直到柯帝士提出告辭時,兩人的心計才微妙地浮出水麵。

柯帝士雙手抓住馬鞍就要上馬時,裝作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哦,我忘了有一件事要相求。”

“豈能說求,請頭人直說。”條頓尤萊恭敬地站在一旁說道。

“自從經師走後,不知怎麼地,我一直吃不消也睡不安,不順心的事時有發生。我琢磨著若能再讀讀經師的《者末》,或許會好起來也不一定。”柯帝士並不說得很白。

“頭人,《者末》乃是巴德氏的祖物,我作不了主,這種事一向都由大家共同決定。請頭人諒解。”條頓尤萊卻說得很露。

碧翠絲不哼不哈地站在男人們後麵,天生的聰慧與婦道的本分使她不得不裝作墨守成規的樣子。

“當然,再粗俗的祖物都應當視為珍寶,何況是《者末》。”柯帝士照舊把自己的意圖說得很含蓄。甚至他騎上馬背,扯動韁繩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如此:

“條頓裏斯對我有恩,我三生不忘啦。”

“呸,虛情假意的臭奴隸主,一條討人嫌的狼!”條頓尤萊心裏暗罵道。

柯帝士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讓碧翠絲心慌意亂,她說:“柯帝士忘不掉的是《者末》,我的孩子們,經師的夢想離你們越來越遠了。”

兩個孩子並未想過經師的藍圖,此前《者末》在他們眼裏還隻是一卷裝在經囊裏的皺巴巴的破書,想像不到它能給自己帶來多大的榮耀。不過,當他們出生時就被注定了必須遵循祭司的世襲製,甚至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了自己將來的身份。因此,當母親表現出憂鬱時,他們就懂得慌張了。

“母親,沒有《者末》我們就不能做祭司嗎?”條頓勞德問。

“不,不是這樣的。”碧翠絲本想說個明白,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想自己再怎樣解釋都不會讓孩子們感到平安無事。這個時候,她明白自己應該保持沉默。

條頓鄧肯似乎對經師與《者末》的理解更深一籌,他一言不發地看著母親。這個高個子少年已學會像成年人那樣思考問題,至少會做出鄭重其事的樣子了。

柯帝士的最後一句話一旦傳出去,布茲的巴德氏人便惶惶不可終日。幾日來,條頓尤萊同幾個算是見多識廣的巴德氏老者一道,冥思苦想如何應付柯帝士的野心,卻怎麼也拿不出一個妥當的主意。最後,他們不得不把這事推給族長。

在彝民聚居的這片蒼莽群山中,每一個家族的人都遍及四方。即使部落兩兩仇敵,也阻止不了分布於兩部落裏的同一家族人的來往,更管不了平民家族的內務。亞摩斯及周邊地區巴德氏人的族長就不是戴納部落的人。雖說是族長,但不是就整個家族而言,居住在更多地區的巴德氏人遠著,管不了,他們另有族長。

從布茲到族長居住的地方,路程並不算遠,條頓尤萊卻一去就是五天。期間他與族長閉門不出,整天出謀劃策,絞盡了腦汁。不過,他們在這五天裏的話語壓縮、歸納下來僅有如下幾句。

“你是族長,你的一言一行都牽連著家族的命運,這事你可不能武斷。”條頓尤萊說。

“《者末》乃巴德氏先祖們的遺物,雖說現在已實屬私有,但它仍然給所有巴德氏人帶來榮譽和尊重。要是它被奪去,巴德氏人的臉麵何在。”族長說。

“柯帝士的野心已如箭在弦上,咱們如何抵擋?”

“柯帝士早有預謀,不過巴德氏人也算人多勢眾,料他戴納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戴納人一向野蠻無理,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哪。”

“假如戴納人非奪《者末》不可,我們又堅決不從,總有一天,他們是要動武的。”

“動武的結局咱們可受不起,怎麼也得避開它。”條頓尤萊說。

“除了拱手奉送,什麼也不能避開柯帝士這張獅子口。”

“我不懂你的意思。”

“咱們抄一卷送給戴納人行不行?”

“廢話,要是能這麼做,我還會大老遠來找您?”

“如果你覺得咱們能抵擋戴納人,這當然就是廢話了。”

“可惡的奴隸主,不得好報!”條頓尤萊又無不痛恨地罵道。

然而他也想不更好的辦法,隻好回去準備抄寫《者末》,但遭到了碧翠絲的強烈反對。

“《者末》自古不能有第二卷,這是老祖宗們定下來的。《者末》正因僅此一卷才給咱們帶來榮耀,柯帝士看中的也是這一點。即使抄留一卷也是冒風險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碧翠絲如是說,條頓尤萊便羞愧難當了。

其實,碧翠絲的初衷並非是讓條頓尤萊僅捎個口信回來就夠了的,他本來願望族長能組織家族力量抵抗柯帝士。現在,她的這個想法仍未動搖,她請求條頓尤萊再跑一趟。

柯帝士並非廢然而返,他親臨寡婦的家中,隻為試探對方的態度。不過,柯帝士的下一步打算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我看把《者末》拿到手,並非所想象的那麼簡單。”年近花甲的柯帝士平生第一次遇到了傷腦的事。他曾為戴納氏族東奔西突、橫衝直撞,獵取事物從不顧惜代價。如今他的年齡就要逼迫他讓出頭人的位置,但他衰老的臉上仍然不失強悍的神奕,那種在戰爭中立馬橫征、吞並掠奪的望仍然在他年老的表情上留有痕跡。

但獵取《者末》不是征戰,不是部落之間的弱肉強食。

“這算什麼鳥事,巴德氏不就是個平民家族,得到《者末》隻是一夜間的事。”柯帝士的第五個兒子戴納史爾卻說得很輕巧。

“巴德氏是百姓家族,但要知道條頓裏斯是我們以前的主持祭司。再說,對待這些自由民可不能像對待奴隸那樣隨心所欲。”柯帝士的小兒子戴納尼爾長得五大三粗,是個彪形大漢,但平時是個溫柔敦厚的人,行事總是瞻前顧後、小心謹慎。

“尼爾說的沒錯,當然,真想在一夜間得到《者末》也是很容易的,不過這樣做了會後患無窮。巴德氏族人口眾多,經師世家又有聲譽。要是巴德氏人不屈而抗,戴納的天下就會大亂。所以,我們的原則是先禮後兵。”柯帝士說。

“難道戴納氏貴族會怕一個自己屬下的家族。哼,沒聽說過主子會怕仆人。”戴納史爾這人從裏到外都與其父兄相反,他一貫口無遮攔,毫無教養可言,瘋狂的言行舉止總是與他精瘦的體質相去甚遠,他還愛好挖別人的牆腳。柯帝士一直奇怪於他的幾個兒子竟有如此大的差別。

“強奪《者末》誰都會說咱們恩將仇報,戴納氏族的名聲就會一敗塗地,這就得不償失了。”柯帝士說。

“前怕狼後怕虎的事我可不讚成,幹脆不要那破經書了。”戴納史爾又不耐煩地唱起反調來。

“《者末》我一定要得到,巴德氏人若不放聰明點,戴納人的鐵蹄就會踩碎他的鍋莊。當然啦,這是下策。”伴著一絲轉瞬即逝的蔑笑,柯帝士昏濁的眼裏流露出凶悍的神光。“我說尼爾,你是我的繼承者,這事算是對你的考驗,你得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

“放心吧父親,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戴納尼爾說。

“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想得到《者末》就得付出代價。”戴納史爾很不服氣,從鼻子裏哼出一句刻薄的話來,但無人理他。

“不過,在承擔此事之前你得先透露幾句,好讓我放心。”柯帝士對尼爾說。

“一句話,就是不能拖延時間而給了巴德氏人抵抗的機會。當然,正如父親你所說的,要先禮後兵。”戴納尼爾胸有成竹,仿佛勝券在握,柯帝士輕顰笑之。

幾天之後,戴納部落與另一個部落的某個交界處發生了一件劫案,一幫龐大的土匪光天化日之下搶劫了戴納部落的兩個寨子,還放火燒了幾片莊稼。事件很快驚動了整個戴納部落,繼而向其他部落傳開去。

柯帝士立即派遣戴納尼爾領兵趕往事發地,圍剿土匪。

土匪時而銷聲匿跡,時而般出現,劫案此伏彼起,布茲的人們簡直應接不暇,人人心有餘悸。

“山匪猖狂不是件小事,要消滅這幫強盜,柯帝士得花費一番精力的,咱們的危機也許能延緩一些日子了。咱們先別聲張,等些日子看看柯帝士的動作,見機行事吧。”碧翠絲這會兒又說。於是,條頓尤萊暫緩了重訪族長一事。

戴納尼爾領一百武士聲勢浩蕩地開赴布茲。他們在布茲的山溝叢林間搜捕兩天兩夜後,生擒了幾個小毛賊,便悄然搬師而回。

但他們在路過奧布裏時停息了下來。稍適休息後,戴納尼爾帶上兩名侍衛徑直向寡婦碧翠絲家走去。路上有人向他請安時,他回答說:“我們必須永遠緬懷巴德氏經師,我這就去看望一下他的遺孀子嗣。”

那時,條頓尤萊恰巧也在碧翠絲家裏。突然聽見有人敲門,條頓鄧肯便應聲而去。

門“吱”一聲開了,卻沒有聽到條頓鄧肯打招呼的聲音。

“鄧肯,是誰來了?”碧翠絲在屋裏問道。

“自然是客人!”回答的是一個成人的聲音。碧翠絲於是起身去迎接。

碧翠絲的腳剛剛跨出門檻,戴納尼爾就走到了她麵前。碧翠絲沒有立即認出這個不速之客,但她看見了門外不遠處全副武裝的人馬,整顆心便頓時變涼了,頭也跟著耷拉下來。

“夫人不必施禮,我是戴納尼爾,順路來看看你們而已。”戴納尼爾說。

屋裏的條頓尤萊一聽此話便神經質地站了起來,卻醉酒似的趔趄了幾下。他的頭突然窩窩作響,眼前一片昏天黑地,嘴裏直嘀咕:“中計了!”

碧翠絲和條頓尤萊的精神頃刻間崩潰渙散,兩人被什麼力量定了身似的成了兩具麵無表情的木偶。

“怎麼,不歡迎我麼?”戴納尼爾蔑蔑微笑,斜眼瞟著他們。

“哦,請進屋。”條頓尤萊有氣無力地回應了一句。

“不必了,我看你們都很好,我就不久留了。何況我們還押著山賊,更是不宜久留。”戴納尼爾稍稍換了口氣,“惟有一事你們得成全啊,我父親近日身體欠佳,加上山賊騷亂,精神萎靡不振。他一直渴望再誦讀一回《者末》以掃心塵,你們得遂了他這個心願啊,我在這裏替父親向你們道謝了。”

碧翠絲和條頓尤萊麵麵相覷,可是誰也無法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什麼心機。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後,碧翠絲最終不得不走進儲藏有丈夫經囊的密室。

戴納尼爾就這樣輕易帶走了巴德氏畢摩世代相傳的祖物。而很少有人知道山匪事件其實是戴納尼爾自編自演的一出戲,掩人耳目而已。多數人都以為戴納一族為部落百姓做了件好事。柯帝士一舉兩得了。

如果說碧翠絲守寡後,任何事或任何想法都仍然按照祭司家庭的規則進行,那麼,失去那卷經書之後,她就並非如此了。碧翠絲出生於人丁興旺的家庭,自小便沒有經曆過艱苦的日子,如今從她開始鬆弛下來卻還很肥碩的臉頰上麵,還能看出她以前過的是舒適生活。確切地說,她並不怎麼懂得持家,剛開始當家時,她多少有點手足無措。另外,盡管她還年輕,但丈夫去世後,她就感到自己已經老了,隻要動手做事,她很快就會變得身心疲憊。

“這肯定是衰老的症狀了。”她想,“可我老了這個家該怎麼辦呢?如今可不如從前了。”她思來想去,最後想到了一個法子。“趁還有一些銀子時為這個勞力單薄的家庭添置幾個家奴才對,”她深思熟慮般地自言自語道,“對的,這才是個辦法。”

於是,她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條頓尤萊,但卻遭到了他的反對。他不無嚴肅地說:“不管別人怎麼做,作為祭司的咱們家看來,人是平等的,咱們家自古至今都願意給奴隸和乞丐做祭祀。挽救生靈、驅除邪惡是祭司之道。雖然我哥哥是諾的主持祭司,但他從不拒絕任何人的請求。正是這樣,他才不肯為這個家庭買奴隸。”

“這我知道,但我確實變老了,幹起活兒總是手腳無力,要是沒有幫手,這家肯定會垮的。到時可不要怪我。”碧翠絲也正言厲色道。

條頓尤萊自作聰明地認為嫂子的話有言外之意,便冷冷地回道:“別擔心,真要垮了,你大可一走了之,孩子倆交給我就是。我說過,你可以隨心所欲過你自己的日子,但不能夠破壞規矩。”

殊不知,他這話深深刺痛了無辜的嫂子。“你這是要趕我走嗎?”碧翠絲話還沒出口淚水就撲簌簌地先出來了。其實,碧翠絲也知道,正是不買賣奴隸的慣例使這個祭司家族的美譽經久不衰,她也不得已才開口提出這樣的想法。但這個當叔叔的人卻對她如此冷漠,這讓她委屈極了。

條頓尤萊自知把話說過分了,這會兒又慌裏慌張地安撫起嫂子來:“我錯了,嫂子,我說錯話了,你就別生氣了好嗎。你放心,有我在,這家便垮不了,要不,我怎能對得起大哥,他可每天都在看著咱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