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遇(2 / 3)

我使出畢生力氣,搖了搖頭。

“我們吳橋縣的雜技很有名氣的啊,已經有2000多年的曆史了。”2000多年,我心想,這個數字放在“年”前麵我還真沒什麼概念。

她接著說,“你如果去我們吳橋,一進縣境,就會發現到處都是練雜技的人。我們世世代代以此為業。而每年的秋天呢,我們就會組團到別的城鎮去演出掙錢。”

我忘了她已經洞穿了我的把戲,在聽完她這番話後,我依舊裝出一副一個白癡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白癡時那種醍醐灌頂的模樣。

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她推著一輛粉紅色的女式自行車出來了。我說,要不,還是我帶你吧?她搖搖頭,“你騎不慣這車,它有點欺生。”我聽說過馬欺生,狗欺生,甚至於有的蚊子也欺生,但從來都沒聽說過居然沒有生命的自行車也有欺生一說。

“你別不相信了,要不以後你車又壞了,又沒錢修了,你可以借我的車騎著試試,已經有三個不相信我這番話的人被它給欺負得掛彩了。”

我心想,老子是誰啊,凡人能跟我相提並論嘛,有空一定要會會它。我還不信就我一準文壇新星還製服不了一輛破車,那不是丟咱文化圈的臉嘛。

心裏麵鑼鼓喧天,外表上卻表現得風輕雲淡,波瀾不驚。

坐在車後,我覺得時光又一下拉扯到了初二的那個冬天,就是玉鳳讓我每天堅持戴她所織的那條圍巾的那個冬天。因為現在路人望我的眼神與那時的幾乎無二,一樣凶狠,一樣犀利,一樣如炬,燒的我臉頰都紅了。我想,我這幸虧是坐她自行車後麵,要是坐電動車或是摩托車,她從後視鏡裏就能瞄到我現在的窘樣了。

“唱首歌聽聽吧?”她忽然扭過頭來對我說。

什麼?你想聽拉鋸子?我看你還是饒了路人吧。

“你不唱那我唱了,不過我唱的時候,你就不可以再唧唧歪歪了。”看吧,這就是女人的邏輯,她之前對你提的那個建議根本就是為自己唱歌而服務的。如果你要是覺得她真想聽你唱歌的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推開窗看天邊白色的鳥,想起你薄荷味的笑。那時你在操場上奔跑,大聲喊,我愛你你知不知道……”她用一種令人聽起來很憂傷的聲音唱出這些精致的歌詞,唱得我坐在後麵都有些被感動了。

我暗暗地想,聽到你的歌聲,即使之前你沒有叫我安靜點,我也會不由自主的安靜下來的。這才是會唱歌的人啊,相比之下那時程玉鳳在我麵前唱的那些哪能叫做歌啊。

進了編輯部,發現吳晗不在,剛準備出去看看,羅廣為從外麵進來了。“你怎麼過來了,看吳晗?”我點了點頭,把手上的袋子拎起來給他看,喏,吳晗叫我幫忙審的稿子,弄好了,過來交給她。

“她讓你審稿?吳晗真有點亂來了,我們編輯部裏的稿件怎麼可以隨便拿給外人看呢。”

這話說的特惡心,既罵了吳晗,又順便鄙視了我。我就搞不懂吳晗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家夥,他連說話時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我剛想發火,他又開口了,不過這次的音調有點古怪,“她是你女朋友?”

哦,不是,今天剛認識的,連名字都還沒來得及問。

“我陶瓷,是他的鄰居,他自行車壞了,所以騎車帶他過來的。”

“哦,不過你們來的有點不湊巧,吳晗今天早上就出去了。上麵調她去參加學習,最早也要到晚上才能回來,這以後一個月估計天天得如此。”

那,這些稿子我就丟吳晗桌上了,你到時跟她說一聲。

“好的,那不送了。”

我走出編輯部的時候臉上特迷茫,吳晗要出去學習一個月,這一個月我都見不著她,那我的工錢怎麼辦。沒有吳晗的支援,難不成叫我去討飯?

陶瓷那雙洞穿力極強的眼睛似乎又看出我有心思,於是在推車的時候問了我一句,“你沒事吧?”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向她表示自己已經囊中羞澀了。想了一下,說道,沒事,咱走吧。

一路上的沉默。

回到小巷的時候,陶瓷把打氣筒還給我,我拿著往自己的出租屋走,心裏盤算著剩下的方便麵還能支撐幾天。

發了一條消息給謝奔騰,讓他幫忙問問有沒有要短工的店麵。隔了老半天他才回了一句“沒有,隻有發傳單的,一天60,幹不?”

我連猶豫都來不及,立馬摁了個“幹”發給他,而後覺得這個字讀出來真是無比的擲地有聲。

如果一天吃兩袋的話,我的方便麵還夠吃四天,幸好三天後我就可以正式上崗發傳單了,那以後我就要告別吃飯都困難的時期了。一天60啊,這什麼概念,一個月我就能掙1800了,這比正式上班還來錢啊。我陶醉在1800的美夢裏,全然忘了自己好歹也是一大學生。不得不感慨這年頭貶值最快,縮水最嚴重的就屬大學生這個階層了。一塊招牌砸下來,砸死十個,八個是大學生,還有兩個是拚了命要考大學的高中生。

說說發傳單吧,我一直覺得靠發傳單這種手段來宣傳自己的產品或是別的什麼,完全是一廂情願。誰沒有在路上收到過傳單啊,收到以後還不都是草草看兩眼,沒素質的直接丟掉,有素質的走遠點或者找個垃圾筒扔掉。這種既浪費紙張、破壞環境,又收不到什麼效果的行為,在我看來毫無意義。它的唯一好處似乎就是安置了一些閑餘的勞動力,讓像我一樣差點就要淪落到乞討的人有了一個暫時的飯碗。

說完上麵這段話,我就覺得我這人有點不厚道。我這算什麼呢,人家這一行在我最危急的時候挽救了我,我居然還在這兒細數人家的不是,這豈不成了無賴?

哎,沒辦法,這也是人性啊。人就是這樣,因為無奈而最終變成無賴的。

去發傳單的前一天傍晚,我坐在電腦前寫《畢業了》的第四章。手邊放著泡好的方便麵,我不時端起來吃一點,而後繼續以神速行進我的小說。

起初產生要寫這部小說的念頭時,我總想著要在結構上達到前所未有的精巧,就像博爾赫斯的《小徑交叉的花園》或者薩德的《命運》一樣讓人看了大呼過癮。

我對文學作品的評判標準有三個,排第一的是文字感,第二是思想,第三是結構。而這三點所共同體現的是作者的聰明。文字感是最重要的,因為搞文學的,說到底還是靠文字來傳遞思想。我們所公認的那些大家中,有很多都是文字感極差的。而他們之所以能脫穎而出成為大人物,隻不過是因為那一代人文字感都很差,然而在同等差勁的情況下,他們的文章更有思想更有深度更有揭示作用罷了。

當然,我必須得指出的是,他們的文字感差並不是他們自身的問題,而是當時的時局造成的。國難當頭的時候,總不能叫人用溫暖的筆觸寫校園小說吧?所以,對於前輩們的作品,我們還是得取個折中的觀點,這樣才不致於有失偏頗。

而現今在從事寫文的人,如果你們的文字感還是停留在前輩們的水平上,那麼也就可以考慮考慮封筆了。因為如若你的文字粗糙不堪,即便你有無比深邃的思想,也沒有幾個讀者願意奉陪。文字感與思想的關係就相當於文憑與能力的關係,你再有能力,沒文憑這塊敲門磚,你的能力也無處得以施展。

關於文字感,最後還要澄清一點。就是文字感很優秀的作品並不就是專指那些行文很風趣很詼諧的,也包括憂傷的,冷靜的等等。這裏所言的文字感,如果你理解不了它確切的定義,也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閱讀感受來感知。那些你讀上去很流暢,或者讀到欲罷不能,或者讀到舍不得讀下去,怕一下子讀完了,以後就沒的讀的作品,都是文字感優秀的作品。

關於思想,這是區分一般寫手和作家的最重要的一個標準。我相信我們身邊文字感很好的人其實比比皆是,但是要想讓自己的作品達到文學的層麵,就必須要在自己的文字背後注入深刻的思想。

最後,結構這種東西,一般人是渴求不得的,它基本上跟天賦掛鉤。當然,如果你從事寫作的時間足夠的長,你也會有關於結構的某種感知能力。或者實際上你剛剛接觸寫作,而這個階段也是很有可能誕生奇思妙想的。

《畢業了》我寫到一萬四千字的時候,聽到外麵有敲門的聲音,我開了門,陶瓷微笑著走了進來。

怎麼,今天不要排練的?

“是啊,今天和明天都休息。他們有的在打牌,有的去市區玩了,我沒人說話,就過來找你咯。”

我點點頭,想說一聲“榮幸之至”,不過還是沒說出口。陶瓷看了看寫字台上的那碗泡麵,問我,“這是晚飯?”

恩,最近生活很拮據。不過沒事,從明天開始就會有改觀了。

“你沒有工作麼?”

沒有。本來可以和我師姐一樣進編輯部的,不過我不太喜歡和那些家夥共事,所以就沒幹。別的工作也不會,就隻能在這寫寫東西,掙點錢。

“哦。”她坐在我電腦前,看著屏幕,而後扭過頭來望望我,“就是這個東西?”

恩,以前寫的都是出版社不肯要的,所以這次稍微改了改風格。

“那這篇還沒有人看過吧?”

跟朋友提到過,不過他們都還沒看過。我想了想又說,我這人容易半途而廢,所以也不清楚這篇能不能寫完。

“好好寫吧,我很期待。我以前還從沒接觸過寫東西的人呢,如果哪天你出書了,可要送我一本。”

我笑著說,要是真能有幸出書,多送你幾本也無妨。

“這樣吧,”陶瓷邊看那篇文章邊對我說,“待會九點多的時候我們去鄰街吃大排檔,我請客。這頓飯意義可多啦,改善你今天的夥食,慶祝你明天不再過苦日子,為我是你這篇作品的第一個讀者,為你日後將成為一個作家。”

九點半的時候我和陶瓷從黑漆漆的巷子裏走出來,走到鄰街的大排檔。考慮到陶瓷一個練雜技的,自己生活也不容易,我就提議兩個人吃兩份砂鍋就夠了。陶瓷笑著說,“沒必要幫我省錢啊。”我搖搖頭,等你成為富婆的時候,再請我海吃吧,到那時我把親戚朋友一起喊過來吃窮你。

這家店的廚子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那體格不當個保鏢啥的總覺得有點浪費材料。砂鍋快弄好的時候,陶瓷走到他身旁等著端,結果那人想趕一下夜蟲,一甩左手,胳膊肘直接打到陶瓷下巴上了,而陶瓷立馬捂著下巴蹲了下去。我趕緊走到她麵前,蹲下身,有點不知所措。接著隻能沒有廉恥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問她,沒事吧?她慢慢地抬起臉,笑著對我說,“騙你的,沒事。我練雜技的,下巴上都有繭了,哪還怕疼。”

是麼,他那一下多用勁啊,要是打到我,我都能疼的叫出來了。你真的沒事?

“沒事啊,我們練柔術的經常是下巴抵著地麵練習,所以長了繭,不信你摸。”

可我沒摸。因為我想到了她那時讓我唱歌的情景,我想這次她也許也隻是說說,所以我做了回君子,沒有動手。

後來回巷子的時候,陶瓷問我,“你明天到底要去幹嘛,要不要我陪你去?”我老實回答,去市區發傳單,每天可以掙到60塊錢。陶瓷點點頭,“那我陪你去吧,反正我明天休息。我幫你發個三分之一,減輕你一點壓力,而且不收你錢。”我說,那怎麼行呢,那我得給你20塊。“算了吧,那你就沒多少錢可賺了。這樣吧,回來的時候買瓶水給我喝就行啦,好吧?那說個時間,明早我來叫你。”

約好了早上八點在我出租屋見麵,我們分了手。

幸而沒有像天氣預報報的那樣有小雨,天隻是有點陰,我和陶瓷立下誓言“風雨無阻,掙錢至上”,而後擠上幾近超載的公交車,向著繁華的市中心進發。

在市中心某個大樓的某個房間裏,我找到了交給我任務的頭兒,並且看到了幾個模樣疑似大學生的同事。我們六個人大致分了一下傳單,而後按照上麵的指示,各自去各自的方向。從房間裏出來,我從我的那一份裏抽出一小部分遞給陶瓷,喏,這些歸你,好好完成任務。陶瓷望望我,而後又從我手裏死命拽出一些,“別那麼照顧我,我害怕。”

這話讓我臉部抽搐了一下。

我所被要求的地段因為是在商場門口,所以人非常之多。我本以為這下可以輕鬆解決戰鬥了,結果沒想到有很多人鳥都不鳥我,並且就在我發了十分鍾以後,一個商場保安走過來開始攆我。

“這裏不能發東西,不知道啊?要發到別處去發!”

我聽了肚子裏怒火中燒,但是外表上又必須表現的畢恭畢敬。我想,這兒人這麼多,老子跟你打遊擊戰,拖垮你。而在我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原來高中的曆史教學還是有一點作用的,起碼在這個賺錢的關頭,我的心和共產黨想到了一起。

我正在暗自得意自己居然想起了遊擊戰這麼厲害的手段,卻發現陶瓷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發傳單發得飛快。這就是世道,那些還在為沒生兒子而生了個女兒在糾結的父母們,你們應該要有遠見,要想到也許20年後你們的孩子要在大街上發傳單,那個時候你們就會知道生了個女兒是多麼的好了。

在人群中看不見保安的時候,我又一次以飽滿的姿態衝到我原先的陣地,麵帶微笑地發我手上厚厚的傳單。這次我不像之前那樣就人就給,而是采取先觀察的方法,看到麵善的人,再毫不猶豫地發給他們。這樣一來,還真比之前那次提高了成功率。

上午的工作完成以後,我有了一個深切的感觸,那就是以後但凡有人在我麵前發傳單,我通通都要接受。因為經曆了這半天的發傳單生活,我深知幹這一行的痛苦所在了。被保安攆,被別人拒絕,這種感覺在幾個小時內要重複無數次,不能不說是對年輕心靈的一次摧殘。

這以後的兩個星期,陶瓷總會在星期二的時候陪我去發傳單。本來如果當時一個人做這份工作,也就無所謂了。而現在每個星期都有一天有人陪著,這樣一來,另外的六天就顯得孤獨難熬了。

一個人坐車去市區,拿了傳單,以遊擊的形式發完,再一個人坐車回東壇。一整天下來,除了接傳單的時候抱怨幾聲,幾乎沒有說過話。有時候在車站等車,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張口了,連自己也會覺得很驚訝。

工作的第20天,黑心的老板把傳單的數量又增加了一倍,我想這次肯定要引發革命了吧,結果那幾個同事絲毫沒有掙紮的意思,與往常一樣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我心想,你們狠,我玩不過你們,每天都這樣故意增加工作量,我可受不了。於是心裏麵暗暗決定如果第二天傳單的數量還要增加的話,我幹脆就辭了不幹了,反正這20天裏掙到的錢,扣去200塊租房錢和水電費的話,我還剩下不少。以我艱苦樸素的風格,還能挺個一段時間。而再過個幾天吳晗就回來了,到那時我的供給也就有保障了。

從保安眼皮底下溜過的時候,我還在糾結於今天無比繁重的工作量。我走到路邊,把厚厚的傳單墊在屁股底下,一邊休息一邊咒罵毫無人性可言的老板。可剛坐下沒兩分鍾,就被人從背後拍了拍肩膀。心裏一涼,不會是檢查工作的人吧?慢慢地站起來,準備一臉懺悔地轉過身表達自己的歉意,回過頭卻發現剛才拍我的是程玉鳳。

瞬間想舉起那一堆傳單蓋死她。

“放著家裏的小說不寫,你怎麼跑到這兒來體驗生活了?難不成是要找素材,找靈感?”她一開口就說出這種話,我更加深了想蓋死她的決心。然而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連陶瓷的下巴都不肯摸的君子,是一個每天在家裏碼字的文人,是個大學畢業的讀書人,我得有素質。所以我就把目光從程玉鳳身上移到了她身邊的那位,這人我以前怎麼沒見過?

“你沒見過的人多呢。大學四年,我們倆學校靠多近啊,可你總共才來看過我幾次啊?你當然不認識她。”

那也不能怪我啊,那時你基本上隔幾天就來看我一次,我哪還有必要再過去看你啊?難不成一個星期見六天啊?

“那是我想你,自然去看你。我能不想你麼,初中跟你三年同桌,高中又有兩年時間在一起廝混。到了大學,忽然發現身邊沒你了,我都感覺不自在了。你說,你這麼對我,你有良心麼你?”

這問題忽然把我問的愣住了,但是很快,我就想到了一件事,於是擺了一副竇娥含冤的模樣說道,我怎麼沒良心來著,我要是沒良心,你那條圍巾我還能一直戴著?拜托,這都戴了多少年了,你怎麼就沒想著再幫我織一條?

玉鳳很顯然也沒料到我會來這一手,所以這次換她愣了幾秒。幾秒以後,她忽然笑起來,說道,“噢,我知道了。原來這麼多年,你都很想再得到一條我親手織的圍巾啊。可你怎麼不明說呢?你要是明說的話,也不至於每個冬天都戴那條被人恥笑的圍巾啊。”

我剛想繼續反駁,就聽到玉鳳身邊的女生開口了,“你們倆還真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啊,我都感覺自己被人遺忘了。”

哪有,我說,還不都是因為玉鳳在沒事找茬,是不,玉鳳?

程玉鳳一臉能把我煮了的模樣,極為激烈地點了點頭,“是,在杜習文麵前,我給你留麵子。”

我指著她身邊的女生望著玉鳳說,她叫杜習文?

杜習文說,“是啊,你叫什麼?”

我剛準備開口,程玉鳳就插了一句,“叫他作家好了,他這人成天做夢當作家。你要這麼叫他的話,還可以對他的意淫起促進作用。”

想把玉鳳蓋死的想法又一次爬到天靈蓋上。

我從地上端起那堆沉重的傳單,不過不是用來蓋玉鳳,而是跟她倆說了聲,你們繼續你們的購物,我發傳單去了。

玉鳳說了句,“去吧,珍重。”我剛準備轉身,就聽到杜習文說道,“作家,要不,我幫你發一點吧。”我站在原地,還沒理清楚狀況,隻看見玉鳳瞪著杜習文說道,“這種人你也幫?不要饑不擇食啊。”杜習文沒有接她的話,把手裏的包包遞給她,就伸手從我雙手捧著的那堆傳單裏拿了一些出來。

我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盯著程玉鳳的眼睛說道,看看,什麼叫覺悟。“是啊,多好一姑娘,就被你作家的氣質給迷惑了。可憐啊,她還雲裏霧裏呢。”程玉鳳搖著頭,深感無奈地說道。而這是我今天第四次想將她就地正法。

杜習文問我,“這個是不是見人就給就行了?”

額,有的人是可以這樣,不過我不成。我必須找那種麵相很善良的人。

“比如我。”程玉鳳無比迅速地插了一句。

對,你的善良也就隻是停留在麵相上。

說完這話,我開始覺得,今天我和程玉鳳的對話簡直句句較真,處處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大有關公戰秦瓊之勢。

我於是想起高中時我們一起學辯論的場景,最後的結果是辯論沒怎麼學會,針鋒相對倒是學的有如神助。

發了一會兒傳單,我很明顯的感受到杜習文的效率甚至要高於陶瓷。於是我隻好讓她站在我身後的一段距離,我在前麵發,如果有人不拿,身後還有杜習文在發。在這樣的雙重保險下,速度立馬就提上來了。原以為到了吃飯時間可能還無法解決的任務,結果反倒提前一小時完成了。

杜習文說,“怎麼樣,作家,對我的工作有什麼評價?”

這很明顯是一個賺取別人表揚的問題,不過我想到這孩子人還真不錯,可不能讓表揚迷失了她的方向啊,於是隻能回答,還行,還行。

這時程玉鳳又見縫插針地來了一句,“杜習文,看到了吧?他就是這樣的人,你幫了他忙,他還給你這麼低的評價。這人特沒勁吧?”

杜習文搖搖頭,“我無所謂啊,玉鳳,咱們繼續咱們的逛街吧。作家,有機會再和玉鳳去看你。”

我點點頭,站在原地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融入到茫茫的人海裏,像魚一樣。

在家賦閑了幾日,翻出以前寫的東西看。我這樣做本來是想找些親切感的,結果看著看著羞恥感卻迸出來了。

那些以前寫的時候覺得或風趣或優雅的文字,現在看來都幼稚的可笑。我忽然發懵了,我開始想我的那些被拒絕的文字,是不是本來就很遜,而我自己卻始終沒有發現呢?這樣一想以後,我便把《畢業了》給擱置了。它凝結了我太多的心血,被寄予了我太多的情感。我不敢繼續落筆,是因為我怕日後再看到它的時候,會發現它和我以前的任何作品一樣,無比的平庸。

心情跌落到了穀底,我鎖了門,去附近的一個早已無人管理的公園散步。

一個人坐在亭子裏,看一旁的廣場上幾個小孩在追逐嬉鬧。我忽然想起霍爾頓,想起這個麥田裏的守望者,想起他說的那段關於孩子的話。

“有那麼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裏做遊戲。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我隻想當個麥田裏的守望者。”

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當守望者,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不願意做個小孩。我知道小孩如果足夠小的話,會不懂得憂愁,不懂得陰暗,可是我寧願我懂得這些。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無憂無慮的人,也就等於沒有真正在生活,他所能感知到的東西都是極其有限的。

我所希望的是我可以知曉但凡跟我有關的盡可能多的事。我要知道哪些人愛著我,讓我對他們心存感恩。我要知道哪些人輕視我,我好振作精神做出一番事業來反擊他們。我要知道我現在的這種狀態叫做孤獨,我既害怕它,卻又迷戀它,它於我出生時來到,並將伴隨著我的死去而終止。

我特別害怕發生某種事,即我所知道的事情並不夠多,我隻是因為某件事而誤解了某個人,並且由於這件事實在太惡劣了,所以我對他的誤解非常之深。而實際上這件事隻是一個表麵,我所不知道的事便是他的苦衷,而他默默忍受著我的誤解,並未向我申辯。這樣以後也許一輩子我都錯誤的記恨著他,直到自己死去。或者到我很老的時候,忽然從某個渠道無意中知道這件事的原委,痛苦到生不如死。

上麵所述的是我害怕發生的事,因此在我的一生中,它當然也有可能根本不會發生。但我下麵所要說到的死亡,卻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

我並不常常想到“死”這個詞,或者更確切的,我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才能想到它。杜拉斯說,“世界一開始死亡就出發了,是找每個人來的。”這是杜拉斯的話,它可以在我的耳畔回響,而杜拉斯卻已經死了。我於是陷入到一種徹頭徹尾的迷惘,我不知道我生來是為了什麼,我思索了很多,但沒有答案。不論我如何有所作為,不論我在生的時候多麼才華橫溢或者多麼聲名遠播,簡簡單單的一個死亡就能將這些榮譽這所有曾經屬於我的都永久地與我隔離。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又如何,杜拉斯已經死了,她的話雖然留了下來,她的作品雖然留了下來,但最偉大的她本人卻已經消失了。那些與我有關的種種,都將因為我的消失而黯然失色,它們是否永存是否稍縱即逝於我而言,又有什麼區別呢?

坐在亭子裏,思緒被秋風吹著,有點飄。等到我意識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眼睛還是望著那個方向,可那幾個孩子已經不在那兒了。這次出現在我視線裏的是逐步向我走來的陶瓷。

你怎麼也知道這裏?

“聽房東說的。我去你房裏找你,你不在,後來問了房東你常去哪裏,他就建議我到這兒來看看。”

哦,他倒是了解我。

“怎麼啦?不在家裏安心寫小說,怎麼跑出來了?是不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我發現你這人年紀不大,憂心的事倒不少呢。”

我笑笑,我哪有什麼憂心的事啊,就是一根筋,遇到事情喜歡鑽牛角尖,所以很多問題都想不通。其實想不通也沒什麼,哪有人能把所有問題都想通呢?可我這人跟一般人還不太一樣,我太糾結了,一旦一個人待著,就會忍不住地反複去想,結果越想情況越糟。

陶瓷聽完我的話,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覺得我這次說的時候挺真誠的,她怎麼還那副表情呢?難道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我的虛假,忽然見到我真誠起來反倒覺得我不真誠了?

你那個樣子是什麼意思呢?見她還不說話,我隻好先開口了。

“我?我隻是有點聽不懂你說的。”

哪裏?我又沒說什麼晦澀的。

“你說你喜歡鑽牛角尖啊,我總覺得一個鑽牛角尖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愛鑽牛角尖的。這就像一個瘋子是不會知道自己已經瘋了一樣啊。”

沒想到這孩子還想到這個層麵上了,我倒著實感到有點意外。不過她的這個說法,倒不是無懈可擊,於是我給她解釋了一番。

你說的有點道理,不過這兩件事是不能拿來作類比的。因為就瘋子而言,你跟他說他瘋了,他是不會明白的。而對一個鑽牛角尖的人而言,你告訴他他有點愛鑽牛角尖,他雖然當場可能接受不了,但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想起這話也會覺得有道理。因此我說我愛鑽牛角尖,並不是我自己發現的,而是朋友們都這麼說。

“恩,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吧。對了,你能不能猜到我今天找你幹嘛?”

我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不知道。

“算了,也不讓你猜了,估計你也猜不出來。我是覺得我到東壇這兒來了也有一段時間了,可是這附近都沒什麼玩的,所以想讓你找個地方帶我玩玩。”

這次我倒是死命想了想,而後想到了隨林。隨林是一個被山野環繞的地方,離東壇有一段距離,騎自行車的話估摸著要花兩個小時才能到。那裏的路邊基本上都是不怎麼高的小山,山上能看到吃草的山羊,田野相連,一望無垠。與東壇相比,那裏的空氣質量相當好,好到會讓你覺得吸氧也是一種享受。

聽了我的介紹,陶瓷立即對隨林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並且問我既然在寫作的話,為什麼不在隨林的山上搭一間小屋,在那裏創作會很有情調。有情調?我的天,我感覺這裏所言的情調怎麼飄散著一股原始的氣息?

不過,陶瓷,你如果真想去的話,我還是帶幾個我的朋友一起去吧。一來那裏太空曠了,要是隻有我們兩個人的話,你會不放心。二來人多總熱鬧點,去的路上因為要花很長時間,所以多一個人去就能少一份無聊。

陶瓷點點頭,“也對,我還可以認識認識一下你的朋友,看看他們眼裏的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說完這話的時候我就猛然想起程玉鳳。我心想,這下完了,我的名聲終於要敗在她嘴上了。而後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程玉鳳雙手叉腰,齜牙咧嘴衝我怪笑的畫麵。後背不禁湧起一排冷汗。

我趕忙說道,他們都和我玩的很好的,但是就是因為玩的太好了,所以你要是問他們我怎麼樣,他們八成會把一堆莫須有的缺點扣在我頭上,特別是某個叫做程玉鳳的女的。

“是麼?”陶瓷笑著望著我,“看來你在別人眼裏肯定不怎麼樣咯。不過沒事,他們怎麼回答那是他們對你的感覺,而我有我自己的判斷。”

那到時候再說吧。你現在準備幹嘛?我可能還得在這待著,我今天想一個人靜一下,把幾個問題想通,順便激發一下小說的靈感。

“那隨你咯,我先回去了,拜拜。”

陶瓷走後,我一個人在亭子裏轉悠。看著那些寫在亭子柱子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有的已經斑駁不堪,難以辨清。我仔細地看了看,覺得都是一些小學生或者中學生的字跡。在可以看到的那些文字裏,充斥著“某某某王八蛋”或者“某某某我喜歡你”這兩類截然不同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