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八個小時內,你不可以坐下,即便是你打掃完衛生等著交班,也要拿著個笤帚滿車間溜達,因為副班長會隨時因為你坐在某個角落休息而扣掉你一天的工資。

就在我交完押金,入職兩個星期後,二〇〇八年的高考成績和分數線公布。我隻考了四百七十三分,其中數學三十五分。理所當然的,我高考落榜了。成績出來的那天我跑到樓下的公共電話亭用買來的電話卡給家裏打電話,我爸說,你看既然你成績不是很好,家裏的狀況你也知道。現在既然入職了,好歹那也是個大型企業,不如你就在那繼續幹下去,好好掙錢,不要上學了。

我掛下電話回來躺在宿舍裏,思忖了許久,對呀,除了打工掙錢貌似也沒別的路可走了,那就在這裏幹下去吧。

我沒有想過我究竟要在這裏待多久,但是至少也要一年吧。我也不想讓父母認為我不好好幹活,不安分,瞎混。

我便在這家工廠裏待了下去,就像《肖申克的救贖》一樣,待得久了,人也慢慢地變得體製化了。在那將近一年的時光裏,留給我記憶最深的隻有兩件事:

一件是二〇〇八年北京奧運會,那時我正在上中班,沒有趕上看開幕式。後來我去超市,超市一直都在播放歌曲《我和你》以及《北京歡迎你》,而現在每當我聽到這兩首歌的時候,腦中浮現的畫麵不是開幕式,也不是奧運會,而是那時在工廠裏所經曆的種種壓抑、辛勞、彷徨,以及苦痛。

另一件則是“砸爐”。燒炭的爐室都是有壽命的,使用幾個月之後就需要砸掉重砌。因為有很多爐室,平均起來一個星期就要砸掉一個。而“砸爐”則是我人生中真正體會到什麼是勞力、什麼是底層,以及什麼是吃苦。

爐室長六米,寬三米,高十米(準確地說是深十米)。

砸爐一般四人同時進行,我們要做的就是拿大鐵錘,站在爐壁上一錘錘砸掉腳下的爐壁。被火持久煆燒過的爐壁猶如銅牆鐵壁。有時候你掄圓了錘結結實實地砸下去,就算震得手臂酸疼,它也紋絲不動。而你需要做的就是重複一個動作,掄錘,砸下去,掄錘,砸下去。

爐壁一點點地被砸掉,我們也一點點地下降,直到底部。

當砸下的爐磚一直填滿到與我們腳下的爐壁持平的時候,天車就會吊來一個大鐵箱。我們用手把砸下的爐磚一塊塊扔到近一人多高的鐵箱中去。就是在那樣的一個封閉的空間內,你甚至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工友的臉,因為那灰塵早就將我們整個包裹了。而當爐磚被扔進鐵箱裏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的時候,我們心裏卻隻有興奮,我們知道,當這樣的大鐵箱被填滿六次的時候,就意味著我們可以收工了。

當最後一塊爐磚扔進鐵箱的時候,爐麵上的人會放梯子下來,當我爬出爐室看到外麵的陽光綠葉的時候,心裏隻有喜悅,像涅槃重生。

而砸爐唯一的好處就是,四個人隻需要花三個小時的時間就能砸完,砸完了,當天就算下班了。很劃算,不是嗎?

隻是我已記不清有多少次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月亮愣愣地發呆,有多少次在冬季的夜班裏靠著炭塊取暖的時候想著我的那些上大學的同學們在做些什麼,我在炭塊上用粉筆寫下古文詩句,或是英文諺語,然後偷偷地擦去。

那個時候,我的工資是一千八,包吃住。

在編解組待了差不多半年多,趕上了一次經濟危機。一些人裁掉了,更多人是趁機辭職了,一些調到了其他的廠,我哥則離開去了省會城市。我被調到了一廠,跟一個師傅學開軌道。工種不像編解組那麼累,所以工資也掉到了一千三。後來我又調到了淨化車間,日子又變得好過了一些。那個時候我也想過要離開,但是我不知道離開後我究竟要去哪裏。

再後來我終於決定辭職了,其實是逃離。工廠的製度是押一個月工資,當你非正當理由辭職,這一個月工資就算是沒有了,其實我問過很多正常辭職走掉的人,沒有一個人的工資可以全部領出來。而當你將辭職報告交上去之後,基本上沒人理會的。你不得不一直待下去,但是如果你就這樣走掉了,你的行李,以及你的任何物品,都不能夠帶出去。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考慮如何脫身,那一個月的工資肯定是要不回來了。也不能夠走辭職流程。衣服行李可以不要,但是我那個時候還買了台電腦,並且是台式機,我就這點兒值錢的東西,說什麼也要帶走。

我想過在淩晨時候,直接從宿舍旁邊翻牆出去,但是又怕被巡邏的抓到。我想過可以讓每天過來拉鋁粉的師傅把我夾帶出去,但是又怕司機不同意,同時我也不能把行李帶到車間去。

最後,我使用了化整為零的方式。

我認識一個工友,大家都喊他老朱,老朱在工廠外和他媳婦還有兒子租房住。於是我決定每天把衣服雜物等裝在塑料袋裏一點點的帶出去,先寄存在他那裏。門衛一般不會注意這些小東西。當我把這些東西一點點倒騰出去後,就隻剩下電腦了,最後我編了一個理由,說電腦壞了,需要拿出去修,當我拿著車間主任開的物品帶出證明交給門衛被放行頭也不回地走出這個禁錮我一年之久的牢籠之後,腦海中隻閃過一個念頭,我自由了。

接著開始思考另一個問題,我要去哪兒?

我爸媽對我的辭職表示很不理解,他們認為一個月能夠領到一千多的工資,包吃住,已經很不錯了,而且還可以每個月都往家裏寄錢。在我們老家,一個月能往家裏寄多少錢,這幾乎是鄰裏之間唯一可以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試著說服他們,告訴我爸我的想法:我還年輕,我不想把生命浪費在工廠裏去倒騰炭塊,我不想像個奴隸一樣隻知道揮錘去砸那些該死的爐磚。我也許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裏,但很明顯不在那裏。

也許是因為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許是我才畢業一年又在工廠耗費了一年,算不上有多少閱曆,我終究沒有勇氣一個人去闖蕩世界。我害怕這個世界,沒有人告訴我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於是我又撥通了我哥的電話,我說我去省城找你吧。

當我從長途汽車站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我哥來車站接我,我拖著行李箱走在灰蒙蒙的天橋底下,看著遠處的霓虹閃爍,這裏會屬於我嗎?我不知道。

安頓好之後,第二天我便開始了我的新生活,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去找一份工作。我要找一份我真正喜歡的工作,我想坐在公司裏,有自己的辦公桌,桌子上有台電腦,這就是我向往的理想的工作狀態。而我喜歡什麼呢?

我喜歡文學,我在工廠上班的時候,下班時間我幾乎全都用來看書,魯迅、老舍、王朔、村上春樹、三毛、張愛玲甚至是瓊瑤,所有能夠算得上名家的文集我幾乎都讀了一遍。我想如果能有人給我提供一份文字編輯的工作,報社或者雜誌社,甚至是打雜都可以,我一定會加倍珍惜,努力工作。我開始試著在網上搜索相關的招聘信息,當我滾動鼠標查看網頁,一次又一次地點擊著下一頁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而不切實際,而自己的能力又是多麼的欠缺,“中文係畢業,大學本科以上學曆”,“工作經驗”,“熟悉辦公軟件”

沒有一項要求我能夠具備。

後來我還試過去當操盤手,但也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對數字完全不敏感,也不感興趣。當積蓄花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的工作依舊沒有著落。我試著去麵試了一家圖文公司,告訴他們我打字速度還行,可以做打字員,結果因為測試時過於緊張以及不會使用五筆輸入法而遭拒。有幾次鼓起勇氣想去酒店當服務生卻想起第一次在飯店打工被開除的經曆而心生膽怯,我消沉了,我想幹脆還是回工廠繼續當工人吧。

而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孤軍奮戰,我沒有朋友,因為我認識的朋友都在工廠做工,我也沒有同學,因為要好的同學他們才剛上大二。我給爸媽打電話,他們卻隻責怪我不該辭職,搞得現在沒有著落。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家小的房產中介公司在門外貼了一則招聘啟事,我猶豫了片刻,敲門走了進去。我簡單述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並暗示自己身上擁有一顆無限渴望突破自身的心,可能是被我的堅定打動了,老板點頭說,明天你就來上班吧,底薪五百,房子賣得越多,你就掙得越多。

於是我迎來了屬於自己的第二份工作“房產經紀人”。

我很高興擁有這份工作,而那股想要有一番作為的衝勁也讓我相信我一定可以賣出很多套房,然後掙很多錢,成為真正的城市白領。但是我高估了我的能力,也低估了我的性格劣勢。

一方麵我口才還不錯,而且很多情況下也並不怯場,也完全可以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一次次地帶過很多客戶看房子,甚至還訓練自己如何將一套爛得不能再爛的房子說得天花亂墜,推銷給別人。

而另一方麵,我還是太嫩,根本談不上有真正的社會經驗,我在工廠中認識的人總共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個,而我又遲遲沒辦法將我的氣質形象從一個高中生迅速轉化成一個成熟穩健的社會人士,所以有時候即便是房子很好,客戶很滿意,他們也並不是很放心由我來當中介,畢竟對很多人來說,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房子關乎他們一生的幸福。工作一個月後,本應該在熟悉業務並真正有能力開單的時候,我卻發現我並不喜歡這份工作,我不喜歡每天都要麵對不同的人重複同樣一套說辭,什麼“一梯三戶,南北通透,房子布局合理,窗台很大”,更不喜歡說一些違心的話。在一次一個單子眼看就要談成但最終又弄丟,以及了解到越來越多的中介黑幕後,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已經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一個半月後,我主動提出了辭職。

那一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與迷茫,於是我想到了回家。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那是二〇〇九年九月,還有兩個月便是我二十周歲的生日。

到家後,正趕上家裏為我哥蓋新房。我哥大我兩歲,在我老家,這個年齡已然到了談婚論娶的時候。將我姐、我哥以及我那打工一年掙的錢還有家裏不多的積蓄加起來,連正屋加配房以及圍牆,總算可以蓋一套相當不錯的院落了。隻是我不確定,這套院子既然已經耗盡了全家的積蓄,那屬於我的房子又該坐落何處呢?

我躺在臨時搭起來的床上,麵對著未完成的房子,用手機給遠在深圳的最好的同學打電話。他和我類似,高中沒上完就奔他姐去了深圳。我問他近況如何,我說我也想去深圳,他表示歡迎。那一刻我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各種影視劇的狗血鏡頭,熱血青年下深圳闖蕩,數載拚搏最終富甲一方,衣錦還鄉。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去深圳,百度了火車路線以及車次,我想反正年輕,管他波濤洶湧。

當我把想要南下的念頭告訴我爸媽的時候,再一次遭遇了強烈的反對。理由無外乎我又傻又笨,南方人又蠻又精。我到了那裏簡直就是菜板上的肉,就等著被剁了下鍋。幾次交涉之後,我依然堅持,我的青春我做主,我一定要去深圳,除非你們有更好的路讓我選擇。

結果他們還真給我找到了一條路,那就是去找我姐。我姐工作的地方在另一座沿海城市,一家生產醫療器械的公司,W集團。但是該集團幾乎全都是女工,基本不招男工。我姐同樣出於對我南下的擔憂,決定找找關係,結果竟然成了。她還不無誘惑地告訴我,W集團幾乎都是姑娘。出於對姑娘的熱愛以及太過依賴於別人的庇護,還有對工廠生活的些許懷念,十一剛過,我便坐車抵達了這座空氣質量始終都在優良以上的宜居城市。

不同於H集團的蠻橫專製,W集團的管理人性化了很多。

至少在工作之餘,累了可以歇息,也沒有那些變態的打掃衛生的習慣。其實我挺懷念在W集團的日子,懷念這城市冬季漫天飛揚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