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
新銳作家
作者:孟昭旺
一
那年夏天,我從縣城轉到向陽中學讀書。在此之前,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我家客廳的牆上掛滿了各個時期的獎狀,這一直是父親引以自豪的事情。有段時間,那個有些尿頻的中年警察,經常對著牆上的獎狀沾沾自喜,有時候,他還會端起酒杯喝二兩。可惜,這種狀況沒有持續多久,便因為一件很不光彩的事而意外終止了。我的父親在一次執行抓賭任務時,把一遝贓款偷偷塞進了自己的褲襠。他最初的想法是用那些錢重新裝修一下我的房間。我的房間在那個悶熱的七月,被窗戶外麵滲進來的雨水搞得花裏胡哨,並且散發著一股腐敗的味道。這讓我在睡覺時經常產生一種錯覺,我覺得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棺材裏,並且被灰褐色的泥土埋在地下,我的周圍陰冷而潮濕,我成了一具僵硬的屍體。
在我多次向父親表達不滿之後,他終於決定為我冒一次險。
那天晚上,父親被即將到來的勝利衝昏了頭腦。褲襠裏夾著錢的父親,並沒有按照預想的那樣立即找借口走掉,而是像往常一樣,和他的同事有說有笑地往回趕。一路上,父親一直在掩蓋內心的恐懼,他和身邊那個長得像河馬的同事愉快地聊天,他吹起了口哨,甚至還用自己的大頭警靴朝其中一個賭徒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倒黴的是,父親這個堪稱完美的計劃,被一泡尿給徹底搞砸了。確切地說,就在父親衝到路邊撒尿時,藏在褲襠裏的錢突然散落一地。事情就這麼敗露了,父親因此受到了處分,隻好沮喪地帶著我和母親回到向陽鎮。向陽鎮是父親的老巢,當年他就是在向陽中學畢業考上大學的。父親的意思一定是想借著這塊福地東山再起。
在向陽中學,關於父親的這些故事,我經常講給一個叫李健的同學聽。在我的敘述中,父親有時候是擅長喝高度酒的糊塗警長,有時候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有時候又成了可憐的斑禿患者。這些故事當然都是假的,父親真實的身份,不過是一名郵遞員,他的工作也遠沒有那麼風光,他所做的,隻是日複一日地騎著那輛墨綠色的郵車,穿梭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中。但是李健卻對我的話深信不疑。他不但自己相信,還把我編造的故事講給其他同學。為了增加說服力,他毫不客氣地把誇張和想像用在那個虛構的警察身上。不過,李健的敘述能力實在有限,在對警察的描述中,他經常前後矛盾,最後被大家問得理屈詞窮,甚至鬧出許多笑話。於是,他隻好搖著頭,對人家說,你們自己去問孟毛好了。這就讓我的處境十分被動,為了打發那些好奇的同學,我隻好把嗜酒警長和斑禿症患者的故事繼續編下去,以至於後來,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考慮如何用一個謊言應付另一個謊言。說謊可不是件好事,直接的後果就是,很多時候,連我自己也搞不清父親的身份,不知道他應該去抓賊還是應該去送信。
我把這一切責任都推到李健身上,有一次,我在教室裏大聲質問他,為什麼把我的隱私隨便告訴別人?警察的身份是隨便公開的嗎?要是被那些仇家知道了,找上門來,到時候,你就是出賣警察的叛徒!李健大概被我的氣勢嚇住了,埋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到最後,他竟然嘟著嘴,從眼睛裏擠出幾滴眼淚來。李健一哭,我的心立刻軟下來,我覺得對李健有些過分了。
畢竟,在當年的向陽中學,李健算得上我唯一的朋友。
二
我是怎麼和李健成為朋友的呢?說起來,這真是個讓人臉紅的問題。
在剛轉到向陽中學的那個夏天,我還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這和我後來的脾氣截然相反。現在,如果你從我的朋友中隨便拉出一個問一問,他準會這麼告訴你,孟毛啊,他可是個十足的話癆,如果沒人打斷他,他能連續說上兩個小時。但是,在一九八七年,我是那麼內向和靦腆,我的母親一度以為我是個自閉的孩子。為此,她特意替我準備了一個玻璃瓶,裏麵裝滿了白開水。每天上學前,她總是親手把裝滿水的瓶子放進我的書包,撫摸著我的頭說,如果你感到害怕,就喝一口瓶子裏的水,它能撫平你的心。
出事的那個午後,我喝了太多的水,那些水在我的肚子裏“咣當咣當”響個不停,仿佛一列行駛在鐵軌上的綠皮火車。那天下午是兩節作文課,本來我打算利用課間休息的時間去廁所方便一下的,可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徐美麗偏偏把兩節課連起來上,這樣一來,我需要等待的時間便延長了一倍。上課的過程中,一股尿意突然襲來,並且愈演愈烈,有那麼幾次,我曾想衝出教室,不顧一切地衝向廁所。然而,作為一名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去廁所是件多麼難為情的事情啊。況且,本質上我是個愛麵子的孩子,麵子對我來說,是天大的事情。我隻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眼巴巴地望著講台上的徐美麗老師,期待她趕緊宣布下課。在這樣的掙紮和猶豫中,那股尿液噴薄而出,順著褲管一直流到地上。在稀裏嘩啦的聲音中,我驚奇地發現,我的尿量竟然如此豐沛,以至於整個軌跡看上去蜿蜒而綿長。
李健很快注意到我的狀況,他拉了拉我的手,悄悄問,孟毛,你怎麼了?
我當然沒有說話,難道能對他說我尿褲子了嗎?要知道,我當時已經十四歲了,十四歲是個什麼概念?十四歲意味著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意味著我完全有能力管好自己的褲襠,意味著隨便尿褲子是件天大的事。我沒說話,而是趕緊趴在桌子上,把臉埋進胳膊裏麵。我感覺到,眼淚已經在我的眼圈裏打轉,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像成熟的果實一樣紛紛落地。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李健竟然勇敢地舉手。報告老師!他說,我……肚子疼,要去趟醫務室!
正在講課的徐美麗絲毫沒有懷疑,她同意了李健的請求,並讓我陪他去醫務室,她還很客氣地對我說,孟毛,辛苦你了。
我和李健幾乎是飛跑出學校的。我們當然沒有去醫務室,而是手拉著手,一同朝學校外麵跑。我們跑得飛快,我聽見耳邊風在呼呼作響。我們一直跑,一直跑,跑過傳達室、小賣部、麥秸垛和成排的楊樹,一直跑到河邊,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才緩緩停下來。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髒突突跳個不停。李健比我要好些,他隻簡單地咳嗽了兩聲。
李健說,孟毛,你的褲子已經徹底濕透了,你趕緊換一條吧。要是這樣待一下午,你的皮膚保準會生濕疹,生濕疹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最怕生濕疹了。
可是,我說,我沒有準備別的褲子,我怎麼會想到自己會尿褲子呢。說這話的時候,我真的怕得要死,我低著頭,看見河水裏的自己,滿臉通紅。
你看!李健說完,竟然變魔術般從身後拿出一條褲子。那個下午,我就是這樣化險為夷的,這當然要感謝我的恩人李健。我穿著李健的褲子回到家。晚上,我把那條褲子疊成一塊豆腐,放在枕邊,我聞到了它散發出的清香,我在那清香的籠罩下漸漸睡去。
第二天,當我把褲子還給李健時,向他提出這樣的質疑,李健,你怎麼會多一條褲子呢?
這個問題讓李健一陣緊張,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猛地抬起頭看著我說,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是個愛尿褲子的人。
三
在一九八七年的向陽中學,我和李健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經常能搞到些石榴啊大棗啊之類的東西給我吃,而我也習慣在放學之後,拉著他的手一起回家。
我和李健的交往逐漸多起來。我發現,李健是個特別愛幹淨的男生,我甚至懷疑他有輕微的潔癖,他不僅在課堂上經常用一條米黃色的手絹擦手,每到課間,他總是第一個衝到水房,用清澈的涼水洗臉洗手。事實上,李健是向陽中學有名的小白臉,他的皮膚細膩而光滑,就像潔白的指甲,就算李健一個月不洗臉,他也是向陽中學最幹淨的。和李健比起來,其他男生簡直是肮髒的泥巴,無論怎麼洗都洗不幹淨。
除了愛幹淨,李健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他不怎麼愛說話,也不怎麼愛笑,見到誰都是一副謙卑怯懦的樣子,以至於到後來,我漸漸覺得“李健”這個陽剛霸氣的名字,安在他身上實在大材小用了。有一次,我一針見血地對他說,李健,你不要整天像個悶葫蘆一樣死氣沉沉的。你這麼高的個子,又有兩條大長腿,隻要稍加努力,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長跑運動員。而且你嗓音條件不錯,要是好好利用自己的優勢,用它來搞搞演講啊、朗誦啊、唱歌啊什麼的,也是不錯的選擇。我的建議顯然沒有引起李健足夠的重視,沒等我說完,他就張開大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嗬欠。讓我覺得,我的話變成了李健耳邊吹過的一陣風,或者成了一隻穿山甲,它們鑽進了李健的耳朵,卻很快從他另一隻耳朵溜走了。
其實我知道,李健不愛說話的原因,是由於他的學習成績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簡直是糟糕透頂。在向陽中學,李健一直是學校最低分數記錄的保持者,他的數學曾經僅得到可憐的七分,而語文更是考出了五分的驚人數據。需要指出的是,李健考出這麼差的成績,並不是因為他學習態度有問題。恰恰相反,李健其實是個既勤奮又刻苦的學生。但是,有些事情,光靠用功是沒有用的,還要講究一點兒天賦什麼的。李健雖然下了功夫,可是他在學習這方麵確實沒什麼天賦,別人的腦子裝的是知識,他的腦子裏永遠都是一團糨糊。
不管怎麼說,無可救藥的李健成了我們班的軟肋,他試卷上畫滿的一個個紅叉,如同揮舞的巴掌一樣,抽打在他的臉上,也抽打在我們班每個同學的臉上。許多同學——包括淌著鼻涕蟲的王倩和遊手好閑的孫二寶——在提起李健的時候,都顯得特別難為情。看得出,李健自己也很著急。起初,他隻是在大家課外活動的時候,獨自悶在教室裏,爭分奪秒地抓緊學習。李健刻苦學習的精神,得到許多老師和同學的肯定。在他們眼裏,雖然李健成績不好,那隻是暫時的,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李健通過不斷努力,一定能夠有誌者事竟成。在將來的某一天,成為向陽中學的中考狀元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然而,事情並沒有想像得那麼簡單,李健的成績並沒有按照我們想像的那樣扶搖直上,他始終在後幾名徘徊,有時候是倒數第三,有時候是倒數第二,更多的時候是倒數第一。那天放學後,李健悄悄地問我,孟毛,你知道哪裏能搞到刺蝟嗎?李健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些害羞。他說完之後,立刻低下頭,像個膽怯的孩子一樣擺弄著自己的衣角。我搞不懂李健怎麼會突然對刺蝟感興趣,更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才能找到這種奇怪的動物。我很納悶兒,李健不去思考怎麼提高學習成績,倒是研究起這種晝伏夜出的動物來。但是,我不想給李健任何刺激,前文已經說過,李健是我唯一的朋友,別說是區區一隻刺蝟,哪怕他讓我去殺死一頭犀牛,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
我說,李健,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李健說,刺蝟是很難找的,如果你找到了,一定要告訴我。
說完,李健停頓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說,孟毛,你……真夠朋友。
幾天後,我跟隨父親回了一趟縣城。我的幾枚三好學生獎章在搬家時找不到了。父親堅持要把它們找回來。母親卻覺得為了這點兒東西回去一趟,實在有些小題大做。他們倆為這件事發生了爭執,並且大吵了一架。爭吵的過程中,父親一再強調那些失蹤的獎章對他情緒造成的影響。他說,沒了那些寶貝,他再也沒有心情去喝酒,而這,直接導致了他徹夜失眠和精神疲倦,進而影響了他的工作狀態。你知道嗎?我在分發信件時,已經好幾次把張三當成李四了,他說。母親則對這一說法持懷疑態度。她一口咬定,影響父親心情的,其實根本不是那些遺失的獎章,而是這個家,這個家裏已經容不下她。她說,她成了這個家裏一件多餘的擺設。這場爭論最終的結果是,父親領著我憤怒地坐上去往縣城的公共汽車,而母親則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號啕大哭,並用淒厲的聲音發出對父親的詛咒。
那次縣城之旅給我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雖然父親沒能如願以償地找到那幾枚丟失的獎章,但是卻帶我喝了一頓鮮美的羊湯,並且從商場買了一支鋼筆和一副印有《西遊記》人物的撲克牌。父親的慷慨深深打動了我,以至於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有好幾次,我都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音。
接下來的幾天,我完全沉浸在鋼筆和撲克帶來的虛榮之中,我把它們展示給班裏的同學,在一片“嘖嘖”的讚歎聲中,鋼筆和撲克成了我在戰場上繳獲的戰利品,我像一名凱旋的英雄。
一天中午,李健突然叫住我,他把我拉到一邊,有些興奮地說,孟毛,我終於找到了!
什麼?你找到了什麼?我問。
李健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把紙包慢慢地打開,裏麵竟然藏著一張花白的刺蝟皮。
我不知道李健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說,李健,你要搞什麼花樣?
李健讓我幫他把刺蝟皮鋪在課桌上說,這樣,一旦我犯困想睡覺,那些刺立刻會讓我清醒過來,不信你試試?李健說完,從刺蝟皮上拔下一根刺,朝我手背輕輕紮了我一下,問我,疼不疼?
我突然有些心疼。那根刺仿佛不是紮到我的手上,而是刺中了我的心髒。我說,李健,你能不能別紮自己?呃……我指的是,你如果犯困想睡覺,就用刺紮我好了,反正……反正我不怕疼。說這話的時候,我真想拍拍李健的額頭,我甚至忍不住想把他摟在懷裏。盡管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但是它那麼真實地存在著,並且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像一條蛇一樣盤踞在我的內心深處。一想到這些,我的心立刻不安靜起來。我在這種複雜的情感中猶豫著,糾結著。我感到自己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李健看著我,大概是被我的神情嚇著了。他愣了半天,就像看著一個怪物那樣看著我。過了半天才說,沒關係,孟毛,我也不怕疼。
說完,他狡黠地笑了一下。
四
李健的做法並沒有收到什麼效果,倒是他的白淨的胳膊被刺蝟紮了不少傷口,成了大家取笑的對象。為了幫助李健和像李健一樣的後進生,班裏專門組織了學習小組,分別命名為“李健組”“國立組”和“孫二寶組”,我主動加入了“李健組”,和我分在一組的還有王倩,王倩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助人為樂一直是她的強項。除此之外,學校還派了徐美麗做我們的指導老師,徐美麗的任務相對複雜,她不但要對我們的輔導內容作出安排,還要在每周專門拿出兩天的時間,做好李健的思想工作。學校的意思是,要讓李健從內到外來一個徹底的變化,他們要塑造一個嶄新的與眾不同的李健。
學校的良苦用心讓李健十分感激,他在一次班會上明確表態,學校對他的關心讓他在這個班級中感覺到了溫暖,這種溫暖就像春風一樣吹拂著他。李健說,他能夠成為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是多麼驕傲的事情啊!他還表示,將會用一百倍的努力來回報大家。李健的話感染了我們,大家對他的發言報以熱烈而持久的掌聲。
幫助李健的計劃按部就班地開始了。每天放學,我和王倩會不約而同地去李健家,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幫他背誦課文,聽寫生字並糾正他的讀音。李健果然像他說的那樣,拿出了一百倍的努力。他不但專心致誌地聽我們講解,還會按照我們的要求,恭敬地把作業攤在桌子上等待著我們檢查。而我們呢?我們就像老師那樣,如果李健做得好,就會微笑著點頭,說李健你的表現不錯,但是千萬不要驕傲,驕傲使人落後,你要謙虛,隻有謙虛才能使人進步。而當他出了錯,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讓他把錯題抄寫十遍甚至二十遍。當然,王倩在這方麵做得比我好些,她會在懲罰完李健之後,語重心長地安慰他,李健,你不要以為我們是故意和你過不去,其實這麼做都是為你好,你想想,你是為我們而學習嗎?你是在為自己學習啊!我們懲罰你其實是在關心你,當我們不再懲罰你的時候,你就不可救藥了。再說,懲罰你之後,我們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無論是表揚還是批評,李健通常都不反駁,他隻會頻頻點頭。我們能感覺到,李健從心底是感激我們的。休息的時候,李健會到院子的菜園裏摘黃瓜給我們吃,或者領我們參觀他養的兩隻兔子。看得出,李健和兔子的關係很好,他給它們起了奇怪的名字,一隻叫小妖,另一隻叫娜娜,李健更喜歡小妖,在分發食物的時候,總會額外多給小妖一些。有一次,一隻兔子竟然跳到李健的手上,伸出舌頭舔李健的手背,逗得我和王倩哈哈大笑。我問李健,這隻舔你的兔子一定是小妖吧?李健卻說,錯,它是娜娜,籠子裏那隻才是小妖。漸漸的,我和王倩都有些喜歡和李健在一起了,我們覺得李健是一個細膩而豐富的人,他的身上有很多不可思議卻很有意思的故事。
令人遺憾的是,李健的成績依舊沒有任何起色。他的作業本裏仍然錯字連篇,賀知章和王之渙也照樣被他混為一談。李健的表現讓王倩有些灰心,那天,我們從李健家裏出來,她對我說,要是將來她有李健這樣一個廢物兒子,她一定會為他操碎了心。王倩這麼說著,用手捂著自己的心髒,似乎李健真的成了她的兒子,她的心已經碎成了一堆玻璃一樣(我很奇怪,王倩這麼小的年紀,竟然有如此超前的想法)。不出所料,在接下來的期末考試中,李健再次以最低分排在全班的最後一名。李健的表現把我惹火了,我想,麵對這麼笨的學生,任何人都會忍不住發火的。我真想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把那些試卷用力摔在他的身上,我甚至想過,要狠狠揍他一頓,我要把他的腦袋當作沙袋,一拳接著一拳地打,直到徹底解氣為止。
李健很有先見之明,那天放學,他跟在我的屁股後頭走了很久,直到快要分手時,才怯生生地說,孟毛,真對不起,是我太笨了,你要是想打我就打吧!
五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李健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李健不再像從前那樣和我手拉手一起走,也不再請我們去看他的小妖和娜娜。他看見我,就會偷偷地躲開。那種感覺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本打算找機會問問李健究竟怎麼了。但是,發生在徐美麗身上的一件事卻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我記得是在一個午後,徐美麗把我和王倩叫到她的辦公室,想和我們“談談心”。那天,徐老師看上去心情不錯,她一邊修剪著自己的指甲,一邊和我們漫不經心地聊天。她先是問了王倩的學習情況,然後又問我的家庭情況。當我如實說出父親是一名郵遞員的時候,徐美麗顯示出極大的興趣,並提出一些自己的疑問。比方說,每個月會有幾趟來自省城的郵車,那些郵車會在一周的第幾天到達向陽鎮,我的父親到達向陽中學的時間,會不會因為糟糕的天氣而推遲。然後,她叮囑我一定要聽父親的話。她說,孟毛,你有一個郵遞員父親,那真是件幸運的事,郵遞員是件很辛苦的差事,你在家裏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我完全同意徐美麗的看法,沒等她說完,我立刻拍著胸脯保證,我一定按照她的意思辦,做一個懂事的孩子。我甚至向徐美麗許諾,會在接下去的日子裏,獨自承擔幫父親揉肩捶背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