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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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雄奇、蒼茫的康藏高原深處,有一處現在稱為新龍,過去稱為“瞻對”、“瞻化”的地方。自古以來,就如當地的俗話所說,“瞻對”這地方,“有智者名揚四方,有勇士聲譽遠揚”。而且這裏出產豐富,低山河穀地帶出產青稞麥子,高山牧場羊兒成群,牛肥馬壯。當地人說他們的家鄉:即使是草籽也是治病良藥,即使是流水也有美酒醇香。雪山腹中,草地懷裏還蘊藏著無數黃金,據說都是成色很高的黃金。為與其它地方黃金有所區別,這種黃金也有專門的稱呼,叫做“瞻金”。“瞻”就是“瞻對”、“瞻化”的簡稱。“瞻對”、“瞻化”這種沿襲多年的稱呼大有來曆,它記載了一個家族同元朝皇帝的關係,也記載著這個地方與其它地方說不完的恩恩怨怨。

同時,自古以來新龍還有另一個叫法——“梁茹”,這個叫法同皇帝無關,與別的內容也沒有關係。多少年來,“梁茹”這種叫法沒有改變,也沒有被簡稱,一直沿用至今。這都是因為那條江,那條被現在的人們稱為雅礱江的大河。雅礱江是新龍境內最大的江流,新龍人稱之為“梁曲”。據說,就是因為這條雅礱江,新龍這地方才叫做了“梁茹”,意思就是“森林間雅礱江河穀地”。這條江從很遠的地方流過來,經過了這裏,又流到了很遠的地方去了。雅礱江,“梁曲”,它從青海的尼查納馬克神山和各拉崗神山裏的石頭縫裏流出後,一直向南跑,曆經無盡曲折,沿途彙集涓涓細流,漸漸彙成一條氣象非凡的大河。

在玉樹草原、在紮溪卡草原,在阿須草原,在甘孜肥沃的莊稼地邊經過的時候,這條大河一直顯得平緩而沉穩,好像是在積蓄力量,好多地方總是波濤不驚,一派悠閑、一派懶散。而當它進入了新龍地界,麵對忽然變得狹窄的河床,不由怒氣衝天,雪白的巨浪狂暴地拍打沿岸的石崖,在新龍崇山峻嶺的峽穀裏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它,露出了它的真麵目,它本是一條充滿野性的雄性河流。也許,就是這條野性的河流,孕育了“梁茹”地麵神秘的豪氣和“匪氣”,承載了“梁茹”千百年來的希望和追求。

從北邊進入新龍有道險關過去稱“石門根”,而現在的人們都把這關口稱為“石門坎”。這個叫做“石門坎”的地方並不是尋常之地,“梁茹”民間傳說,在“梁茹”的“卡瓦洛日”神山之大山神,既是捍衛“梁茹”生靈的戰神,這位戰神“腳指尖能降服斑虎,手彈丸能打滾黑熊”。他又是為“梁茹”生靈聚集財富的財神,讓“梁茹”成為了“鮮肉奶酪堆積如山嶺,美酒釅茶滾流如江河”的富庶之地。在冷兵器時代,“石門坎”是一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地,“石門坎”同時還是“卡瓦洛日”財神設下的守護財富之門。自古以來,“石門坎”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爭奪的目的差不多都是為了財富,“石門坎”這地方就有了意味深長的象征意義。

雅礱江在“石門坎”的山崖腳下咆哮如雷,山穀間水霧迷漫,萬丈石壁上蜿蜒著一條不足兩尺寬的小道。站在小道上舉目四望,兩岸連綿著沒有邊際的、黑森森的原始森林。即使過了“石門坎”,仍然是山路崎嶇,河流湍急。懸崖上、密林間,羊腸小道時隱時現。時光悄悄地從這些地方經過,沒有人看到過時光的身影,人們卻都看到了它留下的腳步。春天裏它留下萬紫千紅的花朵,夏日時它在四麵八方灑下濃濃的綠蔭,秋季來了,它把金黃染遍草地山梁,冬天它讓人看到了四野的雪白。除了時光,自古以來,出沒此地的除了商旅馬隊,就隻有強人和狼、熊等野獸。“梁茹”無山不高,“梁茹”無水不急。山高水險,群峰疊嶂。在外地人眼裏,“梁茹”從未“開化”,“梁茹”從來“野蠻”,也是因為這地方山高水險、群峰疊嶂。

可在“梁茹娃”的心目裏,這裏雄峻的雪山,有說不盡的神聖和威儀,這裏奔騰的江河,承載著他們的信仰和生命。山水給他們以衣食住行,山水還給他們以蔭澤和庇護。

一方山水自有其內在的氣質,山水形勝的影響無處不在,山水會在無形中,往生活在這方水土上的人身上注入山水固有的氣質,鑄就這方水土上人們的性情。由於山水的成就,這群人中自會產生出傑出的人物。這個人物,就會同那片土地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反過來又會給這片山水帶來傳奇、帶來深刻的影響。新龍的山水裏潛藏著其它地方少有的野性,新龍山水對生活這裏的人所起的潛移默化作用,在一個人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現。這個人就是曆經清朝道光、鹹豐、同治三代,在康藏高原上叱吒風雲十七年的“瞻對波日?貢布郎吉”、外號人稱“布魯曼”的一代梟雄!

他出生在雅礱江邊一個叫“切衣”的村寨裏。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家。

貢布郎吉的先人,出生於新龍雄龍西地方一個叫做布都的村寨裏、一位名叫喜繞降村的出家人。喜繞降村不是一般的人,傳說,他還在娘肚裏時就會叫“阿媽”,他的叫聲讓一個村寨裏的人都能聽到。因為這個原由,這個村寨才叫做了“布都村”。一位有道高僧預言,這個在娘肚裏就會出聲的小孩子將會有大作為。喜繞降村出生那天,天上有仙樂飄下,地上有香風吹拂,全村為這轟動。他成人後出家當了僧人,潛心修煉,得到了非凡法力。喜繞降村在受到元世祖忽必烈接見時,當著忽必烈的麵,把一根鐵矛用雙手彎曲,再挽成了一個鐵疙瘩。元世祖在驚歎喜繞降村神力之餘,不由心生愛意。當庭就頒發了官印、文書,封喜繞降村為“瞻對土司”。“瞻對”就是“能把鐵挽成疙瘩”之意。從此,這塊“森林間雅礱江河穀地”就有了“瞻對”的稱呼。喜繞降村卻依舊當僧人,而他的家族在當地就被人們尊為“瞻對衝本”——因能將鐵條挽成疙瘩而得到職位的官家。

受到了皇帝封贈,一下顯赫起來的“瞻對家族”,就從雄龍西遷至繞魯地方定居。“梁茹”,在康藏高原的腹心地帶,“山高皇帝遠”,這裏的土司,名義上要受曆代漢族皇帝及朝廷的轄製,卻沒有更多實際上的內容,新龍的土司更不受各路土司和西藏政權的管理。在這片土地上,新龍的各位土司在自己的領地上呼風喚雨,獨斷專行。頗有勢力的“瞻對家族”一直逍遙自在,風光無限。藏族有俗語說,即使是春天,冷暖一天有三變,即使是人生,貧富一世有三變,何況一個家族。時間過去了一代又一代,“瞻對家族”還是發生了變化,到了清朝初期,原來的一個“瞻對家”分為了“上瞻對”、“下瞻對”兩家。“上瞻對”去了大蓋地方,“下瞻對”仍居繞魯。兩家都被清朝廷封為千戶長,各自都有土司的名號。

清康熙、乾隆年間,這時的“下瞻對”千戶已被人們稱為“繞魯家”。“繞魯家”發生了兩兄弟爭奪土司繼承權的紛爭,兄弟失敗後便舉家搬到了卡娘地方居住。兄長怕兄弟再來爭奪自己土司的位置,不僅將自己的親兄弟暗害,還把自己兄弟的妻兒送往邊遠的“甲日”之地居住。沒想到,當他兄弟的兒子貢布登成人後,竟又搬回卡娘地方住下來,還時不時放出話來,聲稱要奪回屬於自己的利益,到後來竟然自稱為“瞻對聶格家”。從地勢上講,這時的貢布登所在地剛好處於“上、下瞻對”之間。於是,在“上瞻對”和“下瞻對”之外,出現了第三家“瞻對家族”,這就是後來所說的“中瞻對”。

害怕貢布登發展起來威脅自己的利益,身為伯父的繞魯土司,先是買通了貢布登身邊的人,要他說服貢布登到繞魯官寨裏去同自己的伯父談談。這位貌似公正的人就對貢布登說,應該去找繞魯土司談談,把一些誤會解釋清楚,隻要親情還在,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侄兒與伯父間的糾紛是可經調解的。貢布登信以為真,就自己獨自一人騎馬朝伯父家走去。沒想到繞魯土司卻派人在半路埋伏,竟把自己的親侄兒貢布登槍殺了。

貢布登死後,留下個兒子叫貢布紮西,貢布紮西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瞻對波日?貢布郎吉的爺爺。

貢布紮西不像他的爸爸貢布登那樣張揚,一直到二十歲,也從來不在人前說自己也是瞻對家族中的一員,甚至,他連他父親留給他的名份、稱號“甲日本窮”(甲日地方的小官)也不提起。就因為這一點,貢布紮西親朋好友中,在普通百姓中就有了不少的同情他、支持他的人。

此時的繞魯家同有錢有勢的阿嘎家已是兩代聯姻,獨霸一方,權勢如日中天。貢布紮西在“下瞻對”根本沒有立錐之地。他的母親在悲憤和絕望裏去世後,憑著祖輩的聲望,貢布紮西就到“上瞻對”的大蓋土司地盤找生路,在大蓋土司屬下有位名叫若洛班的小頭人手下當差。若洛班的女兒名叫俄薩格瑪,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了英俊而憂鬱的貢布紮西。若洛班隻好拿出牲畜、土地做陪嫁,把女兒嫁給了貢布紮西。

俄薩格瑪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嫁給貢布紮西的第二年,她就獨自一人去了爐霍,當時的清朝政府在爐霍設了一個衙門,行使管理和負責處理、協調各地土司間的關係。她一紙訴狀交到衙門,狀告繞魯家為了爭奪土司地位,殘害手足、魚肉百姓種種罪惡,要求朝庭出麵解決爭端。衙門回話,要她回去等待,待調查清楚後再行處理、答複。這一等就是三年,俄薩格瑪知道衙門也靠不住,就以其父、其兄長的名義到爐霍朱倭土司家求援,請朱倭土司出麵為自己的丈夫貢布紮西討公道。朱倭土司卻隻是送給她一些牲畜就把她打發回來了,朱倭土司並不想為別人得罪繞魯和阿嘎家。俄薩格瑪從朱倭回來後的第二年,又備上禮物去求章穀土司,希望章穀土司能出來為自己說句話,章穀土司卻說最好是由居住最近的大蓋土司出麵調解才有用,連一句安慰俄薩格瑪的話也沒有。

貢布紮西一病不起。處理了貢布紮西的後事,俄薩格瑪就帶上兒子洛布澤裏,搬到了卡娘對岸的切衣地方居住。切衣距離俄薩格瑪的娘家近,距離貢布紮西的舅舅家也不遠,在切衣可以得到這些親戚的庇護和照看。

2

曾經也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俄薩格瑪到還不到三十六歲,頭發就開始了花白。由於過早喪夫,她把滿頭青絲剪短,黑白各占一半的頭發,讓她的頭頂變得很難看,好像她成天都頂著的一層灰蒙蒙的牛糞灰。可這時的俄薩格瑪已經沒有了梳妝、打扮自己的意識,她甚至覺得自己早就是一個老女人了。這天早晨一起床,她就覺得有事情要發生,她大聲地喊:澤裏!澤裏! 就是聽不到兒子洛布澤裏的回答。

正在疑惑,就聽到門外的路上有幾匹馬的馬蹄聲又急又響。

俄薩格瑪趕緊出門一看,就看到兩個漢子正在下馬。她也看到自己的兒子洛布澤裏手腳都被捆住,此時正橫放在一匹光背馬上。漢子見到俄薩格瑪出門來,就一把將捆住的洛布澤裏拖下馬來,摔得洛布澤裏大聲叫痛。

一個漢子氣哼哼地大聲說道:阿姐俄薩格瑪,如果不是想到我們還是親戚,我今天早上就把他一隻手砍下來了。他昨天晚上又跑到我放牧的地方偷馬,幸好被我發現了,他也承認了,我先前丟失的那匹小公馬就是他夥著別人偷到拖壩那邊賣了。

另一個漢子接著說:該管教了,阿姐俄薩格瑪,這個洛布澤裏連親戚都不認了,有本事到遠的地方去,到有錢有勢的人那裏去把東西拿回來,在親戚朋友的門口邊打轉,人嘛,又不是看家狗屙在房子牆邊的狗屎。

洛布澤裏從地上掙紮著站起來,朝這個漢子一頭撞過去,嘴裏罵道:你才是牆角角邊的狗屎!

沒想到腳上的繩子還沒有解開,站立不穩,重重地又摔到在了地上。額頭碰上一塊小石頭,立刻就流出鮮紅的血來。俄薩格瑪心痛撲過去,把洛布澤裏抱在懷裏,忍不住淚流滿麵。兩個漢子不依不饒,要從俄薩格瑪家牽走一頭奶牛作為賠償,口口聲聲說,如果不是親戚,一頭奶牛是放不平這件事的,那匹小公馬少說也要值兩頭奶牛的錢。俄薩格瑪沒有爭辨,讓兩個漢子從還關在廄裏的牛群中自己去挑選。

打發走了兩個遠房親戚,母子倆才回到屋裏。俄薩格瑪為洛布澤裏洗淨了臉上的血汙,又把茶水和糌粑放到了洛布澤裏的麵前,她做著這一切,從進門開始忙碌到坐下看自己的兒子狼吞虎咽,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等到兒子吃飽喝足了,這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此時,洛布澤裏也不敢開口。他也在等著母親說話,從小到懂事,他服他的媽媽,他的媽媽說出來的話總是有道理的。“梁茹”地方流傳著一句話:家庭裏最重要的是母親,人生裏最重要的是學問。洛布澤裏相信的是前麵一句,他親眼看到他阿媽這麼多年來的奔波,他在心底裏看不起他那懦弱的阿爸。他不相信後麵的那句話,他不知道什麼是學問,也不明白什麼才算是學問。在他看來,學問不能帶來名聲,學問更不能讓自己富裕。洛布澤裏相信的是力量和膽略,他一直在想用他什麼都不怕的心氣,和渾身用不盡的力氣去打開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