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倫帶著在鯉城買的貴重禮物,隻身來到她疏別數月的舒家。
女傭熱情地把她引進客廳,一會兒,舒陽從自己房裏出來。蕙倫發覺兩個多月未見,舒伯父的臉蘊含著一層悲涼的顏色,這個年剛五旬的父親已經認承了自己絕後的命運。蕙倫有些拘謹,她怕自己的出現引起伯父的不良聯想,但對博美的思念必然演化成對她父母的體恤,她把禮物遞到伯父麵前,舒陽動容地收下禮物。
“蕙倫,看見你來,我很高興,真的。”舒陽眼睛有些潮潤了,他低下頭看著皮鞋。
蕙倫也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好一會,她才開口問,“伯母好些了嗎?”
“過年前幾天,我把她接回來了,我怕她在醫院裏度過春節。遵照醫生的囑咐,目前,隻要護理得當不予刺激,暫時可以在家裏休養。”
蕙倫點點頭,“這樣好,伯母現在全靠你了,伯父要保重嗬!”
舒陽慘然一笑,“博美在的時候,我還不覺得自己老,現在她不在了,麵對這空蕩蕩的房子,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總感到太空太空了……今後的人生,我又去為誰奮鬥?渺茫極了!”舒陽在女兒的好友目前坦誠相訴。
蕙倫低頭想,自己在這半年裏,何嚐不是沉浸在博美死去的悲哀裏無法自拔,“伯父,我現在的寢室裏,僅住我一個人,我有時會盯著博美的空床發楞,尤其夜裏長時間睡不著,第二天醒來,人總恍恍惚惚的。”
“哎呀!你這樣不要影響學習嗎?”
“伯父還說我,你自己不也是哀思不斷?”
舒陽大悟,“你這孩子……”他終於露出了笑容,蕙倫也欣慰地笑了。
他們剛剛放鬆繃緊的弦,卻沒看見張涗已走到客廳門口。她直瞪著坐在沙發裏、短發、俊俏的蕙倫,與自己丈夫淺笑低語的蕙倫是張涗回家後看到的第一個女孩,“她是誰?”神智衰竭的張涗皺著眉,竭力從她喪失了連貫性的記憶中捕捉這似曾相識的人。
“這個女孩是……”張涗悄然無聲地靠近他們。
蕙倫似乎感到某種異樣的氛圍,她一抬頭,正看見了站在麵前的張涗,她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張涗在蕙倫年輕、俊明的臉上終於找到了她苦尋已久的意念,她又驚又喜,臉上漾起層層莫名誇張的表情。
舒陽一見大駭,他站起身,“張涗,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張涗的眼睛突然放出奪目的光芒,她張開雙臂,像一個飛翔的蝴蝶直撲向蕙倫。
蕙倫的眼睛一陣昏眩,耳邊隻聽得一聲泣叫,“博美,你回來了?”
蕙倫的整個上身被張涗緊緊擁摟,她渾身灼燙,陷入了迷亂與昏暗。張涗的瘋狂撫抱使蕙倫痛苦的閉上眼睛,但她沒有反抗,任她作動。
舒陽憂懼如焚,他伸手去拉妻子,“張涗,你放開她,別這樣!”
張涗果然放鬆了蕙倫,但她的雙手仍牢牢地抓著蕙倫的身體。蕙倫低著頭,不敢與女友的瘋母相視。
張涗的動作輕柔一點了,她撫摸著蕙倫的眼睛、鼻子、嘴唇,蕙倫被她的輕柔舉止惹得差點掉下眼淚,她與張涗相視,“伯母,我是蕙倫嗬。”
張涗的眼神一暗,舒陽和緩地,“張涗,她是蕙倫,你快放開她。”
張涗驟然變色,顯得畸怪、驚疑、氣恨,還沒等蕙倫反應過來,張涗就給了她一個耳光。舒陽趕緊去拉張涗。
張涗力大無比甩開舒陽,她狠狠地斥責蕙倫,“你為什麼騙我?你明明是博美,你是博美!你是博美!博美……你是博美……”
張涗又死死地擁住蕙倫,舒陽覺得蕙倫有危險,這時,女傭進了客廳,舒陽急喊,“你快幫一把,張小姐危險!”
張涗顯然失了理性,蕙倫被她擠壓得呼吸急促,雙目陣陣昏眩,她的心髒劇跳,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虛軟發顫,“博美,我要被你殺了!”然而,她還是毫不抵抗地任張涗瘋狂地作動。
舒陽與女傭最後死命地把蕙倫從張涗的懷中救了出來,蕙倫潮熱漲紅的臉上已被拉出數道傷痕,哭叫的張涗讓舒陽、女傭兩人強行拽抱出了客廳。
蕙倫呆在那兒,她頹坐到沙發上,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舒陽匆匆走進來。
“對不起,蕙倫,讓你受驚了。”
蕙倫抬頭,她抑製著哭意,“不要緊。”
“哎呀!你的臉也給弄傷了。”
“沒關係,伯父。”蕙倫撫摸著臉上的傷痕。
“真沒想到……她就是不能見到年輕的女孩,好像那樣的孩子都是博美。”
蕙倫呆看舒陽,“蕙倫,這對你有點刺激了吧?”
“伯母,現在怎樣了?”
“我給她注射了鎮靜劑,她睡著了。蕙倫,你臉上的傷疼嗎?”
蕙倫同情地看著舒陽,“我不要緊,伯父,你要好好照顧伯母,她太可憐了。”
女傭端上一杯熱茶,“張小姐,壓壓驚。”
蕙倫勉強笑笑,她喝了一口熱茶,茶水流入她創痛的心田,她覺得欲哭卻不敢哭的壓抑之痛。
回到學校的蕙倫,滿腔鬱憤正不知往哪兒宣泄,卻被賽的楊堵在了留英湖畔。
“蕙倫,你現在是連個人影都難找見了。”
蕙倫低著頭,“你說話呀!楊亭關心你的論文……呀!你的臉上怎麼有血痕?你,你跟人打架了?”賽的楊急了,蕙倫雖然個性倔強,但畢竟是文弱書生,哪是打架的料?
“賽的楊,我剛才去博美家拜訪她的父母……”
“難道是她的媽媽?”賽的楊是何等聰明人也。
“嗯!她把我當成博美,我說我是蕙倫,她就又打又抓……”蕙倫怔怔地看著前方,“我想我是有義務替博美承擔這一切的。”
“我看你也快瘋了,沒想到你張蕙倫是這麼癡情的人!你這樣下去,學業怎麼辦?我們可盼著你永遠留在京大做我們的同仁呢!”
“可我還沒為博美做過什麼呢?”
“你還要做什麼?博美在地底下也在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不能再這麼神智恍惚了。”
蕙倫不言語,兩人走到了京大的後花園,賽的楊又想起那場羽毛球賽。
“京大的每個景致都留有博美的身影,正因此,你才更應該永遠留在這裏,把博美的生命、希望延續下去。”
兩隻小鳥停在他們不遠處,它們向兩個年輕人探頭探腦地觀望。
“一年前的現在,蕙倫,你還記得我讓你代課的事嗎?”
蕙倫點點頭。
一年前,蕙倫還是大三的學生。一天,賽的楊因為醉酒不能上第二天的H文學史課,他打電話向楊亭求救,楊亭別出心裁,他讓蕙倫這個大三生去給大一生上課。
蕙倫當時就回絕了,她不想讓史孟華這個老古董訓責,這違反校規。
楊亭朗聲大笑,“我楊亭就是要讓我的學生出風頭給京大的長老、幼少們看看,別太規矩!”
蕙倫無奈答應了楊亭的要求,因為對H文學,蕙倫和賽的楊他們一樣熟稔於心,再說那節課講的又是女詩人SG,這對蕙倫幾乎成了快樂美差。
博美聽說蕙倫要為醉酒的賽的楊代課,笑他們,“你們可真瘋到一塊去了,才子,才子,風兮!雲兮!明兒,我們又可以看到老古董板臉訓人的怪樣了。”
這天上午,蕙倫夾著H文學史講義走進一年級生的教室,那些新生還以為她跑錯地方了,誰知蕙倫登上講台,鎮定自若地開口。
“同學們,費揚先生因身體不適,不能來為你們授課,今天的課臨時由我代上。我很高興,這節課我們將認識H文學史上最異彩奪目的女詩人SG。”
台下一片議論聲,蕙倫依然從容不迫。
蕙倫講SG的經曆、性格和出眾的詩才,她對SG的情詩熟背如流,她的解釋又使詩的感性滲入了甜蜜的內質,新生們聽得如癡如醉。
“SG的多情與男詩人迥然不同,她的愛純澈透明,自然流暢,而這種愛投向她的女兒與女孩子時,變得一貫到底,徹骨透心……”
“SG的女性性使她的詩與感情綿柔、豔美,她的愛讓她的詩別具一格,純粹的SG,純粹的情人,純粹的詩人,H因為有了她,才在它的文學史上獨具了女神的光源。”
蕙倫自如地在課堂上講了一個半小時的SG,下課後,學生圍著她問她的真實身份,蕙倫無奈透露了七室的住址。
當天下午,史孟華找楊亭訓話,楊亭承擔起一切責任,史孟華奈他無何。
蕙倫回到七室,不由笑倒在自己的床上,“博美,我從來沒有這麼暢快過,麵對台下數十個學弟學妹,我毫不畏懼、自然而然地把不朽的SG捧到他們眼前……”
博美打斷她,“得意死了,瞧你美成這樣!你的那個H呀,都是情嗬,詩嗬,遲早得把你癡化掉不可。”
這天晚上,楊亭、書磬、賽的楊三人捧著瓶香檳酒來到七室,他們和蕙倫。博美共飲美酒,慶賀蕙倫成功地做了回見習教師,本科生為本科生授課,這幾乎是京大的創新之舉。
“蕙倫,老古董這次認了!”賽的楊喝著香檳,“這不是壞事,而是京大的佳聞趣事。”
博美說,“你們這幫才子,別把蕙倫教化得癲上天去、不能下地。”
賽的楊笑,“那些大一生還要蕙倫為他們上課……”
蕙倫趕緊搖手,“得了,我才不為你徒勞呢!”
賽的楊,“小妹妹,我會請你的。你知道那幫小孩為什麼要你去?”
蕙倫搖頭,她吃著賽的楊他們買來的菜,好像對這事沒興趣了。
賽的楊看著孩子氣的蕙倫,“他們對我說,你講得過癮,抒情,還有……”
書磬喝了一口香檳,“絢爛!是真正的H!”
賽的楊拍了一下書磬,更笑,“他們還說……說……哈……蕙倫是我的女……朋友……否則,怎麼會替我上課……”
賽的楊樂不可支,蕙倫被羞紅了臉,博美惱了,“賽的楊!你酒喝多了?犯混了?”
楊亭連忙為賽的楊打圓場,“蕙倫的水平已跟賽的楊的差不多了。”
賽的楊滿臉通紅,“博美,你別急,我不跟你搶蕙倫,我知道,你們這雙京大的連璧,我們這些壞男人是不能夠拆散的啊!”
博美打了賽的楊一下,“你就沒有好話。”
賽的楊說,“不忍!不忍!吾輩實在不忍啊!”
蕙倫回想著那晚賽的楊的“不忍”之語,是嗬!京大的才子們對她與博美一直是友愛善待的,可是這個社會,社會哪有這些學養深厚的書生這般仁厚?蕙倫歎息著,她的手撫摸臉上隱隱作痛的新鮮傷痕。
賽的楊憐惜地,“蕙倫,想想去年的現在,想想博美的笑顏,她對你的愛護,你不能再耽誤自己了。”
蕙倫回應,“我試試看吧。”
嫩綠的樹芽在枯索的枝頭顯露,萬物更新,蕙倫的心不知不覺隨著春意複張起生活的馨柔的感受力。
蕙倫找到了她思想的真正落腳點,她決定以楊亭的《悲劇學》作參考,把悲劇、美、女性三者緊密聯係起來成為一個論文的主題。
透過七室的窗戶,她望著春波微漾的留英湖,“博美,你讓我懂得了終極。”
蕙倫每個周日都去西京國家圖書館翻閱她需要的論文資料。這天,她在燦煌的暮色下走出圖書館,清風微拂她的臉龐,她深深地呼吸。
她不緊不慢地走在湘華路上,路邊停著輛墨綠色的轎車,她不經意地經過車旁,那關著的車窗突然搖了下來,“張蕙倫!”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低低地叫她。
蕙倫驚訝地與這陌生的男人相對,那男子戴著墨鏡、蓄著八字胡,蕙倫皺皺眉,她隻覺得那墨黑鏡片後麵凜凜閃著的暗光。
“你不認得我了?”對方笑了。
夕陽照出他的黝黑的臉色,那副男性的剛毅的嘴唇,“柯特……”蕙倫低叫。
“是我!”柯特的唇線柔和地彎了一下,“我請你上車。”
“什麼事?”蕙倫的口氣比拒絕愛情還要峻酷。
柯特胸有成竹,“我想跟你說說,你目前最想知道的舒博美的事。”
這句話立刻魔住了蕙倫,她向四周看看,柯特像是欣賞兒戲般看著她。
蕙倫嚴肅地,“你是真的?”
柯特看見蕙倫眼裏凝重、純然的光色,他低下頭,“我冒著生命危險等在這兒,你還不相信?”
蕙倫的眼睛與柯特的墨鏡對視著,柯特鄭重地點點頭,他的聲音、神態並無強迫的意味,但蕙倫總覺得自己一跨上這輛車,她的人生方向就要折轉,可是為了死去的博美,她還是走進了柯特的車子。
蕙倫一走進清雅、貴族氣的會客廳,走在她前麵的柯特便返身默默關上了門。關門聲很輕微,但他的腳步卻變得十分沉重。他抬眼看著蕙倫,半天說不出話。
蕙倫的心像是個打得緊緊的死結被猛力拉扯,難道柯特真的來為她打開這個結?
“你好大的膽子!張蕙倫。”
柯特的第一句話讓已有準備的蕙倫嚇了一跳,她盯著眼前這個一身深色西裝、體格精勻的男人。
“你太輕信人了!你要知道,今天你跨進我這個門容易,但要出去……”
蕙倫被激怒了,她凜然回答,“熊先生,我今兒跟你來,完全是因為博美的緣故,如果沒有她的事,我根本不會理睬你,我對你的政治組織和軍政府的高額懸賞一律不感興趣。”
柯特抑製著內心的歡喜,“真的?”他在試探蕙倫。
蕙倫勇氣不減,“我知道,你們這些搞政治的人的可怕手腕,大不了,我今天落得跟博美一樣的下場。”
柯特的臉上浮起笑容,“好樣的!蕙倫,我跟你開玩笑,你請坐。”
蕙倫現在坐著的地方正是妖晴的別墅——鬆林路160號,柯特衝了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你喝吧。”
蕙倫感到柯特陰暗不明的險惡心理,但為了博美,她隻能耐心等待。
柯特拿起杯子,他的手微顫。他今天之所以會出現在蕙倫麵前,是因為他讀到蕙倫悼念博美的文章《花殤》,蕙倫對博美的感情使他的罪孽感更加深了一層。但罪責反而讓他產生了接近蕙倫的念頭,柯特明白愛是控製因失去博美而痛苦的蕙倫的最有效的力量。
“你想象中的博美的死因是什麼呢?”
蕙倫想起薑夫人對她說的話,她反問,“我奇怪,你怎麼會知道博美的事?難道博美是因為你們才遭難?”她盯著柯特,她已開始明白,但她仍然想抗拒真相。
柯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仿佛豁出去了。
“你說對了!如果我告訴你事情的所有經過,你一定會敵視、仇恨我柯特。但是,我知道,現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你張蕙倫那樣的想了解事情的真相,為了你對博美的感情,我願意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想聽嗎?”
蕙倫與柯特對視,“不管這事有多麼殘忍,你多麼不願接受,你想聽嗎?如果你現在改變主意,我就永遠對你保持沉默,並且立即送你回校。”
“你說吧!熊先生,我想聽。我相信,你今天的出現就是博美的在天之靈在向我召喚。”
“好!”柯特又喝了口咖啡,他咬住嘴唇,他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位置上,如果不這樣,他根本無法把博美死的真相一一如實地陳述出來。他的敘述平實,毫無誇張、遮掩,博美臨終前數小時如山崩地裂般的狂烈慘象終於在事發五個月後清晰地顯現在苦苦追尋的蕙倫麵前。
蕙倫被投入了高溫熔爐內烊化著,她的臉像發高燒的病人般通紅,她的心“砰砰”劇跳,整個人直楞楞地坐在柯特麵前。此時,她已不知羞恥為何物的無感羞恥,自尊之羞恥已在柯特的男人的聲音裏慘然銷蝕。
僅有說者與聽者兩人所在的客廳裏,沉寂的空氣中充滿了羞恥這種最為畸特的人性的因子,蕙倫第一次聞到羞恥的可怕而難聞的氣味,她幾乎要背過氣去,她掙紮著吐出了一句話,“熊先生,你憑什麼讓我相信,你剛才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話一出口,蕙倫自己都覺得荒唐、虛弱。
柯特一下子拿掉了他一直戴著的墨鏡,“就憑我這隻被打瞎的眼睛!”
蕙倫驚得“呀”了一聲,柯特那隻醜陋、塌陷的右眼在向她暴露一種永恒的無能、敗落的意義,蕙倫低下頭。
柯特沒有再在蕙倫麵前遮掩自己的殘目,他就這麼裸露著它,好像把他的艱難處境與頑強鬥誌堅決呈現在年輕的蕙倫麵前,他在內心是十分信賴並不由自主地喜歡她,為了她的聰慧與大膽。
“難道就這麼算了?”蕙倫氣憤的表情有著令柯特激賞的誓死犯難的烈性。
“我們從來就沒有放棄,我們……”
“你們?你們至今為博美做過什麼?”
柯特臉變了,“時機未到,蕙倫,我們現在缺人,在目前的低潮中,我們非常需要一些有才能、有身份的同誌來加強我們的力量。”
蕙倫的臉也變了,她當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她沒有吱聲。
“我們現在還不具備成功的力量,但是隻要有越來越多的有用之才加入我們的隊伍,將來時機一到……”
蕙倫冷冷地打斷他,“將來?將來等到什麼時候?”
柯特看著蕙倫,“複仇是可以實現的,龍家王朝遲早要被一個新的國家替代……”
“熊先生,無論什麼樣的新國家都不能挽回博美被殘害的生命了,所以,你的政治理想對她沒真正的意義。”
柯特有點火了,他總算嚐到這位京大女才子的厲害了,“那你說怎麼辦?”
蕙倫俊明地看著柯特,“去殺了北冥!”
蕙倫的決殺口氣簡直讓柯特欣喜若狂,“蕙倫!”蕙倫這才發覺柯特似乎就在等自己這句話了。
“可是,蕙倫,你必須和我們聯合……”
蕙倫皺眉,“你不要以為我是你們的同誌,我不相信任何的政治派別,包括你宣揚的什麼民主、法製,無論怎樣的政治體製都不能改變這個社會的吃人本質……”
柯特不甘地,“社會的進步是漸漸的……”
蕙倫發怒,“等它進步了,已不知有多少個舒博美被慘殺了!”蕙倫想,你們這個男人主宰的社會就是再進步,還不是把女人當成奴隸,想殺就殺,想踐踏就踐踏。“你所述的整個事件,僅僅表明了一個意義,熊先生,舒博美不該死!”
柯特覺得蕙倫實在是個厲害人物,他滿臉通紅。
“她的死,是一種罪孽!這罪孽的根源就是你與北冥的權力爭鬥。她從一開始就不具備選擇的可能,她是人質!而且是無緣無故的被抵作你們男權世界的人質,她真的成了可憐的卡金娜公主了。”
柯特無地自容,“我知道……”
“她的家已經完了。”
柯特喝了口咖啡,“博美的墓在哪兒?”
“天平公墓。怎麼你想去祭拜?”蕙倫暗笑,這個青力派頭領現在不過是隻縮頭烏龜,他天天躲在這富華的宅邸中,殺敵複仇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柯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麼做,他一時答不上話,兩人冷場了。
柯特又鼓起勇氣,“蕙倫,我聽說,你為博美的事,把錫蘭警署的一個警長打了?”
蕙倫苦笑了,“那次,我太莽撞了,打那個人有什麼用?要是能把北冥殺了就好了。”
柯特趁熱打鐵,“蕙倫,你是好樣的!你參加我們青力派吧,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
蕙倫厭惡地,“我討厭政治!”
柯特鼓動她,“讓我們一起來為博美複仇吧!你隻有和我們一起,才能……”
蕙倫堅決地,“不!我不參加!”
柯特刺激她,“那你對博美的事是不想再過問了?”
蕙倫的臉紅了,她覺得渾身的血都被柯特的這句話點獅,她一字一句,“熊先生,如果殺害博美的仇人現在就在我的麵前,我會毫不猶豫地立刻結果掉他,而且不顧一切後果,不惜自己的生命。”
柯特點點頭,“我相信你,我也在等待這樣的機會。”
“嗨!除了博美,我還欠珞土一條命呢!”
蕙倫一聽柯特提到珞土,眼睛覺得一陣刺痛,那個溫淳的天堂城的青年,博美一心想嫁的未婚夫?世界上恐怕再沒有比那樣的景象更滑稽了。博美被毀滅的刹那,她所有的女性情感都成了……薑夫人的話又回響在耳邊,“……最後被踢開的總是女人!”,都是騙局、陷阱,對於女人。
蕙倫做了個深呼吸,她覺得為了冤死的博美,不能不說,“熊先生,如果珞土知道你的藏身之處,他會不會向錫蘭監獄的警察招供?”
柯特的獨眼盯著蕙倫,“不!珞土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兒?”
蕙倫厭惡地,“我說如果呀?”
柯特人都發抖了,“不!沒有如果!這個問題對珞土是不存在的。”
“這個問題不是我提的,熊先生,而是警察提出來的,珞土已經回答了,雖然他確實不知道你藏在何處,但他也的的確確回答了,他回答的結果就是……”
柯特實在忍受不了,他大叫起來,“張蕙倫,你太殘忍了!你知道嗎?珞土是被一群狼犬活活咬死的……”
蕙倫並沒動容,“他是自由的,他經過了自我選擇,熊先生,他在香來胡同窩藏你時,就應該預見今天的結果。”
“不!他不知道……”柯特低下頭,蕙倫的這幾句話把慘死的珞土與倍受煎熬的柯特的臉皮全部撕裂。
蕙倫覺得自己好像正把複仇的子彈射入博美仇敵的胸膛,她看著柯特在她眼前發抖,她從來沒有看見一個男人這麼痛苦過,但男人的痛苦和死去的博美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好久,柯特打破了長時的靜默,“看來,你我都是極端分子……”
蕙倫平靜了下來,“熊先生,我可以回去了嗎?”
柯特抬起了頭,他的獨眼通紅,仿佛被眼淚流洗過,蕙倫避開他的視線。她想柯特一定後悔今天的這場會談,他在會談中失去了男人的自尊,而蕙倫她又得到了什麼好的?
蕙倫又坐在了柯特的車內,兩人一路上沒講過一句話。今晚的這場充滿人生灰暗的痛苦戲劇,蕙倫隻想盡快結束。她的拒絕、怨責,柯特的懇求、辯白與最終落敗,和博美的觸目驚心的鮮血相比,並無實際意義。
蕙倫下車時,幾乎沒朝柯特看,“再見。”她心裏說,還是永遠別見吧!
這個溫暖的春夜,蕙倫被博美的死滅的真相折騰得一塌糊塗,但她沒有一滴眼淚。
“難怪這隻快樂的天使鳥逃得這麼突然而迅猛……”無法入睡的蕙倫眼前老是晃動著博美在京西公路上孤伶徘徊的身影。
“她終於因為她的美麗愛情而悲慘地毀滅了。”
蕙倫緊裹棉被,人還是不住地戰抖。
“博美,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這個無情的世界,你不是還有我嗎?那最後的一夜,你舔著你的體血,寫著我的名字……不是你死了,而是這個殘害你的世界被你絕殺了!我看得見,我也聽得見……博美,這個世界遵循的是多麼符合獸性的規則,你最後留給我的是對這個世界的不能消滅的恨!博美,你的蛻變的時辰已降臨到我的運程中,我將在這個瘋狂的世界的驅使下日益變化,而你就是我的火,我的槍,我的子彈……”
第二天,蕙倫獨自坐在留英湖邊,呆看著湖麵。
“蕙倫。才子們說我們是連璧,我們就好好連給他們這些男人看看……”
她與博美這雙連璧才連了多久?蕙倫歎息,“以後,再也不會有博美陪著我在湖畔徜徉的恬寧與溫馨了。在我二十二年的人生中,像她這樣恬美、溫柔、良善的友伴兒,也隻能無意中幸遇這麼一位吧。上天給我如此深入心靈的幸福達三年,雖然短暫,卻也足夠慷慨了。”
“蕙倫……”楊亭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蕙倫回身,“楊先生。”她剛想站起,楊亭搖手,他坐到了蕙倫的身邊,兩人一起默默看著平靜的湖水。
“蕙倫,論文準備得怎麼樣了?”
蕙倫應道,“材料已具備,就等組稿了。”
“是悲劇主題嗎?”
“是!我把悲劇、美、女性三者聯係起來,無論闡述其中哪一個,都可以證明另外兩者。”
楊亭微笑,“寫好了,我第一個過目嗬。”
“是,先生。”蕙倫溫順地答應。
楊亭喜歡蕙倫溫和的姿樣,“你這樣回答,我就放心了。”
蕙倫低著頭,楊亭哪知道她的痛苦心地。
“等拿到了學士學位,你就是我的研究生了,賽的楊就成了你的同事了。”楊亭笑了,想著一直喜歡捉弄蕙倫的賽的楊。
蕙倫心底湧起莫名的空荒,像茫茫荒原無邊無際的空荒,那空荒太空太荒,完全可以吞沒掉她的一切。蕙倫幾乎要哭叫起來,“那已取得的所有成績和慘然而逝的博美相比又值幾何?”
蕙倫的眼淚快要湧上來了,她站起身,“楊先生,我還有事。”她回避著楊亭關注的目光。
“是嗎?那你走吧。”
“對不起,我先走了。”
蕙倫一回到七室,便無法抑製地哭了起來,她剛才幾乎是從楊亭身邊逃走的,現在無論什麼人的陪伴都讓她感到恐懼,有什麼人能像博美那樣給她溫暖的貼靠嗬!
她的眼淚沾濕了她的枕巾,那承受過美麗女友體溫的柔軟枕巾,她的嗚咽像一支痛悼的悲曲,低低地回旋在七室的空氣裏。
“牲口!都是牲口!”
蕙倫憤恨地咒罵,博美不想做牲口,她也不想做牲口,可這世上有幾個人能逃脫當牲口的命運?
蕙倫淹溺在自己的淚河中,她要沉沒,在那淚河的最底處才會有博美的柔美麵影。她已經沉沒,她痛泣著雙手緊扯枕巾,仿佛在把所有虛假的成績、榮譽統統撕碎、拋擲身後。她要這世上最好的,那最好的隻能是美麗的博美……
蕙倫雙眼浮漲,滿麵淚水,這痛不欲生、難以再續的感情教她如何排遣、向誰訴說?
“小於,你吃過飯了嗎?”
隔壁傅海尖細的女聲在叫,她的叫聲讓蕙倫停止了哭泣。“你吃過飯了嗎?”,這句普通的問話勾起她敏感的憶想。
大一年級的五月,京大按慣例舉行賽詩會、賞花會,四季社還請了京城裏的一些京戲名角來京大演出,這一連串的好戲讓蕙倫與博美目不暇接。蕙倫對詩與花還興致盎然,但一被博美拉進大禮堂看那花式紛呈的京戲,僅僅一刻鍾,她就熬不下去了。
她低低地說,“博美,我不喜歡看這玩意兒……”
博美摁住蕙倫,“你就陪我看嘛!這麼好看……”
“可我受不了這吱呀吱呀的國調,我不是跟你說過……”
博美側臉雙目炯炯地看著蕙倫,“你就連這點時間也熬不下去嗎?”她的語氣明顯酸冷。
蕙倫覺得窩心了,她迎著博美的眼睛,語氣也變得不太溫和了,“是的,我熬不下去。”
“熬不下去,你就走嗬!”博美故意激她,她想蕙倫一貫依順自己。
誰知蕙倫一下子站起身,說了聲,“我走了。”便真的離座走了。
博美哪還看得進台上正熱火演著的京戲,她沮喪地坐了一會兒,也抽身離去。
回到七室的博美見蕙倫正躺在床上,翻看她的《墜落的天使》的譯稿。下個月,他們就要在大禮堂演出這出悲劇了,博美想,“我聽了你和木林的話,才同意扮演那個萬劫不複的卡金娜公主,可你卻連陪我看看名角演戲都不肯……”她“砰”地關上房門。
蕙倫一見博美進來,便知事情不好,她連忙起身,“博美,你怎麼也回來了?”
博美不看她,“你的病傳染給了我,我也忍受不了那吱呀吱呀的國調了。”她氣哼哼地靠坐床頭。
蕙倫站起來,她剛想走到博美那兒,卻見博美插上電唱機,放起京戲唱片,而且把音量調得很高,整個七室頓時被京調填滿。
蕙倫回到床邊,她皺著眉,被迫傾聽讓她不耐的國調。幾分鍾過去了,蕙倫覺得實在不能忍受,她對躺著的博美說,“博美,我出去一下。”
博美看著蕙倫走向房門,她一下子關掉了電唱機,大聲說,“張蕙倫,我現在才知道,你這麼自私專橫!”
蕙倫停下腳步,她回過身,與博美四目相對,博美的眼裏滿是她從未見過的怨憤,她覺得明明是博美在強她所難,還反說她……她也有點火了,“你現在才知道嗬?你這麼聰明識人的,早就該知道了!”
博美氣極,眼淚噴湧而出,“早知這樣,我悔不該跟你住同一間學舍的……”
蕙倫聲音比她還大,“那我現在就去學生處說,立刻與你分開!”她的臉已發白。
博美撲到桌上哭了起來,蕙倫被她的哭聲攪得心痛,她咬咬牙,打開了房門。
蕙倫一個人坐在留英湖邊,耳邊還響著博美的哭聲,這哭聲使她想到博美扮演的卡金娜公主。現在可不是演戲,恰恰是她把博美氣哭的,她的心在作痛,那哪是她想對博美做的嗬!
蕙倫眼睛潮潤,如果博美真的與自己分開居住,她根本就忍受不了。她的眼淚不停地落下,眼前的人與物都模糊成一片,整個京大,所有的男男女女,有哪個可與博美相比?
蕙倫低著頭,她從來沒有為一個與自己毫無親緣關係的人如此動情過,她在留英湖邊偷泣,而那個美人還在七室獨自……
天色已暮,蕙倫牽掛著博美,她站起了身。
蕙倫啟開房門,見博美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連燈都沒有開。蕙倫鼓起勇氣,走到博美麵前,“博美,你吃過飯了嗎?”
博美側轉身,不理蕙倫。
“我去食堂幫你帶一份來……”
博美仍不吱聲,蕙倫站了一會,“我去打飯了,再晚,食堂要關門的。”
“我的名字是我媽媽受夢的啟示給起的。”博美告訴蕙倫。
我媽媽在待產前的一個大白天,夢回自己的江南故鄉——蘋州。她獨自迂回在園林小徑,被一座別致的亭閣吸引。她來到亭前,亭內的石桌上居然立著一隻漂亮的小鳥。它朝我媽媽啾啾鳴叫,聲音清脆悅耳。媽媽歡喜地靠近它,它跳到了石凳上。媽媽抬頭一看,亭子的牌匾上寫著‘張府’兩字,她再定睛看看,‘張府’化成了‘卿’字,媽媽喃喃自語‘卿、卿’,那小鳥竟歡快地撲進媽媽的懷裏,媽媽一下子被驚醒了。
我爸爸聽了媽媽的夢,不以為然,“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