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雞寨(1 / 2)

馬雞寨

任憑你翻遍甘孜州所有的地圖冊,查遍所有村寨的地名錄,你也找不到“馬雞寨”在什麼地方,可它的確存在,我就在那地方呆過幾個月。我離開那地方時,曾經對村寨裏的普布老爹發過誓,決不把這裏有那麼多馬雞的事說出去,尤其是不對那些成天提杆裝滿鐵砂明火槍的家夥們說起。

有時想來,說說也無妨,那地方太遠,太偏僻,能到那去的人和機都不會很多。那是在金沙江的上遊,對岸就是西藏。兩岸都叫同一地名,兩岸都是茂密的原始大森林。幾年以後,人們議論著修條公路到那裏去,說是為了把林木變成錢,讓那裏的人也富起來。在一個不那麼正式的場合,我說出了我憋在心頭很長時期的話:“不修行不行?路修到哪裏,哪裏的森林就要完蛋”。沒想到立即遭到嚴厲的批評,說我“思想僵化”、“你是不是安心叫那裏的群眾永遠窮下去?”、“什麼動機嘛,你”。我當時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本來是可以講幾句諸如生態環境,植被保護,水土涵養什麼的,可我想的是,“樹完了,那裏的馬雞和其它動物住哪裏呢”,我就這麼問了。這回遭到卻是哄堂大笑:“幾十歲的人了,怎麼掙想些娃娃們的事呢”?我就一句話也就答不上了。

據說後來還是修了路,但聽說到底沒把路修到“馬雞寨”那裏。我想象不出那條沿著金沙江、傍著參天古樹的公路是個什麼樣。隻記得“馬雞寨”村東頭有一堆巨大的黃土,土堆中有許多石塊,生著很深的雜草,還有蒲公英的黃花。村裏人說那是很久以前,蒙古人在這裏修的碉樓,並指著江對岸兩處殘存的碉樓說,那也是蒙古人修築的。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驚訝,我真還不知道蒙古人曾經還來過這裏。有一天,我拿了把挖蟲草用的小鋤在土堆東挖幾下,西翻幾下,希望能發現一把生了鏽的蒙古刀,或者箭簇和別的什麼。可什麼也沒找到,隻好躺下歇一下。正想睡,突然覺得有些異樣,扭頭一看,一隻雞,一隻我一時叫不出名字的雞正在探頭探腦地看我。隻見它通體羽毛雪白,蓬鬆的、黑中又帶暗紅的尾羽更是漂亮, 鮮紅的雞冠軟柔得古怪,紅眼圈中的瞳仁似乎是綠色,卻又有點金子似的暗黃。

馬雞、雪雉!我一下子同時想起了它的兩個稱號,那是我曾經在書本上看到的說法,以前隻見過它們死後的樣子。

我一翻身起來說去撲捉它,沒有想傷害它的意思,隻想抓在手裏看個仔細。它當然大吃一驚,展開雙翅,卻隻是煽了幾下,一雙紅腳在地麵上彈跳著,跑得飛快。一下子,四下裏發出一片宏大的“咯咯”之聲,這才看清,豈止它一個,是一大群,起碼有二三十隻馬雞在一起;驚慌地叫成一片。“天啦”,我說,此時,心裏激動得“砰砰”直跳,雙腳也站定了,村寨邊來了這麼多的野禽!“不要傷害它們,漢人,它們有惹你。”突然,身後有嘶啞的嗓音清楚地說。是普布老頭子,這村寨裏頗受尊敬老人。

我說我根本就不想傷害它們。老人說,我也看出來了,你甚至沒有彎腰撿石頭。

它們怎麼就不怕人?望著已經平靜的馬雞群,我向普布老爹請教。

怕人幹什麼?我們這裏沒有誰會傷害們,連不懂事的小娃娃也不會。老爹坐了下來。

老爹說:看見那些樹林了嗎?它們都在林裏住,夜裏歇在樹椏上,白天下來找吃的。我們翻地時,們就跟著牛跑,怎麼哄趕也不走,它們在地裏撿蟲子吃。真是罪過,蟲也是條命,可它們不是人,它們不聽我們的,攆不走。收青稞了,它們就到地邊找灑落的青稞吃。下雪了,我們就在打場的空地上丟些草籽、青稞,甚至糌粑坨坨。村寨裏好多人產都這樣。它們一進村就熱鬧了,它們還合夥追去啄一條狗。那條狗哀叫著,夾著尾巴跑進屋裏躲起來。

普布老爹說,在更早的年頭裏,那時村寨裏人更少。別說馬雞,連獐子、鹿子也闖到村裏來找吃的。人們隻哄趕走來拖羊子的豹子一類的野獸,獐子、鹿於是不趕的。可是現在,獐子已是好多年不到村裏來了,鹿子也更難見到了。

為什麼呢?我真希望看見任隨獐子鹿子在人家產門口走來走去的景象。不為什麼。普布老爹說,獐子、鹿子剩下的可不多了。現在的人們手裏一有槍就想到它們,它們怕人了。在我們這個地方,還沒有人來打馬雞,馬雞還不曉得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