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學習(2 / 3)

報考高中時,我想盡早參加工作,獨立生活,就去報考福州師範學校。也是機遇不湊巧,這一年各種中專停招新生,大家都集中去師範學校,結果許多考生都落榜、轉錄他校。我也被福州四中高中部錄取。

和我一起錄取福州四中的還不少,具體是多少,我不清楚。隻知道鈴蘭姐姐在高一(3)班,我在高一(4)班。我的教室在樓梯口,姐姐在我的隔壁。

也許是長大了,也許是到了一個新的環境,我和姐姐之間,那種天真無邪、無拘無束的心情不複存在了。上學、放學,姐姐不再需要經過我家門口。雖然姐姐就在隔壁,上下課也不好意思打招呼。我也不再到姐姐家去做作業了。每天菜園子裏都有新鮮蔬菜出售,都有現金收入,生活比過去有所改善,家裏也點起了電燈。

我和鈴蘭姐姐的金蘭姐弟之情,似乎到此結束了。以後的許多年,都沒有再見麵。但我總是在心裏,時時緬懷那一段清純的情結。

進入高中後,反右派鬥爭開始。江立凱不知所以,輟學務工。

他進入福州紙廠,先在機械製漿車間的調木工段。大煉鋼鐵開始,每天做工十二小時。大鍋飯帶來大浪費,接著是浮誇風等造成的經濟困難。交友不慎,使他陷入囹圄六個月(雖然1986年改判無罪,但所造成命運的多舛,卻無法改變)釋放後在街道學做泥水雜工。1962年修建國防公路,參加台江三中隊,在永太、閩清等地段築路。1963年9月,自閩清完工回家,大病九天,無醫得愈。

1963年10月,沙縣國營農場來福州招工,江立凱毅然離家。

還在初中的時候,甄椏楓就邀我去工人文化宮。我們特別喜歡去圖書館。由於去的次數多了,與管理員薩仿鹿伯伯和張步良叔叔就成了好朋友。他們允許我們進入庫區,隨意選看自己喜歡的書。因為張叔叔那邊都是技術、工藝類圖書,薩伯伯這邊都是文史地、藝術類圖書,所以我們兩個都在薩伯伯這邊幫忙。

他們兩人都寫得一手好字。張叔叔擅長各種美術字體,館內的新書宣傳、時事宣傳欄等,都又他擔當;薩伯伯擅長毛筆正楷,一些瀕危的古籍,則由他修繕。我跟在薩伯伯身邊,有時也幫他抄寫,那工作是需要十分的耐心的,要一絲不苟,認認真真的。進了高中以後,不再去姐姐家了,更多的課餘時間都在文化宮。文化宮的文藝館、第一禮堂(電影院)、第二禮堂(劇院)等群眾文化活動場所,都有象我們這樣不需報酬的義務工。後來為了加強管理,將我們召集一起(有二三十人)開了個會,宣布我們為正式的義務服務員,發給我們一麵胸徽。並定下我們的義務和權利。就是:在群眾入園活動的高峰期,要忠於職守,積極幫助正式員工做好接待和疏散工作;高峰期過後,有權進入各娛樂場所,免費借閱圖書、觀看電影、戲劇及參加其他文娛活動。

1958年,是高舉“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的特殊年代。各行各業都能突發奇想地大放“衛星”。

“衛星”代表著一種創舉,實現了一個史無前例的事件。蘇聯可以發射人造衛星,我們為什麼不能放“鋼鐵衛星”、“水稻衛星”、“紅薯衛星”呢!有這樣一句“豪言壯語”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於是,在平均畝產三四百斤水稻的地裏,創出了畝產二萬一千多斤的奇跡……。鋼鐵的產量,也要在一年之內創造曆史新水平,趕超英國、美國。有一首歌這樣唱道:

五年計劃看三年,

三年之計看頭年,

我們趕超英國

用不了十五年。

十五年,十五年,

嘿,嘿,十五年!

伴隨這些豪情壯誌的,是文化藝術界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空前繁榮。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及亞非拉美國家的許多電影,被介紹進來;幾乎所有的地方劇種,都被搬上了銀幕。還有五一、國慶、元旦、春節等重大節日的遊園活動,民間文藝也煥發出青春的光彩。

這段時間給我提供了豐富的文藝素養。我幾乎每個星期,能看上七八片電影,二三場地方戲、話劇、歌劇等。

我突發奇想,就是在大表妹上學、奶奶外出的時候,將自己關在奶奶的前屋,用三五天的時間,改編一個電影文學劇本。夢想有朝一日突然成名成家。當然得到的是退稿和客氣的退稿信了。

舅母多年沒有生育,竟然又懷孕了。農曆二月十七日,小表妹誕生了。接生員要填寫出生證明,問剛剛下班回來的舅父。他也不問問是男是女,一口氣說了三個“建國,建國,建國”。到了滿月,要去洋中派出所申報戶口,拿著出生證明,怎麼看都覺得不順眼。奶奶去請了算命的先生來,請她定時改名。我站在一旁,心裏怎樣想,就怎樣說:

“姐姐不是叫國瑞嗎?那就給妹妹起名叫國華吧!清明節生人,女孩子嘛,清清秀秀的,多疼人哪!”

算命先生裝模作樣地掐起指頭,子、醜、寅、卯地折騰一番,說:“嗯,這個名字好,就叫國華吧!”算命先生收了資費走了。其實,一個孩子的命名,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為什麼一定要白白送錢給那不相幹的人呢?

小表妹出生,舅母特別疼愛,隻要有空,就把她背在背上。後來一直背到八九歲。我從此也多了一項任務,就是要抱抱小表妹。

剛剛進入高中,時逢學生會改選。不知怎麼的,全校2300個學生,竟有1800多人投我的票。我以高票當選。學生會召開全體成員會議時,我被推選負責牆報、黑板報的工作。

反右派鬥爭蔓延到學校裏來,教師自然首當其衝。特別是從教多年的資深的教員。學校發動學生寫大字報。我們不知道該寫什麼,不該寫什麼,弄得學習不能正常進行。聽說福八中的一位老師自殺了,吊死在音樂教室裏。人們惶惶不可終日。我也對學習漸漸失去興趣。

暑假期間,我們到東門外農村參加了夏收夏種,晚上就住宿在第十中學的教室裏。白天到水田裏學拔秧、捆秧。早上九、十點鍾,新早米稀飯送到田頭,就的是橙黃色的蘿卜幹,十分可口。倒使我羨慕起農民來了。我覺得,這美味城裏人不容易享受得到。

中午,我們在村口大榕樹的陰涼下休息,由我負責讀幾段報紙新聞。

寒假去鳳凰嶺開荒。我沒去。

我對學習提不起興趣,舅父巴不得我早日輟學,做工掙錢,就將我帶到福州造紙廠去。福州造紙廠我是熟門熟路,除了到機械製漿車間挑柴片外,暑假裏也到這裏打過零工,就是搗水泥磨石。一個暑期能幹十來個工,每工一元二角。

我終於自動退學,到紙廠機漿車間調木工段,當一名臨時工。

調木工段有個大大的水塢,山區采購來的鬆木,從水路紮排運送到這裏貯藏著。水中貯藏有兩大好處:一是有備無患,能保證正常開工;二是經過浸泡的鬆原木,表麵的樹皮脫落,內層的真皮也容易去除。原木一般四米至四米二長。調木工段就是對它進行初步加工。先將原木經曳木機,從十幾米底下的水塢拖上來,到電鋸口下,下鋸成60厘米左右的木段,經凹槽形的皮帶運輸機,送到去皮女工麵前。女工們在沿皮帶運輸機一側的加工架上,隻要用短搭鉤,就可以將木段拖到自己麵前,去皮後,再將它推回皮帶運輸機,由它帶到下一道工序——電斧那裏。電斧師傅將木段劈成若幹爿,讓木節暴露出來,再由去節工人用小快斧除去木節。

鬆木木節富含鬆脂油,在抄紙的時候容易造成破洞。被挖出來的鬆木節是上好的引火材料,除了供應食堂外,有時還可以賣一些給工人。當然是機漿車間的工人囉。

我剛進紙廠,就在調木工段。起先和女工一起去除樹皮,後來開挖木節。

黨中央、國務院號召全國人民大辦鋼鐵。村村寨寨、街道居委會,都要建立小土窯大煉鋼鐵。要讓我國鋼鐵產量,從現有的東北、上海鋼鐵基地年產100多萬噸,在兩三年內達到1070萬噸,趕上美國、超過英國。福州造紙廠,作為一個幾千人的中型企業,當然也不例外。

廠部在禮堂召開了動員大會。決定在廠門口內河的對麵空地,專門新建一個煉鋼車間。人員由各車間抽調,也作為各車間對煉鋼運動的支持。各車間為了保證製漿、抄紙任務的完成,將三班製改成兩班製,每班12小時,以彌補人手的短缺。上班時間為每天的上午六時至下午六時,再從下午六時至次日上午六時。調木工段是手工操作,不宜連續作戰12小時,就改為每天上兩班,每班六小時。為了保證有足夠的休息時間,車間決定所有男女工都不回家,用鬆、杉木板在工段旁邊空地,搭蓋兩間通鋪大房間,男女各一間。每間均可容納一二十人休息。

各行各業都以自己的行動支援大煉鋼鐵。一到傍晚,廠門口一字兒擺開各種小吃、小點心,簡直成了小食街。無論什麼點心,每碗統一一角錢,不收糧票。對我們來說,工廠、車間的點心基本管飽,但還是有不少人要到這個“小食街”來換換口味。還有小貨郎擔,針頭線腦的也送來了;新華書店也拉來了專車,在我們這裏擺攤設點。後來聯係廠工會,在樓下倒出一個空間,作為常駐紙廠的分店。

正在大家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我的腳掌彎被斧頭砍傷了。初時還不覺得疼,直到冷風沁入皮內,才痛得呼叫師傅。師傅立即到隔壁機漿車間,把正在值班的舅父叫來。舅父找了一塊布條來,將我的傷口紮緊,背起我就趕往廠醫院急診。醫生給我清洗了創口,用羊腸線縫了幾針,敷上消炎藥,紮好繃帶,由舅父背回我的宿舍。

大約一個多月,我都在養傷。起初的幾天,三餐由舅父給我送飯,稍好一些,就自己拄著拐杖去食堂就餐。這段時間,我成了廠圖書室和新華書店分店的常客。看了不少小說、戲劇、電影文學劇本。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暴風雨所誕生的》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品;高爾基的自傳三部曲;《海之歌》、《一本打開的書》等。還定閱了《電影文學》,零星購買了《中國電影》、《電影創作》等。

腳傷好了之後,仍舊回到調木工段。廠裏各個食堂已開始實行飯菜一票製。就是憑一張票,供應一份菜(菜湯不收費)、飯量不限。到了午餐時候,全班組的飯票由我收齊,我挑著籮筐和湯桶,去食堂領取飯菜。為了測算平均每人每餐吃了多少飯菜湯,有人建議我將空擔子過秤,吃完以後,再將吃過後餘下的過秤,計算結果平均每人每餐消耗三斤食物。還有人特地在飯前稱量了自己的體重,飯後再稱一次,發現體重僅僅增加250克,懷疑所吃的食物到哪裏去了。調皮的小夥子則說:“放屁放走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大嬸、阿姨則掩嘴偷笑。

嶽大嬸對我說:“依俤,我給你介紹個妹妹好不好?”她一邊說,一邊將眼神瞟向在我右側的小妹妹。她才十七歲,比我小兩歲。這時候我又改作刨樹皮工種,緊挨著嶽大嬸。這群女人仿佛拿我尋開心,需要跑腿的事兒,就“依俤,依俤”地呼喚我。反正我年紀輕輕,隨叫隨到。難得她們能夠開開心心。此時她們在竊竊私笑。我也跟著傻傻地笑。

兩次由廠部抽選人手參加的義務勞動補記在此:

一次是人造纖維廠基建工地的地麵平整勞動。調木工段有電斧手加劉師傅和我等三四個。加劉師傅挑土,一次要兩副擔鉤、兩副土箕,挑起來快步如飛,結果扁擔經受不了,斷了兩三跟。正在我們大家鬥笑的時候,工地指揮部宣傳報道的人來了,問我們有什麼事跡需要報道的沒有?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廣播室的人要求我們寫一篇稿件,大家公推我去。我跟到廣播室,寫了一段順口溜交給他們,我剛回到工地,稿件就播出來了。

另一次是在現在的長途汽車站附近修“五一路”,幹的是挖地基的活。還是加劉師傅一馬當先。中午不休息,由廠部食堂負責送飯。

不久,我被調到化學製漿車間,到二樓的6#、7#打漿機台當學徒。由於我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學起來比較快,三個月後,就能獨立操作了。與我的老師傅分班。我在甲班,師兄乙班,師傅丙班。

廠黨委、團委號召開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活動,車間與車間、機台對機台進行對口賽,操作員之間進行對手賽。這樣一來,我和師傅、師兄就成了競爭對手。比賽的內容是:在符合規定的纖維長度和叩解度的條件下,班產量(幹漿量)最多的為優勝。乙班師兄的成績已經記錄在台時記錄本上了。我接手的是師傅遺留下來的半成品漿料。我查看了師傅兩台機所裝的幹漿量,及它們已經運行的時間,和已達到的技術指標,認真分析需要再運行的最短時間。決定先加大下刀力度,解決它們的纖維長度,再回刀“細嚼慢咽”,解決叩解度。結果全程運行時間縮短了半個多小時。同時,在本班新裝原料時,又加大濃度,使兩台漿池的裝漿量都超過了乙、丙兩班。這樣,我自然在數量和質量上都勝過師傅和師兄,獲得了優勝紅旗。

廠團委差派幾個青年工人,一路敲鑼打鼓、燃放鞭炮,經過食堂、經過抄紙車間,一直來到我的機台旁,將一朵紅花佩戴在我的胸前,將一張獎狀遞給我。我捧著獎狀,回頭注目車間一角的測驗室,與我同班的上海姑娘小白,此時正在對我會意地笑著。我應該感謝她。我所以能夠得到這麼好的成績,這裏麵也有她的一份功勞啊!

1958年初,廠裏來了一批上海青年。他們被分配到各個車間。分到我們化學製漿車間檢測室的兩女一男,在福州人邵大姐的帶領下,很快就掌握了半成品紙漿質量的檢驗技術,並能獨立操作。小白就是其中的一個。

檢驗室七個人,分成三個半班輪流倒換,與我們化漿車間的三班倒,產生剪刀差。因此,如果今天與小白相聚同班,要過若幹天以後,才能再次相聚。

小白,十七歲,因小時候患了天花,大難不死,留下一臉的芝麻坑。車間裏的工人並非出於惡意,愛戲稱她“貓仔”(福州方言,與“麻子”諧音),久而久之,她也答應。但並不知道其中的含義。我卻從來不這樣稱呼她,那樣對人不尊重。她身材姣好,心靈手巧,輕言輕語,一天到晚嘴角總是帶著笑容。

那一天我在洗衣房刷洗被單,小白經過那裏,看看隻有三兩個人,就走到我的麵前,告訴我,中午她會來我宿舍,幫我縫被子。

其實,縫包被我早就會了。在家裏,除了洗衣物以外,我的針線活比舅母強多了。在椏楓家學習小組的時候,女孩子都被會母的細密的針線折服了。她們圍在會母身邊,看她刺繡的枕套,嘖嘖稱讚,對枕套四邊的封口,以為是縫紉機幹的活。我也跟在姐姐的身邊,看了個仔仔細細。因此,舅母遇到需要縫縫補補的活,都交給我。

到了下午兩點,我已經將幹透的被麵、被裏收回來了。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正好,同宿舍的幾個,上白班的上班去了,同班的也逛街去了,整間宿舍隻剩我一個。我認定是小白叩門,立即從上鋪下來去開門,果然是她。她滿臉帶笑,芝麻坑也變成了花蕊。她手裏帶著縫被子的針和線,說:

“我把針線都帶來了,怕你沒準備。”

“謝謝你!”我深情地望著她,逼得她低下頭去。

畢竟是上海人,在閣樓小空間住慣了,自然養成了許多應對小空間的本領。她不用在走廊上鋪草席,就著下鋪窄窄的單人床,將被裏、棉絮、被麵,折疊成一半一半,先縫一邊,然後再縫另一半。很快,整床包被在她的巧手下縫好了。我自始至終都認認真真地看她操作,一床被子在她的手裏就象擺弄小物件似的。縫好了,她咬斷線頭,將餘下線尾的縫衣針別在胸前。她回過頭來望著我。我也直直地盯住她。她羞澀地低下頭,兩手輕輕地搓著,似乎在想:“我有如此的缺陷,他還直直地盯住我,一定不會嫌棄我。”

我將疊好的被子遞到上鋪,仍立在她的身邊。我拉起她的一隻手,用另一隻手撫摸她的手背,試探地說:

“白,我們什麼時候去看電影吧!”

“好吧!”

“什麼時候?”

“你決定吧!”

我去台江的文藝劇院買了兩張戲票,演的是閩劇《靖邊記》。這出戲,到底演的是什麼,我也不清楚,她就更不明白了。但我們能夠如此緊密地坐在一起,讓我始終拉著她的手,撫摸她的手背,心裏感到十分的滿足。既然看不懂,我們就提前回廠。正如相聲演員馬季說的,五十年代的人談戀愛,是“各走一邊”。我們怕路上遇上熟人,在萬壽橋上就開始各走一邊了。一個在橋東的人行道,一個在橋西的人行道。一直到廠區,也沒有走在一起。雖然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心卻是始終在一起的。

我們在不同的倒班中,還時不時地會有相聚的機會。那一天晚班,我們又遇上了。車台前十分平靜。小白也隻有一個人當班(另一個請假了)。忙完了活,我們緊緊地坐在一起,再沒有人來打擾我們。隻有頭頂上的三五牌的名掛鍾,在的達的達地計算我們平靜的脈搏。我們在臨門(其實是二樓的落地大窗)的方桌前坐下,將台時記錄本的背麵翻過來,各人取出自己的鋼筆,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心聲。

我寫:“前麵遊來一隻大白鵝,”

她寫:“後麵的母鵝叫哥哥。”

我們彼此露出會心的笑,還交換了鋼筆。

今天的崗位對手賽,正好我們又相聚了。而且又是夜班。我不停地調整打漿機的飛刀,需要即時了解紙漿質量的進展情況,那就要對紙漿進行多幾次的測驗。一般地說,在一個台時中,最多檢測三到五次。今天,她卻為我檢測了不下十次。每一次我隻要“哎”一聲,她立即就過來取樣,幾分鍾就能給出結果。為我節省台時立下汗馬功勞。這時候,我胸前戴著大紅花,手裏拿著獎狀,她一定看在眼裏,樂在心裏。所有的疲勞辛苦,都蕩然無存了。從她躲避眾人耳目,在檢驗室的一角,低頭不語地偷笑的神態,我已經感覺到了她對我的真心。我以滿懷感激的目光注視她,希望她能抬起頭來,讓我飽飽地看上一眼。但她一直不抬起頭來。當別人在注意我時,我才收回眼神。

福州紙廠各個車間,都有定期出版的板報。化漿車間的板報欄立在通往食堂的大路旁。半月刊,每月1日、16日出版。因為所處的地段是大多數人必經之地,所以,刊頭設計、文字抄寫,以及文稿的內容,都特別引人注目。

板報的美術設計,由蒸球工段技工蘇恩義負責。他愛好美術,功底較厚。每期都要畫出不同的刊頭。稿件的題頭、題末的插圖,都十分切題和精彩。文字則由我編輯和抄寫。說是編輯,實際是從頭到尾全部包辦。因為,一線工人師傅雖有很多值得歌頌的模範事跡,但他們文化都偏低,都不會寫稿。哪怕幾句順口溜都拿不出來。所以,每期出版前,我都要從采訪、撰稿、編排,直到抄寫在大白紙上,流水線作業全過程,一人擔當。每期24個版麵,最快也要忙乎三四天。到出版時間,工段長都會特批我們的假。我們就將廣告色顏料、各種筆、紙,搬到大食堂裏,占用一個角落,在那裏忙著,有時還忙到深更半夜。

化漿車間的板報,無論從刊出的及時、版麵的活潑、組稿的豐富、形式的新穎來看,在全廠都是名列前茅的。雖然沒有這方麵的單項競賽,但隻要從就餐、過路的工人經常在這裏長時間駐足停留,就可以看出他們對刊物的評價。

廠裏接納了一批實習生,有的是退伍兵,有的是幹部。他們是為蘇聯援建的項目之一——青州造紙廠作人事準備的。一個退伍的班長擔任我們車間唯一一台精漿機的操作員。精漿機就設在檢測室的隔壁。他在精漿機上的操作比我在打漿機早兩個多月,已經十分嫻熟,得心應手。安排在我這一班的退伍兵,是個山東人。他身體粗壯,但文化很低,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他來跟班當學徒,跟他說叩解度、纖維長度,根本聽不懂,隻能做些粗重的活。如:抬明礬或硫酸亞鐵的大包裝,將稱好的明礬或硫酸亞鐵倒入溶解桶裏,加上水、通入蒸氣,用小木槳將它們攪拌融化。在我所定的時間,再將這些溶液慢慢用勾桶打出來,加入紙漿池中等。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會做。我還是不能脫手離開。幾個月時間,我是白當了一回“傅”。

與這些跟班學徒的退伍兵所不同的,化漿車間也來了一位管理幹部。他是從廣州抽調出來的,曾在廣州紙廠見習一段時間,現在又來福州紙廠見習。

有一天,他突然召見我,還是在我當班的時間。我請示了曾煥祥工段長。他答應讓我去,我的機台由他親自代管。

我到了車間辦公室,在工會主席引薦下認識了他。他姓丁,我們就稱他丁幹部吧!我們在會客室裏一邊品茶,一邊聊天。廣州人很看重飲茶。有人說,你去廣州不要怕住不上旅社。你隻要將預先帶去的茶葉拿出來,與服務員一起品嚐,準保你能住上。

他先作了簡短的自我介紹,接著表達了渴望與我見麵的想法。他說,他看了化漿車間的板報,覺得我們化漿車間真了不起,能出這麼好的板報。為我們驕傲!他說他看了板報之後,就向工會主席打聽,一直想和我見麵,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

他從小品、相聲、小說、戲劇……一直談到電影。談到最近放映的反特故事片《雲霧山中》、《羊城暗哨》等。我們談得津津有味。他提議與我合作,寫一個反特主題的電影文學劇本。我欣然同意了。

正在我準備著手這一合作時,丁幹部調走了。接著,退伍兵學徒也隨後離廠。後來才知道,這些變故是因為1959年赫魯曉夫撤走蘇聯專家,青州紙廠下馬所致。

1959年下半年,糧食恢複定量供應。隨著糧食庫存量的不斷吃緊,糧食定量幾乎是逐月減少。每個員工都發給一張糧卡,用於向食堂管理處購買飯票的登記。飯票、菜票從此分開,不再合二為一。原因是,在1958年的浮誇風中,鼓山公社原全國勞動模範曾“創造”了水稻畝產兩萬多斤的“衛星”,農業部門的秀才們用計算尺(當時的先進計算工具)算出,全市將有多少多少億斤糧食可以入庫。因此就有了《福州晚報》的元旦社論:《放開肚皮吃飽飯》和評論員的文章。廠礦企業、各行各業都吃大鍋飯,居民戶實行自報用量,已報的數量一定要買完。結果造成大量的浪費。紙廠食堂的背後建立一排豬欄,每餐吃不完的大米飯,倒進豬食槽裏,連豬都吃膩了。再加大煉鋼鐵,使許多人不務正業,丟棄在地裏的大量糧食沒有及時入庫……,所以,造成糧食供應的後續困難。到了1959年下半年,這一困難更加突出。為了解決問題,學校、工廠、企事業單位紛紛到農村圈地辦“農場”。紙廠也在三叉街以南的農區劃了一片地,挑選幾個老農去種植蕃薯、青菜,同時也抽出一部分青年去作幫手。我和檢驗室的葛家駒也在其中。臨行前,車間舉行小型歡送晚會。我編了一段相聲,和家駒同台演出。葛家駒是檢驗室中唯一的男同誌,是和小白從上海同來的夥伴。他寫得一手獨特的三角形的異體字。

1960年6月,閩北山區連降暴雨,山洪爆發,漂流的木材堵塞了萬壽橋的橋洞,橋西與橋東的水位高低相差十幾米。如不及時搶救,福州城區通往倉山的唯一一座大橋,將被強勁的洪水掀翻。情況十萬分危急。市裏組織了搶險隊,主要由部隊擔當。任務是將堵塞的木頭一根一根拉出來。沒有什麼機械設備可以使用,隻能人工操作。聽說這一場搶救中犧牲了五六個戰士。

我們福州紙廠接到夜間巡邏和橋頭警戒任務。我和抄紙車間的姑娘嶽雄等二十多人被選。前後十天左右。具體工作是:晚班,負責巡邏從江邊向西的沿岸木材垛頭,發現偷盜,當場捉拿。巡邏沿觀井路、麥園頂,至福州九中、人民公園……。這樣從東到西地繞一圈,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一趟下來,在倉山橋頭的教堂(或是銀行)休息十來分鍾,然後再進行第二次巡邏。我們這一班共有十五六人,隻負責夜班。到天明八點交給白班。白班主要負責把守倉山橋頭,向過往行人講解大橋的危機,提醒行人注意安全,有序通過,不要擁擠……。一般天明後,行人就開始來來往往了。因此,我們在未交班之前,已經在執行白班的任務了。

一班姑娘膽子小,巡邏時喜歡紮堆,手電筒又都歸她們。我們男孩子隻好摸黑。特別是在福州九中那一段,很長一截沒有路燈,她們就往你身邊擠擠挨挨。我還真有一點想她。想她那天真活潑的模樣。但任務完成之後,我們就沒有再多見麵了。有一次去抄紙車間還遇上她,隻是簡單地打個招呼:“哎,你好!”“你也好!”如此而已。

年輕人結交朋友應當慎之又慎,一次失足,將留下終生的悔恨。這是指絕大多數人說的。對我則另當別論。我覺得,即使因此貽誤了我一輩子,使我終身屢遭坎坷,也不悔恨。因為不如此,就沒有如此豐富多彩的故事發生。有人說:“苦難是金”。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過分。

調木工段電鋸手嚴仁光,是浙江省平陽縣人,挺聰明能幹的小夥子。這一天,他突然來找我,取出一本過期的學生證,讓我給他塗改就學日期。以便他弟弟在來往鷹潭、福州之間,可以繼續享受半價火車票的優惠。減輕他生意中的車費負擔。我覺得很為難。但經不起他軟纏硬磨,隻好用鉛筆擦擦去原來的字樣,用毛筆寫上新的日期。

過了一陣子,嚴仁光被捕了,食堂裏張貼了有關他的罪行的公告。罪名是:偽造證件、投機倒把(當時不允許做小生意)。

糧食供應更困難了,食堂從采購來的稻草中發現還有未脫盡的稻穀,不管實穀癟穀,統統收集起來,洗淨,用磨推過,加水沉澱,取出沉澱物,再加上純米漿,做成黑褐色的米粿,按純米粿應收糧票的一半收票出售,很受工人的歡迎。稻草中的遺穀畢竟有限,後來直接用稻草磨漿的沉澱物加米漿,蒸出來的米粿就更黑了。

這些辦法雖然能解決部分人的饑餓,但畢竟數量不多。每天出籠時都要排隊搶購,供不應求。此時我的每月糧食定量已降至35斤以下,正值青春成長期,顯然不夠維持長身體的需要。況且,每月工資28.50元,其中15元上交給舅父,自己隻剩下13.50元。大鍋飯時期還不成問題,現在可大難了。我在一台新建的打漿機旁的廢紙堆裏,發現了幾張舊糧票,就撿了起來,居然還可以使用。又發現用牛皮紙印製的福州市一斤糧票的圖案十分簡單,就去尋找色度近似的紙,用毛筆、黑色鋼筆,在宿舍無人的時候,偷偷地臨摹仿造。我將它帶到下渡的街道食堂去買熟食,找回來的真糧票攢起來,以備急需。這樣一來,總共攢了有30多斤。

嚴仁光的案子沒有牽涉到我,也沒給我留下應有的教訓。生活上的無助,使我看重自己的小聰明,一多半也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再加上變造食堂的點心票等。我終於鋌而走險,走上了犯罪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