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顛沛流離(一)(1 / 3)

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了。不久,媽媽收到爸爸從廈門寄來的信,又過了不久,廈門也解放了,我們再沒有收到爸爸的來信,也沒有絲毫關於他的消息。爸爸和媽媽夫妻幾年,恩恩愛愛,沒有拌過一回嘴,沒有紅過一次臉。有我一個半大不小的兒子在身邊,他們之間有什麼心事,總是眉目傳情,或者深夜低語,或者借外出的機會交談。

那一天,媽媽獨自坐在床沿,久久地發著呆,明眸晦澀,失神地望著我,又望望妹妹,到了很晚很晚,還沒有睡意。她安頓我們兄妹倆睡了,才側身躺下。第二天早飯後,她在泥爐裏放好引火的破布和木炭,爐麵上架好小鋁鍋,鍋裏放了洗好的米和水,然後交代我:

“月月,媽媽要去八姑家,不方便帶你們兩個。媽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中午的米水和木炭,你看到後院姆姆開始燒飯了,就用火柴點燃破布,用扇子輕輕煽著炭火,水開了,就用勺子攪一攪,不要讓米粒沉底,也不要讓米湯溢出來,看看飯熟了,招呼妹妹一起吃。吃完午飯就睡覺,一定要把妹妹照顧好,明白了嗎?”

“明白了。”

其實,我早就會煮飯了。那一年,我才六歲,就是在浦城,妹妹還沒到我們家。爸爸、媽媽外出應酬,也是這樣在小爐子裏,安放破布、木炭、米、水,然後點火、煽風,煮飯。所以,對我來說,已經是輕車熟路了,因為我已經八歲了。

媽媽天天早出晚歸,說是去布廠織布掙錢,養活我們。

媽媽每天很晚回來,拖著兩條沉重的腿,艱難地上床,好不容易將兩條腿伸直,牙根咬緊,低聲歎息。妹妹很快睡著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減輕媽媽的痛苦,在疑惑中,也慢慢地睡著了。

有多少艱難,她總是自己扛著,也不跟我說。或許她看我年紀小,跟我說了也白說。有好幾回,媽媽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欲言又止,隻是緊緊摟著我,拍拍我的後背,讓我睡去。我真渾哪!媽媽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我卻能睡得著。我真後悔,為什麼不能快快長大,為媽媽分擔一些痛苦和憂愁呢?

媽媽得的是腳氣病,就是水腫病的一種。因為缺乏營養,使水氣聚集在小腿肚上下,不能消去。可想而知,母親拖著這樣一雙病腿,每天還要成千上萬次地踩踏織布機的踏板。下工後,又要急急忙忙地趕回家,給我們燒飯、洗衣……。除了母親,誰能有這麼堅強的毅力?

母親很少買菜,將僅有的一點好菜留給我們下飯,自己吃飯從來不就菜。她讓我從西廂門外,順著三十幾級台階下去,到那廣闊的菜地裏,去向農民伯伯要幾顆青椒或幾根蒜苗,將青椒用刀麵拍扁,放在鍋裏幹煎再撒上一點細鹽,辛辣氣味嗆得整座屋子裏的人都忍不住咳嗽,自然招來許多非議。或者將蒜苗切碎,醃在醬油裏,這些就是她三餐的下飯菜。

媽媽實在支持不住了,就叫我伸出小手,在她膚麵發光、幾近透明的小腿肚上輕輕地撫摸,緩解她的痛楚。她滿是痛苦、飽含期盼地望著我,似乎在說:

“孩子啊,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五月黴雨季節。

連日的暴雨使天井都漲滿了。左廂房外的菜地已是汪洋大海。

這幾天,媽媽沒有出去織布。或許是受大雨的阻隔,或許是布廠倒閉了,或許是媽媽支持不住了。總之,她歇在家裏。媽媽並不閑著,她用扯碎的布條給我編織腰帶。各種顏色穿插著,既好看,又適用,係著它,仿佛偎依在她的懷裏。

望著老天下個不停的大雨,我到桌子上用毛筆寫了幾張小字條:“老天爺啊,你為什麼下大雨!”

下大雨多不好啊!天井滿了,街上出不去了,農民伯伯的菜地也泡在水裏,也替媽媽要不到青椒、蒜苗了。我把字條扔進天井,任字條在雨水中浸泡、漂流。它們在水裏轉了幾個圈,被旋渦吸進下水道,失去了蹤影。興許被老天爺收走了。

天,仍舊是陰沉沉的,雨,沒有停歇的意思。這樣過了好幾天,才漸漸放晴。日頭從薄雲中鑽出來,象萬道金光射向大地。從房頂到地上,漸漸露出亮光。當農田的水緩緩退去,大街小巷一片光明的時候,媽媽帶著妹妹出去了。說是去八姑家。到了傍晚,媽媽回來了,給我買了幾塊糕點,有插著三角小旗的綠豆糕,那是我最愛吃的。又有得吃,又有得玩。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領著妹妹在左近劉老伯伯的小店呆呆地佇立,就是在看這種三角形的綠豆糕,軟軟的,可好吃了,一塊隻賣一分錢。可是今天,它一點也提不起我的興趣。因為妹妹沒有回來。我推開三角形綠豆糕,不依不饒地向媽媽要妹妹:

“媽,我不要綠豆糕,我要妹妹,我要妹妹。你把妹妹弄哪兒去了?”

媽媽不答話。她隻是一個勁兒地流淚。我使勁搖動媽媽的手臂,逼著媽媽回答:

“你是不是把妹妹賣了?說!”

媽媽的眼淚象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滾滾而下。她隻是緊緊地抱住我,什麼也沒說。媽媽的淚水滴在我的臉上,帶著她的體溫,我不再鬧了。我張開雙臂,趴在她的雙肩上,委屈地說:

“媽媽,我不要妹妹了,我要綠豆糕,我要綠豆糕……”我的話是那麼的無力,沒有一點安慰媽媽的份量。我竟然聲音越來越小,小到自己睡著了。

過了幾天,媽媽收拾了簡單的行劉,告別了房東,雇一輛人力車,讓車夫將我們送到北門外去。

我們在北門外的一座大廟裏安了新家。

大廟座北朝南,分東西兩部分,中間由邊門串通。西側正堂有三五個偶像,東側沒有。兩邊的結構一致,都是南大門進來麵對寬大的天井。天井正北是正堂。天井的兩邊及大門和天井之間,由廻廊溝通。偶像後背緊靠板壁,板壁背後是後堂和後天井,後天井兩旁是左右廂房。

東側寬大的正堂成了工廠的廠房,安了十幾台織布機,媽媽就在這裏織布。

織布車間的背後,住著工廠的管理人員。我們母子在附近的民房租住。

西側已經沒有和尚。不久來了一隊解放軍,將正堂、後堂都占得滿滿當當,墊草為床。一匹軍馬死了,在後堂宰殺。我偷空跑去觀看,直到媽媽叫我才回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部隊撤走了,來了一大批叔叔和阿姨,幾乎每人一部縫紉機。他們不但將西側的正堂、後堂、廻廊都占滿了,連我們東側的廻廊也擺滿縫紉機。他們是在給抗美援朝的誌願軍縫製帆布墊肩。任務緊急,所以清晨很早起來,晚上很遲收班,中午隻是急匆匆地吃了一頓飯,沒有休息。每天如此。一直到任務完成才撤走。

又到黴雨季節,電閃雷鳴。嚇得我躲在媽媽身邊。和媽媽相鄰織機的阿姨笑著說:

“月月,你鑽進媽媽的肚子裏去也沒用,雷公雷母專找不聽話的孩子,他們會把你從媽媽的肚子裏掏出來,甩到野外去!”

阿姨說得如此恐怖,我更加害怕了,緊緊地抓住媽媽的後衣襟不放。

我的緊張,影響了媽媽的工作。媽媽安慰我:

“阿姨逗你玩的。你放心吧。去跟小妹妹玩吧!”

小妹妹是主管的孩子,她天天都在廠子裏,經常和我一起玩。她姐姐和哥哥都上學去了,隻有她最小,正好和我作伴。

我又回到小妹妹身邊。小妹妹領我到右廂房她的住處,從抽屜裏取出帶著許多小黑點的白紙。對我說:

“這是蠶卵。我姐姐說,當它們聽見春天的雷聲以後,就會咬破卵殼,一個又一個鑽出來,討桑葉吃呢!”

又是一聲炸雷。我們兩人、四隻眼睛,緊緊盯住蠶卵,果然有一兩隻黑黑的小蟲子在爬動了,接著一個又一個地出來了。小妹妹撕下一小塊紙,把它搓成尖尖的紙撚,用紙撚的尖頭部分,去挑蠶寶寶,把它們挑起放入紙盒裏。小妹妹拉起我的手,出了後門的圍牆,找到了一棵矮矮的桑樹,飛快地采了十幾片細嫩的桑葉,冒雨跑回來。我們用手掌抹去桑葉上的水珠,又用草紙將水分吸幹,然後放進盒子裏,用紙撚將蠶寶寶挑到葉麵上。

“小妹妹,你怎麼對養蠶這麼熟悉啊?”

我羨慕她的精明能幹。她告訴我說是她姐姐教的。還答應我,等她姐姐回來,向姐姐要一些蠶寶寶送給我。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有一個女人吊死在大廟前西側的林子裏。第二天天未大亮,月亮仍高高地掛在天上,廠子裏的人和就近村子裏的人,都圍集在廟南的空地上,遠遠地望著吊死的女人,各種各樣的議論都有。

有人說,吊死鬼是會跟著月亮走的。今天的月亮依然當空,這女鬼會不會是昨晚從別處“走”來的?我這樣想。我緊緊扯住媽媽的衣襟,身子半掩在媽媽的身後,腦袋伸出去偷看,生怕吊死鬼會走過來抓住我。

過了一陣子,看熱鬧的人陸陸續續走了。我和媽媽也回工廠去。

不知道是不是吊死鬼帶來的晦氣,工廠支撐不下去了。過了幾天,我們全廠都搬家了。新廠比老廠擴大了三四倍,就是在大廟東北角一段路程的祠堂裏。新廠除了增加幾台織布機外,還有二十幾台織毛巾機。門外更有一大片毛絨絨的草地,成了晾曬毛巾的好地方。

織好的毛巾要一條條剪下,在兩頭的布質上印上文字,就是毛巾的品牌和工廠名稱。師傅預先用絳紅或大紅顏料調成色水,用軟軟的闊毛刷,在盤子裏沾上色水,往木刻的印版上刷(要掌握分寸,色水少了,印不清晰;色水多了,會洇開,圖案模糊),然後將印版翻過來,在毛巾兩頭的留白處用力一摁,就成了。叔叔們將印好的毛巾送到草地上去晾曬,使色水深深滲入棉紗中,不容易褪色。我喜歡跟在叔叔們的後麵,跑來跑去,還能搭上幫手。沒事的時候,就跟小妹妹在柔柔的綠“地毯”上轉圈子奔跑,赤裸裸的雙腳在草地上磨蹭。累了,就往地上一躺,眯縫起雙眼,仰望蔚藍蔚藍的天空,望著被輕風吹動、變幻無常的白雲,和小妹妹相依在一起,仿佛就是一對小夫妻。

工廠裏設有大夥房,大木桶似的圓蒸籠,可以裝下許多壇壇罐罐。媽媽找了一隻油漆鐵罐,洗刷幹淨了,請人用粗鐵絲安了一個提手,每天少放米、多放水,蒸一桶爛爛的稀飯,就著我們在大夥房撿來的花菜底座、剝開醃製的菜心。中午開飯的時候,媽媽領我去了幾次夥房,以後就讓我自己去把飯取回來。

為了多織幾梭子,多掙點錢,媽媽總是很快就吃完飯,不休息,繼續織布。這段時間,我就跟在大孩子後麵,看他們在祠堂邊廢棄成荒園的空厝地裏,攀梯登高去掏牆洞裏的小麻雀。被掏出來的小麻雀還羽翼未豐,不會飛,它們嘰嘰叫著,等待母親喂食。雖然我們也給它們喂米飯,但它們並不領情。正當我們猶豫不決,是放回牆洞,還是拿走喂養的時候,小麻雀的父母回來了。它們先飛進窩裏,將食物放下,立即出來尋找孩子。它們上上下下圍著我們盤旋,高聲叫喚它們的孩子。我們最後決定,把小麻雀放回去。老麻雀看到孩子回來了,夫妻雙雙探出洞口,望著我們離去,才放了心。

工廠裏來了一位指導員,他用兩張大白紙抄了一首歌,在休息的時間,由他來教唱。題目是《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宗華作詞,羅宗賢作曲。是鼓動青年參軍,支援抗美援朝的。歌詞如下:

從東北,到西南,

從沙漠,到海邊,

憤怒的聲音響成一片,

熱血的青年奮起參戰,

全國各民族的人民

快起來,起來,

起來,起來,起來!

抗擊美帝,支援朝鮮,

為保衛祖國的獨立而戰!

抗擊美帝,支援朝鮮,

為保衛世界的和平而戰!

決不能讓那侵略者的血爪,

沾汙了祖國美麗的河山。

把侵略的野獸,

消滅在我們的門前。

支援了朝鮮的人民,

也就是保衛祖國的安全。

支援了朝鮮的人民,

也就是保衛祖國的安全!

在北門外的織布、毛巾混合工廠,沒有多長時間,也許是工廠重組,也許是倒閉。總之,我們母子又一次搬家。母親從此離開相伴她大半生的木製的織布機。

這回是搬到鼓西路去,母親被政府安置在福州印刷廠作撿紙工。

我們就在印刷廠附近的一座大院裏,租賃一間房。隔壁住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婆。這座大院大概是富人家被分的家產。各家產一間,住著六七戶人家。吵吵嚷嚷倒象是菜市場。

我們的生活總算安定了下來。媽媽跟廠裏請了假,帶我到鼓樓中心小學報名插班入學。

媽媽不是技術工,所做的工種很輕,隻是將同一號碼、不同顏色紙張印製的發票,按一二三四聯的順序,一本一本地撿好,交給裝訂工去裝訂。工資自然不多,生活並不寬裕。

我們每天中午提了一隻鋁鍋,到鄭老伯那裏去打飯。這是廠裏的規矩,凡本廠職工,中午都免費供飯。鄭老伯為照顧我們母子,總是將鋁鍋裝得滿滿的,夠我們母子一日三餐吃的。從我們所住的大院後門出去,經一條二米寬的巷道,往北走百十步,就是印刷廠的後門,緊挨著就是夥房。

我們住房的隔壁鄰居,就是先前提起過的老太太,她獨身過日子,幾乎沒有兒孫來看望她。她的房間窄窄長長,僅僅打上一張床,床沿的空處還不足半米了。在我們兩家的門口,也就是後門的進口處,有一塊幾平方米的空處,被人堆滿柴草。再進去,就是唯一可以采光的天井了。由於住戶多,采光少,整座大院顯得昏昏暗暗。

在我不上學、媽媽去上班的時候,老奶奶就把我召喚到她的小空間去,給我看石版印刷的大開本連環畫。書裏畫了罪人在十八層地獄遭受種種刑罰的淒慘狀況。老奶奶指著畫麵,一幅幅給我講解:我們人死了以後,先要經過奈何橋,然後到閻王那裏,閻王指出你在世上所犯的過錯,由判官來審判你,對你進行應得的處罰。處罰的手段慘不忍睹,有抱火柱,下油鍋,上刀山,下火海,還有的被用大鋸從頭部至下身一劈兩半……。總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老奶奶對人生的總結。她要我牢牢記在心裏。為人在世,不可作傷害別人的事情。老奶奶的講解,使我對她存有幾分敬意、幾分畏懼。

不知道老奶奶是靠什麼過日子,也不知道她靠什麼來支付房租。她一個人無依無靠,孤獨困苦。隻有我能和她作個伴,和她說幾句話。每當我到她房間裏,她都十分開心。她時常在後門的巷子裏,借著有限的陽光,晾曬大米飯。曬幹了就收集在小甕子裏。她曾經打開甕子,教導我要怎樣愛惜糧食,不可浪費,否則會遭天譴雷劈。我們以後都把吃不完的幹飯送給她,她就用晾幹的米飯泡開水充饑。

1950年的五一國際勞動節,媽媽淩晨兩點多就將我叫起來,到印刷廠彙合,和叔叔、阿姨們一齊整隊去體育場,參加示威遊行。三點半前我們到了指定地點,接著開始發饅頭,每人兩個。我也是遊行隊伍的一員,雖然隻是媽媽牽著我,也分給我一份。這是起早發的點心。

整三點半,大會開始,主題是反對美帝國主義武裝日本、霸占台灣。反對美帝國主義侵略朝鮮,騷擾我國東北。為我們剛剛建立的共和國示威壯膽。四點正,遊行正式開始,群眾一路高呼口號。媽媽和叔叔、阿姨們,人手一隻彩色標語旗。媽媽的一隻手緊緊地拉住我,生怕我在人群中丟失。高音喇叭播放《中國人民誌願軍軍歌》等即時歌曲,鼓舞著人們昂首挺胸、闊步前進。群情激奮,歌聲嘹亮。一首歌這樣唱道:

反對武裝日本,

反對武裝日本。

日本必須走向民主,

亞洲必須走向和平。

美帝國主義要武裝日本,

我們堅決不答應!

接著高喊口號:

美帝國主義從朝鮮滾出去!

美帝國主義從亞洲滾出去!

反對美帝!

解放台灣!

遊行示威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六點左右我們回到家。上午休息,下午照常上班。

我的學校在省博物館的南麵,與博物館相距很近。當時的博物館都是免費開放的,任何人都可以進去參觀。我們在中午放學以後,約了幾個同學,一起去參觀。博物館裏有大型動物的標本,如老虎、獅子、駝鳥等;也有小動物,如蝴蝶、蝗蟲等;還有養在生理鹽水裏的嬰兒胚胎,從十幾天到幾個月的都有。各種動物、植物的標本,給我們的課本補充了實物的形象,同學們都很愛去。

我每天上學,都要經過鼓樓的城門。當時,高大的城牆還在。緊緊倚靠城牆的背麵,是搭蓋的大市場。城牆南是五隻石刻的大獅子,中間一隻最大,左右兩旁各兩隻,略小。

我們放學時,也會去攀爬石獅的背,中間一隻大獅子不容易爬上去,所以我隻能爬兩旁略小的獅子。爬上石獅,昂首挺胸,仿佛是已經腳踏青雲,正要出征的勇士,何等威風。我們男孩子都以能爬上石獅為榮。當然,能爬上當中的大獅子則更威風。對連小獅子都爬不上去的小男孩,我們則恥笑他們。

城牆靠著石獅的兩邊,各開一道門,人們進進出出都要經過這兩道門。至於何時拆遷市場,移走石獅,打掉城牆,因為我離開鼓樓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天,學校在禮堂裏召開全體師生、員工大會,四年級林而流同學上台,介紹他怎樣機智勇敢迷惑敵人,抓住一個準備在柴火堆上放火的蔣幫特務的事跡:那一天下午,林而流同學放學回家,因為有事,時間拖晚了。當他走到一個在路邊堆滿鬆木柴片的柴炭店附近,忽然發現一個人在柴火堆旁邊鬼鬼祟祟。他就緊緊跟蹤,到了有人的地方大喊“抓特務”。在大人們的幫助下,抓到了這個企圖放火的特務,交給了派出所。在人證物證麵前,特務不得不供認了犯罪事實。市人民政府為了表彰林而流同學和我們學校,發文命名林而流同學為“模範學生”,將我們的學校改名為“模範小學”。全校師生都為我們有這樣優秀的學生和同學,而感到驕傲和自豪。會後響起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因為很長時間居無定所,我都休學在家,現在恢複上學,卻不會背“乘法口訣”。這一天上午的最後一節課是算術,老師點名讓我和幾個同學留下,背頌“乘法口訣”,待會兒老師要來複查,會背的先回家。

大約十二點多了,算術老師來了,幾個同學都順利過關,回家了。隻剩下我最後一個,但是我還是不會背。老師生氣了。說:

“鄭立凱,你平時的作業都不錯,為什麼不會背‘乘法口訣’呢?”

“我背不來,也不喜歡背。”

“那好,老師給你出兩道乘法題,你要是能夠很快做出來,我就放你回家。”

“好吧!”

“聽好了。第一道題:19×;9=?”

“171.”

“你是怎麼算出來的?”

“20×;9=180;180-9=171.”

“第二道題:15×;16=?”

“240.”

“回去吧!”

“老師,再見!”

“再見。”我剛走到教室門口,聽見老師在對另一個老師說,“這個同學的思路,和一般同學不一樣。”

媽媽已經臥病在床幾天了,大小便都拉在床上。鄰居聞到臭味來看了看,有人去印刷廠通報。廠工會主席帶了人來,給媽媽換洗了床單和身上的衣裳。

這幾天,我仍舊拿著鋁鍋到鄭伯伯那裏去打飯。吃了飯上學,放學早早回來,陪著媽媽。可是我一個小男孩,什麼都不會幫媽媽做。看著媽媽時醒時昏,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過了兩天,廠裏聯係到二舅父、二舅母,將媽媽的事情作了交代。舅母再次換洗了媽媽的床單和身上的衣裳。雇了一輛人力車,將媽媽接到她家去。

我仍然在鼓樓繼續上學。

沒媽的日子裏,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是惆悵,是失落?小孩子的感情有這麼複雜嗎?我隻覺得,晚上一個人睡覺,總是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隔壁老奶奶描述的各種地獄酷刑,曆曆在目,好久好久才能入眠。

天明起來,又是打飯、吃飯、上學、回家。到了放午學,很不願意立即回家,就漫無目的地在就近的街上徜徉。幾個小孩在人行道上滾彈珠,我就駐足呆立一旁,作“業餘裁判”。直到孩子們被大人一個個叫走,我才拖著沉重的雙腿,慢慢地回家。

那時候還沒有《世上隻有媽媽好》這首歌,要是有,我一定會一天到晚地唱的。我記得有一首歌,叫作《月亮在哪裏》,我在數著腳步回家的時候,就是伴著這個曲調的節奏走的。

樹上小鳥啼,江畔花影移,

我的媽媽,你如今在哪裏?

當然,後一句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我也知道,媽媽就在南台橫街橫街巷十橺角。我記得去的路,雖然媽媽隻帶我去過兩回。但是,她現在怎麼樣了呢?

有媽媽的時候,不知道珍惜;沒媽媽的時候,才想起媽媽。這就是世人的常態。我一個不滿十歲的男孩,又怎麼能脫俗呢?

二舅母又到城裏來了。說是媽媽病危,瞪著眼睛,口裏不住地呼喊我的名字。舅父母怕媽媽的時日不多,特地來接我出去。

舅母到處找我,我仍在大街上蹓躂,快到午後一點才回家。舅母把我大罵一通,鄰居們也在幫腔,罵得我抬不起頭來。

舅母將我們簡單的行劉攏了攏,雇了車,就要把我帶走。鄰居大嬸、大嫂你一言,我一語,盡是對我的指責:

“這孩子越來越野了,阿妗(舅媽)要好好管教管教他!”

“成天不在家,都在外麵瞎混混,別讓他上學了。”

“對,弄個竹籃子給他,掛在脖子上,讓他去賣光餅、賣油條,自己養活自己。”

“不對,還是讓他去推大糞車,跟在車後聞臭!”

我們就在一片“賣油條、推糞車”的嚷嚷聲中,離開了大雜院,從此再沒有回來。

小月月和母親向著福州方向流浪。為了救出入獄的父親,他們已經阮囊羞澀山窮水盡。饑一頓、飽一頓。母親為了讓孩子吃飽,自己卻餓昏路旁。一支部隊路過,救起母子。母子跟隨部隊,並與副官結婚。還收養了一個小妹妹,一家人度過了幾年快樂時光。

1949年,部隊南下,路過福州。他們見到了病危的外婆,給她老人家料理了喪事。部隊又去廈門,母子仨留在福州,後與繼父失去聯係。母親為了養活兒子,賣了女兒。苦撐苦熬不到兩年,終於病逝世。

我們中國人喜歡過生日。把生日當作一個新生命的開始,自然值得慶賀。但是,當一個新生命誕生之時,豈不知孕育它的母親,卻經受著生死存亡的嚴峻考驗。有俗語說:田螺生子半條命。成年後,我有機會摸了一麵盆的田螺,把它們養在水裏,觀察母螺生子的全過程:母螺為了把孩子生出來,必須先把身體翻出螺殼之外,產下幼螺之後,再將身體縮回螺殼裏去。如果這時候靜靜的水底被意外地震動,螺殼移了位置,使母螺產子後找不到歸宿,那它的生命就等於結束了。因此,西方人習慣將自己的生日稱作“母難之日”,實在是對母親的一大尊敬之舉。基督教的初期教會,也不給人過生日,因此對教會的元首耶穌基督的具體生日也沒有記載下來。直到教會不斷擴大,異教徒紛紛轉入基督教,使他們的生活習慣融入基督教,才想到要給主耶穌基督過生日,卻沒有確切的日期,隻知道大體是在冬天,下雪的季節。到公元354年的教會儒略曆裏,在12月25日這一天,記下了“耶穌誕生於伯利恒”的字句。後來才將這一日子,追認作為紀念耶穌降生的日子。因為儒略曆與陽曆有半月之差,後來就將這前後半個月,作為“聖誕節期”。

母親在舅父、母家,已經住了一個多月了,她的病情已經發展到不太知曉人事的地步。所以舅母不得不到城內,將我接出來。

聽大人們閑扯,母親曾經赤身露體衝出大門,跑出半條橫街巷。她張開雙臂,伸向天空,披散著頭發,一路高喊“解放台灣,解放台灣!”她應該是思念爸爸過於殷切,急火攻心,而導致的精神分裂症吧!一般精神分裂症患者,對寒暑已失去辨別的能力,他們的心裏會爆發出一種虛火,既不怕冷,也不怕熱;而且還有一種難以製服的爆發力,即使是平時的懦夫,這時也會變成勇士。舅父抓了一床被單追了出去,在四丁充滿驚訝的目光中,用被單將母親囫圇包裹起來,和舅母兩人連推帶搡地弄回家來。

從此,舅父母在馬桶間的空地上鋪了一張草蓆,讓母親睡在那裏。整日地鎖上門。除了三餐送飯時打開,其餘時間都鎖著。隻怕母親再跑出來。我被叫喚出來後,就陪在母親身邊,和她共眠。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母親雖然瘋癲,卻知道躺在她身邊的是她的獨生兒子。當她清醒的時候,會直愣愣地望著我。但她畢竟太勞累了,以致心力衰竭,更多時候是處於一種半休克狀態。

母親的病,沒有請過正兒八經的醫生,倒是請了算命的、卜卦的。有一次舅父領著我到城內北街的什麼宮去,抽藥簽。我們步行到了那裏,穿過小小的門洞,進到香煙繚繞的神像前。舅父買了香,點燃了,麵對神像念念有詞,大約是求菩薩醫治他姐姐的病。然後將青香插進香爐裏,拿出裝滿竹簽的竹筒,一邊念詞,一邊搖晃簽筒,讓它能從中跳出一支竹簽來。如果同時掉出的不隻一簽,要重新來過。直到正好掉出一支時,再從地上拾起這支簽,在香火上頭繞三圈,口中仍然念詞,大約是:“菩薩啊,若這隻簽能治我姐姐的病,請你給我啟示。”然後再從香爐邊取出以老毛竹筍頭風幹破成兩爿的“信杯”,繞香三圈後往空中一拋,讓它自然落地。若是一陰一陽,則表示菩薩已答應:此簽可用;若是全陰或全陽,則要重新來。那天是抽了第二十四簽(簽房將所有疾病的藥方歸納成若幹種,每種病一個處方,治愈治不愈,看你自己的造化。因為任何疾病都有治愈和治不愈的可能),拿到簽房去,向師傅付款取出木板印刷的一張藥簽,回來到橫街巷對麵的和生餘藥鋪,取了中藥,回家煎了。按仙宮師傅的吩咐,調入香爐灰作藥引,讓母親服了。

母親服藥以後,睡得很安穩。第二天清晨五點半左右,舅母在樓上喊我,讓我起來給母親喂開水。我到夥房打了一杯開水,用湯勺攪拌晾了,開始給母親喂水,但母親始終不開口。她眼睛直瞪天花板,眼白翻出來,但我並不覺的嚇人。我隻是對舅母說(當時我還是說普通話):

“妗妗,媽媽不喝茶了。”

“什麼?”

我又說了一遍:“媽媽不喝茶了。”

“鬆鬆(舅母這樣稱呼丈夫),快問清楚,立凱說什麼?”

舅父就問了我,我再說了一遍。隻聽舅父重重一拍床沿,說:

“壞了,快起來。”

舅父很快就披衣下樓。舅母尾隨其後。舅父打開門,跨進馬桶房,蹲下身子看看母親。用手掌捋了母親的雙眼讓它們合上,搖了搖頭,無奈地說:“準備後事吧!”

舅父家設置兩台織布機,大小他也是個老板。人家稱舅母都叫鬆鬆嫂或老板嫂。兩台織布機一台由舅母娘家侄兒誌源表兄操作;另一台雇一名女工,是個寡婦。我們叫她單奇珊。舅父母則稱她為玉英姐。還有兩架紡紗機,用來紡經紗團和緯紗隻。

家裏要為母親辦喪事,就把兩台織布機和紡紗機都拆了,空出正廳來,請五六個和尚來念經,超渡亡魂。讓母親的靈魂有個歸宿,不會成為孤魂野鬼。

舅父到城裏的印刷廠去,向廠裏要了三十五萬元的喪葬費(舊幣製,一萬元等於後來的一元)。這在當時是很高的費用了,母親在印刷廠還未工作幾個月哩!

棺木放在正廳的一邊,刷上紅漆。和尚因地製宜地擺放了兩排念經的桌子,還有木魚、罄、鈸、鑼之類的法器。在棺木的旁邊,安了一台輪回架。師傅吹著號角,走在前頭,讓我跟在後頭,推著木棒,像驢拉磨似的圍著軸心團團轉。不知道要轉多少圈,才算完事。據說是為了讓母親的靈魂離開十八層地獄,一層層地往上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