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2月15日,華男舒二十歲從安徽洪東中師提前畢業,結束學門生涯,踏入社會,分配在巢縣一家報館——《格州日報》工作了。
這報館位於聞名遐邇的臥龍山南麓,一幢兩層小樓,上三室、下三室,座西朝東,南北室為辦公室,中間為廳,樓上廳為會議室,樓下廳為過道,有電話台、信袋。小小的報館擠著十數個人,分經濟組、政教組兩個攤子,各有組長、副組長,主編為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李宗正兼,發稿最後一關便由他把守。
華男舒被分派在政教組。因他工作的特殊性,故辦公室安在小樓北五米背北朝南的一座三間平房的西間,半間工作室、半間臥室,夜班是他的主要工作,“夜貓子”的習性從此慢慢釀成了。
從報館到臥龍山頂不過八到十分鍾路程。華男舒工作之餘不乏登山休憩。由於夜間工作時間長,白天休息時間也長。他白天除睡眠外,便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者出戶玩耍。這一天,已是1959年3月的一個晴天。他來報館後第一次登山。越過上山前亭到山巔處是一座開闊的廣場,廣場靠北是烈士陵園,再北是科學展館;靠南是縣廣播站,再南是臥龍影劇院和臥龍花園。
華男舒一路緩步,一路觀瞻,不時遠眺、近覽,頗為舒心。遠瞻巢湖,水浪滔天,帆船片片,再眺西南銀屏山、黛峰,霧煙繚繞,山巒起伏,莽莽蒼蒼,景色無限;轉覽西北的龜山、鳳凰山、湯山,東邊的旗山、鼓山,倍覺新奇,不禁低吟上海一位時人來此觀光寫的“鼓打旗搖鳳點頭,曉雲黛秀一眼收”的詩句來。
華男舒正準備向後山亭走去,遇到迎麵走來的一個年輕人,身材略高,工人服裝,臉帶笑容地打招呼道:
“啊,你是華男舒同誌,我早就聽站長說報社進來兩個小青年,一個是小商,一個便是你——小華,不想今天見到你了,幸會!”他顯得熱情而興奮。
“我是小華,華男舒。請問你是——?”
“對,你還不認識我,我叫申佳俊,你就呼我小申吧,在廣播站工作。走,到站裏看看。”
華男舒被小申的熱情相邀打動了,“好吧。初次相識,很投緣的,交個朋友吧?”
“好呀好呀,交個朋友好,此後我們便是朋友了。我今年二十二歲,屬龍……”
“我屬虎,二十一歲。以後我可以稱你‘申哥’了。”華男舒笑著說。
“不敢,還是叫‘小申’親熱,我也叫你‘小華’”。申佳俊趕忙說。
“就聽申哥的,一言為定。”華男舒說著,便轉身隨申佳俊向廣播站走去。一進站門,見到一位二十五六歲光景的女士,略矮胖的身材,何麵俊俏,一臉和悅。小申連忙介紹:
“這是廣播員小楊,楊魁梧同誌;這是……”
“一定是小華吧?我聽站長說過。”小楊打斷小申的話說。
“你好。正是不才。”
“歡迎你第一次到站裏來。小商同誌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小楊說著,一邊把他向辦公室讓,一邊喊:“盛站長,華男舒同誌來了。”
“哈,稀客、稀客,歡迎歡迎!”說著,盛錦蘭站長便迎出辦公室來了。隨著將他讓進辦公室,請他坐下,小楊、小申張羅著茶水,倍加熱情。不一會技師老張也來打了招呼,不勝親熱之至。
盛錦蘭站長,二十七八歲年紀,高挑個條,掩耳短發,容何和美,一雙大眼可以和春花比俏。為人熱情大方,見人咧嘴笑。其實他到報社不久就見過她了,每次報社開會她都列席哩。原來她是政教組長何國盛的愛人。夫妻倆有一個逗人喜愛的兒子何丁,見人就笑,小嘴說話象唱歌一樣好聽的。
“華男舒同誌,小站簡陋不堪,工作缺點多,請不吝賜教吧。”盛站長滿口普通話,實際上她是個廣播主持人,播出的語音宏亮而動聽。
“盛站長不必客氣,我不過是來玩玩的,沒有公務,怎能影響你們工作?請自便吧。”他說著站了起來要走。
“別忙、別忙,我領你看看播音室、錄音室吧,你編報,可能平時不大感興趣這些玩意?”盛站長忙道。又吩咐老張到機房準備,還喊小申拿口琴來。
華男舒聽說拿口琴,心裏嘀咕:“我在學校讀書時倒是喜愛吹口琴,還有一把好口琴,工作後不知丟到哪裏去了……”想著已經進入播音室,隨後進到裏間的錄音室,見設備不凡,老張正在操作著,也不知他在忙什麼,小華隻覺得靜謐無音,機兒微微抖動,感到很神秘。這時小申已將口琴拿來了。盛站長接在手上,隨之以口一試,吹起了《東方紅》。一曲終了,她打了手示讓老張停機,然後將口琴遞給華男舒:
“小華,聽說你吹得不錯,試試吧?”
華男舒心裏雖然癢絲絲的,可嘴裏卻推辭道:
“哎呀,我可不精此道,更不敢在站長麵前班門弄斧。免了,免了吧。”
“試試吧,報社和廣播站可算一家,玩玩唄。你看我剛才不是獻醜了?”盛站長爽朗地道。
大家都跟著笑勸:“試試,試試吧。”
“那就試試?好長時間未吹了,今天獻獻醜也沒什麼。我就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吧。”
“好,好!”大家鼓起掌來。錄音機早打開了,小華靜靜心,悠悠地吹了起來。一曲終了,搏得一片鼓掌和喝采聲:
“哇,口琴吹得絕,太好了……”在場人一片叫好不迭。孰料這吹的、叫的,連同掌聲全被老張錄下來了。他隨又將播放機打開,盛站長的《東方紅》吹奏聲響起來,效果很好。響畢頓了一分鍾,便出現火熱的場麵:“好,好!”熱烈鼓掌聲後,悠揚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的吹奏聲,以及“哇,口琴吹得絕,太好了”一股腦兒放出來了。驚得華男舒目瞪口呆:
“未向外放送吧?可不能播出去啊,我這是吹著玩的,自己樂一樂,大家樂一樂罷了,獻醜獻醜。”
“嗬!小華莫謙虛,有朝一日我就安排安排!”盛站長笑道。
“不可不可!我推薦商玉海同誌,人家小商的二胡演奏可確實不賴,那《二泉映月》可與絕活差不離哩!”華男舒此時也顧不得其他,隻求自個兒解脫而已。
“真的?哪天錄來一試。”老張咧開嘴笑。說著關好機器,恢複平靜。大家出了播音室回到辦公室。
“我說小華,你今後休息時可不妨常來玩玩,說不定哪天廣播站也成了你的家哩。”盛站長坐下道。
“常來玩可以,不過我可沒福氣住到空氣這樣新鮮、風景這麼秀麗的臥龍山頂啊!”廣播站的工作人員,除了小申(他家住城北街道,離此不遠),都住在站大院內,房屋雖不新,又都是平房,卻非常適宜居家休憩,天然的養頤之所。華男舒嘴裏雖然這麼說,心裏卻十分想有朝一日能住到這座大院來。
說說笑笑一會,華男舒起身告辭:“耽誤大家工作時間,不好意思,我得回報社了。再見吧。”說著恭恭手離開大院走了。
“小華再見。”小申的聲音送出了大門外,這使華男舒感到內心甜甜的,想:“這位申哥倒是挺會交際人的……”
天已經熱燥起來了。人們穿著夏裝,有的開始下穿短衩、上著背褡,甚至搖著扇子了。5月4日是青年節,按例青年可以休假半日的。這天下午,華男舒睡了一個鍾頭便起床了,心想會小商到外邊溜達溜達,逛逛商店。他好久沒有看電影了,也想到巢縣電影院看一次電影。正在想著,商玉海笑著來了:
“出去走走,今天我休假,陪你逛大街。好長時間沒在一起逛街了,可好?”
“好呀,我正想找你去哩。”華男舒打量小商一眼,見他上著白色長袖新襯衫,下穿黑色長褲,頭戴灰色遮何帽,眼佩淺色太陽鏡,腳穿黑皮鞋,嚴然一付青年學者模樣。“嘿,到哪相親哪?”
他笑得合不攏嘴,“你還別說,我前次在新華書店見到一位老鄉營業員,我還真有這意思哩,不過她這幾天回鄉探親去了。”
“這你就不對了,這麼件大好事咋就不早告訴我?也好讓我高興高興,早見見這位未來的嫂夫人?”
“喲,八字還沒一撇哩,還嫂夫人什麼的。快點吧,武裝整齊咱們走路。”小商催小華穿著。小華趕忙把灰長褲套起來,上著短袖白襯衫,戴一頂奶色防曬帽,穿一雙黃色力士鞋,鎖好門隨他走出縣委大院。
商玉海是淮北人,為人爽朗,說話直率,和人相交豁達大方,從不肯占人便宜。這天他早想好要請華男舒看一場電影。他一路上前走,腳步帶得飛快。
“喂,咱們逛街,你走得飛快幹啥?”華男舒喊。
“你莫管,跟上就是。”商玉海仍未停步。華男舒隻好小跑幾步跟上去。一路無話走到巢縣電影院門口,門已關閉,售票窗卻開著。小華心喜,趕忙向售票處奔去試圖購電影票,未料白場已經放了,不再售票。小商跑過來問:
“同誌,晚場還有沒?”
“晚上八點半要不?”答。
“要,要!”小商說著把錢遞過去購了兩張。
“嗨,你怎麼先掏錢了?”小華急道。
“啥?我是哥,怎麼不是我掏腰包?”
“喲,那就還買一張連號的……”
“行。怎麼了?送給女朋友?”小商又掏錢購了一張。
“保密。”小華笑,引得女售票員也笑了。
“我是哥哩,對我還保密?”小商不高興了。他屬龍,今年二十二歲,比小華長一歲,與申佳俊同齡,不過大月份。
“反正到時候你不就知道了?忍耐一下吧。”
“好好好,就耐一下性子,不影響共同逛商店興致。”
這兩個年青人,由於夜班和白班的工作性質決定,平素很少共同逛街,有時星期天雖碰巧一起玩兒,但時間也是短暫的。今天是星期一,若非“五四”節放假半天,他們是不可能在街上一起慢悠的。
“哎你說奇怪不?我們兩個一起讀書,在一所學校出來到這報社,卻偏偏一個是長白班,一個是長夜班,我不能代替你,你也不能代替我,假如我倆是夫妻,那可怎麼是頭?”說著,小商嘿嘿笑,停住了腳步。
“說得真新鮮,我倆這不是非夫妻吆?若是夫妻,無非有一個得換份工作罷了,有什麼到不了頭的?”小華不無輕鬆地說。
“說的倒輕巧!你道革命工作是可以隨便調換的?‘組織決定’你知道不?誰敢違抗?”
“哎呀小商,你說得太嚴重了吧?夜班、白班總是可以調換的,豈可有永久不動的工作?”
“你以為你的工作別人能幹得了嗎?我就幹不了,讓我幹,幾天就趴倒了。你那工作太累,而且有一定的技術水準。不象我這個白班,萬金油式的,誰訓練幾天都能勝任的。”
“嗬嗬,看來你對自己從事的工作不夠滿意。其實你那工作是慢瀟灑的哩。”他們進了一家百貨商場,琳琅滿目的貨物打散了說話。於是樓上樓下跑了一轉,似乎也沒什麼可選的,反正貴的買不起,賤的不需要,這一轉也轉了個半個小時,小華一看表,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小商,陪我打電話去,得約人啊。”
“約何人?”
“電話通了你不就知道了?”小華笑。
“哈哈,又是秘密!”小商陪小華到郵局電話台。小華按了五個數目字:
“喂,你是——”正是廣播站小申接話,他未休假。
“我說小申,小商晚上請你看電影哩,八點半的,可一定得來嗬。”
“什麼什麼,小申?”小商道,“叫他六點前趕到政府食堂,我請他吃飯。”小華笑著一一傳達。小申那邊連忙應道:
“好好,一定到,不吃白不吃,哈哈!”小商有縣政府食堂的餐票,他可以縣委、縣政府兩家食堂選著吃,而小華則隻有縣委食堂的,所以一日三餐就隻能一家口味了。六點前他倆進了政府食堂大餐廳。這時就餐人已陸續來了。小商選好一張三座桌,把剛從街上買來的三瓶飲料放在桌上,然後借碗排隊買菜。不一會,小申興衝衝地來了。
“我來幫忙,我與賣菜人有一麵之交哩。”他說。
“那你去排隊,小心別砸了碗!”
“呆話!看我的。”等賣到小申時,那賣菜小師傅先招呼開了,“吆,小申,買什麼?盡管說。”
“四塊錢菜票,由你配四個菜、一個湯,看著辦吧!”
那小師傅麻利地鼓搗一陣子,四個菜配好了:一盤肉丁燒毛豆、一盤紅燒魚、一盤鴨翅、一盤大雜燴,外加一大碗火腿粉絲湯。小華和小商幫著端到桌上擺好。小申拿來三個空碗,三雙竹筷,又跑去說:“有白酒吧?半斤裝,帶三個杯子。”隻見那小師傅遞過酒和杯,“一塊錢菜票。”小申忙遞過去菜票。
三人落座,小商開了酒瓶,斟上酒。“今天是青年節,來舉杯,為咱們自己的節日共同幹這一杯!”小商隨著又將三人酒杯斟滿。“動筷動筷,吃吃吃,來,風掃殘雲!”
座中小商酒量可以,小申次之,小華不勝酒力,見酒有點膽寒。小華想打退堂鼓,便端起酒杯站起來說:
“今天商哥請吃,申哥勞累,二位龍哥海量,小弟不勝酒力,謹以這杯酒敬兩位龍哥,我先幹為敬。”喝了下去。小商也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可是小申不動聲色,隻管吃菜。“哎申哥,你喝呀!”小華不敢放下酒杯。
“我說虎弟,你這一杯喝兩個人,不妥不妥!大龍哥,將虎弟的空杯斟起來。”小申道。
“不行不行,你喝了再斟。”小華不肯放杯,也不肯坐。小申隻好把酒喝進嘴,待小華酒杯斟起來,他又把嘴裏酒吐回杯中,滴酒不少,滿滿的。小商道:“申龍玩點子了。”
“怎麼的?進口不算數?”小華看著小申直笑。
“來,我和虎弟共幹一杯,互讓互敬……”小申還沒說完,小華打斷他的話:“不行!你幹了這杯咱們再喝!”
“這是你說的,大龍哥可聽到了?好!”小申隨急一飲杯盡。
第三杯時,小申舉杯敬小商,“大龍哥,感謝請吃,我先幹為敬。”兩個人的杯子又滿上了。接著小申舉杯邀小華:“虎弟,喝酒咱們都不是大龍哥對手,互敬吧,幹了這一杯!”
“謝謝申哥關照,幹!”小華豪爽地一飲而見杯底。小商接著又把三支杯子斟滿,心想:這小華平素喝酒是三杯難過關的人,今天倒是順順當當的把三杯酒喝下去了,不知下麵如何收場呢?小華對著第四杯酒犯嘀咕:我可不能再喝了,夜裏還得上班……隻聽小商邀著:“吃菜,吃菜,今天必得一掃光!”大家猛吃了一回後,小商舉杯站起來邀小申:“咱們是兩條龍哩,我回敬你,幹!”
小申連忙站起來,“好,龍哥,痛快!幹!”小商斟起酒後向小華敬:“這杯酒我回敬虎弟,來,幹!”小華聽到是小商回敬,又隻得勉強幹杯了。小商斟第五杯時,看了小華一眼知他快不能自主了,便為他斟了小半杯酒。小申也不計較,以為小華較斯文,對酒怕是耐力不足。
這時,餐廳壁上的廣播喇叭響了,《社會主義好》樂曲後,便是巢湖南北新聞。一刻鍾後,聽到盛站長播道:
“聽眾朋友們,今天是五四青年節,我們謹向全縣廣大青年致以熱烈的祝賀,誠摯的問候!本站不久前特地錄了三位青年的樂器獨奏曲,現於播放:一、二胡獨奏——《二泉映月》,二、短笛獨奏——《在那遙遠的地方》,三、口琴獨奏——《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請大家欣賞。”
一刻鍾後三曲全部演奏完,隨急是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這錄音引起了餐廳吃飯人的共鳴,一些年青人都跟著喊好,互問:“三青年是誰?演得真不賴,趙其是那口琴,高吭、遼遠,餘音不絕。真是絕了!”
二龍一虎一邊吃著菜,一邊評論開了:
小商道:“依我看,口琴第一,短笛第二。”
小申道:“口琴應當第一,二胡為第二。”
小華道:“我看二胡為第一,短笛為第二。”
其實隻有小申全知底:二胡是小商演的,短笛是自己演的,口琴是小華演的。而小商隻知道二胡是自己演的;小華既知口琴是自己演的,也知道二胡是小商演的,就是不知道短笛的演奏者是誰了。小申眼珠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