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我的詩生活(1 / 3)

訪談:我的詩生活

王西平梁平

梁平:1955年12月12日生於重慶。當代詩人。先後畢業於重慶師範專科學校、西南政法大學,研究生學曆。1975年下鄉當知青,曾擔任公社黨委副書記、縣文化局副局長、重慶市文化局辦公室副主任、主任、中共重慶市委宣傳部秘書長、《紅岩》雜誌社執行總編輯。2001年1月,從重慶調入四川省作家協會。已出版詩集《山風流人風流》、《拒絕溫柔》、《梁平詩選》、《巴與蜀:兩個二重奏》、《琥珀色的波蘭》(中英文對照)、《詩意什邡》、《巴蜀新童謠100首》、《遠與近》(波蘭版)、《三十年河東》《深呼吸》等十部詩集。長篇小說《朝天門》一部。呂進、蔣登科編著有《梁平詩歌評論集》。現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成都市作家協會主席、《星星》詩刊主編、《青年作家》主編,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

一、記憶

王西平:說說您出生的豐都吧。再談談您的家族背景吧,以及父親和母親。

梁平:豐都不是我的出生地。我的祖籍是豐都,我曾經在一首題為《豐都》的詩裏寫到過。豐都是古代小說中的鬼城,非常遺憾我至今還沒有去過,總是陰差陽錯。但是我很多次夢見過豐都,似是而非,既清晰又含混。我父母出生在那裏,大概是他們十幾歲的時候,因為家族遭土匪襲擊,就跟隨我的爺爺舉家到了重慶。那時他們很小,我父親在“萬惡的舊社會”就去了當時的國民黨21兵工廠(現在的長安廠)當童工。母親很漂亮,作為童養媳指定到梁家,我父親在他那一輩是老大,所以母親跟到了重慶,隨了我父親。父母親很小的年齡就顛沛流離,沒有什麼文化,後來一直在廠裏當工人到退休,二老均八十有餘身體尚好。

王西平:在《重慶書》中,您表達了對一個城市的緬懷,在您的記憶中,有哪些事和人是永遠逝去的,以至於讓您如此緬懷呢?

梁平:重慶是生我養我的城市。我在《重慶書》的自序裏特別強調了“我不是對這個城市的緬懷”,而是對這個城市幾千年曆史的追究,對這個城市的血緣以及我的血緣的指認,勾畫出我所以為的城市精神。我一直認為,一個人生長的地方必然給這個人留下精神胎記,而這個人,無論在哪裏無論生活得怎樣都不應該忽略或者責備自己身上的胎記。

王西平:1975年,您開始了自己的知青生活,那個地方叫五裏坡,從地圖上看,周圍是貓兒山、獅子山、鵝蛋山、鷂子岩、肖家坡、一碗水,您還提到過猴子山……很有趣的名目。說說在五裏坡的生活吧。

梁平:那個叫五裏坡的地方是與我的青春同在的地方。我當知青已經是上山下鄉的尾聲了,因為不知道有多麼苦,所以下去的時候還是很激動,估計這樣的激動和青春有關。我下鄉的地方是川東的江津,現在已經歸屬重慶。長江流經這個地方成了個“幾”字,很有點意思。江津在明朝出了個輔相江淵,大學士,雖位高飽學,卻一直沒有成為朝廷的重臣。共產黨早期領袖陳獨秀,也是一個大才子,後來落難在江津紅牆院落魄潦倒,靠賣字為生。江津的五裏坡實際就是我們生產大隊的地形,整個大隊幾乎就是一條五裏長的半坡,田少土多,一年有半年時間吃紅薯和玉米,紅薯出來吃三個月,玉米出來吃三個月。現在城市裏的人時興吃這兩樣雜糧,而我,隻要一看見就滿嘴冒酸水。那些名字都是因地形而來,川東屬丘陵地帶,小山包很多很常見,一個山包一個名字,有的有故事,有的沒有故事,如此而已。我在五裏坡住的是生產隊的保管室,土築的牆,隔了個小間砍了兩根樹,去梢去枝去葉,在土牆上穿兩個洞,釘幾塊木條,堆一大堆稻草,鋪上席子,就是我的床了。那時沒有電,一盞煤油燈伴我春夏秋冬。我在那間屋子裏因為沒有書看,把一本嶄新的新華字典幾乎翻“泡”了,後來估計比原來買的時候要厚幾倍。農活很苦,但是沒有多久就把我調到“農業學大寨”的工地上搞宣傳,寫表揚稿、刻鋼板、編戰報。幹這份差事,我常常想起《紅岩》裏寫的那個地下黨員成鋼,就是自己寫稿、自己編輯、自己刻鋼板、自己印刷的那份《挺進報》,就覺得很有點成就感,嗬嗬。

王西平:您曾經帶著兒子到當知青的地方去過年,用您自己的話講“說是過年,實際就是帶著他在我當時的公社、大隊、生產隊去走了一遭”。與30年前相比,現在的五裏坡有什麼變化呢?

梁平:帶兒子去我原來下鄉的地方是我一直存有的一個念想。家族裏幾乎連在農村的親戚都沒有,這是非常大的一個遺憾。兒子對農村完全沒有概念,所以應該帶他“走一遭”。30年前的五裏坡我原來居住的保管室還留下殘垣,好像已經沒有派上什麼用場了。因為離縣城很近,區域劃分已經成為江津區主城區的轄地,盡管那裏有了比較規模的產業區,原來的模樣幾乎蕩然無存,但是五裏坡還在,那裏還有我接任指揮長主持建設起來的一個水庫,至今碧波蕩漾。灌溉依然,還為城裏的人增加了一個休閑去處,有了農家樂,有了小船,可以觀光、垂釣。

水庫涵洞口的石欄上還有我在那裏留下的一副時代痕跡很重的對聯,上聯是“汗水澆灌創業誌”,下聯是“鐵臂開出幸福泉”。這是水庫落成的時候,涵洞口按照慣例要有個對聯,我是指揮長,三年吃住在工地上,當然要我寫兩句,於是寫了,拿了張報紙用毛筆寫了,再由石匠把它拓刻在兩邊的石欄上。那年,我24歲。

王西平:帶著兒子去五裏坡,最大的收獲是什麼?您認為這是一次自我“複蘇”之旅,還是讓兒子去印證和穿越一個叫“梁知青”的“過去”?

梁平:沒有那麼崇高的“複蘇”之旅,就是想去看看。兒子的最大收獲我無從了解,但是當時幾歲的兒子,居然現在對那次的“過年”記憶深刻,我以為夠了。

王西平:您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據說第一首詩就是發表在《工地戰報》上,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報紙?還記得那首詩大概的意思嗎,能否曬出來讓大家看看?

梁平:現在看來是不是詩都無所謂,如果自己以為在寫詩了是在讀高中的時候。那時候讀唐詩宋詞,懵懵懂懂,也開始四言八句地湊,湊個順口。而且勁頭很足,自己寫了厚厚的兩個筆記本,隻可惜在人生的無數次轉遷中弄丟了。剛下鄉就上了在猴子山改田改土的工地,後來看我的字寫得好,就叫我在工地上編印《工地戰報》,這比抬石頭要輕鬆得多。我也很珍惜這樣的“器重”,就認真編報,往往要配合版麵就得填充一點四言八句,所以也沒有什麼刻意,有了“天窗”就自己補上幾句。其中有四句“層層梯田鋪稿簽,滴滴汗水寫詩篇,貧下中農創大業,公社處處湧詩泉”,這份戰報後來被來采訪的《四川日報》的記者看見了,我記得當時他以很驚訝的神情望著我,這真是你自己寫的呀?我說是啊。然後他回成都沒多久就把這首四言八句的“詩”發在了《四川日報》上,一個字未改,取了個名字叫《公社處處湧詩泉》。這就應該算我第一首發表的詩吧?我沒有覺得把這首詩拿出來曬有什麼難為情,這是一個人的印記,我們這個年齡的人路就是這樣走過來的,自己走的路,無論姿勢怎樣,自己必須要記得。

王西平:您將自己90年代的詩歌,定義為“簡單、尖銳”,並將這一特點歸結到“小時候留在腦子裏的重金屬的轟鳴”。“金屬的轟鳴”這怎麼講呢?這種時空與時空的穿插,以及詩歌與物體的對應,跟您的出生環境有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