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我有些好奇。
“永久。”菱山的眼神有些朦朧,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裏。
“永久?”我心頭突然掠過一陣微微的寒意,“……是你從前的女朋友嗎?”
——愛情,無解。
比如,沒有理由地愛上一個不完美的人,或是,麵對一個完美的人,卻無法愛上他……
聽到我如此說,菱山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溫和地笑了起來。
“傻瓜,在你以前,我根本沒有女朋友。永久……她是我妹妹。”
“妹妹?!”我不解地盯著他,以前從來沒聽他說起過啊。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菱山開始仔仔細細地給我講他的故事:
“在我出生不到一歲,爸爸和媽媽就離婚了,原因很老套——我爸爸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媽媽當時沒有工作,在家做全職太太,可即使如此,有誌氣的她還是毅然決然提出了離婚——隻是因為沒有經濟來源,我的撫養權判給了爸爸。在我三歲那一年,爸爸終於和那女人結婚了。不久,我就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叫菱山念雲,比你小一歲。”
“念雲嗎?”很美麗的名字。
“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菱山頓了頓,眼光變得黯淡,“我從小生長在再婚家庭。父親雖然愛我,卻有所顧忌不敢表露。後母不冷不熱,心情好的時候對我很客氣,心情不好就指桑罵槐,拐著彎兒地罵我。他們也經常因為我吵架。在那樣的氣氛裏,我覺得痛苦和壓抑。”
我心裏一陣異樣,從不知道如此秀美的少年,卻背負著這樣沉重的壓力。
“然而,永久卻把我當親哥哥,對我特別親也特別依賴,每次後母給她什麼好吃的,她都偷偷分給我一半;給她零用錢,她也塞給我用;後母罵我的時候,她總是幫著我說話。我們每天一起上下學,她也喜歡陪我練球,把我當大球星一樣崇拜……”
菱山的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紅暈,我靜靜地聽著,不由著了迷。
“她是唯一單純對我好的人,所以我照顧她,保護她,縱容她。即使父母都偏心她,我也不在乎,因為永久實在值得人疼。我覺得,那麼善良美好的妹妹,怎麼寵她都不過分。”
“那時候,我最快樂的時光,一是每周和母親見麵;二就是和永久一起玩的時候。”
“詫間店長,這些年也很不容易吧?”我很關心這個不幸、善良又堅強的女人。
“嗯,她白手起家加盟連鎖便利店,經過這麼些年的努力,終於做到店長。而且……離婚的責任又不在她。所以,雖然我和父親住,感情上卻還是和母親近一些。”
“她的確是個令人尊敬的女人。”我點頭稱是,“你剛才說,我和永久相像?這怎麼可能?!你的妹妹,應該很漂亮才對吧?”
“她是很漂亮。皮膚很白,頭發也是深褐色的,很柔軟,眼睛很大……和你一樣,她個子小小的,喜歡剪短短的蘑菇頭,戴大幅黑邊眼鏡,穿便鞋,因為很瘦,製服顯得很肥大,裙子拖得好長……”
“原來是不好看的部分比較相像啊。”我故意逗他。
“不是啊。”菱山認真地回答,“綾香,其實你也很漂亮啊;隻不過,你的樸素使你並沒那麼奪目罷了,永久也是一樣。”
“所以,”他接下去說,“我第一次見你,便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似乎已認識你很久了。當那天在7—11我知道你就是秋葉綾香時,一個早已熟悉的名字和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重合在一起,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你,就是我生命裏的一部分。所以那天看到你落淚,我的心也開始疼起來。我知道,屬於自己的愛情終於來了。”
“你不會是把我當成你妹妹去喜歡吧?”我又開他玩笑。
“我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他還是很認真地,“但我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你——不會。因為你們雖然神似,個性卻大不一樣,甚至幾乎相反。她從小被全家嬌慣,個性單純、明朗、活潑、大方,直率而熱情,當然也十足的任性、嬌氣、愛撒嬌、愛哭、脾氣壞;你的性格是另一種:細膩、憂鬱、沉靜、堅忍而懂事……這樣的個性差異,注定永久隻是我妹妹,而你,卻是我喜歡的人。”
“那麼,她現在在哪兒呢?”我突然好像見見這個與我“相貌相似,個性相反”的女孩。
“美國。”菱山把臉側向一邊,聲音有些嘶啞,“一年多以前,她和她媽媽一起去了美國。”
我沒有說話,隱隱感覺到有什麼不對。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十四歲的時候,她喜歡上了一個高她兩級的學長,卻被利用被欺騙,後來又遭到同校一個女生的報複和侮辱……總之,受到很嚴重的傷害。所以她媽媽陪她一起走了,希望在另個國度的新生活可以衝淡她不快的記憶。”
“你……一定很想念她吧?”我問,心裏充滿同情。
“是的,發生那件事以後,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很少來信,打電話時也寥寥數語,我不知道她過的好不好,很擔心她……”
菱山的眼圈紅了,我心裏一緊,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半天,他才從記憶中回過神來,認真而近乎嚴肅地對我說:“綾香,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如果到今年夏天結束,你還是不能接受我,還是沒有感覺到我給你的幸福,我保證,我絕對心甘情願地放手,絕不再糾纏你。”
望著那雙柔和而深情的眼眸,聽了如此長篇的內心剖白,就是鐵石心腸也會被動搖吧?何況是我——一個不願意傷害任何人的女孩。
所以,我又一次反複、又一次搖擺、又一次點頭了。
——愛與感動……
愛很縹緲,感動很實在;
愛很熱烈,感動很溫存;
愛很華麗,感動很樸素;
愛來自內心,感動源於身外……
——我被他的愛感動,卻無法因感動而愛他。
“伯母,您好。”
好熟悉的聲音,我的心沉了一下,莫非是他?
這些年,我知道他在每個周日都會來拜訪詫間媽媽。和我一樣,作為菱山親密的人,他也盡著兒女般的責任和義務。然而,像有默契似的,我們錯開了拜訪她的時間,一是為能更大程度地減少她孤獨的日子;二是因為,他不想見到我,而我,也害怕麵對他。
“伯母,我要去北海道出差了,明天就走,十天後才回來,所以今天來看看您。”
沒錯,是他。我頗有些尷尬地起身,卻正和走進客廳的他四目相對。
“神子,你好。”我硬著頭皮打招呼。
他並不吃驚,隻是淡淡地點了個頭:“你好。”
2米的身高,敞開領口的花襯衫,一幅碩大的黑邊眼鏡,一聲不溫不火的“你好”……雖然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依稀可見,那份高貴和驕傲的氣質卻始終沒變。
這麼多年,始終沒變……
第一次見到神子透,是在川原對陣角野的比賽上。那時我剛與菱山和好,除了比賽和訓練以外,不再給自己注意你的機會;這樣,對大家都公平一點。
那場比賽川原以160:24大勝對手,除了細山一球未射便已被五罰出場以外,幾乎沒有任何遺憾;川原的高水平,已被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和承認了。
看台上與魚住純並肩站著、身高也不輸給他的人物,自然會引起旁人的注意;紛雜的議論中,我知道了他叫“神子透”;而因為他的満尾製服,我不免更多看了他兩眼。
真正認識神子,是在菱山帶我去見隊友的時候。人說看一個男人是否愛你,要看他是否願意把你介紹給他的親友。像菱山這樣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我想,那真的是一種很深的喜歡和依賴吧。
満尾高校是神奈川的重點,校園學術氣氛很濃,經常能看到手捧書本吟讀的學生;五月初的季節,空氣中彌漫著春末夏初的熱,陽光暖洋洋的,葉綠由淺至深,我們牽手走在開闊的柏油路上,迎麵而來的學生紛紛投來驚異的眼光,想必菱山是長期受人矚目的;我不敢看他們的眼睛,尤其是從那些女生眼中射出的哀怨、氣惱、羨慕、不屑等情緒——它們讓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而這種幸運,卻建立在我和他平凡與完美的差距上——自尊作祟,我討厭這樣的幸運,原本以為不和你在一起就不會麵對這樣的問題,誰知現在有過之而不及……
“不用緊張,他們都是很好相處的人。”菱山緊了緊牽著我的手,聲音很輕很溫柔,“再說,我可是他們的隊長兼教練。”故意咳嗽了兩聲,壞壞地笑了一下。
……
走進籃球館的瞬間,那群人高馬大的男孩子便“唰”地圍了過來,我本能地想往後躲;但是,好歹也是川原的隊醫,不能太丟臉了,於是鼓起勇氣跟他們對視,準確地說,是我在仰視——他們都太高了。
“這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我女朋友,秋葉綾香。”菱山很自然大方地介紹。
“你好。”
——第一個伸手的,便是神子。我對他心生好感,雖然他看上去不可一世、高高在上,冷冰冰的也沒有笑容,但這個動作卻表現出他的友好,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你好。”“你好。”……一雙雙大手伸來,我也認識了長穀川、伊藤、高野、永野等人,他們幾乎都在1米9以上,我腦子裏反應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以後你和他們比賽會多辛苦!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其實是我習慣保護你、喜歡你的本能;我隻是狠狠地咬住嘴唇,命令自己不去想,什麼都不要想……
我繼續和菱山交往。
那次徹夜長談,讓我終於了解了他:為什麼他會如此成熟冷靜;為什麼他看人那麼準;為什麼他沒交過女朋友卻那麼會照顧人……原來這一切與他從小成長的環境是分不開的。他的形象在我心中漸漸飽滿,我希望為他再做一次努力,嚐試著去接受他的愛情。
——這是我對安壽姐的解釋,也是我對自己的說服。
被他愛過的那一段日子,是幸福的。盡管我最終還是沒能愛他,即使是在十一年以後的今天,回想起那段時光,我還是必須承認,菱山,曾為了能給我帶來幸福,盡過他最大的努力。
那段時期,他開始為即將到來的籃球賽辛苦訓練,加上大學聯考在即,一天到晚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可盡管如此,他還是一天打來兩個電話,一個是我在7—11上班的時候,他打到店裏來,問問我一天學習生活如何;還有一個就是我臨睡前,他打到家裏來,要確認我安全到家心情愉快,他才徹底放心溫柔地和我道晚安。他在電話裏的問題往往簡單得有些傻氣,比如,你今天午飯吃了什麼?你今天穿了什麼顏色的鞋子?你今天讀了哪些書?上了什麼課?有沒有煩惱?遇到什麼開心的事情……事無巨細,他卻不厭其煩,每次還不忘像囑咐小孩子一樣叮嚀幾句。有一次,我覺得他實在婆媽,就笑著回他:“我知道了,你怎麼這麼囉嗦?”誰知他卻深深歎了口氣,極其認真地說道:“羽,我想多聽聽你的聲音啊,哪怕你隻說‘嗯’。聽見你,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很安心……如果你不喜歡這樣,我馬上改。”……
菱山幾乎沒有原則的深情雖讓我沉醉,也未免讓我恐懼;潛意識裏,總覺得他對我太好了我還不清,也負擔不起……或許,自始至終,我都把他當成幸福的施與者,雖然感動,卻無關愛情。
——一個人的心,是大還是小?
它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同時容納兩個人嗎?
或許,我們能夠,同時愛兩個人,又被兩個人所愛。
隻是,廝守到老的,卻隻能是其中的一個。
漸漸地,我習慣了生活中有菱山的電話;不知不覺中,我甚至開始等待與期望;在電話裏,我總能很容易地宣泄自己的喜怒哀樂,他總是靜靜地聽,然後給我安慰鼓勵或者小小的建議;我發現,現在,當我遇到任何開心或不開心的事,想到的第一個人,是他。
和歩美也交流過這個問題,她的生活裏也有人扮演類似菱山的角色——鍥而不舍的東根學長自從知道情敵是你以後,就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更新了追求歩美的戰術:譬如,你冷言寡語,他就經常講笑話給她聽,天生具有的幽默感,每次都逗得她開懷大笑,什麼煩惱都忘掉了;你單純務實,他就走浪漫路線:出其不意的大束玫瑰、氣氛優雅的燭光晚餐、模仿電影裏男主角向女主角一樣告白……唉,反正他是出自大富之家,手裏攥著十幾張金卡,歩美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他們這一對,真是紳士名媛的組合。
我和菱山,則更近似於傳統的學生情侶:一起吃路邊攤,在我吃的滿嘴是油的時候他用紙巾為我擦臉,憐愛的眼神;一起去公園騎單車,我坐在後座把手插進他口袋,望著他的背影什麼都不想;一起看連場電影,一袋爆米花兩杯奶茶就度過了整個下午;一起逛街,在大減價的店鋪裏沙裏淘金;一起坐在麥當勞的落地大玻璃窗前,看著窗外的夜色一點點彌漫,霓虹一點點升起……
我們無話不談,我這才驚奇地發現,菱山看過好多好多書。對我這個書呆子而言,能找到一個高山流水的知音,也是件其樂無窮的事。我喜歡和他為了書裏的某個角色爭論;喜歡他偶爾發表石破天驚的見解;喜歡他道破自己心中所想的驚喜;也喜歡說起心愛的同一本作品時,共鳴和默契的樂趣……
菱山是很寵我的,十六年以來,他是第一個如此縱容我、溺愛我的人,其程度甚至勝於我的父母。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讓我提東西,即使是一根羽毛,寧願自己肩背手扛,卻從來不說一個累字;每次不管多晚,他都堅持送我回家,一定要看著我上樓、亮起窗口的燈才走,有時候太晚,就回7—11住一夜,第二天一早返回満尾;他還是個很注重細節的人:坐車、吃飯的時候,會紳士般地為我開車門、拉椅子,隨身帶著手帕,衣服裏散發著淡淡的牛奶氣息……他總愛用憐愛的眼神瞅著我,揉揉我的頭發說我偏執,或是刮著我的鼻子,溫柔地叫我小惡魔……
很多次,我都以為自己已經愛上他了:見到他的時候我很快樂,不見他的時候又很想念他。
菱山給我的是光明、溫暖與甜蜜;而你,卻係著孤獨和憂傷,藏在我心裏最深的角落。
那段時間,我和你的生活沒有交集。我忙著戀愛和準備五月月考,你則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籃球上,日以繼夜、拚命三郎似地練習。
“米林,籃球不是發泄情緒的工具。”在一次你練習到筋疲力竭的時候,安壽姐嚴肅地說——第二天便是川原的第三回合比賽——對陣高田。
我在一旁不聲不響地收拾東西。
“我沒有。”你喘息著,走過來喝水。
“我喜歡籃球。”停了一會兒,你又說。
“打球的時候,我很自在。”你破天荒地主動解釋。
“真的與別人無關嗎?”安壽姐單刀直入,眼光落在我身上。
“無關。”你的聲音像冰一樣平靜,聽不出任何語氣。
你又去打球了,安壽姐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
“算了,你也不用難過,他們兩個,總有一人會受傷的。所以……”她停了停,又說,“綾香,既然選擇了,就堅持下去吧。”
安壽姐總能表現出超越年齡的睿智,我看著她的眼睛,重重點了點頭。
第二天的比賽,川原以103:59輕易勝出,我發現自己的眼神還是被你鎖住,心跳還是為你加快,呼吸也依然為你急促。
同時喜歡兩個人?我嘲笑自己的貪婪,也痛苦於自己的貪婪。
從高田的體育館走出來,天色已晚,為了趕著打工,我抄近路走入一條小巷。
進了巷口就覺得氣氛不對,四下黑漆漆、陰森森,好像潛伏著無數鬼魅似的,巷子中間似乎有人站著,我微微有些膽怯,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近了才發現,那個肅殺背影的主人——居然是你!
似乎本能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我停下了腳步,躲在一根電線杆後麵。
這是第二次,我和你一道麵對邪惡和危險,隻不過這一回,情況危急得多。
擋在你前麵的人個個凶神惡煞,還有幾個輕蔑地笑著,洋洋得意的樣子。
“阿龍,這就是上次打你那小子?怎麼收拾他?”一個穿著鼻環、唇環、耳釘、眉釘的人問。
沒有人說話,回答他的,是一道閃著寒意的白光。
那是一把刀子。
“幾個白癡。”你的聲音平靜如常,沒有一絲驚惶和恐懼。
“臭小子,我要了你的命!”一個凶惡的家夥撲了上來,其他人漸漸逼近,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
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我捂著嘴巴防止自己尖叫出聲;黑暗中,看不清哪個是你,隻聽見聲聲含混不清的、嘶啞的低喊聲,我絞著雙手,咬緊嘴唇,大腦飛速轉動:該去報警吧?除了這個,我根本不可能幫到你。可是……可是……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真的可以嗎?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刺痛了我的耳膜;我驚慌失措地衝了出去,當看到眼前的一幕時,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恐懼的叫喊。
——一個人倒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他緊緊地抱住頭,暗紅色的液體,從他的指縫中,汩汩地湧了出來……
——希臘神話裏,阿喀疏斯是所向無敵的英雄,出生時,曾被海神抓住腳後跟在冥河裏浸過,全身得以刀槍不入,然而,他沒有浸到冥河之水的腳踵卻成了身上惟一的弱點,最終,太陽神用箭射中這處軟肋,斷送了他的性命。
……
原來,任何一個強者都會有自己的致命傷。
你,也不例外。
最初的慌亂平複以後,我才發現,躺倒的那個人不是你,是個身材矮胖的家夥;我心頭的大石終於落地,略略鬆了口氣。
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處於更不利的境地;對麵,不懷好意的笑聲陣陣傳來,天色愈加黑暗,我不由開始微微發抖。
“這個人是誰呀?八成是這小子的女朋友吧?”
“穿著川原的製服呢,也是那個混蛋學校的。”
“長得不怎麼樣嘛,臭小子,你檔次未免太低了吧?”
“再醜也是個女生哦,今天晚上可以開開葷戒了……”
陰陽怪氣的語調、長串猥褻的笑聲、不堪入耳的粗話……我的血液開始凝結,憤恨的情緒像火一樣燃燒;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們,我甚至忘記了害怕……
“白癡,你怎麼在這裏?”壓過那片肮髒的聲浪,一個熟悉的音色真切而清晰;然而,一反平日的波瀾不驚,你的語氣充滿了意外,甚至還有——深深的驚惶。
我詫異地抬頭:你的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有血,袖子被劃破了,領子也被扯開;然而,最讓我不安的,是你眼裏流露出的震驚與恐慌。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恐懼,強烈而真實的恐懼。
“這事與她無關。”你鎮定了一下,又恢複了冷冰冰的聲調。
可惜他們並不是傻瓜。
“無關?無關你這麼護著她?真把我們當白癡嗎?”
“就是說嘛,你說要是我們跟她親熱一下,這臭小子會怎麼想?”一個染了綠色頭發的小嘍羅直勾勾地盯著我,挑釁地問。
“我可是好久沒嚐鮮了,今天有人送上門來了……”
又是那種尖細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你們敢!”你一字一句地說,低沉、清晰、有力。
笑聲停止了,他們被你的三個字震懾,目露凶光,卻不敢再說半句廢話。
一直沉默的阿龍開口了,頗有幾分興災樂禍:
“米林脇川,沒想到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我哆嗦了一下,知道自己不合時宜的出現,給你帶來大麻煩了。
“你想怎麼樣?”你握緊的拳頭發出“喀吧喀吧”的骨節響聲。
“很簡單,我要你死。”
話還沒說完,他就抄著刀子猛地刺向你;同時,綠頭發也步步向我靠近,臉上的笑容猙獰可怖。
本來可以躲過那一刀的,但是綠頭發分了你的心;你隻用右臂擋了一下阿龍,左拳卻狠狠地落在了綠頭發的眼睛上。
刀子劃過你的手臂,一定是條很長的傷口。我感覺那銳利的刃,也刺穿了我的心。
躺倒的胖子卑鄙地拽住你的褲腳,猛力一拉;你沒有防備,摔倒下去;同時,狼群湧上,一場惡戰開始,黑影交疊著黑影,無數拳打腳踢雨點般地落在了你的身上……
“白癡,還不快走?”你的聲音穿出重圍,驚醒了已木然石化的我。
飛快地朝巷子口奔去,邊跑邊大聲喊叫。此時此刻,求生的本能超越一切,賦予了我超人的力氣和勇氣;當然,這個“生”,所求不是為我,而是為你——對我來說,你的生命,要比自己的寶貴、重要得多。
上蒼啊,請保佑米林平安無事吧。我心裏呼喊著。真的不能想象任何不幸的發生,如果他要是……,我……我是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住的。
一陣趔趄,差點摔倒,我踉蹌幾步,繼續狂奔……巷子那端,似乎也有人迎麵跑來,上蒼果然聽見了我的祈禱,給了我一絲生的希望。
從天而降的救兵,居然是小糸學長和一個長發、穿緊身背心的肌肉男,我顧不得吃驚,上氣不接下氣地求援:“他們……他們在裏麵……”
……
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模糊在那片黑暗裏了,我隻記得,小糸的義憤填膺、肌肉男的聲色俱厲、阿龍離開時憤恨陰冷的眼神……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當看到你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衝上去緊緊抱住你:
“米林——怪物,你還好嗎?”
沒有人回答我,你沾滿鮮血的臉絲毫沒有生氣。
“米林,你不能有事!你千萬不能有事啊!因為……因為我……”
因為我不能失去你,因為我喜歡你,喜歡你勝過一切啊!
“白癡,沒事。”你長長的睫毛動了動,醒轉過來,就這樣躺在我懷裏,像個脆弱的小孩子……我們的距離是那麼近,近到我奪眶而出的淚水,直接滴落到你的臉上……
坐上肌肉男開來的車子,我陪你到醫院好好檢查了一番:身上多處淤傷、青紫,韌帶有拉傷、額頭也破了,右臂上的口子更是縫了十二針……不幸中的萬幸,是你並沒有骨折或是大出血。醫生建議你留院觀察一晚,我忙著掛號、劃價、結單、買藥……好不容易辦完所有手續,趕到病床邊,你卻已經沉沉入睡了……
望著你安然的睡相,我心裏終於踏實些,這才覺得自己的腳火辣辣地疼,撩開褲管,踝部居然腫得像饅頭一樣!肯定是剛才差點絆倒的時候扭到了,真是,怎麼一點都沒發現呢……
今晚肯定是走不了了,我給家裏、7—11店分別撥了電話,甚至打到了米林公館,編了個蹩腳的謊言;最後,我略一思忖,也打給了菱山。
“豊住嗎?是我。今晚不用給我打電話了,我現在……在北村綜合醫院……”
“什麼?醫院?你等我,我馬上過去!”他的聲音一下子緊張而尖銳。
“喂,不是我……喂,喂喂……”
電話那端,傳來嘟嘟的響聲,他居然問都沒問清楚就要趕過來!平日裏如此冷靜謹慎的他,此時卻仿佛換了一個人。
莫非……我也是他的……軟肋?
——愛的終極,是犧牲,是奉獻,是成全;
不是為自己,是為自己所愛的人,
甚至,是為了愛人心中的愛人,
盡管那個人,有時候,
並不是,自己。
北村綜合醫院的走廊上,彌漫著濃重的來蘇水氣味,我靠牆站著,腳踝疼得厲害;在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浩劫之後,我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深深的倦意隨之而來。
從小糸學長的口中,我知道了肌肉男就是籃球館暴力事件中大名鼎鼎的鐵男,也知道了阿龍惡意報複、鐵男聞訊前來阻止的前後始末,小糸學長歉意地低下頭,小聲地說:
“秋葉,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
鐵男也從外麵回來了,身上還繚繞著煙味。
“算了。”我揮了揮手,“這也不是你們的錯。而且……”我看著他們,很真誠地,“謝謝你們救了米林。”
小糸抿了下嘴,似乎想微笑一下,可是眼睛裏卻閃起了淚光。
“學長,我認為今天的事……應該報警。”想起阿龍走時不甘心的眼神,我不寒而栗。
小糸和鐵男麵麵相覷,過了好一會兒,鐵男才費力開口:
“小姐,請你放過阿龍。他是我兄弟。”
“可是……”
“我保證,不會有下一次。”
鐵男的臉色凝重,小糸學長則充滿期待地看著我;原來男人之間的情義也是如此深沉動人,一時間讓我忘卻是非觀念,做出了令我後悔終身的決定。
“這個……如果米林不介意的話,我個人是不會追究的。”
鐵男看著我,口氣柔和了許多:“我回去就讓阿龍發毒誓,他絕對不可能再傷害米林。”
“秋葉,謝謝你。”小糸躲開了我的目光,“還有……米林要拜托你多照顧了,下一場對陣津久武,他恐怕不能……”
“我會照顧他的。學長,即使……他不能上場,請你們也一定要贏!”
小糸點了點頭,突然,他直視我的眼睛,輕聲地說:
“秋葉,你和米林是互相喜歡的,對吧?”
完全沒想到他有此一問,我頓時呆若木雞。
“愛情,和籃球一樣,要堅持到底,不能放棄希望;若就此放棄的話……相愛的感覺,便等於已經完結了……”
正在目瞪口呆之際,走廊的另一頭,菱山急匆匆地衝了進來。
“我們還是走好了。”小糸微笑了一下,“秋葉,米林就交給你了。”
他的微笑很有深意,我明白他的想法,隻是,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
“綾香!”菱山扳著我的肩,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哪裏不舒服?受傷了嗎……”
“沒有,我很好。出事的不是我,是……米林脇川。”我輕輕推開他,避開他關切焦急的眼神,小小聲地說。
聽到你的名字,他的手垂落下來,突然間,四下安靜了。
……
長久的沉默以後,他微微地笑了,自嘲道:
“四個小時,從満尾到這裏……我著急得快瘋了,以為你出了什麼事……結果……”
“我真是個傻瓜。”他拍了一下前額,把臉深深地埋在雙手裏。
“菱山,你聽我解釋。我今天遇見他,完全是偶然,後來我們碰到不良分子……是他救了我,為我受了傷……”疼痛的腳踝、疲倦的身體、昏昏脹脹的腦子……讓我完全失去了邏輯,語無倫次。
“你不用解釋什麼。”菱山抬起臉,目光裏滿是沉重的憂傷,語氣卻寒氣逼人——這是他第一次用這麼冷淡的口吻和我說話,“我根本沒有權力幹涉你的自由,你就是喜歡他,我也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