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1 / 3)

無所事事不但是對生命的浪費,就如同讓自來水嘩嘩地白白流失,就如同讓蠟燭在大白天照亮著,更是對思想的折磨。因為人的思想生來就是關注事物的,就如同腳生來是走路的,翅膀生來就是要飛翔的。腳再受到桎梏,隻要能動一動,它就要動的,翅膀再受到束縛,隻要能張一張,它就要張的。同樣的,思想再受到禁錮,隻要能關注,它就要關注的。這是天性使然——饑餓會驅使人以土果腹的;囚在鬥室裏的人會對牆上的一個個斑痕生發出無窮無盡的聯想,要不然他怎麼打發這無窮無盡的時間呢?——這就是無所事事對人的折磨。

呆在家裏看護四歲的兒子的洪玲,就陷在了這樣的折磨裏。先開始她鑽進了電視裏,她對幾十個有線台很快失去了新鮮感,就逼著丈夫安裝上了數碼電視,沒過多久這一百多個台她也膩歪了。因為她發覺電視劇都是按幾類模式扣出來的,看個開頭就能知道它的整個過程,很多劇她嘲笑編劇連自己都不如。很多次她自己順著某個題目編起劇來,滿腦子的劇情讓她激動不已,可拿起筆來不知該怎麼下筆,就如同水壺裏煮餃子,有貨倒不出來。或者總覺得寫在紙上的劇和自己腦子裏的劇合不上套,也就是腦子裏的劇是身體本身,而寫下來的隻是笨拙的畫筆臨摹下來的走了樣子的身體的素描,這使她很快的失去了興趣,可也再沒有心思看電視劇了,就如同沒有心事看中學生千篇一律、虛張聲勢的作文。於是她開始關注新聞,在一百多個台裏打著滾找新聞,很快發覺新聞也是千篇一律的,隻是時間地點人物不停地改著,這使她覺得新聞尤如鍋碗瓢勺、柴米油鹽一樣瑣碎無聊了。於是她開始關注綜合節目,可她很快發覺這些節目同大街上搞促銷宣傳的文娛活動沒什麼兩樣,裝腔作勢、俗不可耐。於是她開始關注科普文化節目,發覺它們就如一群小學中學的老師,把相同的知識用不同的嘴說出來。對她吸引最持久的是動物世界了,可最後她也膩歪了,因為它總是介紹某一動物的種屬、起源、生活習慣、交配繁殖,再沒有了新意,隻是讓你多了解一種動物而已。可了解的動物太多了也就沒有了新鮮感,就如同一本紅樓夢看的遍數多了也就味同嚼蠟了。原來人的思想是最難伺侯的,隻有新鮮新奇能吊起它的味口,隻有未知神秘才適合它的口味。而一件事物的新鮮新奇感,隨著這件事有限的未知神秘被解開就消失了,就如同一朵被摘下來的花,很快會香消玉殞了。所以思想最是喜新厭舊的:山珍海味它會棄之如垃圾,隻要它見膩了,粗糠糟糧它會欣喜若狂,隻要是它第一次見!於是她一聽到電視響就頭腦發脹,可又不得不讓它響著,因為兒子對卡通片百看不厭。

無聊逼著她走出家門和人接觸,因為人畢竟是群居動物,離群索居是違反天性的。而她試圖接觸的都是些她日常生活中必須接觸的人,首當其選的就是街口那個小菜店的老板娘了,而接交了老板娘就能接交一幫街坊,因為菜店往往是周圍的女人們侃大山的場所。而做生意的人是最好接交的,因為能培養顧客群。洪玲很快和老板娘成了朋友,也很快通過老板娘接識了一幫街坊女人。可她不但很快厭煩了,還很懊悔,因為這些女人除了俗不可耐地東家長魏家短外,最熱衷於背地裏探究同伴們的隱私,很快的他們那種自以為聰明絕頂,實則粗淺漏骨的旁敲側擊,讓洪玲知道他們正在背地裏研究她,這使她很惡心。再加上她是外地人,總覺得與他們是兩路人,就再不與他們來往了無聊逼著她開始看雜誌。可她很快發現這些雜誌和菜店的那幫女人沒什麼兩樣,隻是除了東家長魏家短外,更會裝腔作勢、聳人聽聞而已。

她是個年輕的母親,本身還沒有脫盡孩子氣。她是痛愛她的兒子,可如果不是出於無奈與兒子整天呆在一起,她還不會關心兒子。因為從心理上來說,她那母性的天性正處於半睡半醒狀態,也就是說她的一隻腳還踏在絢爛的姑娘的夢裏。可現在隨著一個個消磨時光的方式的破滅,她那隻腳無可奈何地抬了起來,踏進了母親的角色裏,而且很快的十二分地投入了。因為她很快發覺一天一個樣的兒子,才有著不停地變化著的新鮮新奇感,才有著不停地生長著的未知神秘感!兒子那無窮無盡的天真爛漫異想天開的問題,不停地給她帶來出乎意料的快樂。兒子對玩具洶湧不竭的渴求使她不時咬著牙給他買來,兒子對玩具的沉迷和想象力,也惹得她沉迷其中,覺得怪異荒誕好玩極了。隻是兒子對玩具的喜新厭舊使她苦惱不已,就如同思想的喜新厭舊一樣。但不管怎麼說,兒子是她喜新厭舊的思想挖掘不盡的未知的礦藏,她變著法子打扮兒子,按自己的理想調教兒子,可兒子又常常不買她的帳,和她鬧別扭。這雖然使她氣惱,但也充滿了新奇,因為她得想辦法讓兒子明白為什麼這樣作,而這也是她從沒有領略過的新奇呀!我們可以這麼說,是兒子把她拉進了母親的角色,是母親的角色把她拉進了妻子的角色,更嚴格地說是家庭主婦的角色:她由洗兒子的衣服,不由得洗丈夫的衣服;她由拆洗兒子的被褥,不由得拆洗丈夫的被褥;她由拆拆洗洗,不由得開始關心自己的家來,開始整拾一切看著不順眼的地方,有時旮旯裏的一個頑固的汙斑,她能投入地清除一整天。她開始變著法子隔一段時間就重新布局她那幾件可憐的家具,因為這一切都是新鮮新奇的呀!也就是說她不知不覺陷進了那種瑣瑣碎碎的新鮮新奇裏了,這種新鮮新奇使她平靜得以至於麻木了,以前的生活已是千年以前的事了:這是不是一個女人生兒育女以後和生兒育女以前常常判若兩人的原因呢?如果不是有一天她從床底下把六年前她和丈夫來臨河時僅提著的兩隻旅行箱中的一隻打開來,傷口的痂好的就脫落了,再看見那個傷痕時,心裏雖然各漾,但不會舊傷複發了。

那天她洗完衣服晾了出去。覺得太陽暖和,該把被褥抱出來曬一曬。在抱被子時腳尖踢到床底下一個硬物,不由的側身彎腰去看,見是兒子不知什麼時候把那隻旅行箱拖到了床邊。她忽地想起這箱子裏還有幾件冬衣需要晾曬一下,因為放在床底下太久了。她晾出被褥後,就把這隻箱子拖了出來,用濕搌布擦幹淨了箱蓋上的積塵,就打開了箱子,把兩三年不穿的冬衣一件一件抱出來晾在了繩子上,心裏還在沮喪地想:這些東西丟掉了吧舍不得,不丟吧樣式陳舊了,穿出去讓人笑話。唉,真是個累贅!就聽兒子在屋裏驚奇地叫:“媽媽!媽媽!看這個姐姐多像你呀!你快來看嘛!”她應著等一下就來,心裏納悶哪裏冒出個女兒來。

回到家裏見兒子盤腿坐在箱子旁,正翻開自己丟在箱底的筆記本出神地看著,鮮嫩的小嘴骨朵著,垂下一條清亮的口水來。

這些筆記本對她來說已是過去的陳跡,是人去樓空後的空房子,而且是離開很久的空房子。因為剛離開的空房子是會引起人強烈的對過去的懷念和傷感的,而時間久了這些往事便如同別人的故事了。

她就走到兒子後麵親昵地彎下腰來,長發披垂在兒子的腦袋上。兒子怕癢,不高興地擺了擺頭,她就用手把長發捋在了一邊。這才看清兒子翻開的是自己一九九七年中學畢業時的留言紀念冊,第一頁正貼著一張自己十六歲時的照片,怪不得兒子會認她是姐姐呢!

她不點破,問兒子:“這位姐姐漂亮嗎?”兒子:“漂亮。”她又翻了一頁,又指著一個女同學問兒子:“這位姐姐漂亮嗎?”兒子:“漂亮!”她有點兒不高興。又翻了一頁,又指著一個女同學的像問兒子:“這位姐姐漂亮嗎?”兒子:“漂亮!”她忽地明白兒子現在還沒有辨別人漂亮與否的能力,自己吃哪門子的醋呢!就哂然一笑,對兒子說:”你知道這位姐姐在這上麵寫了些什麼話嗎?”兒子:“不知道。媽媽,你告訴我嘛!”於是她就念了起來……

先開始她就像給兒子讀配圖兒歌一樣讀著,隻圖逗兒子開心。因為她覺得這十年前的畢業留念不但遙遠的與己無關,而且稚氣的可笑,就如同現在看著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一樣,可她沒料到得是她一頁一頁地讀下去,就如同她與別人聊天時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把玩著一個早已鏽死的水龍頭——一個她早已忘記還是個水龍頭的水龍頭。更沒想到這日積月累的水鏽竟然被她擰的剝落開來,出乎意料地衝著她的臉激射出一股水來。她驚訝地跳開了,猛然意識到這是她家以前使用著的水龍頭,於是她便回到了水龍頭嘩嘩流淌的日子裏。就像這樣呀,她日積月累得麻木在不知不覺中脫落著,一句激情感傷的話直射向她渾渾噩噩的心靈:“紅姐,十年後我們還互相認識嗎?還會想起我們青春活潑、喜怒無常、迷茫激昂的三年中學生活嗎?”於是她心潮起伏、淚如泉湧,於是她的心沉進了這些畢業留言裏,就像一隻在籠子裏待得麻木了的野獸,忽地聽到一聲來自荒野的呼喚。

如果說人生是經曆一個一個未知的過程,到死那天才把最後一個未知變成了已知的過程,那麼中學階段就是雞雛終於明白自己總得離開母雞獨自踏上未來的覓食的時刻,就是孩子終於明白自己總得離開父母的家庭獨自謀生的時刻,就是應征入伍,準備踏上未知的軍旅生涯的時刻。也就是說中學時期意識的眼就如同出身幾天的嬰兒的眼一樣,朦朦朧朧地能看見了以前隻能聽見聲音的東西了。這是怎樣的時刻呀!正因為朦朧可見,才讓人充滿了想象、充滿了向往、充滿了悲壯豪情。因為朦朧詩化了未來的艱難困苦,使他們覺得人生就是一場感人肺腑、蕩氣回腸的悲劇!是的!中學時期的人都沉溺在這種崇高的悲劇氣氛裏,大悲大喜、大哭大笑——他們是情緒的付庸,無常的情緒是他們的主宰,他們還不能說是懂感情,感情是沉澱後的情緒,就如同埋在地下的森林變成了碳。而他們現在什麼也埋不在心裏,心裏的一切就如同節日的焰火,爭著迫不及待的噴射向星空,絢爛在夜色裏。但同時他們也是迷茫沮喪的,就如同樂極生悲,就如同潮起潮落。昨天還大喜若狂的他,今天就煞白著臉準備著自殺!就因為他們就要踏上人生,就因為他們要經曆未知,就如同在卡秋莎纏mian悲壯浪漫的歌聲裏,一個個踏上未知的戰場的蘇聯新兵。尤其是在即將畢業的時刻,一個個如同在卡秋莎的歌聲裏在車站告別親人朋友的蘇聯新兵,有幾個人能控製得了自己的情緒呢?可一踏上真正的戰場,這些新兵才明白,戰場上沒有一點浪漫,戰鬥就是戰鬥,死亡就是死亡,失敗就是失敗,成功就是成功;那些成為將軍的會慶幸自己很僥幸,那些成為俘虜的、再沒有力量拚搏的老兵,沮喪地嘟囔:“如果能從頭再來,我一定會怎樣怎樣!”就如同這樣呀,洪玲淚流滿麵一哽一哽,心裏一遍一遍地說:“如果能從頭再來,我一定不會那樣鬼迷心竅,我一定不會淪落到今天這種窮困的地步,如果能從頭再來!”

如果遲幾年才打開這些日記,洪玲會無動於衷的,就如同遲幾年去擰那隻鏽死的水龍頭,用大管鉗也再擰不開了。隻可惜那急風暴雨的青春是轟隆隆地遠去了,但它的尾巴還淅淅瀝瀝地淋著洪玲,陡然一個急回風,把那轟隆隆的氣象又向她吹過來——可也隻是吹過來而已,她隻能聽著那讓人熱血沸騰的聲音,卻再不能沐浴其中了——像蛟龍那樣!於是她心靈上那道再過幾年自己會痊愈落痂的傷口,被這本畢業留言冊無意地扯落了痂皮,就如同她無意間用手指摩挲胳膊,不知怎麼那指甲銜住了那痂皮翹起的邊緣,於是痂皮被扯落了,鑽心得猛痛使她惶然垂視,未愈的傷口噙著淡黃的液體,挑釁地瞪著她——她心靈的未愈的傷口就是這樣看著她。

忽然兒子摟著她的脖子哇哇地哭,她一驚,丟掉了畢業留言冊,抱住兒子問他怎麼了,兒子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媽媽,你怎麼哭了?你的眼淚掉了我滿頭滿臉。媽媽不哭嘛!”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給她擦眼淚。她才知道是自己的哭相嚇哭了兒子。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擦幹眼淚哄兒子:“好了,媽媽不哭了,兒子也不哭了,好嗎?”兒子見她笑了,也笑了,問她:“是那本子惹你生氣了?它不好,咱再不理它了。咱看下一個。”就掙脫她的胳膊,走到旅行箱前,拿起一本小像冊來,鑽在洪玲的懷裏,稚拙可愛地從頭翻開了像冊,於是洪玲六歲時的一張照片稚氣地展現在眼前。洪玲問兒子:“你知道這是誰嗎?”兒子:“小妹妹。”洪玲親昵地用右手指的關節一扣他的頭:“傻兒子,這是你媽我!”兒子迷茫地睜大眼:“你騙人,這就是個小妹妹嘛!還穿著開檔褲呢!”洪玲輕輕用手拍著兒子的胖臉蛋:“傻兒子,這是媽在你這麼大的時候拍的照片,媽也是從你這麼大長大的!你以為媽一直就這麼大嗎?”兒子眨了半天眼說:“媽媽,你能不能再長小嗎?再長我這麼大,咱們不就更好玩了嗎?”洪玲啞然失笑:“咳!傻兒子,人還能長小嗎?”心裏卻悵然若失:“傻兒子,要是媽媽從頭再活一次,哪會有你呀!”

天使是沒有性別的。實際上人在沒有意識到男女之別之前也是天使,是純潔快樂的天使,洪玲也是如此。

洪玲出生在甘肅武威市。父親是高中老師,母親是農民。生她那年父親三十歲,正是一個男人懂得寵愛子女的時候了,更加上她是獨子。也就是說從她出生那一天,就是父親正二八經的心肝寶貝。她的名字是上學的前兩天,父親才最終確定下來的,要不然她可能一輩子沒有名字。而父親絞盡腦汁,最終為什麼給她起名為雨呢?洪玲後來想,是因為在甘肅這樣的幹旱地區,雨是吉祥,雨比金貴,也就是說她是父親幹旱的生命裏的雨,另外雨還有清麗的意思——父親希望她長大後有清麗的容貌——這是女人最大的資本和驕傲了!在這之前她一直叫紅綢這個乳名,是因為過百日時讓她抓百寶盒,她抓住了一條紅布條,於是乳名就叫紅綢,並且差點成了她的官名。是父親竭力反對,認為紅字雖然喜慶吉祥,但顯得薄,易掉色,易混色,顯的命運多舛而又脆弱,女兒有這樣的命運太可怕了!因為他雖然不迷信,可在至愛的女兒麵前卻不由的迷信起來,猶如不信上帝的列文在至愛的妻子分娩的可怕時刻忽然信仰開了上帝,祈求上帝幫他的大忙一樣。父親也迷信開了人的名字,認為一個人的名字暗示著一個人的命運,他一定要給女兒起一個好名字,從而給女兒一個好的命運。可紅綢叫順了口,不好改,於是洪玲現在仍有兩個名字:親人都叫她紅綢(除父親外),外麵的人叫她洪玲。洪玲現在也真的迷信了,因為自己的兩個名字正好驗證了自己的命運。也就是說她對自己這兩個名字的理解跟分別熱愛這兩個名字的親人的理解是截然相反的!每當這樣想時,她就被愧疚扇著良心的耳光——這真有點兒忘恩負義了,因為她的親人是多麼痛愛她呀!

這時已死去多年的奶奶,裹著的小腳像拐杖一樣嗵嗵地戳著地,(因為她的腳掌畸形的隻是附屬在腳根上的配般而已,就如同雞的翅膀,所以行走全靠腳根完成)原本高大展揚的身板,佝僂肐縮得像一隻大猩猩,顫巍巍地從記憶深處向她走來。因為奶奶就是這樣,每天兩趟風雨無阻,要到離家三裏的小學去接自己回家,生怕自己不翼而飛了,生怕自己碰破一點皮。就因為父親是奶奶最小的子女,就因為自己是奶奶最小的孫子!而自己當時不但體會不到奶奶的深情,卻很厭煩奶奶的礙手礙腳。因為自己是被寵壞的孩子,爭強好勝霸氣十足,用奶奶的話來說:“你咋野的沒有一點女孩子的樣呢!”是的,她像個十足的男孩子,爭吵打鬧甚至打架總是讓她那樣興奮,她的腦子裏根本沒有男孩女孩的區別,所以對奶奶的說教很厭煩。而當她撒野時奶奶的管教像一根繩子,拴在她這隻興奮地撲跳著的小狗脖子上,使她不能盡性地撒野,因為繩子就攥在奶奶的手裏。盡管她拖的奶奶氣喘籲籲東倒西歪,可奶奶死也不撒手,而自己的玩性也被奶奶得拖扯耗盡,變的煩燥沮喪,於是總是想辦法整治奶奶出出氣:把奶奶的裹腳布藏起來,把奶奶的柴禾倒濕了,把奶奶倒鎖在家裏。當然是偷偷地幹的,然後偷偷地躲在一邊,等著奶奶氣急敗壞地罵起來,指名道姓地說是她幹的!她就會跳出來狡辯不是她幹的,最終得父親母親出麵,平息這場戰爭。

有一次她氣不過,見奶奶正在燒火,就爬上屋頂,用擋風磚蓋住煙囪,飛快地溜下房來,一本正經地呆在自家裏,一會兒就傳來隔壁奶奶的咳嗽聲,像要把五髒六腑咳出來一樣。父母正在疑惑,門哐啷一聲被推開了,奶奶疲憊不堪地撐著門框喘成一團,眼睛又紅又腫,淚水像是從眼睛裏流出來的膿水。父親慌忙問奶奶怎麼了?奶奶的胸脯收縮一次吐一個字:“煙,煙。”父親莫名其妙。洪玲心痛開了奶奶,急忙跳起來嚷:“我知道是怎回事了!”就心虛地一溜煙從奶奶身邊竄出門來,飛簷走壁般上了奶奶的房頂,揭開擋風磚,又猴子下樹般出溜下房來拉著奶奶的手說:“奶奶,風把擋風磚刮倒堵住了煙囪,你的爐子能不流煙嗎?”奶奶癡呆地疑惑著:“啥時候刮的風呀,能有這麼大?”父母愣怔了片刻,會心地互相看了一眼,無聲地笑了。

父親說:“紅綢,還不扶你奶奶回去。”洪玲就扶著奶奶往回走,第一次覺得奶奶真是老了,第一次覺得奶奶和自己互換了位置,也第一次有了自己是長大了的感覺。而奶奶被折騰的疲倦的身子也全依靠在她的雙手上,她就像扶著剛會走路的嬰兒一樣扶著奶奶走到家門口。等煙從打開的門窗裏散的差不多了,才扶奶奶進了屋。

奶奶感激地拉住洪玲不讓她走,抖抖擻擻地站在大紅躺櫃前往出摸鑰匙:“綢兒呀,奶奶沒白痛你,能指靠上你了,奶奶咽氣的時候又有一個哭靈的人了!綢兒呀,你說,奶奶死了你哭奶奶嗎?”

洪玲知道奶奶的大紅躺櫃裏放著侄男甥女們來眊她時拿來的好吃的,平時奶奶一高興,就神神秘秘地偷偷地把她叫進屋裏,作賊似的打開大紅躺櫃來,拿出幾塊餅幹或者一把紅栆來塞給她,讓她別讓人知道,可洪玲一出奶奶的門就亟不可待地跑回家向父母顯擺。父母就會低聲喝止她:“別聲張,不然讓你的哥哥姐姐知道了又要眼紅你了!趕快吃。”而當洪玲嘴饞的時侯,就用幼稚的甜言蜜語去哄奶奶開心,奶奶雖然老糊塗了,但仍知道她的意圖,先故意裝糊塗,等急的洪玲抓耳撓腮,這才開心地笑了,罵洪玲是個白眼狼,餓了就想起奶奶來了,吃飽了就忘了奶奶了。而洪玲就是懂白眼狼是什麼意思也顧不上生氣的,反正能哄得奶奶打開大紅躺櫃就行!而每當有眊奶奶的親戚登門,洪玲就眼巴巴地盼著人家快快地走。因為奶奶很快就會像有重大機密或喜事急於讓夥伴分享一樣,偷偷地把臉貼在窗玻璃的一角隱蔽處,等著洪玲出現。而親戚前腳一出門,洪玲就亟不可待地賊一樣溜出家門,就瞥見奶奶的臉焦急地貼在窗玻璃上,一看見了她滿臉的肌肉皺紋都繃的緊緊的了,渾濁的眼睛釘子一樣釘著她,手笨拙焦急地向它一招一招。見她向自家奔來,就一閃不見了。等她開門閃進去又一把關上門,祖孫倆就像終於完成一件秘密事件一樣嘻嘻哈哈高興地抱成一團。然後奶奶慷慨地拿出客人拿來的好吃的,心滿意足地看著洪玲狼吞虎咽。

而這時洪玲見奶奶要拿出好吃的犒勞自己了,卻心虧的很:“奶奶,你別拿了,我不餓,剛吃了飯。”奶奶癡呆地疑惑著:“你倒吃了?你媽做飯這麼快?她跟我一塊兒抱的柴禾嘛……咳!管它呢。你拿著去學校吃,別讓你哥哥姐姐看見!”……

想到這裏洪玲的淚眼就模糊了。現在自己背井離鄉六年,奶奶的墳不知道變成了啥樣子了,野草還是那樣瘋長著嗎?

緊接著是高大清瘦的父親,端著熱氣嫋嫋的洗腳盆從記憶裏走來。洪玲很驚訝,父親對自己白般寵愛,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意象一馬當先地浮現出來呢?是不是自己已經是十五六歲的少女了,有時偷懶不想洗腳了,隻要覷見母親不在,就磨著父親給自己洗腳,父親總是爽快地答應了,就像小時侯給她洗腳一樣親切認真,連腳指甲縫裏的汙垢也要一點兒一點兒摳出來,好像她的腳不會長大了似的,好像自己擺弄了八九年的機器,不時再來擺弄一番時那樣。而洪玲也當真回到了小孩時,深深的依賴感讓她任由父親給自己洗腳,仿佛那腳是父親的而不是她的,反而是父親得領她的人情:是我替你長著你的腳嘛!是的,隻有寵壞的孩子才會認為自己的一切是父母的,是自己替父母看管著這一切!可一但讓母親撞見了,總會把父女倆罵個狗頭噴血,罵女兒十五六了,不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竟然連腳也不自己洗了,再過幾年連飯也讓你爸喂算了!罵父親沒有作父親的樣子,隻知道順著女兒,這樣下去她怎能長大呢?你不能嗬護她一背子呀!而父女倆總是用嘻嘻哈哈來對付母親,因為在作這件事時父女倆是懷著小孩惡作劇般的愉快心情,有點兒巴不得母親碰個正著,然後等著母親的大發脾氣,跟他倆心裏預料的一樣不一樣。最後母親隻得無奈地說:“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半吊子!以後不能這樣!”

是的,父親太寵自己了,因此她不但不把父親的話當一回事兒,反而任性地支配著父親。記得小學五年極時學開了作文。這使洪玲很傷腦筋,因為這是需要靜下來想的事呀,而讓好動的她靜一會兒就像讓猴子靜一會兒一樣是難辦的事、痛苦的事了。於是她的作文老是交白卷,老師就叫家長去,母親總是把這事兒推給父親,父親就悶著頭去了學校,給老師賠一頓笑臉,回到家裏把洪玲拉到麵前說:“玲兒呀,爸可是再沒臉去見你的老師了,人家說你可是教高中的語文老師,女兒卻對作文一竅不通,真是不可思議。好像老子這高中語文老師是濫竽充數似的。老子今天就教你怎樣寫作文。”

聽說帝洪能使天下人臣服馴順;聽說宰相能使天下像自己的二畝三分地一樣井然有序,但卻都不能使自己的家井然有序。同樣的,聽說老師能讓別人的孩子聽自己的教誨,而自己的孩子對自己的教誨總是當耳旁風。洪玲就是這樣,她不但把父親的教導當耳旁風,而且趁父親不注意就溜之大吉,父親無奈,對她說:“寫作文也沒什麼訣竅,隻要多讀書,咱家這麼多書,你愛怎麼看呢!要知道許多孩子想看書還看不上呢!”可他就不想一想,讓野孩子一樣的女兒呆在家裏看書,真像把猴子拴在椅子上一樣難受!父親無奈,就對洪玲說:“隻要寫作文,你就把作文本偷偷地帶回來,爸爸替你寫好了,你謄在作文本上,第二天偷偷的交上去算了。”

嘿!這是多好玩的遊戲呀!洪玲興奮不已,竟然盼著天天寫作文。作文課上她總是裝模作樣地瞎寫一氣就交上去了。她知道老師的辦公室是不鎖的。等放了學去廁所磨蹭半天,聽不見了校園裏的喧嘩聲,就悄悄溜進辦公室,從那摞作文本裏翻出自己的作文本來,裝進書包一溜煙跑回家,啪一聲摜在父親麵前。母親就罵:“子不教,父之過呀!”父女倆對視一眼,哈哈大笑。於是洪玲催命一樣催父親快寫,她竟然能像看動畫片一樣專注好奇地看著父親攤開信紙,微蹙著眉頭沉思片刻,然後寫起來。父親寫一句,她急切地念一句,遇上不認識的字就讓父親告訴自己,遇上父親寫潦草的字就讓父親寫真楷了,以防一會兒謄寫時認不得了。她就是這時開始佩服父親的,對自己來說猶如登天的作文,父親洋洋灑灑一會兒就寫好了,而且就像她的口氣!洪玲後來才明白,父親是艱難地寫著三流作文,因為寫得好了老師會起疑心的,而父親的艱難就在於讓一副好嗓子唱出破鑼一樣的歌聲來,讓一雙天足裹著要回到三寸金蓮的狀態,讓一個成年人去畫童趣盎然的畫!而老師竟從來沒有起疑!這使洪玲像一偷得手的偷兒一樣興奮刺激不已,竟然像盼過年一樣盼著寫作文,而隻要作文本一拿回來,不管父親在幹什麼,她總要讓父親立即寫,不管父親去了哪裏,她總要把父親找回來。有時父親正在地裏幹活兒,有時父親正在別人家喝酒,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一把拉了父親就往回走。

讀初中的時候母親出來幹涉了:“你能替她寫到讀大學嗎?你這是害她呀!”於是母親開始逼著她讀書,不再讓父親替她寫作文,於是父女倆的事兒轉入了地下。

有一次趁母親不注意,洪玲對父親說:“爸,等母親睡著了,你到我房間來。這篇作文太難了。”電視終於關了,她就坐在自己的屋裏等父親。父親終於賊一樣輕手輕腳推開門一閃身進來了,隨手關上了門。父女倆像背著大人幹壞事得手的孩子般手舞足蹈低聲偷偷的樂了一會兒。

“你媽有上廁所的習慣,見你屋裏燈亮著還不發覺?”父親擔心地說。洪玲一副早已料到的得意相,從床頭拿起手電筒一晃:“咱關了燈,照著手電筒寫嘛!”父親:“那也有亮光呀!”洪玲一皺眉:“有了,咱鑽在被子裏,照著手電筒寫。噫,爸,媽起來總會發覺你不在的!”父親詭秘地笑一笑,附在她耳朵上說:“你放心,我把棉襖棉褲塞在了被子裏,像人還在裏麵一樣。黑咕隆咚的,你媽是不會去注意的!”洪玲:“爸!你可比我還精呀!來,咱們寫吧!”

父女倆就關了燈,打開手電筒,鑽在被子裏寫了起來,像背著大人作壞事的小孩一樣興奮地低聲嘰嘰咕咕說笑著。

忽然被子一下子被掀開來,在手電光微弱的反光的照射下,母親哭笑不得的臉讓父女倆目瞪口呆:“好呀!你說你們這像話嗎?我還以為這屋裏嘰嘰咕咕地是紅綢藏著誰家的小孩玩了,原來是你們父女倆呀!嘿!又是在鼓搗這個破作文呀!我說洪玲呀,寫作文真有那麼難嗎?你能依靠你爸一輩子嗎?我說老頭子,你這是在害她呀!我話說到這裏了,就靠你們自覺了。以後我不管了,你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思偷偷摸摸了!”就扭頭走了。

這次父女倆灰頭灰腦極了。父親對洪玲說:“玲兒呀,父親就是害你呀,你自己學著寫吧,隻要你能靜下來多看看書。”

洪玲畢竟十三歲了,能聽進點話去了,於是強迫自己開始看書。

如果說那段時光洪玲僅僅是得到親人們的寵愛,那麼洪玲不能說是幸福的天使,因為親人對她的寵愛是天長地久的,這也是洪玲離家六年不敢回家麵對親人的原因,她實在是愧疚呀!剛開始她連電話都不敢輕易給家裏打,因為母親一接電話就泣不成聲,惹得她也悲從中來,結果母女倆拿著話筒,隔著千裏地隻是相對而泣,卻說不出話來。洪玲那段時光能稱得上是幸福的天使,同樣是因為與夥伴們天真爛漫的玩耍和異想天開的胡鬧,而前題條件便是兩小無猜。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理解兩小無猜的,但我是這麼理解的:兩是指兩性,小當然是小孩,無猜是沒有生發出對異性身體的好奇,從而去猜測。也就是說那段時光的人之所以能快樂的像天使,主要因為那段時光的人看不見性別的存在,也就頂如沒有性別,故而無憂無慮,即使稍有性別的意識也是大人強加給他們的,猶如豬肉要貼在羊身上,或者是模仿大人,猶如猴子學女人戴花,至於女人為什麼戴花,猴子是不會去想的。

而那段時光的黃金歲月莫過於童年。

我們隻有到了成年,甚至養兒育女後,才會意識到自己的童年是幸福快樂的,才會意識到童年確實是與後來的人生迥異的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縮手縮腳、憋屈的人喘不過氣來,又不得不忍氣吞聲的一切清規戒律、善惡美醜、是非黑白、天地良心、理想價值、奉獻攫取等等都無蹤無影,而我們之所以認為我們的童年是幸福的,是因為童年時的我們能把這一切支配著我們的東西踩在腳下而無人會指責,還會得到喝彩,稱之為童趣盎然,就是因為童年的這些舉止在我們的眼裏是荒謬搞笑的。但童年離我們太遙遠了,猶如夕照遠景,雖然瑰麗奪目,但是模糊一片,我們隻能借助幼兒稚女的舉止,擦去一片一片模糊,再現自己童年的隻磷片爪。洪玲同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