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家(1 / 3)

一九七七年秋,中國江南某市火車站。這是南來北往的交通樞紐。這裏,車站正搭著絞手架在擴建;道路在拓寬,兩邊的建築物在裝修,有的在重新粉刷;各色各樣的廣告標牌,招引人們的眼球;近處、遠處有好幾座高樓正在施工之中;車來人往,熙熙攘壤。整個城市好像在熟睡中剛剛夢醒,睜開眼晴一看,一切都在改變,都在發展,都在準備以嶄新的麵貌擁抱未來。

車站廣播:“各位旅客,從上海開往廣州去的112次列車已經到達本站,停1站台。請工作人員做好接車準備。”

出站口,丁會計——姓丁,軍工廠裝配車間的會計,帶著她十歲的女兒懷蕾,望著剛剛下車的旅客群在翹首以盼,旁邊還有一位三十歲剛出頭的男子,是陪同母女倆一起來接客人的。

出站口,接客的人圍了一堆,懷蕾隻能掂起腳尖往裏望。丁會計見她又急切又勞累的樣子,隻好抱起她,讓她看得更清楚些。

懷蕾終於在人群裏搜索到自已的目標:“爸爸!爸爸!”

丁會計把她放下來。懷蕾高興極了:“媽媽,我看到爸爸了。”

丁會計也看到她熟悉的麵孔,舉手招呼,喊道:“江楓震!這裏,我們在這裏!

江楓震,一個三十多歲、麵目清秀的男子也向母女揮手致意。他加快步子,拖著行李箱出現在出站口。

懷蕾連蹦帶跳地迎上去,抱住他:“爸爸!”

丁會計終於見到離別三年的丈夫江楓震,開心地笑了。她向江楓震介紹身邊的男子:“這位是代表軍工中學專程來接你的陳澤敏老師,他是學校教務處主任。”

還沒等江楓震開口,陳澤敏就熱情地與江楓震握手:“我代表總廠主管教育的汪副廠長和學校全體老師熱烈歡迎你。歡迎你從繁華的大都市上海調到我們這山溝溝裏工作。”

江楓震不停地說“謝謝、謝謝”。他最關愛的當然是寶貝女兒。他把行李箱交給妻子,抱起女兒:“乖乖,又長高了,把手伸出來給爸爸看看。哦,纖纖細手,天生彈鋼琴的料。”

懷蕾:“爸爸,我的鋼琴己經過六級啦!”

“好啊,我的寶貝女兒,才上小學四年級就這麼有出息。”

陳澤敏朝著出站口不遠處的一輛小車招招手,小車立即開了過來。陳澤敏把江楓震的行李箱放進車後備箱,說:“來,大家上車。”陳澤敏安排讓丁會計抱著懷蕾坐在副駕駛的位上,他和江楓震坐在後排,便於說話。

陳澤敏吩咐司機慢些開,好讓他與江楓震說說話,還可以介紹沿路風光。

小車一開動,陳澤敏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丁會計今天可高興了吧。從此結束了兩地分居的生活。牛郎織女相會了。”他對身旁的江楓震說,“你調回到軍工中學,這是我盼望已久的事。你是我心儀的校長。我們的老校長是軍隊轉業的,體弱多病,不是住醫院就是在家休息,現在己經病退了。整個擔子都壓在我身上。你想,一所有三千多學生的完全中學,這擔子有多重,就是鐵打的漢子也吃不消。你來了,就把我給解放了。我向汪副廠長多次建議,趕緊派個校長來。我聽他說,把你調來,剛好是接校長的班。”

江楓震一直認真聽他說,這時才插話:“我的能力可能還不如你,我更不能勝任。”

“汪副廠長本來是要我接校長的位子,我堅決推辭。人吧,貴有自知之明,可不能不自量力。你是‘特殊時期’前上海某師範大學物理係畢業的高才生,後來又當過副校長,聽說你對音樂很在行,拉小提琴是你的特長,所以論資力,論能力都高人一籌。”

“你的情報倒很靈。”

“我在軍工中學幹了十多年,在廠裏有不少朋友,同汪副廠長也是好朋友。你知道嗎?我們現在坐的這部小車是‘豐田’牌的,剛買進廠不久,專供總廠頭頭們用的。總廠接待科科長就是我的好朋友,通過他才派出來接你的;還有你們家的住房,也是通過我朋友的關係才有現在的兩居室,不然,你們一家三口還得像丁會計從前那樣,擠在單身宿舍住。”

“那要好好感謝你。”

“不用客氣,以後要你照顧的事情還多著呢。我也愛好音樂,教語文的,還喜歡寫寫詩。最近寫了一首歌詞,請你抽空譜上曲,我倆一起唱。”

短時間的交談,江楓震就覺得這位陳主任有意思。不過江楓震還有自已的思緒:從此告別了生活三十多年的大都市,投身到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工作和生活。常言道“人生無常,人生無奈,人生無情”,未來的人生會是怎樣的一種“磁場效應”呢?……

懷蕾不時地回過頭看看陌生而又親切的爸爸。丁會計似乎不好意思像女兒那樣回頭看丈夫,目光隻是向前望著撲麵而來的習見習聞的景物……

小車沿著寬敞的水泥道路行駛。

陳澤敏像旅遊的向導,為江楓震介紹沿途風光和工廠的概況。

在群山懷抱裏,在濃密的綠樹掩映下,一條狹長的山穀中,隱蔽著一座軍工廠。

陳澤敏說:“這個廠有近萬名職工,上麵設總廠,下設七個分廠。”

江楓震看到廠區綠化得很美,還有一條清沏的溪流穿過廠區,環境更顯得清幽。

小車向前行駛著。

遠遠望去鱗次櫛比的平房就是軍工廠職工住宅區。

陳澤敏又為江楓震介紹說:“職工住的是兩間為一套的“幹打壘”式平房。房子後麵都有一間簡易的廚房,自來水龍頭裝在房子外麵,幾戶人家共用。在幾棟平房外麵有一個共用廁所。”

軍工廠的家屬區多數是由一片片這樣的平房組成的。在家屬區偶爾也有幾棟紅磚的兩層樓住房,至於三層四層的住房,那就算是鶴立雞群了。

家屬區的房屋成塊成片,擺布得整齊劃一。道路縱橫,兩旁種有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和樟樹。

陳澤敏指著前方的一座高樓說:“那就是我們的‘軍工中學’。”

一座六層的教學兼辦公大樓坐落在山麓,大樓四周茂林修竹,風景宜人。

“學校規模相當大,從初一到高三共六個年級。大多數學生是工廠子第,少數來自附近農村。

“這是工廠俱樂部,那邊是燈光球場,那邊是運動場,遠處是軍工公園……”

陳澤敏指指點點,熱情地向江楓震介紹。

出乎江楓震意料之外,這個廠區環境如此優美,不像他想象中的窮鄉僻壤式的山溝。

小車還沒停穩,懷蕾就搶先報告:“爸爸我們到家了。”

江楓震一家的住房是在廠區的民主村。

陳澤敏先送丁會計母女到家,放下行李,又乘車帶著江楓震到總廠人事處報到。——總廠下屬各單位的人事關係都歸總廠人事處管理。

接著又讓汪副廠長接見了江楓震。

汪副廠長,軍人出身,曾在軍校進修二年,現已年近花甲。穿一身舊軍裝,還保留著硬朗的軍人風度。他對江楓震說:“軍工中學校長長期空缺。‘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這麼大的學校沒有校長怎麼行。過去全靠陳澤敏主任頂著。在你來之前,總廠領導根據‘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要求,決定軍工中學的校長由你來擔任。《幹部任命書》很快就會下達。你要盡快上班赴任。明年,恰逢全國恢複高考第一年。你的擔子不輕,好好幹!”

江楓震上任第十天,正值他三十五歲生日。陳澤敏邀了幾位學校的好友,為江楓震在總廠小餐廳舉辦小型的生日宴會。

這個小餐廳是總廠領導用來招待貴賓專用的。有一個小小舞台,有一整套包括卡拉0K在內的音響設備,專供首長們酒後飯餘自娛自樂之用,一般不外借。陳澤敏有辦法,為了江楓震的生日聚會給借到了。

晚上七點多鍾,一張碩大的圓桌已經是賓朋滿座。

陳澤敏主任滿臉堆笑,從座位上站起來,說:“諸位,今天是我們軍工中學校長江楓震兄走馬上任的第十天,恰逢他三十五歲生日,我請來在座的幾位同事,為校座舉辦這次小小的宴會。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這位是江楓震的賢內助、裝配車間的丁會計,旁邊那位聰明伶俐的小姑娘是江楓震的小公主叫懷蕾。學校方麵來的有教務處副主任、教數學的廖老師,有語文教研組組長樊舒爾,還有政治教研組組長馬克儉老師,其他幾位同誌和江楓震己經見過麵,丁會計也都認識,我就不一一介紹了。”他端起酒杯,“今天大夥高興,我為宴會用的是國酒——茅台——懷蕾就喝飲料。來,我提議為江楓震的生日,幹杯!”

“為江楓震一家幸福,幹杯!”

“為江楓震工作勝利,幹杯!”

玻璃酒杯碰得“當當”作響……

陳澤敏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諸位,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其實,江楓震上任前,他就運籌帷屋,雄心勃勃,為軍工中學的發展壯大,描繪了新的藍圖。下麵我們歡迎他做施政演說。”

掌聲中,江楓震笑盈盈地起身說:“首先要感謝同仁,初次謀麵就為鄙人賤降三十五年,送來良好的祝願。謝謝大家。我對學校下一步工作是有打算的,但不是什麼‘施政演說’。說出來,想取得同仁們的支持……”

江楓震說,他一上任就麵臨著要指揮高三學生參加高考的大事。軍工中學有高中畢業生近二百人,有意願報名參加理科高考的不過二十幾人,報名參加文科高考的不足十人,其餘的一百多人都報名考工廠辦的技校。這些學生和他們的家長考慮到的是,工廠技校也剛剛恢複招生,技校畢業生可以直接分配到工廠上班,即使考不取技校,還可以頂父母的職進廠。這是“鐵飯碗”;廠辦學校的教學質量普遍都不高,學生的學業成績也很難與市屬中學爭高下,參加高考被錄取的把握性不大,所以隻有學業成績拔尖、上大學欲望強的少數學生,報名參加明年的高考。

他琢磨了大多數高三學生和家長的心思:考技校保險,考大學有風險。他決定,要選拔出高、精、尖的少量學生參加高考,這樣既可以提高高考的上線率、錄取率,又可以提高高考的人平均分,隻要這一炮打響,全市乃至全省的兄弟學校對軍工中學都會刮目相看……

江楓震剛說到這裏,滿麵紅光的陳澤敏馬上帶頭鼓掌,表示稱讚。

廖副主任是江楓震的同鄉,這時他提議:“江楓震施政的舉措,待下次開會再讓他詳詳細細說。今天是他生日,我們要載歌載舞慶祝一番,歡樂歡樂。江楓震很有音樂天賦,小提琴拉得很出色,可惜沒帶琴來。我們還是歡迎他一家人,為大家唱歌,好不好?”

一時間,滿座掌聲。

這可為難了丁會計:“不好意思,可別讓我唱。我五音不全。”

江楓震很大方地帶著懷蕾上台,用卡垃伴奏帶,表演了《逛新城》:

……阿爸也,快快走,看看拉薩新麵貌。

女兒也,等等我,看看拉薩新麵貌……

父女倆精彩的表演,獲得滿堂喝彩。

接著,陳澤敏說:“為了給江楓震一家人助興,我請江楓震同台獻歌一曲。這首歌叫《人生之歌》。歌詞是我寫的,曲子是江楓震前天才譜的。”

他拖江楓震上台,兩人拿起麥克風就唱:

有人問人生像什麼?

我說人生像條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

淡泊名利,你不怕天寒地坼。

爭名奪利,前途就黯然失色。

有人問人生像什麼?

我說人生像條河,深深淺淺,曲曲折折。

急流險灘,你要勇敢拚搏。

怕風怕浪,你會畏難退縮。

一唱完,馬上搏得滿堂掌聲。

樊舒爾誇讚說:“一個寫詞,一個譜曲,兩人合唱,真是‘城隍廟裏的鼓槌——一對兒’。”

宴會在歡聲笑語中結束。

江楓震一上任,果然雷厲風行,真抓實幹。

他在全校高三學生家長會上和在隨後召開的全校高三學生動員會上,是這麼說的:“……‘特殊時期’期間,國家經濟處於崩潰的邊緣,‘特殊時期’後,國家百廢待舉,各行各業都需要人才。恢複高考就是快出人才、多出人才的舉措。今年全國共有考生六百一十萬,高校隻招一十八萬。目前全省報名參加高考的人數達十二萬一千多,最終隻能錄取四千五百多人,比例是30比1.今年,我們工廠技校要招收二百六十多人,我們全校高三畢業生全被錄取了還不夠這個數,還要在附近農村招收一批。考技校沒有後顧之憂,何樂而不為呢?高考是選拔性考試,是優中選優。記得我當年參加高考,全班五十二個同學,最後也隻考取了六個。你看,競爭是多麼殘酷!當然,能考上大學,尤其是上名牌大學,那將來發展的餘地就更大了,前途更寬廣了……”

會後,江楓震果斷采取措施:在今年年底,對應屆高三學生進行選拔考試,成績合格者參加高考,不合格者參加技校招生考試,而且規定語、數、政、理(文科史)、化(文科地)五門功課在一天內突擊考完,不給學生複習時間,測試出學生平時的功底。結果篩選出理科生三十五人,文科生十二人。

選拔後,對學生“分槽喂養”,分高考班和技校班分別配備有經驗的教師進行教學。所不同的是高考班晚上和星期天都要補課。

江楓震還同工廠“知青辦”達成協議:從工廠知青安置費中撥出部分款項,作為教師的補課費。此外,待兩部分招生考試結束,讓這些教師到省外風景區旅遊一趟。

沒過幾天,有幾個學生家長到辦公室來拜訪江楓震。其中一位家長說明了來意:“我們幾位都是高三學生家長,我們的子女都被選入高考班,我們都有共同的擔心,萬一小孩考不取大學怎麼辦?到時候既上不了大學,又失去了進技校的機會,豈不是駝子摔跤——兩頭不著地?”江楓震一聽,明白了家長的苦衷,便和顏悅色的說:“目前的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們的擔心,我在先前就考慮過了。我已經和工廠人事勞資部門協商好了,我們選拔出來的高考班學生都是優等生,如果他們中有考不取大學的,可以保送上技校,這也叫人才不外流嘛。這樣的話,我不能在大會上講,我不想動搖高考班學生的軍心,好讓他們集中精力,心無旁騖地參加高考。今天你們既然問及這個問題,我就對你們說明了,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對小孩去說這些。”

江楓震這一席話,說得在座的家長個個喜形於色,說“江楓震考慮得很周到”,都誇江楓震“精明幹練,年輕有為”。

江楓震一手抓日常學校行政工作,一手抓高三的教學。他認識到,高三教學工作是學校工作的重中之重,高考更是學校與學校競爭的前沿陣地。這一仗打好了,學校的根基就夯實了,學校的發展就有了廣闊的空間,躋身省重點中學就有了話語權,不論是校長還是教師都能分享到更多的好處……

他一早總是從家屬區騎自行車第一個到校,笑容可掬地站在校門口,迎接師生到校。在教研組,在高三教室,甚至在課間操的隊伍中,經常可以見到江楓震蕭灑的身影。

高三教師最怕江楓震來聽課。他聽你的課,事先從不打招呼,什麼公開課、觀摩課、考查課,他很少聽。在他看來,那些課都是經過導演和彩排的做秀課,很難看出教師的真正功底。聽課,他喜歡平日裏突然襲擊,端把凳子,拿著筆和聽課本就坐在教室的後排,仔仔細細地聽著,記著,搞得上課教師猝不及防。

到底是師範大學畢業的高才生,他評起課來條分縷析,該褒揚的、該批評的,他都釘是釘鉚是鉚的,不講任何情麵。他認為,非如此絕不能迅速而有效地規範課堂教學,提高教學質量。

到軍工中學赴任不久,他就聽說過這麼一個典型事例:有一次上化學課,待班長喊“起立、敬禮、坐下”後,老師開口第一句話就問同學:“你們哪位同學是住在附近農村的?”有一位男學生舉手回應。老師立即走到這位同學座位前,接著問:“你家有雞蛋賣嗎?”這突然的“提問”逗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老師趕緊說明:“我愛人剛生小孩,非常需要。”這位學生痛快地回答:“有。不但我家有,鄰居家也有。”老師喜出望外,說:“走,你現在就帶我去!”他向全班學生宣布:“這節課給你們自習,看書,做作業都行。”說完,他便帶著這位學生急匆匆地離開了教室。

這位化學老師用單車載著學生,在農村買了一大袋子雞蛋,讓學生拎著,又用單車馱著他,往回家趕。不料,正當這位老師得意於滿載而歸之時,單車往下坡路快速滑行,刹車失靈了,結果連人帶車摔到路旁的水溝裏,師生都成了落湯雞。再看那袋雞蛋,圓的沒剩幾個,其餘的都破得隻剩下蛋殼渣子,蛋清、蛋黃和著溝水往外滴……

可見當時上課自由化到了什麼程度!

課堂教學質量,是辦學質量的根本保證。江楓震決定從狠抓課堂教學入手,整頓教學秩序,匡正課堂教學中的不良風氣,要求教學管理人員經常深入課堂,加強教學紀律考核。他自已身先垂範,重點抓好高三教學。

有一次,他聽了一節高三的語文複習課,課後,把上課的老教師約到自已的辦公室,狠狠地批了他一通。

江楓震毫不客氣地對這位老教師說:“課上,你拋出一道難題:讓學生把在中學語文教材上出現過的魯迅的作品,按其發表時間的先後順序,作出正確的排列。恕我直言,這樣的複習,這樣的練習,對學生參加高考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學生要做對這樣的題目,全靠死記硬背,高考會這麼考嗎?你回去後,要把學校印發給你的許多省市的高考模擬試題,認認真真地做一番研究,想想從明年開始的新高考的命題動向。研究後,你一定會發現,好的高考試題都是基礎知識和實際能力的巧妙融合,二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千萬不要浪費學生寶貴的學習時間,不要把學生的思路引偏。相信你今後會上出高質量的課。”一席話,批得這位老教師臉紅耳赤。

還有一次,江楓震聽了一節高三的數學課,課後照樣把上課的老師約到自己的辦公室,對他說:“你在這節課上,一共講解了五道關於排列組合的例題。你在黑板上又是講解又是演算,粉筆就用了十三根,不可謂不辛苦,可是你看到課堂上學生的狀況沒有?你講得口幹舌燥,而學生卻昏昏欲睡,真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啊!這就是典型的滿堂灌。

“你一定要貫徹精講多練,舉一反三的教學原則。精講,就是‘舉一’,是教師的事;多練,就是‘反三’,那是學生的事,不要越俎代庖。你隻要講一兩個經過你精心篩選的典型例題,給學生傳授解題的技巧和思路,然後放手讓學生自己多做,多練習。明天,我還來聽你的課……”

其實,江楓震是有意抓這兩節典型的課來批評的。

為了整頓軍工中學,江楓震可謂宵衣旰食,而且成效斐然,所以很快就得到廣大師生和家長的擁戴和讚譽。

“黑色七月”的高考,這一天終於來了。

清晨,在軍工廠家屬區解放村的一家平房裏,朱師傅正守著在矮竹床上打著赤膊熟睡的兒子朱邦致。此時的朱師傅正靠在椅子上也睡得酣。床邊蚊香盤上剩下的是一圈圈灰燼。朱師傅耳朵上還夾一根煙,兩腳斜放在兒子睡的竹床邊,一把蒲扇掉落在床邊的水泥地上,小方桌上的雙鈴鬧鍾還在“滴噠滴噠”地走著,時針指到7點50分……

“嘀嘀——”一陣汽車的高音喇叭聲把朱師傅驚醒。他一看鬧鍾,嚇了一跳,趕緊喊醒邦致:“快起來,8點隻差10分鍾了!”

邦致被催醒來,睡意朦朧的揉揉眼睛,望了一下鬧鍾,才警覺過來,連聲喊:“不好了,不好了,會遲到!”他急匆匆地背起掛在牆上的黃色布包就往外奔……

朱師傅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圓領汗衫,緊追出去:“邦致,你沒穿衣!”

邦致轉身接過父親遞來的汗衫,邊跑邊穿……

朱師傅望著遠去的兒子的背影,捶胸頓足,懊悔不已……

邦致,是朱師傅的獨苗苗。他母親是工廠周邊農村的農民家庭出身。她生邦致時大出血,搶救不過來,過早就離開人世。那天恰逢刮邦致台風。後來到派出所申報戶口時,朱師傅要給兒子起名字,自己是“大老粗”,鬥大的字也不過認得一籮筐,給兒子也起不了什麼文雅的名字。自己叫“光宗”,總不能讓兒子叫“耀祖”吧,那豈不成了同輩兄弟。管不了那麼多,現敬神現繞香,隨便用“邦致台風”中的“邦致”做名字,替兒子登記上了。事後,他沾沾自喜,覺得這個“邦致”起得好,很有紀念意義,兒子生於非常時候,將來定有非常作為。但是,後來事情的發展卻令他不怎麼愉快:邦致從小敦厚老實,許多孩子都戲謔地喊他“朱八戒”;不過時間長了,父子也不把它當回事了。

朱師傅是北方人,為人很隨和。他年輕時,被國民黨軍隊死抓硬拉,扛起了槍。解放戰爭中被解放軍俘虜,遣送到解放軍兵工廠幹粗活,後來當上一名鉗工。解放軍南下,他也跟兵工廠隨軍南下。

朱師傅在國民黨軍隊裏多年,養成一個很難改口的習慣,隻要遇見班長、排長、連長之類有官階的,都喊“老總”。久而久之,他在車間裏,不論遇見大小幹部,也統統叫“老總”。工人們也喊他“朱老總”。

兒子邦致,今年十七歲,高中畢業趕上高考。他長得虎頭虎腦,身體健壯結實,愛好長跑,很懂事,很用功,成績也很好,被選進文科班。

昨晚,他開夜車開到淩晨1點,在父親一再催促下,才上床睡。

朱師傅把鬧鍾定到7點——送考的汽車是8點鍾開,還為兒子準備了早餐——便拿著扇子坐在兒子的竹床邊,替他扇涼守夜,沒料到父子都睡過了頭……

“但願兒子沒誤時。”朱師傅心裏禱祝著……

軍工廠俱樂部前的大馬路上,正停著總廠派出的一輛大客車。車上坐滿了今天趕考的考生。考生們都處於考前的興奮之中。

司機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發動了車子,車門還沒關上。車外,文科班的班主任張老師注視著前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起著急的還有領隊的江楓震和特意前來慰問、送行的軍工總廠主管教育的汪副廠長。

“朱邦致來了,朱邦致來了!”一位考生從車窗往外探身,喊道。

老師和領導終於把懸著的心放下了。

8點過5分,朱邦致在考生們的歡呼聲中氣喘噓噓、汗涔涔地上了車……

大客車在一所中學大門前停下。隻見大門上方掛著紅底白字的大橫幅:“一九七八年全國普通高校招生考試考點”。兩邊的對聯是“恢複高考,馬逢伯樂越千裏/解放思想,鵬飛高天展萬程”。這時,有許多考生都手持“準考證”排隊接受胸前掛著籃色工作證的考場工作人員的檢查,依次進入考點。前來送考的領導、老師和家長都被擋在考點外。

可憐天下父母心。像軍工中學這樣由單位派專車送考生的是少數,不少的家長都是親自護送子女來高考。有的家長因為路遠,還背著破舊的涼席,提著小保溫桶,準備中午就在考點附近找塊陰涼的地方吃飯、休息。有的是爺爺奶奶送孫兒孫女來考試的。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正不停地替孫女搖著扇子,不停地叮囑她:“在考場上不要慌,要沉著、細心;做不出來的題目,不要隨便放棄,要盡可能寫上幾個字的答案……”

有的家長目送小孩走進了考點大樓還向他頻頻招手。有些家長幹脆用報紙鋪墊著,坐在一起閑聊。——考點外相當熱鬧。

載著軍工中學考生的客車停穩後,考生有秩序地下了車。理科班和文科班的班主任開始分別檢查同學所帶的“準考證”和文具用品……

此時的朱邦致,又急得滿頭冒汗:他翻遍了自已背的挎包,怎麼也找不出“準考證”,還有鋼筆和手表——這些東西都是他昨晚親自放好的!

張老師看他著急的樣子,趕忙走近他:“你怎麼啦?”

“我沒帶‘準考證’……”

“你怎麼會出這樣的紕漏呢?來,我看看你的包。”

張老師翻開朱邦致的包,拿出一個紅折子,原來是購糧證;再掏出一個折子,是購煤證;接著出現的是戶口簿,還有工作證,再細看,裏麵還有15元錢。

“這分明是你父親的包!”

朱邦致這時才恍然大悟:“哦,是我匆匆忙忙趕車,背錯了包!怎麼辦?”

沒有“準考證”,進不了考場。張老師也感到問題的嚴重,她隻好向江楓震彙報。

這個問題,江楓震也感到棘手。這時正好看見市教委劉副主任胸前掛著紅色的工作證從小車上下來。看來,他是來考點巡視的。江楓震迎上去和劉主任握手問好,並向他報告了這件事。

劉副主任笑著說:“這些孩子經常會犯這種冒冒失失的錯誤。我看,今天上午第一場考試後,考生都把‘準考證’交給帶隊的老師保管,待下午考試前再發給考生,這樣安全可靠。”

江楓震和張老師聽了都點頭稱好。

“那朱邦致的問題怎麼辦?”江楓震請示說。

“隻要你證明,他是你校的考生,我可以帶他進去,不過,下不為例。江楓震,你現在就坐教委的小車到這位考生的家裏去取他的‘準考證’來。”

“下一場考試,我們一定更加嚴格管理。”江楓震把朱邦致喊到劉副主任麵前說,“快感謝劉主任的關懷。”——江楓震很注意細節,當麵和劉副主任對話時,有意省去“副”字。

朱邦致很愧疚地低頭說:“謝謝劉主任。”

“你是哪個考室的?”劉主任問。

“是文科第九考室的。”朱邦致答道。

這時同班同學也伸出援助之手,向他遞上兩支鋼筆。江楓震也捋下腕上的手表,為邦致戴上,還吩咐說:“好好考,考出好成績。”說完向劉副主任道聲“謝謝”便向教委的小車走去……

劉副主任帶朱邦致來到四樓文科第九考室,向監考的兩位老師說明了情況,監考老師就讓朱邦致坐進空著的一個座位上。

每間考室共有三十位考生,橫的六位,縱的五位。考室正麵上方貼有原教室統一布置的一麵國旗,兩邊對稱的貼上“振興祖國發奮學習”的大字標語。它下方的長黑板上寫著,“沉著、冷靜、細心”六個大字。其餘地方看不到任何一個文字。考生帶來的多餘的東西,一律放在走廊歸定的桌子上。考生一律要把“準考證”放在考桌的右上方,以便監考老師隨時查看。——考場顯得很嚴肅。

第一場是考政治。在文科高考的科目裏,政治和語文是朱邦致的強項。他考政治有個傳統習慣,就是先寫好理論分圻題,然後再做其他題目。

當朱邦致快寫好第二道理論分析題的時候,他突然感到頭暈眼花,全身發冷、乏力。他隻好閉上眼睛稍侍休息;沒想到,這一休息,頭部越來越重,怎麼用力也支撐不起來……

兩位監考老師已經密切注意到他反常的動向,其中一位監考老師用手摸摸他的額頭:發燒,有許多冷汗!感到情況不妙,趕緊把考點醫生請來。

醫生一看朱邦致的狀況,小聲說:“是低血糖,可能是沒吃早飯加上是昨晚受涼的緣故。”

醫生二話沒說,背起朱邦致來到二樓考點醫務室,讓他躺在病床上,準備為他推一針葡萄糖溶液。

教委劉副主任和考點主任聞訊也趕到醫務室,隻見醫生正在為朱邦致注射葡萄糖。

劉副主任關切地問醫生:“情況怎樣?要不要送醫院?”

“看樣子沒什麼大礙,等推完這針,再測測體溫、血壓和脈博,如果沒問題,可以繼續考試。”

考點主任請示劉主任:“那他的考試時間怎麼算?”

“看他是否能在較短的時間裏恢複健康,如果能,耽誤了多少時間就延長多少時間。最好就安排他在這裏繼續考試,你要加強保密工作。有什麼事情再和我聯係。”他突然記起朱邦致“準考證”的事,就問考點主任:“他的‘準考證’送來了嗎?”

“送來了,送來了。”

劉副主任準備走,又對身邊的醫生說:“請你多費心。”說完便離開醫務室。

前後大約花了30分鍾,朱八汲恢複了正常狀態。按照劉副主任的指示,考點主任安排朱邦致就在醫務室繼續考試。考點臨時安排一位女性工作人員專門為他監考……

事情的發展又橫生枝節。

朱邦致考著考著忽然感到“內急”,要趕快上廁所,便向臨時的監考老師請求。

考試規則規定,如果考生在考試時間內要上廁所,必需有考點工作人員跟隨。這可難為了這位女的臨時監考人員。她也隻好請在場的醫生幫忙“出差”。不過,這段因入廁而延誤的時間,可不能補時。

朱邦致考政治真是一波三折。接著事態的發展使朱師傅大失所望。當天中午,從考場乘車回到家裏,邦致就不停地咳嗽,沒精打采的。麵對父親精心料理的一桌飯菜,邦致一口也吃不下。朱師傅一摸他的額頭——燒得滾燙!送到廠醫院門診:高燒,病毒性感冒,很可能誘發肺炎。

當天下午,朱邦致帶著藥,堅持上考場,勉勉強強考了下來。第二天,他起不了床,結果住進了軍工廠醫院。

高考,就這麼殘酷無情,它不但考你的智能,同時考驗著你的體能,隻要你在某個環節上有所疏失,就會給你帶來曆史性的遺憾。朱師傅和朱邦致隻好像吞下苦藥似的,吞下這個“曆史性的遺憾”。

七月,酷暑難熬。廣大考生等待高考成績揭曉的日子更難熬。像服刑人員等待刑滿釋放日期的到來一樣,軍工中學的考生終於接到了高考成績的通知。

這一屆軍工中學的高考,取得輝煌成果!

理科三十五人,全部達到本科錄取線,其中有十八人上了重點大學錄取線。文科十二人,除朱邦致一人因身體健康原因沒上線外,其中九人上了本科線,二人上了大專線。

軍工中學高考的重大成功,震撼了整個廠區,同時震動了全市各個中孛。

“七月考學生,八月考家長”,此話一點不假。考生們把高考成績通知往家長手上一交,繃緊的心弦一下子鬆弛了下來。因為高考誌願表在考前就已經填報好,上交了,根據高考成績能錄取什麼檔次的大學,得靠家長的本領,去“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有人說“高考隻相信成績,不相信眼淚”,此話不完全對,因為高考還相信特權!

江楓震懂得,高考各科取得好成績,隻是完成了前期的艱苦工作,後期的錄取爭奪戰,還很艱巨。工作過程充滿攻關奪隘。他派活動能力強、交際範圍廣的學校教務處陳澤敏主任擔任招生錄取工組組長,還給他添了二位助手。任務就是要保證軍工中學這批四十三個上線的文、理科考生,一個不落地走進他們理想的大學殿堂,並要求工作組成員既要發揮自已的主觀能動性,又要充分依靠家長的積極性,勝利完成任務。為了給工作組提供方便,免於路途往返的不便,由軍工廠接待科出資,在省招生錄取點附近租了一小套間房子,做為聯絡站。工作組成員每天駐站,協調本廠考生家長和各招生大學之間的事宜。

本省高校招生錄取點設在離繁華都市較遠的一個縣城,意在“遠離鬧市,減少幹擾”。省招生辦在縣城租用了一家設備較齊全的飯店設點。工作人員、考生檔案、辦公用品,一車接一車地運來,開始做前期的準備。

縣委領導真是欣喜。他們敏銳地意識到,省招辦今年在本縣設點進行招生錄取,今後如果還在本縣設點,這將給本縣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還將大大提升本縣的知名度。

縣城裏大大小小的飯店、招待所、商店都夜以繼日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改造、裝修,喜迎四方賓客。

於是,縣委書記發起縣委各級領導自掏腰包,以東道主的身份宴請省招辦領導和工作人員……

八月的夜晚分外炎熱,空氣是熱烘哄的。軍工廠家屬村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歡在屋外搖著各式扇子乘涼。有的幹脆把床架到露天來睡。有的圍成一圈,天南地北地閑侃。有的在屋外吊盞燈,四人打5K10,輸者懲罰他戴爛草帽,或是用木夾子夾耳朵,圍觀者比打牌的還多。

朱師傅眼看自已寶貝兒子今年上大學無望,心裏悶悶不樂。晚飯時喝了幾杯悶酒解愁。朱邦致眼見父親不快,知道他的心事。主動安慰他說:“爸,不用急,不用愁,我從現在起複讀一年,明年奪個高考狀元回來,替您爭光。天氣熱,你還是到屋外去乘涼,和鄰居們聊聊天。”

朱師傅覺得兒子肯讀書,有誌氣,心情也舒坦了許多,便提著凳子,拿著扇子,準備出門乘涼。

就在這時,家裏來了兩位親戚。

來的是朱師傅的姨妹夫和侄女。他們就住在軍工廠周邊的農村,過去也常有往來,自從邦致母親病逝後,往來就少多了。

朱師傅見父女倆在大熱天裏披星帶月,還提著兩隻老母雞上門,預感到有什麼急事,便把兩人迎進屋裏。

邦致聞聲也從另一間房走了出來,見到表妹蘇盼夏,就笑著和她點點頭,表示歡迎。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多年不見,如今盼夏發育成很陽光的青春美少女。少男少女相見,多少都有些靦腆、羞澀和拘束……

朱師傅招呼父女倆在平時吃飯的小方桌旁坐下。邦致也忙給兩人遞上扇子,倒茶。

姨妹夫開門見山,說:“今晚我帶盼夏來,是來求姐夫幫忙的……”

原來,蘇盼夏在農村中學念書,今年高三畢業,也參加了文科高考。全校有十九個考生,僅有她一人上了大專院校的錄取線,其餘的都名落孫山。這對世代務農家庭出身的蘇盼夏來說,是實現“鯉魚跳龍門”的絕好機會。據傳來的消息說,現在是八月下旬,重點本科和一般本科都已經錄取完了。今年是“特殊時期”後全國第一次統一高考,錄取中出現了不少問題:有的因為政審不合格,有的因為身體健康不合格,有的因為誌願沒填報好等不少原因,造成一批上重點本科和一般本科的考生被打了下來,給大專院校的錄取增加了很大壓力。蘇盼夏想被大專院校錄取就有很大風險。

姨妹夫說:“我們在農村,農村中學不比你們廠辦中學。你們條件好,關係多,路子多,辦法多。我是在困難無助的情況下,來找姐夫想法子幫忙的。”

朱師傅聽了也很為難,說:“我在車間是個老鉗工,對高考錄取完全是個門外漢。你應該找馬騎的,卻上我這兒找兔子馱,我豈不是力不從心?如果有門路,我早就讓邦致上大學去了。”

“我知道,邦致是因為生病的原因,這次高考砸了鍋。他成績好,又用功,明年總會上大學的。盼夏不同,她好不容易才有這次機會,我一定要抓住它,就是有再大困難也要讓她上大專。”

邦致和盼夏聽了兩位大人的交談都感到不好意思。

姨妹夫又說:“姐夫,我不是想要你直接去找某大專院校聯係盼夏錄取的事。你是老兵工,在工廠總有些門路可以和中學的領導扯上關係,讓他幫我這個忙,我會千恩萬謝的。”

經姨妹夫這麼一說,朱師傅倒想起了一個微妙的“關係”:自己的車間主任王京成同軍工中學現在擔任招生錄取工作組的陳組長關係甚密——王景成的兒子在軍工中學讀高二,明年高三要組建重點班,王主任托陳組長要重點“關照”;陳組長的表弟在王景成車間當班長,很可能被提拔為技術員,要請王主任“關照”。現在王主任是朱師傅隻隔兩個門的鄰居,平時又是“牌友”,又是“釣友”,頗有“哥兒們”交情——這重關係為什麼不用?

想到這裏,朱師傅一拍大腿,對姨妹夫說:“你等等,我去找一個人說說情……”

朱師傅快步跨進王景成的家門,隻見他正躺在竹睡椅上,搖著扇子,聽半導體收音機。

王主任見老朱匆忙而來,便起身關上收音機,遞上一支煙,問:“朱老總有什麼好事?”

“老總,我有一件事,請你要幫幫忙。”

“你我之間誰跟誰啊,有事請說。”王主任很爽快。

於是朱師傅便把姨妹夫托辦的事告訴了他。

王主任笑著說:“真沒想到,你農村的姨妹夫還會找你辦這樣的事。”

“沒辦法,是嫡親的侄女……”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王主任很輕鬆地說,“車間裏有兩個職工的高考生都上了本科線,可是到今天還沒接到高校的錄取通知書,不知卡在什麼關節上。明天是星期天,我在廠接待科預定了一部‘麵包車’,約那兩個家長帶考生到省高考錄取點去一趟,你也搭便車去。我把你介紹給陳組長,你去求他幫忙疏通渠道。你要帶上你侄女的考號、成績通知單和所填報的誌願,到時候不要一問三不知。明天一早,你就在家門口等候上車。”

朱師傅萬沒料到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他健步如飛地回到家……

“麵包車”停在離省招生考試錄取點不遠的軍工中學招生錄取工作組聯絡站門前,已經是上午9點多鍾。陳組長他們出來熱情迎接廠裏來的同事們。

王主任親切地握住陳詛長的手說:“你們辛苦啦,我給你們帶來了幾個人,又要增加你們的麻煩了。”

陳組長也客氣地說:“不麻煩,不麻煩。總廠領導和江楓震派我們來駐點,就是要為職工謀福利、圖方便的。”

大家在聯絡站坐定之後,王主任一一說明了來意。

陳組長先對朱師傅說:“你侄女的問題,我馬上給你寫張條子。你拿著它到省高考招生錄取點的樓下小賣鋪找李老板,他會替你想辦法的。”

朱師傅拿著陳組長寫的條子惴惴不安地去了……

聯絡站裏,陳組長支開了那兩位隨車來的神情期待的考生,對王主任和兩位家長說開了:“我通過關係了解到,我們這兩個考生,高考的分數都是剛好‘踩線’,相關的高校可以錄取你,也可以不錄取,因為省招辦向在我省招生的相關高校,拋出上線考生的檔案是按1比1點2的比例,所以他們手上要錄取的考生都是有富裕的。要錄取像這樣末位的考生,相關的大學總是要擺擺架子,提提條件。”

“那他們提什麼條件了沒有?”家長迫不及待地問。

陳組長喝了一大口茶,接著說:“他們知道,我們是軍工廠辦的中學,條件好,想要從工廠液化氣總站批給他們五個液化氣指標,給他們學校食堂用。你們想,我有什麼權力拍這個板?我己經和主管後勤的關副廠長通過電話請示,現在還沒有得到答複,所以你們也就沒得到錄取通知。”

“看來這件事還有點懸!”王主任感慨地說。

“這不是搞不正之風嗎?”一位家長生氣地說。

“他們也可以對你這樣說:‘我們錄取考生的原則是‘從高分到低分,擇優錄取。你們硬要我們錄取你們低分的考生,這難道不是不正之風嗎?’這樣,豈不是把關係搞僵了?”

還是王主任通情,說:“我是見怪不怪了。這其實是‘互通有無’罷了。”

……

朱師傅來到小賣鋪,問一位女營業員:“老總,請問李老板在嗎?”

這位女營業員被朱師傅這麼一問,“仆哧”一聲笑了出來:“喲,你老先生是從哪個旮旯彎裏跑出來的,都什麼時代了,還‘老總、老總’的叫!”

這時,一個穿著白背心的胖墩墩的男人從店鋪的後麵走了出來,問:“老師傅找我有什麼好事?”

“哦,你就是李老——板,”朱師傅趕緊改口,“是陳組長介紹我來的……”說著,他遞上紙條。

李老板看完紙條,招呼朱師傅到店鋪後麵來。

店鋪後麵是李老板的辦公室。一張辦公桌,桌上擺著一個大算盤,還有個很大的茶杯;一張椅子,椅子上墊著一片竹墊子;此外還有一張長條凳。

李老板讓朱師傅坐在長條凳上。朱師傅馬上遞上一支煙,說:“請抽煙。”

李老板接過煙,瞧了瞧煙上的牌子,就把它放在桌上,說:“還是抽我的吧!”

朱師傅接過很精製的“過濾嘴”香煙,掏出火柴,準備先替李老板點煙。不料,李老板卻“卡嚓”一聲,用自已的打火機點燃了叼在嘴上的煙。

“看樣子你是從農村來的?”李老板坐在椅子上,邊吞雲吐霧,邊打量著朱師傅,問道。

“我的侄女是農村中學高中畢業的……”

還沒等朱師傅把話說完,李老板就接上腔:“你要知道,高考錄取過程中被刷下來的大多數是農村考生。他們有許多是不懂得怎麼正確地填報誌願而造成的。有的第一欄就填大專院校,後麵才填本科院校。這些家長說‘我的小孩考不取大專,考個本科也行’,這豈不是鬧無知的笑話?”

經他這麼一說,朱師傅也會心地笑了。

“我想你是個精明的家長。明天才開始錄取大專生,你今天就趕來打前站了,不像那些糊塗的農村家長,孩子上了重點本科線,就在家裏坐等錄取通知。結果等到昨天,才風塵仆仆地趕到這裏,查詢‘我的孩子為什麼沒被錄取?是什麼原因被刷下的?現在檔案被擱在什麼地方?’現敬神,現燒香——晚了!重點大學的招生人員早就撤離了,你隻能搬起石頭打天——來了也沒用……”

“上大學,是考生的人生大事,他們苦讀了多少年,難道說刷就刷下來了,不做任何解釋?”朱師傅很不理解。

“解釋?那還不容易!”李老板反問,“你賣過瓜嗎?”

朱師傅搖搖頭。

“那你一定買過瓜。賣瓜的哪個不說自已的瓜好,瓜甜?可是買瓜的人卻很挑剔。現在的大學招生人員就像是買瓜人,麵對滿筐的瓜,誰不是左選右挑,撿最滿意的買?何況他們的口袋裏還有大把大把的‘人情條子’:有頂頭上司的,有親朋好友的,有身邊同事的,有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親戚’的。這些招生人員也是左右為難、上下受氣啦。”李老板不急不慢地又為自已點起一支煙,說,“根據規定,招生人員要退掉某個考生的檔案,要填‘退檔表’。我就知道,有的在‘退檔原因’一欄上寫著“其父在‘特殊時期’中自殺,原因未查清”;有的寫著‘該生的右房上有塊疤,什麼原因留下的尚不清楚’;有的寫著‘該生的鑒定評語中有‘該生不喜歡與同學交往’的評定’,等等,都是退檔的原因,你到哪裏去申訴?”

“那我侄女錄取的問題……”朱師傅急了,不等他再說就問。

“要解決你侄女的問題,也是困難重重,形勢嚴峻,因為被刷下來的許多上了本科線的考生都擠到大專院校來錄取。大專院校的生源很充足,這也就意味著原先報考大專的考生,被淘汰的風險加大了。”

“那我該怎麼辦呢?”

“別急。這正是陳組長介紹你來找我的原因。”李老板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指著身後一扇並不醒目的小門說,“這扇門正對著上樓的樓梯。你沿著它上樓就可以找到你所要找的招生人員。”

經李老板這麼一說,朱師傅才注視著這扇神奇的小門。

“你要我從這扇小門進去,上樓去直接找人?”

“是的。不過我們還要好好商量商量。你把你侄女填報的大專院校的誌願給我看看。”

朱師傅把帶來的一張紙的書麵材料交給李老板。

李老板看了看材料,又從屜子裏拿出一個本子,翻開來,同材料上寫的對照了一下,說:“你來看,你侄女誌願上所填報的院校的工人員都在昨天下午入住這家飯店了,一個姓齊,一個姓趙,住四樓407房間。”

朱師傅見他本子上密密麻地寫著許多人的姓名、房號和大學的名稱,讚賞他說:“你的消息真靈。”說著準備就走……

“慢著。你就這樣空著手去?你沒聽過‘煙開路,酒搭橋’的說法?你要在我的店裏買兩條高級香煙,帶上去,做見麵禮,才好意思開口請人家關照嘛。”他邊說邊熟練地從屜子裏拿出兩條煙來。

“高級香煙?兩條?”朱師傅這才如醍醐灌頂,明白了李老板葫蘆裏賣的藥。

“這煙,一條要多少錢?”

“依我看,你手頭也不寬裕,就便宜賣給你,去掉零頭不算,每條二佰元。”

“二佰元?天啦,我一個月的工資還買不起你的一條煙!”

“我說,你不會算賬。來來,我替你算算。”李老板端起大茶杯猛喝了一口,用手抹了嘴,又把桌上的大算盤撥得“啪啪”響。“你侄女上了大專,也算得上高學曆的知識分子。上學期間有政府的助學金,三年後畢了業,有了工作,那時候每月至少有二三佰元的收入。一年呢?兩年呢?收入多可觀!更重要的是,她將由農村戶口轉為‘吃國家糧’的城市戶口。她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盡地享受”,李老板把算盤珠子“嘩”的一撥,全都歸零,又上前拍著朱師傅的肩膀說,“那有多好啊!我們做生意的就圖這種少投入、多賺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