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現在的眼光來審視眼前的樓房建築,建造草率、布局不合理,占地廣卻空間利用不足,破敗談不上,但有的是些年頭了……
但若退後些年來觀摩它的話,它卻是實用主義的代表,極簡且堅固,用料紮實,體現了現代工業文明的科學設計精神和樸實厚重之感。是的,它很牢靠,也很洋氣,曾今放眼整個小鎮裏,沒有高過它的建築了,人人都希望住進來!
簡單的半回字形狀,四層高,鋼混構建。平頂,上麵澆上厚厚的瀝青防水。
每間屋子都很緊湊,其實說白了,就是很小。每一戶都有道很大的鐵欄玻璃窗,但即便是這樣,每層還是有那麼幾間房照不到太陽。刷了白灰的外牆補了再補,在每年梅雨季節結束之時,當真不願其煩。而周圍栽種的青柏樹,也長到了三層樓那麼高了。
在大地方,這樣的建築理應順應時代被推平改造的,但這裏是個小地方,並不在常理。
秋梧此人,生姓李,名不錯,姓普通,據說是生在七月末的金秋好時節。雖說他自己不願意承認,但他確實能聽懂全國多地的十數種方言,後又來到了這個小鎮裏,不知為何,他開始有些相信,這個叫做升平的小鎮能給他帶來好運,積攢夠了好運他就要離開,就像他來時那樣,風雨不曾留,月照人無影。
當然,這也是個漸變的過程,最初時並不是這個樣子的,一開始,他總是把自己打扮成十足的旅人模樣,正是好一曲高歌猛進時,但來時來,他懼怕有人看見他風塵歸返的模樣。到如今,他已經能用十個不同的語調來訴說那句:你回來了!
升平,就是四海升平的那個升平,偉大的平凡,起名的人很是不簡單!
因為價格便宜,整個第四層樓被他的公司長期包租了。他現在這個住處,可以看到樓前鬱鬱蔥蔥的青柏頂,因為很像,他總覺得那是一顆巨大的西蘭花。
本來是住滿四個人的,除了他一個外鄉人都是當地人,後來不到一年的光景,有人結婚,有人離職,總之就是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也再沒人搬進來住,他就樂得自在,一個人忙裏忙外、拆分和解,就有了一張單人床拚湊的雙人床,擺在了窗台左手邊;四個單人櫃拚湊的組合櫃,立在窗台右手邊,即當雜物櫃又當衣櫃,是展示櫃還兼職著櫥櫃,總之很能應付。剩下一堆零碎鋼鐵散件就被他拾攏一下,丟在了床下麵,來個眼不見為淨。立在窗前那張八九十年代的黑麵紅肚腿書桌,也不知是他從哪個地方淘換回來的,或許是他趁著哪個曆史悠久的學校跟新設備時順來的也說不準。
若論這屋子裏他最喜歡的東西,還是那張即當桌子又當床頭櫃的老書卓,他時常坐在書桌前,裝作研究青柏樹到底能長多高的樣子,其實是在發著白日夢。莫名地,他對八九十年代有一股強烈的向往,覺得那個時代的人和物,沒有與自己不相容的妄想。然向往的由來,摻雜了九成九的一廂情願,就好比葉公好龍,其實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八點上班,每天七點起床,這是秋梧給自己定的上班起床時間。
突然一陣叮咣嘩啦的聲響回蕩在整個四層樓道裏,這樓房的隔音真的是很不好,但猛然間,那聲響又突兀的消失了,就好像沒存在過一樣,人人都道是錯覺。
秋梧眼前剩下半塊鏡子中,那稀疏散亂的花白頭發,褶皺單薄猶如廢紙一般的皮膚,包裹著棱角分明的臉部骨頭,渾濁且兩隻大小不一的眯縫眼,居然還頂著兩蓬慘白的眉毛,這個人是誰?
緩緩的抬起兩隻猶如光杆覆油紙的枯手,哆哆嗦嗦的戳了下自己的臉頰,那個被戳下去的小窩好半天才平複起來,他不由的張開幹癟的嘴,用力扯動著嗓子想要呐喊。終於,他還是不忍心吼那一嗓子,剛才說過,這樓房的隔音不好,那樣會打擾了別人的晨夢,最終隻化作了咳咳兩聲,似是卡住了喉嚨一般。
但這一刻,刹那芳華!睡一覺居然把大半輩子的時光都睡沒了?一向自詡的聰明決斷也消失了!他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或是做點別的什麼表情,無數種情緒來的極其迅速,瘋狂洶湧,對立且不相容,但又相互交織不停歇,就好像腦中有百萬大軍正在大會戰,他們各不所屬,廝殺的慘烈無比。
若是思想也能化作物質能量的話,此刻在他的頭上七竅隨便哪個孔,插上個引信點燃,那力量絕對足以摧毀整個小鎮。
平靜來得極其不容易。
是的,這也許就是年老後自己的模樣?放屁,事實本就如此!他厲聲喝止了那蠢蠢欲動的狡辯。誰會傻到忘記自己的模樣?總算壓製下來了,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好處很有意思,人老了,腦子裏似乎裝不下太多的東西,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又或者他那懶散隨意的格調在大會戰中力拔頭籌,取得了最終勝利,他已經接受了這樣的設定!
人都有願望,他也有,不多,但也有兩個。
兩個願望他都還在原地踏步,而現在似乎是上天給了他一個快意灑脫的機會,但這機會非但要價高昂,還有附加條件,就是要他學會放棄,他那偏執的執著。
帶幾件厚衣服吧,雖說現在是夏末了,但他這個人怕冷,沒去過江南,不敢為那裏的氣候打包票。一切收拾妥當,他的心已不再起伏蕩漾,反而多了一些期許,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快意人生吧!可就在這時,砰砰砰──居然有人敲門,平靜的湖麵隻需一粒小小的石子便能激起無數的漣漪,更何況人心,是誰?我這樣子不能被看到!就裝做家裏沒有人吧。過了一會兒敲門聲真就停了,秋梧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突然一個柔媚的女聲略帶怒氣的叫道:“李秋梧,你給我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我有話要和你說!”他當時就納悶了,奇怪!怎麼會有女的來找我,哪裏來的?畢竟欠錢找小姐這樣的事他暫時還是做不出來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不自覺的上前握住了門把手,但又突然想到現如今自己的樣子,不禁猶豫再三,開還是不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