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格夫人
一天早朝的時候,一位大臣報告說美國大使康格夫人要想私見太後,請太後定一個日期。慈禧命慶親王暫且不要答複康格夫人,讓她仔細想想再決定。退朝後,太後命將她的中午飯送到山頂上的排雲殿內。慈禧願意走,別人隻得跟著她。要到達山頂必須走過三百七十二級階梯,還要爬過一段崎嶇的山路。對於爬山,慈禧毫不感到困難,看著兩個小太監分別扶著太後的左右臂登山,實在有趣得很。慈禧全神貫注地爬山,一句話都不說。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大家已經精疲力盡了。慈禧自已是個善於走路的人,看到女侍官們這樣覺得很好笑。慈禧好勝心極強,無論在遊戲上,或是在體力上,看到人家不如她,她總覺得很高興。她喜歡聽恭維的話,不過若恭維得不恰當,反而惹她發怒。所以即使恭維她也得非常小心。
排雲殿是一所美麗的宮殿。前麵有一個廣場,像庭院一般,滿栽著鬆柏和夾竹桃。樹下有一張瓷桌,幾個瓷凳。太後坐在她的黃緞凳上,靜靜地飲茶。這天雖然是晴天,可是風很大,太後稍坐了一會兒,說風太大了要進去,這正是大夥所希望的。德齡輕輕地對皇後說:
“我正恐怕大風會把我的首飾吹下來呢。”
太監送來了午膳,在桌上排好。皇後向女官們做了個手勢,叫她們跟著她去,於是她們就跟著她走到後廊。宮中的窗都開得很低。
沿著窗,凸出在廊下的是一排長凳似的東西,約有一英尺寬,她們坐在那上麵——這裏除了太後的椅子外,是沒有第二隻椅子的。皇後問德齡是否看出太後似乎有心事,她說大概太後是在想早晨慶親王所提起的私見的事。皇後說猜得對了,“你可曾聽到什麼關於私見的事情?大概定在什麼時候?”她說太後還沒有答複。
這時候,慈禧已經吃好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看她們吃,她走到德齡母親麵前說:
“我真不懂康格夫人為什麼要求私見,大概她要對我說什麼話。我希望能預先知道那是什麼話,也可以準備一下該怎麼回答。”裕庚太太說也許康格夫人那裏有什麼人要想見太後。
“不會的。”慈禧說,“凡是要見我的人,事先都有一張名單開上來的,正式的朝見我倒不大在意,我就不願意私見。你們知道,當然外國人也很友好,有他們自己的規矩,可是在禮法上講起來,他們總不如我們,可能我有些保守,因為我尊重我們的習慣。在我活著的時候,不願意看見人家來變更它。我們中國人自小就受禮儀之教。你們把中國舊禮教和外國的新的比比看。大家似乎喜歡新的,所謂新的就是指基督教,他們是主張把祖宗牌位都要燒掉的。我知道我們這裏有許多人家被外國傳教士弄得家破人亡,這些傳教士,專門對年青人施加影響,去信他們的宗教。現在我要告訴你們:為什麼對於康格夫人要求私見,我感到不安,就因為我們是禮儀之邦,太講究禮貌了,不好意思當麵拒絕人家的任何要求。可是外國人不能體會這一點。現在我就預備這樣:無論他們要求我什麼,我就幹脆對他們說: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必須和大臣們商量一下。我雖然是中國的太後,也得遵守中國法律。老實說,我非常喜歡尤奇達太太。她總是那麼溫雅,從來不問那些愚笨的問題。到底日本人和我們相像。去年,你們還沒有進宮,康格夫人帶著一個女教士來要求我在宮中設立一所女學堂。我不願意當麵拒絕她們,就說讓我慢慢考慮。你們想想看,宮中辦起學校來,這不是笑話嗎?就算辦起來了,叫我哪裏去找這些女學生呢?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已很好了。我不願意叫皇親國戚的子弟到宮中來讀書。”
太後說到這裏,大笑起來,其餘的人也跟著笑起來。
“我知道你們一定要笑的。”太後說,“康格夫人是個好人,美國和中國交情也很好,尤其是光緒庚子年美國人在宮中的行為我很感激。不過總不能叫我相信他們的宗教。李蓮英說外國教士有一種藥,給中國人吃了,中國人就會自願信他們的教。於是他們再假意叫中國人仔細想想,說他們是不願意強迫人家違反自己意思而信教的。傳教士還要挾持中國的小孩,把他們的眼睛挖出來做藥。”德齡告訴她這是有人造謠,她曾碰到許多教士,他們心腸都很慈悲,願意做各種事情來幫助受苦的中國人。她又告訴她,他們怎樣救濟孤兒——給他們住所、衣服、食物。有時候這些教士到內地去,看到有些盲童和殘廢的孩子被他們的父母所棄,就領他們回來撫養他們成長,這種情形已看到不少了。她又告訴她,他們怎樣辦學堂,怎樣幫助窮人。
“當然我是相信你的話的,”太後笑道,“不過這些教士,為什麼不在自己國裏幫著自己的百姓呢?”德齡想要讓太後知道,這些教士在中國曾遭到了怎樣的毒手,在一千八百九十二年六月,有兩個教士在漢口附近的武穴被殺,教堂也被暴徒焚毀。經過了種種困難,才捉到三個凶手,照中國的法律,判決他們在站籠裏站死。官府裏還拿出了撫恤金給死者的家屬,才算了事。一千八百九十三年,宜昌附近的天主教堂被毀,暴徒說他們看到許多中國盲童在教堂裏,他們都是被教士們,挖去了眼睛,而關在教堂裏做苦工的。宜昌的知府也相信這些話,於是,辦案人員把盲童帶到衙門裏來,當麵問問他們是不是這樣。知府是個究凶極惡的人,並且對外國人極端仇視,他把這些盲童召來先給他們好好地吃一頓,然後叫他們說教士的確挖他們的眼睛。可是第二天這些孩子被帶到衙門裏的時候,都說教士待他們非常好,給他們住好的房子,食物和衣服。他們的眼睛在信天主教之前就瞎了的。他們又說知府教他們說謊,說教士挖了他們的眼睛,可是他們不願意。他們要求再送他們回教堂的學校裏去,他們在那裏非常快活。太後說:
“他們幫助中國人解除一些痛苦,這一點是好的,就像我們如來佛,他還挖了自己的肉去喂饑餓的鳥呢。不過他們要是不勸中國人信他們的教,讓我們信自己的教,這樣我就讚成了。你知道義和團是怎麼起來的嗎?這就要怪中國的洋教徒了,他們待義和團裏這批人非常苛刻,自然義和團就要報仇了。不過沒有知識的人就有這種缺點,他們總是做得太過火,並且想趁此機會發發財,於是在京裏到處放火搶劫,不管是誰的屋子,隻要他們能搶到錢,就要放火燒,中國的洋教徒是最壞的人。他們在鄉裏橫行不法,搜刮窮苦的鄉下人。教士還要袒護他們,為的是自己可以可以從中得到好處,中國的洋教徒若犯了法被帶到衙門裏,他們跪都不肯跪下,不遵守中國法律,還要對長官無禮。這些教士就完全聽了犯人的話,不管他們是對是錯,都要替他們辯護,一定要放了他們才罷休。你還記得從前你父親所定的有教案時對待教士的法則嗎?我知道平民中有不少信了洋教——也許有些是因為有特別的困苦,但我不相信中國的上等人也會信洋教。”太後說到這裏,向周圍看看,輕輕地說:“康有為想叫皇帝入教,我活著一天,他們就休想。我也承認在有些地方,像海陸軍和機器,是外國的比我們強,要說到文明程度,我們中國就是第一等。我知道有許多人說朝廷和義和團是有關係的,其實並不。我們一知道亂事發生,馬上派兵鎮壓,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那時候決心不離開宮。我已經是一個老太婆了,死活早不放在心上,但是端王和輔國公載瀾勸我馬上就走。他們還要叫我假扮了別人出去,我大怒,堅決拒絕了他們。後采我回到宮裏,有人告訴我外麵傳說我走出的時候,穿了宮中一個老仆的衣服,坐了一輛破騾車,而那老仆卻穿了我的衣服,坐在我的轎子裏。我不知道這些故事是誰編出來的。當然人家一聽就會相信,並且很快這個故事就會傳到外國去的。
再說到義和團亂的時候,我是多麼苦啊,宮裏的人沒有一個願意跟我走。有些在我還沒有決定走的時候,就逃得無影無蹤了,有的雖然不走,卻不做事情,站在旁邊冷眼看著。我下了決心問問有多少人願意跟我走,我說:
你們願意同去的就跟我去,不願意同去的就離開我好了。出乎我意料之外,來聽我說話的人極少,隻有十七個太監、兩個老媽子和一個宮女,那就是小珠。隻有這些人說,不管怎樣他們總跟著我。我一共有三千個太監,可是他們都跑了,我要查點都來不及。有些還要當麵對我無禮,把我貴重的花瓶在石板上摔得粉碎。他們知道我沒有時間去責罰他們,因為情況非常緊急,我們馬上就要動身了。我大罵,禱告祖宗在天之靈保佑我。每個人都和我一同跪下禱告,和我同走的惟一的親屬就是皇後。有一個近親平時我待她極好,我給了她想要的一切,這次居然也不願意和我一同出走。我知道她為什麼不肯同去,她想一定有外國兵進來把我們一齊捉住殺掉。
七天以後我派一個太監回北京去看看誰還留在那裏,這個近親就問太監洋兵有沒有追我們?我有沒有被他們殺掉。不久日本兵占據了她的房子,她被趕出來了。她無路可走了,看我還沒有死,她倒又想來跟我了,我不知他們怎麼會跑得那樣快。有一天我們正住在一所鄉下人家的小屋裏,她和她的好丈夫趕來了,哭著說她如何地想念我,時時刻刻擔憂著我是否平安。我不願意聽她的話,老實對她說,我一個字都不相信她。以後她就不再來了。那個時期我們真困苦:早晨太陽沒有出來就坐轎子,天黑了就得找個村落歇夜,我相信你聽了一定很同情我的,年紀這樣大了,還要受這些苦。
皇帝和皇後都乘騾車。我一路上禱告,求祖宗保佑,皇帝卻口都不開。有一天,忽然下起大雨來,幾個轎夫逃了,有幾匹騾子死了。五個小太監還不識趣,去和縣官鬧著要這樣那樣的。縣官跪在地上向他們懇求,說一切都照辦。我聽到了大怒,我們在這種情形之下,自該知足,怎麼可以苛求。於是我責罰了那幾個太監,他們竟跑了。
在路上大約一個多月,我們到了西安。我不能形容那時候的苦楚,一麵還擔憂著,在這種情況下,我病倒了,一連病了三個月。這是我一生中永遠不會忘記的。
在光緒二十八年初,我們回到北京,當我看到宮中這一番景況,又是一番傷心,一切都變了!許多名貴的器皿不是被偷了便是被打破了。西苑裏的寶物完全一掃而空。我那天天禮拜的白玉觀音也不知被誰砍斷了手指。有些外國人還坐在我寶座上拍了照。在西安的時候,我們好像是在被流放,雖然巡撫衙門裏替我們預備好住所,可是那房子又舊又潮濕,對於身體極為不利。皇帝也生起病了。這次事情,若要細細講來,也不是一時就講得完的。總之,一切苦我們都嚐夠了。可是還有那最後一次最厲害的苦頭,等我有空的時候再仔細告訴你吧,我要你們確確實實知道這事情的真相……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康格夫人要求私見的問題上來。我想一定有些特別事故。希望她不會有什麼要求,因為我最怕當麵
拒絕人家。你能不能猜想到她到底希望些什麼?”
“不會有什麼特別事故的,”德齡說,“況且康格夫人自己是非常懂得中國禮節的人,決不會有什麼要求。”
“惟一讓我反感的就是康格夫人常常讓教會裏的人來做翻譯。現在我有了你母親和你們姊妹倆已經足夠了,用不著別人翻譯了,而且他們的中國話我也不大懂。我願意見使館裏的人,但不願見教會裏的人,有機會的時候我要阻止他們來。”
第二天早晨,慶王來向太後彙報,說美國海軍提督伊文思夫婦要來朝見,美公使請求兩次私人會見,但並不是他夫人要來見太後,那天是弄錯的。
早朝後太後笑著說:
“我昨天不是說過一定有原因嗎?我倒很願意見見美國海軍提督和他的夫人。”又對我們說:
“趕快把一切準備好,把我房裏的陳設換個樣子,不要讓他們看出我日常生活的情形。”女官們都說:“是。”不過把宮裏整個地換一副樣子,這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公見安排在第二天。女官們先把各處窗上的粉紅絲簾拿下,換上天藍色的——這種顏色是太後所不喜歡的。然後把椅子上的座墊也換上這種顏色。她們正在監督太監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另外幾個太監搬了一大箱的鍾進來,同時太後也進來了,命她們把桌上的白玉佛綠玉佛,和另外幾種玉器一齊拿開,因為這些都是聖物,不宜為外人所見。於是在原來放玉佛玉器的地方,就放上了各式的鍾。同時,又把三個繡花門簾也拿下,那是在舊京殿底子上繡著五百羅漢的像,從前道光皇帝用過。掛在門上一切鬼怪就不敢進來,也是聖潔的東西。太後要求,一人負責,等會見結束仍舊要把原物換上,太後的梳妝台是最重要的東西,她不願意讓任何人看見。所以就把它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上了鎖。又把她床上粉紅色的被褥都換上藍色。她房裏的家具和床上的雕刻品,都是檀木做的,這些檀木在做成器物之前,已先放到各處廟裏去潔淨過,自然也不能讓外國人看見,但是床上的雕刻品不能拿下的,所以隻好用繡花的帳幔遮蓋起來。當大家正在忙碌的時候,太後進來說:
“我的房間慢慢收拾吧,先去看看大殿有沒有布置好。因為明天先是伊文思提督和他的屬員來,他們決不會進內宮的。至於伊文思夫人和其他女客要到後天才來,把我們這裏惟一的地毯放到大殿裏去。雖然我一點都不喜歡地毯,但是沒有辦法。”
一切都料理好了,太後關照德齡後天該穿些什麼衣服,又對她說:
“明天你不必到大殿裏去,因為那裏都是些男人。我會到外務部去叫個人來當翻譯,我不要你和許多陌生人說話,這是滿洲規矩所不許的。這些人都是第一次來,他們將來回美國後,逢人便要評論你的相貌怎樣。”太後又命把她的黃袍拿出來預備明天穿。這禮服是黃緞子做成,上麵繡著金龍,附著一個一百零八顆珍珠做成的項圈。太後說:
“我不喜歡穿禮服,因為這一點兒都不好看,不過明天恐怕不得不穿。你們明天不必換衣服。”
第二天早晨,太後起得很早,並且一起身就忙忙碌碌地打扮。每次有外人來朝見之前,太後總覺得樣樣事情都不稱心起來,而很容易發怒。她說:
“我要讓人家看起來很溫和,可是這些人總要惹我發怒。我知道美國提督回去一定要說起我,我不願意讓他看到一點短處。”為了梳頭,她花費了兩個小時,那時候已經過了早朝的時間,所以她命令把早朝延遲到美國提督走了以後。太後穿了身龍袍,在鏡子前照了照,對德齡說她不喜歡這衣服,問她外國人會不會知道這是禮服。
“我穿了黃的顏色很不好看,”太後說,“一穿黃袍,我的臉就和袍子差不多顏色了。”她就對她說,這不過是私人的朝見,若太後不喜歡黃袍,就穿別的衣服也沒有關係。太後聽了似乎很高興,但她卻一直擔心這話是否說錯。不過當時實在忙極了,也沒有那許多時間來擔憂。太後讓將所有的衣服都拿進來,最後選定一件淡藍色的緞袍,上麵滿是“壽字”,都是用珍珠寶石鑲成。她穿了試試,說這件很適合,就叫到珠寶房裏去把相稱的首飾拿來。於是她一邊戴一個壽字,一邊戴一隻蝙蝠。她的鞋子,手巾和其他東西也都繡著這種花樣。太後笑著說:
“現在我感覺好多了,到殿上去等他們吧,我們還可以先玩一會兒骰子。”又說:
“他們來朝見的時候,你們必須到屏風後麵去。那裏,你們可以看見他們,但他們卻不會看見你們。”太監在桌上鋪好地圖,在將要開始玩骰子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職位很高的太監進來跪著說:
“美國提督和公使等已經到宮門口了,他們一共約有十二人。”太後聽了,笑著說:
“我以為隻有美公使提督帶一兩個隨員來,一下來了這麼多,不知都是誰?不過沒有關係,我總是接見他們的。”大夥幫助太後上了寶座,替她把衣服理好,並把一張紙遞給她,那上麵寫著她所預備說的話。然後和皇後同到屏風後麵。這時候四周寂靜,所以當提督們來的時候,她們可以很清楚地聽到他們的皮鞋踏在庭院裏石板上的聲音。她們在屏風後麵張望,看到幾位王公引著這些人進殿,進來之後,這些人就站成一排,對太後行三鞠躬禮。皇帝在太後左邊,也在寶座上,不過他的寶座非常小,和一張平常的椅子差不多,太後說完了歡迎的話,他們就從一邊走上階梯,與皇帝握手,然後從另一邊下去。慶親王就帶他們到另一個宮裏設宴招待。這一次接見儀式非常簡單,也非常正式。
禮畢,太後說聽見人們在屏風後麵笑,這樣很不好,要給人家議論的。太後說:
“以後凡是有男人來朝見,你們不必進殿來;當然每天的早朝是不在此例。”
這天午後慈禧沒有回臥房。她說她要等這些人走後,聽聽他們說了些什麼。過了兩小時,慶親王來了,報告他們已用過午膳,他們能夠見到太後本人覺得非常高興,現在他們已經走了。這裏必須得說明,美國提督進來的時候是走宮的左門。中門隻有太後可出入。有一個例外,就是任何人捧著敕書就可由中門出入。美國提督出去的時候也是走左門。太後問慶親王有沒有帶他們到宮裏各處去看看,他們看了後怎樣,覺得高興嗎?最後對慶親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