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航沛也叫他鋦過一次碗,那次,那人做得比較快,隻用了約十來分鍾,一隻描有金魚的破碗就鋦好了。從碗中看,依稀隻見三隻白色的鋦釘,從碗外看,隻見金魚嬉水的圖案中平添了幾根彎彎的水草。韓航沛有由得從心底裏佩服他的手藝。
有一次,他到韓航沛的店鋪來買宣紙,是那種很廉價的。他付了款接過紙,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站在那裏,細細地看韓航沛的那幅大中堂書法作品。看了約有五分來鍾,隻說了三上字“有風骨”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韓航沛聽到這三個字,心中竊喜,又認為此人不簡單。他本想與這人多說說話,可那人雖然佝僂著腰,可走起路來還比較快,一下子就離開店鋪很遠了。望著他那彎曲的身影,韓航沛心想,總要找個機會與這個“怪人”好好地聊一聊,看看他到底怪在哪兒。
一天晚上,韓航沛剛吃了晚飯,在閑庭信步。走到院子的左側,隱隱約約聽到一陣樂器伴著唱歌的聲音傳了過來。一離開左側的那個位置,聲音基本上就聽不到了。所以,韓航沛就站在能夠聽得聲音清楚的那個位置,一動不動,豎起耳朵,仔細地聽。
這樂器的聲音比較特別,韓航沛以前沒聽過這種聲音。但那歌聲他卻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一首《蘇武牧羊》曲。這首歌曲,韓航沛在沒事的時候,也時常哼哼。一曲終了,第二次又響起了這首歌。這次,韓航沛也跟著節律輕聲哼了起來:
這首歌唱將下來,當真是悲壯淒涼,壯心不已,使人有一種豪情滿懷的感覺。停了一會,一陣清脆了古箏聲又響了起來,同時也伴著歌聲。對古箏的聲音,韓航沛並不陌生,但是對於這首歌,韓航沛想了很久,就是想不想是哪一首歌詞。但從歌者的語氣和歌聲的節律中,韓航沛聽得出來,這是一首比較鬱悶的歌。歌者似乎心中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苦於找不到說話的對像,許許多多的話都全放在心裏,充塞在心間,使人感到極其地不痛快。韓航沛很想去找到這人,去幫他解除苦悶。但是總想不到好的法子。如果不經人介紹,就直接登門,太唐突了,還有可能吃閉門羹。他苦苦思索怎樣去結識這位歌者。思索了很久,總還沒有一個好法子。他的內心,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衝動,要去結識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這首歌也唱了兩遍,但韓航沛還是沒想出來唱的是什麼歌詞。不過,對他來說,是什麼歌詞似乎不要緊,要緊的是,就憑唱歌的這份情懷,也要與這個唱歌的人結識,要與這個人好好地深入地談談。韓航沛突然覺得,他就是那個砍柴的樵夫鍾子期,唱歌的人就是那個摔琴謝知音的俞伯牙。歌者的第二首歌其實也唱出了他心中的無知音的苦悶。
他活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他認為他還沒有遇到一個知音。一腔的話語,無處訴說,真是說不出的難受。今天聽到這兩首歌,他覺得這個唱歌的人可能就是他的知音了。果真是這樣,那真要感謝老天爺了。韓航沛在心中說。
歌聲終了之後,韓航沛連聲說:“好歌,好歌,好蘇武,好蘇武,好一個”心存漢社稷,旌落猶未還“在我們這些亡國奴中,到哪裏裏去找蘇武這樣的人。如果像蘇武這樣有民族氣節的人多了,那麼做漢奸的人就少了,那日本鬼子也活不長了。我們這些亡國奴可早一點回到祖國的懷抱了。唉,瞧目前的局勢,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把日本鬼子趕出東北去。”
這樣連續十多天,每天一到晚上七點多鍾,隔壁就會響起那兩首歌。在第十八天,韓航沛感到極其興奮,他終於聽出第二首歌的歌詞來了。原來那是一首嶽飛的《小重山》。這首詞,韓航沛能夠一字不拉地背下來,那歌者唱這首歌的時候,韓航沛也能跟著一路唱下來: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鬆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韓航沛心想:當年嶽飛內心的孤寂,此首詞體現得淋漓盡致。難道此人內心的孤寂也到了這種程度。那真得與此人多聊聊了。一是解除他的孤寂,二是解除我的孤寂。
第二天上午,韓航沛的店鋪剛開門不久,那個賣麵人兒的佝僂漢子就羅鍋著腰走了進來,先咳了幾聲嗽,後才開腔,聲音略帶些沙啞:“掌櫃的,請問您這裏有弦賣嗎?”那人說了一句讓韓航沛感到很奇怪的話。
“什麼弦”,韓航沛問道。
“古箏的弦”。說完這句話,又是一陣咳嗽聲。
見韓航沛一副茫然的模樣,那人用手比劃著,做了一個彈箏的樣子。又說道:“是長長的,細細的那種。”
韓航沛這下才反應過來,對他笑道:“嗬,我這裏隻賣文房四寶,沒有你要買的東西。”
聽韓航沛這樣說,那人神情顯得有些焦躁,道:“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彈斷了一根弦,今天想買一根,跑了好幾個地方,都沒得賣。於是,我就到您這裏來看看,是否有賣。或是能告訴我哪裏能夠買得到。”
韓航沛道:“就為一根弦,就使得先生生意也不做了,急成這樣。”
那人道:“您就別先生先生的了,我這種做點小買賣糊口的人,哪裏能夠稱得上什麼先生的。”
韓航沛道:“先生癡迷這個?”
那人道:“也不算癡迷,到了一定的時候,手就發癢,要彈箏才能止癢。您不知道,我一天不彈箏,我就整晚都睡不著覺,這已經成為習慣了。您看看。”說完話,那人就撒開十指,展露在韓航沛的眼前。
韓航沛見他的手指頭都起了厚厚的繭,顯是長時間彈奏古箏得出的結果。
韓航沛撓了撓頭道:“箏弦,樂器這些東西,我從來就沒弄過。我現在也不知道這東西哪裏有買。不過,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或者托人幫你買一根。不過,我想知道先生住在哪裏?”
韓航沛說這後一句話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就是在他的隔壁的歌者。
那人並沒有回答清楚他的這個問題,隻是說:“這樣的話,那就多謝掌櫃的了。我住的地方很偏僻,告訴您也不一定知道。我過幾天再來問問。”說完這話,那人就邁出了韓航沛的店鋪。
韓航沛望著那人彎曲的身影,喃喃地道:“很偏僻,我不知道。什麼地方偏僻呢?難道我住的地方就不偏僻?”
吃了晚飯後,韓航沛又來到了庭院的左側,那個聽歌的最佳位置。過了不久,慷慨激昂的《蘇武牧羊》的歌聲就傳了過來。韓航沛和著節律跟著輕唱起來。這次,這首《蘇武牧羊》共唱了三次,比往日多了一次。每一次的間隙,都會伴有一陣咳嗽的聲音。韓航沛還在等著那邊唱《小重山》。但是,過了約半個多小時,還沒聽到古箏響起。韓航沛站在那裏耐心地等著,心中默念著《小重山》。又過了約半個小時,還是沒有聽到古箏的聲音,隻聽到一陣一陣的咳嗽聲。韓航沛心想:應該就是他了,這次不會錯了。
韓航沛於是快步走進書房,取了一張信箋,用毛筆在上麵寫下了“箏弦一根,請笑納。聽歌有感人韓航沛謹上”這幾個字。然後就把嵇州龍叫了過來。
“有什麼事,舅舅”。
“州龍,你幫舅舅去辦點事。”
“辦什麼事”。
“你把這根箏弦和這張信箋送到隔壁的那位唱歌的人家中去。”
“好的,舅舅。”說完,嵇州龍就拿起這兩樣東西,就要到隔壁去了。
韓航沛道:“等等,如果他不開門,或是不願意收,你不要多說什麼,把東西拿回來就是了。”
韓航沛坐在書房裏,氣定神閑地等嵇州龍的回音。
過了沒多久,嵇州龍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張紙條。對韓航沛道:“舅舅,那人收下了,還給你寫了一張紙條。”
韓航沛急忙道:“快拿來給我看看。”
嵇州龍把紙條遞給了韓航沛。韓航沛接過紙條,見紙上的墨汁還未幹,寫的是蠅頭小楷,挺見功力。上寫道:多謝先生之弦,希望能聽先生之言,俾今後不再弦斷。端木熙謹上。
韓航沛看了大喜過望,興衝衝走出了屋外,看天上的星星。突然,隔壁響起了那令人熟悉的悅耳的古箏之聲。《小重山》又開始了。韓航沛站在那裏,聽完了兩遍,才進入了屋內。
當晚,韓航沛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中總是閃現那個佝僂的身影。韓航沛想,他回這樣的信,分明就是邀請自己去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韓航沛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今夜登門拜訪,不知方便否?韓航沛。”這幾個字,叫嵇州龍送到隔壁去。嵇州龍很快就回來了,並且帶回來一張紙條,上寫“靜候君子。端木熙”。韓航沛看了回信,大喜不已。穿著簇新灰色長袍的他,內心起伏不平,想像著與端木熙見麵時的豪情壯誌。
安頓好了家中的一切,韓航沛就走出自家的院門,直向端木熙的住處緩慢走來。這個時候還早,端木熙的歌聲還沒有響起。
韓航沛不緊不慢地走,不一會就到了端木熙家的大門外。韓航沛發現端木熙的大門是打開的。他在門口,略一躊躇,就邁進了端木熙家的院落裏。一走進去,他就順手把大門關好了。待得他轉過身來,一陣悠揚的古箏聲突地響起。這次,不再是嶽飛的《小重山》,而是一首他也很熟悉的《高山流水》。他聽到端木熙彈奏此曲,內心十分喜悅,他知道端木熙是把他當作知音來看待了。
他站在院子中間沒有走動,四處看了一看。他發現這是一個很小的院落,隻有他家的四分之一大。前麵不遠就是端木熙的住房了。看起來,住房也不大,不過就是二三間房屋。
他站在那裏,靜靜地看,靜靜地聽。直到一曲《高山流水》彈奏完畢,他才向端木熙的住房走去。端木熙住房的大門也是開著的,顯是端木熙早已作好了迎接來客的準備。一走進正房,他又把房屋的大門給關上了。他默默地打量了一下端木熙的這間正房。這間房也很小,屋子裏除了幾張桌凳之外,別無長物,極為寒素。他正在一一察看的時候,突然從一間偏房裏傳出了他熟悉的《蘇武牧羊》曲。聽到聲音,他又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專心聽曲。一曲終了,接著又響起了古箏《小重山》曲。等兩首曲子都演奏完畢,過了一會,偏房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人眯笑著對他說道:“敝人貧寒,無待客這物,特以樂曲款待故人。”這是一張韓航沛再熟悉不過的臉了。這個端木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在大街上鋦碗、盆、缸的那個人。
韓航沛說道:“端木兄的曲子實在是彈得太好了,我每天都聽得如癡如醉。自從聽到端木兄的曲子後,如果有哪一天突然聽不到端木兄的天籟之音,我可是難以入眠了。”
端木熙道:“韓兄過獎了。彈這曲子,隻是悅自,不能娛人。韓兄不嫌吵,我已是十分感激了。在這裏,我要先謝謝韓兄的贈弦美意,使我免除了不能彈箏的失眠之苦。”
韓航沛道:“端木兄也不必言謝,我送你箏弦,說到底還是為了我。因為我想多聽聽仁兄的美妙樂曲呀。”說完這話,韓航沛就哈哈大笑起來。
端木熙道:“你看,我隻顧說話了,還沒招呼韓兄坐呢?來來,進裏屋來坐,我倆坐下慢慢地聊。”
說著,端木熙站在一側,讓韓航沛進了他的這間偏房。韓航沛笑著走了進去。待韓航沛一進去,端木熙就出來倒了兩杯茶,然後,端著這兩杯茶重又走進了偏房,把茶放好後,就把偏房的門關上了。
韓航沛一走進偏房,就細細地打量起這間房屋來。這間房屋其實是端木熙的臥室,非常狹窄,隻有一個小窗子,窗子正對著韓航沛的院子。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張小書桌,桌上散亂地堆放著一些書。還有一張放古箏的桌子,和一張凳子。除此之外,靠牆放著一個大木櫃子,特別地顯眼。端木熙招呼韓航沛在凳子上坐了下來,他自己則坐在床邊,笑著說道:“這屋子太小了,怕隻能容納你我二人。”
韓航沛道:“何須大呢?能容納你我就夠了。”
說完這話,韓航沛抿了一口茶,就仔細地看牆上掛的東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較大的孫中山的畫像。其次就都是一些書法作品。韓航沛站起身來,走到牆壁旁,細細地看那些書法作品。端木熙見韓航沛在欣賞他的書法作品,就默默地坐在那裏,不言不語,視線隨著韓航沛的移動而移動。
韓航沛先看了對聯。第一幅對聯是寫的是林則徐題寫的對聯:坐臥一樓間,因病得閑,如此散材天或恕:結交千載上,過時為學,庶幾秉燭老猶明。這幅對聯的大意是,說自己因為得病,所以有閑散時間,但是也做不出什麼事情來了。第二幅對聯是蔡元培挽孫中山的:是中國自由神,三民五權,推翻曆史數千年專製之局;願吾儕後死者,齊心協力,完成先生一二件未竟之功。這幅挽聯是讚頌孫中山領導革命,推翻中國幾千年封建專製製度的功勞。第三幅對聯是孫中山挽黃興的:常恨隨陸無武,絳灌無文,縱九等論文,到古人此才不易;試問夷惠誰賢,彭殤誰壽,隻十載同盟,有今日後死何堪!在這幅挽聯中,孫中山極大地讚美了黃興的才幹,以及與黃興的交情,還有失去這樣一個偉大朋友的惆悵。第四幅對聯是孫中山挽宋教仁的:三尺劍,萬言書,美雨歐風誌不磨。天地有正氣,豪傑自牢籠,幾十年季子舌鋒,效莊生索筆;五丈原,一土,臥龍躍馬今何在。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灑幾點悵宏碧血,向屈子招魂。這幅挽聯讚美了宋教仁為了在古老的中國建立民主的共和國,四處奔走,傳播自由平等的理念,而不惜犧自己的生命。再往後看,就都是古人的一些詩詞,有陸遊的《示兒》、張孝祥的《六州歌頭》等,看到最後就是嶽飛的《滿江紅》。
在韓航沛觀看端木熙的書法的過程中,端木熙始終沒有作聲。韓航沛的視線落在哪裏,他的視線就跟著落在哪裏。等韓航沛一一地把端木熙掛在牆上的書法作品觀賞完畢,差不多用了一個多小時。看完最後一幅書法,韓航沛才又重新回到椅子上來。他端起那杯快冷得差不多了的茶抿了幾口,才笑著對端木熙道:“端木兄好手筆,風格酷似顏魯公,字字浩然有正氣,真是難得。”
端木熙道:“韓兄過獎了。這隻不過是一個廢人的塗鴉,哪算得了什麼好手筆,與韓兄相比,可說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了。”說完這話,接著又是一陣咳嗽聲。
韓航沛頓了頓又說,“端木兄的書法中對孫中山先生涉及較多,想來端木兄對孫先生是比較敬重的了。”
端木熙又咳了兩聲喇,道:“韓兄這話算說對了。我對孫先生豈止是敬重,說崇敬都還差了一點,一時間真找不到什麼詞來形容。我對孫先生是崇敬得五體投地。釋淨和尚用‘今世如來’來形容孫先生,我認為一點也不為過。”
韓航沛道:“也是的,我對孫中山先生也是相當敬重的。他在革命受到多次的挫折之後,越挫越勇,始終不渝地堅持下去,這一點是十分難能可貴的,這也是他所領導的革命能夠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
端木熙道:“孫先生冒著生命危險,從十八歲開始投身革命,經曆十多次的失敗,終於在堅硬如鐵桶的滿清專製製度的桶上打了一個洞,最後終於導致封建專製製度土崩瓦解,漢人奪回了失去了二百多年的政權,這樣的豐功偉績非他莫屬。”談到這裏,二人越談越入巷。
韓航沛又喝了一口茶道:“是呀,孫先生的豐功偉績是無人能比的。可是,滿清專製製度雖然被推翻了,但是他理想中的自由、民主的共和國卻到現在還沒有建立起來,不知是何原因?”
端木熙道:“韓兄此話問得好。孫先生畢生所從事的事業就是推翻專製製度,在古老的中國建立像美國那樣的自由、民主的共和國。美國對他的影響是相當大的,畢竟他在外國的時間非常長,見多識廣。要說到為什麼在中國專製製度被推翻了,自由、民主的國家卻沒有建立這一問題,原因就多了。”
韓航沛道:“願聞其詳。”
端木熙略為沉默了一下,就道:“好吧,我也就把我的粗淺看法說過韓兄聽聽。這裏也沒有外人,不怕韓兄見笑。我個人認為,第一,是我國人民太愚昧,太渙散。由於長期受封建專製的影響,缺乏民主素養,缺乏對西方民主國家的了解。最重要的一點是鬥爭性不強,一盤散沙,這是成不了什麼氣候的。該鬥爭的時候不鬥爭,該退讓的時候不退讓。第二就是孫先生他老人家過世太早。他老人家過世的時候,時局都還沒有穩定下來,談什麼自由和民主。他過世後,他一手組建的國民黨群龍無首,黨內很快就成立了許多的派別,這就導致國民黨不能集中全黨的力量和智慧來統一和管理國家,自己削弱了自己的力量。如果孫先生能活到現在,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國民黨是不可能分裂的,它的力量還是十分強大的。在對抗外來的侵略,是不可能這樣的不堪一擊的。而且他對與很多的日本人交情甚佳,日本人對他也很敬重,如果他老人家活到現在,說不定我們還沒有成亡國奴,還是自由的東北人呢?”說完之後,又是一陣咳嗽的聲音。
韓航沛問道:“孫先生一人就真有那樣大的力量?他過世之後就找不到接班人了?”
端木熙道:“在國家的危難關頭,孫先生個人的作用是巨大的,也是無人能夠取代的。他不在了,在當時的情況下,確實無人能夠統一全黨,繼續革命。他過世後不久,國民黨就鬧內哄,力量遭到削弱。本來像黃興、宋教仁他們這些人也是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的。可惜的是,這些革命功臣都死在孫先生的前麵。胡漢民、汪精衛都是文弱書生,雖然兩人都對西方的法律和製度比較熟悉,但是在一個還沒有建立民主製度的國家,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要掌握軍權,手中要有兵和槍。所以說,這個時候,軍事領袖的作用就很突出了。孫先生過世後,一些著名的軍事領袖像黃興、朱執信也都不在世上,蔣負浪就賃著當了黃埔軍校校長的資本,趁勢而上,終於成為了國民黨的最高領導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當時的情況下,國民黨內最懂軍事,最擅長抓軍權的也莫過於蔣負浪了。在失去了黃興、朱執信這樣的軍事領袖後,孫先生最器重的軍事人才就是蔣負浪了。這從多方麵可以看出來。蔣負浪的母親過世後,孫先生親自為他題寫了墓碑,並還寫了祭文,還派當時的宣傳部長陳果夫到墓前宣讀。他的祭文對蔣負浪大另讚賞,無形中抬高了蔣負浪的地位。你看看……”說到這裏,端木熙站了起來,把那個大木櫃子打開,在裏麵找著什麼。韓航沛向那個櫃子瞧了瞧,見那櫃子裏塞滿了書、報刊以及手抄的文字。端木熙找到了一張報紙,找到其中一段指著念給韓航沛聽,“文與郎君負浪遊十餘年,共曆艱險,出入死生,如身之臂,如驂之靳,朝夕未嚐離失。負浪昂昂千裏之資,雖夷險不測,成敗無定,而守經達變,如江山之自適,山嶽之不移……”。這是孫中山所寫的《祭蔣母王太夫人》一文中的一段,這段話誇大了孫中山與蔣負浪的關係,也誇大了蔣負浪的才能。孫中山一生之中從不給革命同誌的親屬題詞、寫祭文等,這是唯一的一次。不過,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不把蔣負浪這樣的優秀軍事人才拉到革命隊伍中來,也是不現實的。
韓航沛看著文章,聽端木熙讀完了這一段,道:“那這樣說,孫先生這樣器重蔣負浪,那蔣負浪還真有那樣大的能力。”
端木熙道:“誇大當然有,不過孫先生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抬高人的。蔣負浪是日本軍事學校畢業的,在辛亥革命中,又是攻打杭州巡撫衙門的敢死隊長,他當時的軍事能力和革命豪情那是沒得說的。而且,憑他當時的表現,確實也是孫先生唯一可依重的軍事人才了。”
韓航沛道:“可蔣負浪當政後,又怎樣呢?為什麼我們都成了亡國奴了呢?”
端木熙道:“這也是很難說的。蔣負浪成為統一全國的領袖,那不過是名義上的。實際上,很多的地方他是管不著的。很多的軍閥都是表麵上服從他,背地裏根本就不聽他那也是一套,自己有自己的一套,獨行其事。再加上攘外必先安內,必先剿除共產黨的政策,才造成了我們變成了亡奴。”
韓航沛道:“國民黨的派係之爭,那是無法避免的,也是蔣負浪一時間難以平定的。他所采取的是一手打一手拉的策略。今天與你打,明天又與你同桌吃飯了。可是與共產黨卻為什麼有深仇大恨似的,必欲置之死地呢?”
端木熙道:“這不過是政見不同罷了。蔣負浪要實行的是資本主義製度,共產黨要實行的是共產主義製度,這兩種製度格格不入呀。孫先生生前也與共產黨聯合過,但孫先生也並不讚同共產主義製度。孫先生過世後,這種不穩定的聯合,很快就崩潰了。全國各地大肆屠殺共產黨人,這與蔣負浪有關,不過說到底,還是與國民黨內的那些不信共產主義的掌權的強硬派有關。李宗仁、閻錫山等人,都參加過辛亥革命,與蔣負浪麵和心不和,但畢竟政見相同,對蔣負浪的地位也構不成很大的威脅。所以,蔣負浪對於他們還可容忍。可共產黨就不同了。若是共產黨勢力坐大,對國民黨,對蔣負浪都是一個極大的威脅。所以,蔣負浪把共產黨視為心腹之患,不剿滅共產黨,他就不能安睡。他寧願讓日本人進來,也要先滅共產黨。”
韓航沛道:“要剿滅共產黨,難道就把大好河山不發一槍一彈,乖乖地送給日本人,這又是誰的責任?”
端木熙道:“不抵抗的政策當然是由中央下發的,蔣負浪當然有責任。但是國民黨內的死硬派反共分子也不能說沒有責任。蔣負浪也要受他們的影響的。像張仁毅,難道就沒責任嗎?不管不抵抗的政策出自哪裏,當時東三省的軍權是操在張仁毅的手中,隻要他不執行這個政策,積極抵抗,我們到現在可能還成不了亡國奴。就算他違背了中央的政策,難道救國有罪嗎?蔣負浪敢治他的罪嗎?”
韓航沛道:“這倒也是。那麼端木兄認為今後的局勢將會怎樣?”
端木熙道:“這很難說。日本鬼子的野心是很大的。他們的目的遠不止東三省,他們的目的是整個中國,甚至中國的周邊國家。他們是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
韓航沛道:“你認為日本全麵侵華會發生在什麼時候?”
端木熙道:“這也說不準。主要看日本內閣的決策和日軍的準備情況。隻要他們認為準備十分充足,那麼,全麵的侵略戰爭就要到來了。”
韓航沛道:“到那時候,不知道蔣負浪的不抵抗政策會不會改變,中國打不打得過小日本?”
端木熙道:“政策改不改變取決於全國的抗戰形勢和全國人民對國民黨的壓力。再一個還要看共產黨的態度。蔣負浪如願與共產黨聯合抗日,那麼力量就會增大。如蔣負浪繼續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那麼不知還有多少中國人會變成亡國奴,遭受日本人的蹂躪。”
韓航沛道:“那時候真得要靠蔣負浪發發慈悲,把民族大義放在首位,政見之爭放在一邊,下令全力抵抗。”
端木熙道:“光靠他一人是不行的,還得要廣泛發動全國各階層的人物,萬眾一心,形成巨大的合力,才有可能抵擋住日本人的入侵。如果各自為戰,像一盤散沙,那麼很快就會被日本人打敗。”
韓航沛歎了一口氣道:“唉,但願中國人民能夠萬眾一心,把小日本從中國的領土上趕出去,使我們這些亡國奴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
端木熙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這隻不過是我們的一廂情願。”
韓航沛道:“怎麼見得是一廂情願?”
端木熙道:“日本人的武器精良,戰鬥力很強,經濟也很發達,再加上他們國內的誤導和武士道精神,日本兵作戰是十分能猛的。中國人的武器、戰鬥力,經濟都不如他們,單靠中國一個國家是很難取勝。如沒有英、美等西方大國的支持,中國的抗戰是十分漫長和十分艱難的。”
韓航沛道:“你認為西方國家會不會施以授手?”
端木熙道:“任何國家都是把國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隻有當他們的國家利益也受到損害時,他們才會有所反應。不然的話,袖手旁觀的可能性比較大,照目前的局勢來看,英、美幹涉中日戰爭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日本對英、美的國家利益並沒有構成直接威脅。”
韓航沛聽他這樣說,連連道“有道理,有道理。”
兩人這樣一路談下來,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個多小時。在交談的過程中,主要是韓航沛發問,端木熙在回答。顯然,端木熙對時局的看法要強過韓航沛。韓航沛雖然也關心時政,愛讀書看報,但主要還是讀書的多,看報的少。報紙看得少了,對於時政就不那麼敏感了。端木熙不僅書看得多,而且報紙也看得多,國內外的情況都能從報上知道那麼一些。根據知道的情況,針對韓航沛的提問,即興發表了一些感歎。
韓航沛聽了端木熙一席話,非常地佩服。他感到有這樣一個知音,是他一生中的幸運。
韓航沛道:“剛才聽了端木兄的一席話,受益良多。端木熙是言人之所不知,真是令人茅塞頓開。”
端木熙道:“那不過是對著韓兄這樣的知音,肆無忌憚地說了一些胡話,很多地方還需要韓兄指正。”
韓航沛道:“端木怎麼知道那麼多信息?”
端木熙道:“因為我平時愛看報紙,注意收集,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翻翻。韓兄如想看,可以從我這裏拿一些去。”
說完,端木熙打開了那個櫃子,拿出了一遝遝的報紙和一些手抄本,讓韓航沛從中挑選。在韓航沛挑選的時候,端木熙又從櫃子裏拿出了幾本書來。他拿著那幾本書對韓航沛說:“這裏有三本書,是英、法的大思想家寫的。一本是《政府論》上下篇,一本是《民約論》,一本是《萬法精理》。看看這三本書,是很有益的。西方國家現在的一些政治製度大部份都是建立在他們的思想之上。”說完這話,端木熙又從櫃子裏搜了一些書用手抄本出來。他說:這裏還有美國的《獨立宣言》、法國的《人權宣言》、英國的《權利法案》以及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回頭》等著作。看看這些東西,對於了解民主製度是很有幫助的。
韓航沛把端木熙推薦的書以及手抄本和報紙堆在一起,端木熙拿了一個布袋子給裝了起來。
裝好之後,韓航沛道:“聽端木熙的口音,不像是沈陽人?”
端木熙道:“不錯,我是遼寧鐵嶺人。”
韓航沛道:“那嫂夫人呢?”
聽到這話,端木熙的臉色登時變得十分難看,眼中欲噴出火來。隔了半晌才道:那天,我帶著兒子走親戚,沒想到日本鬼子來得那麼快。我回到家時,老婆和兩個女兒都被日本鬼子奸殺了。萬惡的日本鬼子,我恨不得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說到激憤處,又引起了他的一陣陣的咳嗽。韓航沛連忙站起來,走到他身後,輕輕地為他捶背。捶了幾下,端木熙就示意他停下來。
隔了一會,端木熙又說道:“我原來在鐵嶺的一所中學教曆史。鐵嶺被侵占後,日本鬼子強行給老師灌輸親日思想,對老師進行洗腦,強行把老師送到沈陽師道院進行培訓。我的老婆和女兒都被他們殺了,如何還能受他們的節製。於是就偷偷一人帶著兒子來到沈陽,幹起了鋦碗的事。我本不姓端木,我本姓金,名叫金仲文。端木是黃帝的姓,代表炎黃子孫。我改名端木熙的意思,就是希望中華民族能夠很興起,把小日本趕出去。我兒子的姓沒有改,仍是姓金。”
韓航沛道:“令郎今年多大?”
端木熙道:“十五歲。”
韓航沛道:“這麼說來,與我外甥同年。哪天讓這哥倆見見麵,看他倆合不合得來。”
韓航沛看了看時間,已是十一點半了。兩人不知不覺意談了三個多小時。
韓航沛道:“端木兄,能遇到你這樣的知己,實是我韓航沛三生有幸。今天很晚了,不打擾你休息,我們改日再談。”
端木熙也道:“能與你這樣的知己交談,又何嚐不是我金仲文的一大幸事。好吧,今天就談到這裏,以後有的是時間。”說完這話,端木熙就把韓航沛送出了院門。
韓航沛提著那一袋書,喜滋滋地回到了家中。
韓航沛第二次做新郎了。
新娘名叫紀爾柳,比他小十二歲,今年剛滿二十三歲。紀爾柳的母親和妹妹在九一八事變中被奸殺,她和她的父親因沒在家中,因而幸免於難。
事變後,父女倆相依過著日子,生活過得比較艱苦。媒人到她家來提親的時候,她以及她父親聽到韓航沛的家境比較殷實,也沒想很多,就一口答應下來了。
紀爾柳皮膚白皙,身段婀娜,走起路來楚楚動人,一雙眼睛有如漆畫,雖算不上大美人,可也說是中上之姿。
韓航沛對新娘了解的情況,隻知道她隻有一個父親,其餘的就一無所知。見了紀爾柳一麵之後,韓航沛被紀爾柳的姿色所迷,也沒有去更多地了解,很快就把紀爾柳娶回了家門。
過門之後,韓航沛才叫苦不迭,大呼上了媒人的當。媒人當時對他說,紀爾柳人長工得漂亮,人品也十分地好,溫柔、勤儉、孝順、持家。才與她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就發現紀爾柳根本不是媒人所說的那樣的人。媒人隻說對了一點,那就是漂亮。至於溫柔、持家等品節,根本就沒有紀爾柳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