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989年夏天,在海螺溝貢嘎山下,我問一個藏族女孩,“愛”在藏語裏怎麼說?她想了想,然後笑著搖了搖頭。我以為她是羞澀,不好意思說;或者,壓根兒就不會說,因為她並不是在牧區長大的,對自己的母語比較陌生。但是,她後來告訴我,“愛”在漢語和英語裏都是個很寬泛的詞,可以用在很多地方。但在藏語裏,不同的愛,有不同的表達,是很具體的。“你問的是哪一種愛呢?”是啊,我問的是哪一種愛呢?這次輪到我羞澀和失語了。

嘛呢叭哞

藏傳佛教最尊崇的一句咒語,又稱六字真言,被密宗認為是一切佛教經典的根源。

我們能夠用眼睛看見的六字真言通常是梵文和藏文,“唵嘛呢叭哞吽”是其漢語譯音,即我們用耳朵聽見的聲音。

“唵”表示“佛部心”,據說,念此字時需身、口、意與佛成為一體,才能獲得成就。

“嘛、呢”二字,梵文意為“如意寶”,表示“寶部心”,又叫嘛呢寶。傳說此寶隱藏在海龍王的腦袋裏,得了此寶,便會引來各種寶貝與你相聚。

“叭、吽”二字,梵文之意為“蓮花”,表示“蓮花部心”,比喻佛法像蓮花一樣純潔。

“哞”表示“金剛部心”,是對成就的祈願。

也可將這六個字意譯為:“啊!願我功德圓滿,與佛融合!”或:“好哇!蓮花湖的珍寶!”

我第一次到康定的時候,看見這六個字書寫在路旁的石片和經幡上。後來,去的地方多了,便發現這六個字在藏區無處不在。它們通常被描畫或雕刻在建築物的簷枋、天花板、門框,大小宗教器具,山崖以及鵝卵石上。

一位學識淵博的人告訴我,這六個字看似簡單,但對於一個信徒來說,卻需要耗費一生的時間去念叨。至於念叨之後有什麼好處?他說,念的次數越多,好處就越多。

於是我開始思索,我們能夠終其一生堅持每天念叨的,又會是什麼呢?

阿達姆

也譯作阿達拉姆。《格薩爾王傳》(見本書詞目“格薩爾王傳”)北方魔國魯讚的妹妹,又叫魯嫫。習慣上人們稱她為魔女。

魯讚搶了格薩爾的王妃梅薩,引來了嶺國對北方魔國的征討。

格薩爾進入魔國之後,首先就遭遇了魔女阿達姆。兩人一見鍾情,彼此都把對方愛得不行,戰爭的事情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但沒有了格薩爾王的嶺國,這時候卻遭到了霍爾國的進攻。霍爾國國王看上了格薩爾王的王妃珠牡,不惜以武力進犯嶺國。

珠牡派人到魔國向格薩爾傳遞求救的信號,卻被阿達姆攔截。

阿達姆為了獨占格薩爾,不讓他回嶺國,便配製了一種迷魂湯。格薩爾喝了這種迷魂湯,得了健忘症,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每天隻和阿達姆飲酒作樂。

嶺國武士奮力抵抗霍爾國的進犯,但由於格薩爾的叔叔晁同的背叛,珠牡最終被霍爾國國王搶去,做了霍爾國的王妃。

一隻小鳥(又說是仙鶴)飛到北方魔國,用歌聲和舞蹈喚醒了格薩爾的記憶,終於將他從阿達姆的迷魂湯中解脫出來。據說這隻小鳥是珠牡的化身。

蘇醒後的雄獅王帶領嶺國武士討伐霍爾國,救回了珠牡。這時候的珠牡已給霍爾國國王生了一個兒子。格薩爾不僅殺了霍爾國國王,也殺了他與珠牡的兒子。

然後,格薩爾再次征討魔國,殺了魔王,救回了梅薩,同時,也帶回了魔女阿達姆,讓她做了嶺國的又一個王妃。

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中“霍嶺大戰”的章節,記載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2007年,我與詩人吉木狼格選取這段故事創作了一部音樂劇。藏族作曲家昌英中為該劇作曲。他選用印度和波斯的音樂素材,為阿達姆的舞蹈及唱段配曲,表達了他對這位“魔女”的想象。

2008年7月,我坐火車沿青藏鐵路抵達拉薩。而後坐汽車前往林芝。先是拉薩河,後是尼洋河,與這條川藏公路相伴相隨。路經工布江達的時候,同行的人告訴我,這就是《格薩爾王傳》中北方魔國的地界,魔女阿達姆的故鄉。

那麼,嶺國在哪裏呢?同行的這位學者告訴我,現在人們習慣將整個雪域藏區說成是嶺國的疆土,但實際上,史詩中的嶺國,隻限於康區(今四川甘孜州和西藏昌都地區一帶)。

阿裏

在穀歌上搜索“阿裏”,會出現“阿裏巴巴”和世界拳王“阿裏”等詞目。但它們都不是我想要的“阿裏”。我要的“阿裏”,曾經是象雄王國和古格王國的所在地,即現在西藏的阿裏地區。

阿裏地處西藏的最西部,平均海拔四千一百多米,被稱為西藏的西藏。境內多雪山、湖泊、草地,但也有空蕩蕩的大戈壁和無人區。公元前後,象雄王國統治著這片地區。由此形成的“象雄文化”,被認為是佛教傳入之前西藏的根基文化。西藏的原始宗教苯教(又稱“苯波教”,見本書詞目“苯教”)便起源於這個時期。而阿裏也因此被譽為西藏最早的文明中心。隨著吐蕃王朝的興起以及佛教被引進西藏,象雄王朝及其文化逐漸衰落,直至神秘消失。這時候的西藏,佛教取得了統治地位。但是,到了公元843年,吐蕃王朗達瑪實行滅佛政策,王室因此而發生了一係列的動亂。其中維護佛教的一支王室後人為躲避災難而逃到了阿裏,於公元十世紀前後建立了古格王朝。

建立於阿裏地區的古格王朝十分崇尚佛教,多次派人到印度學習佛法,翻譯佛教經典。1402年,印度佛教密宗大師阿底峽尊者被古格王降曲奧邀請到阿裏地區,對當時西藏的佛教時弊進行整頓,被後人視為中興藏傳佛教密宗的第一人物。

但古格王朝因何而滅亡?十萬之眾的古格人去向何方?這至今都是一個未解之謎。在各種傳說中,主要的說法是,公元十七世紀中葉,古格王朝的王室受到了來自葡萄牙傳教士的影響,內部發生政見(可能也包括宗教信仰)的對立,導致佛教上層僧眾的不滿,便聯合相鄰的拉達克王朝將其摧毀。還有一種說法是,古格王朝毀於印度道格拉斯王朝的入侵。

公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四川白玉縣境內一個叫“山岩”的地方,發現了一個至今保存著父係氏族社會模式的山岩戈巴部落,他們自稱是“絨民”,而非通常以為的康巴人。有學者猜測,他們可能就是來自阿裏的古格遺民。

好在我們還能在阿裏看見古格王朝的遺址。該遺址位於阿裏地區紮達縣城以西18公裏處的一座黃土山上。山高三百餘米,山旁有一條河,名象泉河。古老的城堡殘跡和錯錯落落的土堆,於衰敗中透露出古老文明的神秘氣息。從遺跡中我們仍然能看出,王國的城堡布局嚴謹,自上而下按等級排列,依次是王宮、官宅、佛殿、僧舍以及眾多的平民洞窟。另外,還有四條地道,穿行於城堡的宮殿之間。傳說古格王到了晚上,就是通過其中一條地道而進入嬪妃們居住的冬宮。當然,無論是冬宮還是夏宮,它們現在都成了斷壁殘垣。

到目前為止,有關阿裏的信息均來自於網上的搜尋以及我的想象。

有朋友說,沒到過阿裏,就不能說你已經到過西藏。我認為他說得對。那麼,為了阿裏,我還想去一次西藏。或者,是不是應該這樣說,為了西藏,我必須去一次阿裏?

奧義

2000年之後,我聽見不少人口中時不時冒出“奧義”這個字眼。這好像跟印度一位哲人的書籍的暢銷有關。我一直沒機會去閱讀這位哲人的書籍,倒是在另一部書中,看到了對“奧義”二字的解釋:

“對於基督徒來說,無論是神秘修習者還是普通人,他們都認為這就是上帝。對於印度教徒來說,這是梵天和超越自我。它同時也是蘇菲派信徒們神秘的愛以及道教徒們的道。其佛教名稱則根據背景千變萬化:涅槃、金剛亥母、如來心、空、光明、一心。按照中國聖賢老子的話來說,那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這就是說,我們感覺到了欣喜、覺悟以及莫名的充實和空洞。那究竟是什麼?怎樣稱謂一種神秘之物?無以名狀,拒絕言說。所謂奧義,乃不可說之說,無稱謂之稱謂,無界定之界定。

這本書的書名叫《西藏佛教密宗》,作者是英國人,約翰·布洛菲爾德。他到過西藏,自稱“寧瑪巴喇嘛”。這本書寫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讀到的漢譯本是中國藏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譯者為耿昇。

關於“奧義”,作者在其書中繼續寫道:

“神秘主義者和富於想象的詩人最富有這種極大的幸運,即這種奧義的幻覺可以在他們身上表現出來,而又不必去有意尋求之。萬一外向型快樂的人對此了解了一個梗概,他便會受到很大震動以至於使他們害怕會失去理智。由於他們感到難受,於是便會像對待一種思想上的錯亂一樣毫無顧忌地摒棄之,或者是直接跑去請醫生診治。”

這一段中,“外向型快樂的人”這個句子起初讓我有點迷惑,但當我讀到這樣的人因為對奧義“了解了一個梗概”,害怕“思想上的錯亂”,而“直接跑去請醫生診治”之後,便會心地笑了。這讓我想到了一個人,他沒有因為對“奧義”的了解而摒棄“思想上的錯亂”,而是抱著一匹馬喃喃自語,聽任自己的錯亂。這表明,他不是一個“外向型快樂的人”,而是一個不快樂的悲觀和虛無主義者,或一個“富於想象的詩人”,這個人名叫尼采。

書的作者最後寫道:

“非常令人遺憾,現代的生活不會有利於神秘感受的自然迸發。我們已如此習慣了使自己的閑暇充滿了消遣和娛樂,以至於我們的思想表麵很少會安靜。”

奧義書

一種哲學論文或對話錄,古印度某一類哲學文獻的總稱,其內容多是討論哲學、冥想以及神的本質,有神秘主義傾向。

安多

在西藏北部,唐古拉山脈的南側和北側,有一個縣,叫安多縣。縣境內有一個湖泊,叫錯那湖,緊靠青藏鐵路,坐火車到拉薩的途中就能看見。那個湖很大,火車從它旁邊走過,都需要十多分鍾。開始我以為它就是著名的納木錯湖,後來查地圖,才知道是錯那湖。納木錯湖比它的麵積還大,海拔也更高。

安多除了作為藏北一個縣的名稱,更多的時候,當說到安多,人們想到的是青藏高原東部那個重要的藏族文化地區,即安多地區,範圍大致是青海省的海北、海南、黃南、果洛四個藏族自治州,甘肅省的甘南藏族自治州以及四川省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北部。如果說藏北的那個“安多”是個行政區劃概念,那麼,這個“安多”,或“安多地區”,就是一個地理和文化的概念。這片地區的人自稱“安多娃”,其語言被稱為安多方言。

“安多”一詞是取阿尼瑪卿雪山和多拉讓摩山山名的頭一個字組成,也有“邊地”之意。

遠離中心藏區的安多,自古以來就與東邊的漢文化和北方的阿爾泰文化有著密切的聯係。曆史上這裏也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吐蕃、匈奴、吐穀渾、蒙古、土、回、撒拉等族的先民們,在曆史的變遷中相互融合與交流,逐步形成了今天獨特的安多文化。

這裏也是宗喀巴、更敦群培、十世班禪等學術大師和高僧大德的誕生之地。

安久拉山

怒江和雅魯藏布江的分水嶺,屬伯舒拉嶺山脈,位於川藏線(見本書“川藏線”詞目)。山口海拔4468米。據四川詩人聶作平說:“安久拉山埡口有些讓人意外。與眾多名山大川的埡口一般都陡峭起伏、壁立千仞不同,安久拉山埡口平緩得出奇,如果不是海拔表上顯示的高度和路邊的埡口標誌,我根本不相信自己已經行進到了安久拉山埡口。”

用詩人的話說,從安久拉山埡口望出去,是一塊接一塊的草地,草地與草地之間是小小的積水潭,當地人稱為海子。在山口附近,有一個麵積稍大的海子,就是安久拉海子。

苯教

最早聽說苯教,是從我的藏族朋友楊健康那裏。他是四川省歌舞團的一名歌唱演員。我們在去阿壩州籌劃一台演出的時候,看見圍繞著一座寺廟轉經的信徒,他便說,他們那裏轉經的時候不是這樣順時針轉,而是逆時針轉,因為他不是佛教徒。我有點奇怪,我以為所有藏族人都是佛教徒。於是我問他,那你們信的什麼教?他說,苯波教。

苯波教就是苯教,是佛教傳入西藏之前藏民族信仰的原始宗教,也被認為是起源於西藏“象雄文明”(見本書“象雄”詞目)時期的本土宗教。因早期的苯教徒頭裹黑巾,又俗稱“黑教”。

與世界上眾多原始宗教一樣,苯教信奉萬物有靈,天、地、日、月、星宿、雷電、冰雹、山川、土石、草木、禽獸等自然物,都是其崇拜的對象。苯教的所有活動(宗教的以及世俗生活的)均由巫師主持,巫師在這些活動中扮演著人與自然(崇拜物)之間進行溝通的媒介角色。佛教傳入後,苯教為了自身的生存,也吸收了佛教的一些東西。這之後,根據與佛教融合的程度,苯教也被劃分為白苯(基本上被佛教同化)、花苯(兩者兼而有之)、黑苯(依然保存著大量原始苯教的特點)。

苯教對佛教的吸收,首先從借鑒佛教經文開始,將佛教經文翻譯改造成苯教經文,並借用佛教教義製定出自己的教義。苯教徒還仿照佛教的釋迦牟尼,為自己創造了一位祖師,即苯教的創始人“辛繞米沃”,以及苯教的起源地“魏摩隆仁”,並在經文中指明,魏摩隆仁的所在即“大食”(古代波斯,今伊朗)。

苯教的興盛期無疑是象雄王國時期。岡底斯山及其周邊地區被苯教徒視為自己的聖地。苯教的第一次衰落始於吐蕃王朝。由於苯教巫師過度地介入了國家大事,導致王室對苯教的忌恨,雙方的矛盾日益尖銳。公元五世紀,佛教傳入藏區。到了鬆讚幹布時期,吐蕃王室極力扶持佛教,意圖借此與苯教抗衡,奪回巫師占據的權力。到了公元755年,赤鬆德讚即位,傳說他提議讓佛教和苯教互相辯論各自宗教的優劣。經過一番激烈的辯論,吐蕃王赤鬆德讚最終宣布佛教獲勝。苯教由此衰落。直到公元九世紀,藏王朗達瑪興起滅佛運動(其原因大致與當初王室與巫師的關係相同,即佛教僧侶的行為威脅到了王權),苯教乘機開始了自己的複興之路。其複興之舉,正如前麵所說,就是以對佛教經文的吸納,增強自己的“文化”實力。

但隨著藏傳佛教(見本書“藏傳佛教”詞目)在西藏的再度興起,並取得統治地位(尤其格魯派達賴喇嘛創建起西藏政教合一的政權),苯教的勢力也隨之而被削弱。

不過,與象雄文化在今天已難覓蹤影不一樣,起源於象雄的苯教,至今在西藏、四川、甘肅、青海等地的藏區,仍然留存有自己的寺廟,並擁有為數不少的信徒。

布達拉宮

我們抵達拉薩的當晚,就去了布達拉宮廣場。所以,我第一眼看見的布達拉宮,這個號稱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宮殿,是被廣場巨大的射燈所映照、烘托而出的一個彩色的輪廓,猶如舞台布景一般。

第二天上午,我們從酒店乘出租車前往布達拉宮。在我們排隊準備進入布達拉宮的時候,天上下著一點小雨。但不多一會兒,太陽就出來了,那些先前攜帶著雨點的烏雲,逐漸退到拉薩城邊的天際處,變成了一朵一朵的白雲。尤其當我們開始攀登宮殿前那些陡斜的台階,即將進入位於半山的宮殿入口的時候,陽光已經變得十分明亮和灼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