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廣東至關外,相隔何止萬裏。費宜鴻眾人來回往返,更是遙遙無期。一路之上,道聽途說,眾百姓紛紛議論皇太極起傾國之兵,已繞過山海關進犯京師,與商勳吟所率明軍在廣渠門外相互鏖戰,勝負未分。費宜鴻一拍大腿,驚道:“軍心動搖,士氣不振。二哥雖治軍帶兵有策,此仗卻也無必勝之把握。”季軍卓道:“此戰不勝,京城危矣,我大明江山也將屬於異族。商督師身負萬斤重擔,稍有不慎就會招致殺身大禍。”費宜鴻聽他言語,心中是悶悶不樂。
又行數日,已至湖北之境。費宜鴻在路旁小店中遇到一個驛卒,請他同桌而坐,又替他斟了一杯酒,問道:“兄台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驛卒道:“我從北直隸而來,要去瓊州。”費宜鴻點了點頭道:“兄台即從北直隸而來,定知京城之事。請問商督師和金軍大戰,究竟是勝是負?”驛卒飲了一杯酒,歎道:“勝是勝了,可惜……”費宜鴻心中已起不祥之意,急問道:“可惜甚麼?難道商督師有何不測不成?”驛卒點頭道:“兄台所猜不錯,商督師雖打了勝仗,卻被皇上以通敵叛國之罪投入大牢,看來是凶多吉少。”費宜鴻全身一震,大驚失色,急又問道:“此話怎講?兄台且請與我道來。”
驛卒搖頭歎道:“這需從頭說起。自從商督師為平關外兵變向皇上請餉,請發內帑幣時,就觸動皇上的大忌,埋下了隱患。皇上忌他手握重兵,非但不怪罪,反而又加封商督師太子太保之銜。哪知商督師於五月間離寧遠而至島山,與毛文龍毛將軍在此處相會。兩人為了軍務之事連談三日三夜,最終是不歡而散。到了六月初五日,商督師施計將毛將軍擒下責問於他,誰知毛將軍不懼,態度甚是強硬,觸怒了商督師。當時商督師給毛將軍定下十二條大罪狀,向京城拜了三拜,請出田費寶劍,將毛將軍就地處斬了。”費宜鴻微皺眉頭道:“毛文龍官居左都督,掛將軍印,又賜田費寶劍。就算罪至當誅,也需請皇上下旨定奪。我曾聽人說過,毛文龍拜過葛閹老狗為父,專好結交近侍,是一個大大的無恥之徒。不過此人掣肘後金國有功,商二哥殺他,乃是自折羽翼。商二哥擅殺大將,就是犯了君權,剛直勇毅者,往往招至是非大禍。”
驛卒聽他稱呼商勳吟為二哥,驚問道:“你……你是……”費宜鴻一擺手,說道:“休問我是誰,你接著說下去。”驛卒驚道:“小人早該猜到了,你就是費侯爺。恕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沒有……”說到這裏,他雙膝微曲,便欲行禮。費宜鴻又替他斟了一杯酒,說道:“這些俗套都免了吧。你喝完這杯酒,接著上文講。”驛卒見侯爺如此待他,心中感激不已,將酒飲盡,又道:“商督師殺了毛將軍之後,又具表上奏。皇上聞知大驚,卻又不敢明說甚麼,隻好下旨嘉獎商督師。毛將軍的部下心有不服,叛金離去者不少,有孔有德、耿仲明、田可喜等人。商督師為防兵變,又奏請增餉。但他將毛將軍虛報之人除了去,人已少了許多,餉銀反增不少,引起了皇上的猜疑。當下名士陳眉公和錢謙兩位老爺頗有微詞,甚至說商督師捏造了十二條罪狀害死毛將軍,就如同南宋奸相秦檜以十二道金牌害死嶽武穆爺爺一般。應將商督師千刀萬剮,以謝天下人。一時間朝野上下大震,說甚麼的都有。”
費宜鴻搖頭苦笑道:“二哥所為雖有欠妥之處,但是執著報國之心,也是情有可原。這些名為清流的士大夫,無非是些沽名釣譽之輩。隻會誇大其詞,以攻擊他人來顯耀自己有高人一籌的見識,想搏個清名,圖個官職。真是偽善君子,無恥小人。”驛卒連聲道:“費侯爺所說極是,真是一針見血,揭醜露奸。這後來朝廷又是欠餉不發,商督師再上奏章請餉,言辭激切,說朝廷如此所為永無寧日,無非是‘欠餉——兵變——發餉——殺官——欠餉……’於是更遭皇上所忌。崇禎二年春,商督師又上奏章,說東線山海關一帶固若金湯,已不足為慮。隻是西路薊門一帶防守薄弱,金軍一犯便岌岌可危。朝廷並未引起注意,於是商督師又連上三次奏章,皇上隻下旨交由眾臣商議辦理,其後便未加理會,一直遷延不行。”費宜鴻歎道:“二哥詞鋒犀利,快語驚人,可謂切中時弊。隻是天門九重,皇上定不會擇而取之,這也是必然之勢。如果我所料不錯,皇太極改弦易轍,定然舍東路而犯西線,率兵先攻遵化。”
驛卒點頭道:“正是!十月間,皇太極親統數十萬傾國之兵,繞道蒙古毀長城,由喜峰口入關,攻克遵化,至通州渡河直逼京城。朝廷告急,商督師得訊後立即兵分兩路進京救駕。他先命趙率教將軍領四千輕騎西上堵截,自己又率祖大壽、何可綱等將軍一路上‘士不傳餐,馬不再秣,’隻用了兩天的時間就從南路至西而至京城廣渠門外。我軍途經撫寧、永平、遷安、豐潤等地,皆屯兵駐守,以截斷金軍歸路。至薊州時,商督師率軍與金軍在馬升橋之處連戰三天。當日半夜,金軍兵敗而退。可是趙將軍一路人馬卻都盡數陣亡,遵化也陷落於敵手。”費宜鴻吃了一驚,杯中酒水灑出,驚問道:“趙率教我在寧遠時見過他,此人文武全才,為何此次如此不濟?”驛卒歎了一口氣道:“這非是趙將軍之錯!他率軍西去京城急援,至三屯營時,總兵朱國彥緊閉城門,卻阻其道路。趙將軍無奈之下,隻好西去迎敵,在遵化城外與金軍大戰。可是寡不敵眾,被金兵左路主帥,皇太極的弟弟阿濟格率部圍住,四千輕騎全部陣亡,趙將軍也中箭戰死,遵化遂陷,巡撫王元雅大人自殺報國。”
費宜鴻聞聽大怒,重重一掌拍在酒桌上,碟碗之物都被掀翻,酒水湯汁灑了一桌。隻聽他厲聲道:“朱國彥是何居心?當用田費寶劍斫他項上人頭,才消天下人之恨。”這時一個店小二走來,收拾著桌上雜物,白了費宜鴻幾眼,冷言冷語道:“客官要拍桌,自去外麵拍,為何要多手多腳,在我們這裏出怨氣?”費宜鴻聞言大怒,劈胸一把抓住店小二的衣領,直將他摜出一丈有餘,罵道:“混帳東西!你懂甚麼?滾!”店小二趕忙從地上爬起,狼狽逃去。費宜鴻怒氣未消,說道:“繼續講下去!”驛卒戰戰兢兢道:“金軍得勝後,直過順義、通州等地,進逼京師,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大同總兵滿桂將軍和宣府總兵候世祿將軍迎戰金兵,卻敗退回京。當時情勢危急萬分,百姓生死也在俄頃之際。商督師先於金軍早兩日到達廣渠門外,皇上聞知後大喜,賜商督師與滿將軍禦饌和貂裘。商督師以兵卒馬匹疲憊,城外天寒地凍之由,想要入城休整。可是皇上不予理睬,甚至不許商督師屯兵外城,定要他們野戰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