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轉星移,時光如清澈的風力水滾滾而逝,不覺已是清末了,下灣村人丁已近二千之眾,五百餘戶。雖說風力口一帶土地肥沃,物產豐富,下灣村的玻蔚族人因缺少土地,居民均賴以商品糧供應。村裏僅有一塊二十畝的“硬莊田”卻是塊風水寶地,旱澇保收,便租與他人將其收入補貼村學堂開銷,族人們多讀書、從商,或從軍、從政、從業等。或許是秉承了先祖的遺德,感染於山水的靈氣,加上風力口由來已久的集市繁榮,下灣族人在商場上的佼佼者比比皆是,且頗具儒商風範。在省外的不說,光在省城和希夥藤田的商號就有數十戶,分別經營糧油、藥房、布匹、染房、紙行、鞋帽、錢莊等,較大的有“萬盛和”、“萬和厚”、“萬春”、“萬國”、“乾裕”、“大同”、“同益昇”、“大陸”等。本埠商號更具得天獨厚的條件,縱橫阡陌的街巷與風力口集市比鄰,早已成為商賈雲集、車水馬龍的鬧市,除擁有上述的一些行當外,理發、裁剪、縫紉、鐵鋪也是分列其間,而最具特色的當首推釀造和醃製了,風力口的米酒醇香甘甜,風力口的醃菜品種更是繁多,有蘿卜醃菜、大蒜醃菜、雪裏蕻醃菜、幹菜筍醃菜等,且又有幹醃菜和香醃菜之分,其中蘿卜醃菜更是以其色、香、味倶佳而遠近聞名,素有“風力口,蘿卜醃菜吃不了”的美譽。當然,最顯天時、地利、人和的當屬水陸轉運和貨物的集散了。
風力口每逢農曆三、六、九三日一集,豐富的特產、繁榮的集市加上長期多宗貨物的轉運與集散,自然營生出不少的小商小販、人力腳夫,這些人被稱作做“小生意”的,我們這裏要談的就是這麼一戶“小生意”人家。
“小生意家”家在下灣村東北角的上街頭,離河岸不遠,平時做點小生意,辛勤勞作苦心經營,日子還算過得去,也略有積蓄,但成家多年,膝下卻未添一丁,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事的確令人夠嗆,也無異於一塊心病。兩口子整日忙碌,起早貪黑的,若有個叫“爹爹”、“媽”的嬌孩,也能給平淡的生活增添不少樂趣。風力口一帶也與其它地方一樣,盛行佛教,古鎮的街巷時不時地有幽幽禪香浮動,仿如那飄浮於舊城中時隱時現的“桃柳仙子”,羞羞答答……“小生意家”兩口子沒少燒香拜佛,可送子觀音怎就遲遲不能垂青於己呢?好在有佛意的點撥,兩口子考慮來考慮去,最後還是決定領養個孩子。但在“重男輕女”的年代,非親非故的要想謀個男孩真比登天還難,好在“小生意家”雄心未泯,女孩就女孩,或許能盼來個兒子呢!在當地,這種被領養來盼生男孩的女孩子稱作“天真妹子”,若能盼來男孩則婚配於他,也有就此被當作養女的。
“小生意家”也時常做做“下鄉貨郎”,到十裏八鄉物色個小女孩並不難,很快,就在河對岸不太遠的一個王姓村子找到了一個。小女孩雖已是纏足之年,卻也生得白淨,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挺有靈氣,額齶大臉鼻端耳方,頗有男賓風儀,太中意了,一定能盼來個機靈、雄俊的“寶兒子”!且見了客人不忸怩,神態安怡自得,是個“天生調教”的孩子!可這麼個人見人愛、乖巧無比的孩子,有誰又舍得送人呢?任憑磨破了嘴皮也沒用,“小生意家”隻好悻悻而回到了家裏,一個勁地喝著悶酒。“屋裏的”聽他說起後,也一個勁地抹眼淚,哀歎自己命苦。誰說不是呢,母雞還能下蛋呢。家人從未數落過,可自己卻總為此而頗感不安的。
“不行!”“小生意家”終於開口了,“我看她那樣子,除纏了腳外,活脫脫就是觀音老母送給我的崽俚子(俚語——男孩子)!何況,她上麵還有兄、姐的,那麼多人吃飯,到了我們這樣的人家,也少不了疼她的!”說著還中重重地呼了口氣,仿佛受了挺大的憋屈。
“那——怎麼辦喲?”“屋裏的”瞧他仍不死心的樣子,便一個勁地寬慰,“再找過一家吧,妹子還是好找的……人家不願意,我看就——算了。”
“算了?你曉得什麼……”兩口子相依為命的,很少用這種口氣說話。“屋裏的”也明白丈夫心裏癢得慌,便默不作聲地到門口去看貨攤了。
“小生意家”還在一邊喝著悶酒,一邊不停地嘟囔著……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兩口子還是一個勁地忙碌著,可睜眼瞧見別人家的孩子,“小生意家”就會想起那修全村的小女孩,閉上眼睛,腦子裏也還是那小女孩的影子。——太惹人疼愛了,這可是觀音老母發慈悲專門給自己送來的呀,不領來可就辜負了她老人家,會怪罪的。觀音老母啊,我香沒少燒,頭沒少磕,您老人家就成全我吧。
“小生意家”成天想著這事,好象人都有點犯癡了,把個“屋裏的”愁得七上八下的沒了主意。夫妻倆相依相伴的,怎不教人心疼!自己的丈夫還是挺有主張的,平日裏再大的事在他看來都如過眼煙雲一般,今兒個咋就如此這般地不開巧,仿佛鑽了牛角尖不能自拔似的。不是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嘛!唉,都是自己不爭氣,否則咋會有這檔子煩心事!可現在再怎麼責怪自己都沒用。她便一個勁地默默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真希望自己男人早點煩惱,一家子又能舒心地過泰平的日子。
村中的橫巷有家做糧油生意的“敬文”號,也兼做鹽生意,店鋪子不是特別大,可生意卻是做得一等一的棒!老板娘是個心直口快的熱心人,人稱“敬文娘子”。“敬文娘子”在家是個賢內助,忙裏忙外的,與“小生意家”“屋裏的”是娘家人,有時也會來串門,姐妹倆是無事不談,隻要一有機會湊到一塊兒,總有說不完的話。“敬文娘子”見多識廣,辦起事來也精明能幹,從不畏畏縮縮,“小生意家”“屋裏的”簡直把她當著“三頭六臂”之人。
“‘小生意家’——‘屋裏的’哎——”
這天,“敬文娘子”一到“小生意家”門口就喊起娘家妹子來。風力口人豪爽,喊起人來就象唱采茶戲一般,煞是好聽。
“姐姐來啦!屋裏坐……”
“小生意家”“屋裏的”聽到娘家的姐姐來了,連忙出來拉起“敬文娘子”的手就往裏走,話還沒說完就低著個頭,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正在堂屋裏一個勁抽著悶煙的男人,也不想與女人們在一起囉哩八嗦的,隻是笑著對“敬文娘子”哈腰說了聲“姐姐來啦”,便側身讓過,端著個水煙壺滿臉愁雲地坐到門口的攤子邊去了。“敬文娘子”被眼前的情形弄得一愣一愣的,以為這一對小夫妻鬧別扭了,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剛一坐定就下巴一揚、眉頭一皺地準備數落“小生意家”一番。她可最愛主持公道的,遇上這等事從不含糊。
“姐姐,吃茶。”“小生意家”“屋裏的”細聲細氣地一邊招呼著,一邊將端著的茶杯送到“敬文娘子”的桌麵前,慢慢地在旁邊坐下。姐姐的脾氣她是最清楚不過的,還真不想讓姐錯怪自己男人。
“怎麼?吵架啦——”“敬文娘子”瞪著雙大眼湊過去輕聲地問道,一邊取下懷邊夾著的手帕為娘家妹子擦眼淚。見妹子這般模樣也頗感蹊蹺,倒想問個究竟再說。
“姐姐,沒有的事……”依舊是細聲細氣,眼神呆呆的朝下望著,緊閉雙唇若有所思。
“那——到底是為什麼喲?”“敬文娘子”一邊問著一邊將坐著的裙子撩好,還順勢將腿架了架。“敬文娘子”人瘦個高,麻麻利利的。猶豫了一會兒,“小生意家”“屋裏的”便一五一十地說道起來。這頭邊說邊流淚,那頭也邊聽邊流淚。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可這姐妹倆兒也同樣能唱一台戲。
“原來是這樣啊——”“敬文娘子”總算舒了口氣,然後,嗔了妹子一眼,說道,“我倒說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不過說的也是,你兩口子倒是恩恩愛愛的,要有個小孩就最好不過了。”“敬文娘子”隔著手帕端起茶杯,用蓋撩撥了幾下茶麵,輕輕地呷了一口,放下來茶杯,又說道,“我和你姐夫也是婚後多年才生孩子的,著什麼急呀……不過,你們兩口子的想法也行……領養個妹子也不難咯!”一邊說還一邊拍了拍妹子的膀子。
“說的是唄!姐姐——我家的也就偏偏看上那‘修全妹子’,說什麼也想把她領來,可人家爹媽也不願意呀。唉,這下可好了,弄得成天悶聲不響的,人都有點犯癡了,外麵的生意也去得少了……姐姐呀,這可叫我做妹子的咋辦哪。”說著說著又眼淚汪汪起來。
“就是,這樣下去的確不是個辦法。”“敬文娘子”畢竟是個做老板娘的,世麵見得多,事也經得多,旋即又說,“找個什麼人幫著說說嘛!不就這檔子事兒嘛,又有啥大不了的——”
“姐姐,找誰幫忙?我們這樣的小戶人家,為這事怎麻煩得起別人哪——”“小生意家”“屋裏的”又邊說邊抹起眼淚來。此時,仿佛眼淚是最有表達力和說服力的。
“我說妹子哎,別經不起事的……哭有啥用嘛!”“敬文娘子”又用手帕給娘家妹子擦了擦眼淚,想了想,說道,“要麼,讓那個給我家幫忙的‘啊穀佬’幫你們去說說看,他成天在市麵上轉悠的,說不準跟那修全村的人也挺熟的,不就是河對麵的嘛,又不是太遠的。”“敬文娘子”邊說還邊將手帕輕輕撣了撣。“小生意家”“屋裏的”不由地定了定神,眼也竟然亮了許多,仿佛籠罩在眼前的塵埃被“敬文娘子”這麼一下子就撣去不少。真個是他山之石可與攻玉!
在風力口頗為繁榮的集市貿易中,營生出許多“小生意”行當,所謂的“啊穀”生意,就是專做稻穀中介,為稻穀購銷充當橋梁,風力口附近十裏八鄉,稻香阡陌,是個魚米之鄉,但穀質有好歹,買賣稻穀的外鄉人也有不少,魚目混珠泥沙俱下的。更何況各行有各行的行規,否則,偌大的一個市場就亂套了。但“啊穀”生意卻是個地地道道的“空手道”,遠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那麼簡單,“呼風喚雨招搖過市”的本事故然了得,仍需相當的地域背景,否則南來北往的誰會買帳!按大家的商議,風力口集市上的“啊穀”生意,由萬姓人專營。
“那——好極了!”坐在外麵的“小生意家”也一個勁地過來湊熱鬧,興致一下高漲起來地說道,“反正都是家裏人,改天請他過來吃杯酒!”對這“啊穀佬”他也頗為佩服,能請他出麵幫忙準有戲唱,但也得有能耐的人才搬得動他。“敬文娘子”準行!“小生意家”因而特別來勁。
“不用,不用!自己家裏人還那麼客氣幹嘛。”“敬文娘子”一個勁地擺著手,衝著“小生意家”說道,“你這個人哪——我說怎麼好幾天都沒見著你,原來是天天在家給我妹子臉色看哪!”“敬文娘子”又嗔了一眼,說道,“快臘月了,我那頭生意挺忙的,我們當家的叫你多去幫幫忙……唷,這麼說起來臘八節就要到了。好了,好了,我得回去了,那妹子的事我會抓緊幫你們問問的。”說著,起身就要走了。
“姐姐,就要走哇,多坐一下子嘛——”“小生意家”“屋裏的”有點依依不舍,況且“當家的”也來興致了,這可謝天謝地!
幾天來,“小生意家”“屋裏的”心裏也的確是堵得慌,難得有這麼個精明能幹的姐妹來給自己排憂解難,盡管“敬文娘子”隻是娘家的族姐,但從自己嫁到下灣村後,兩人來往得就象同胞姐妹一樣,很是親切。便嬌嗔地望了望“當家的”,希西望他能挽留住“敬文娘子”。
“‘屋裏的’啊,姐姐忙就別再……臘月一到就是‘臘八’啦。”“小生意家”倒是想得周到,因為一到“臘八”當地就要開始張羅年貨了,這個時候可是商家一年之中最忙乎的。“小生意家”邊說還邊憨厚地嘟著嘴張大著眼,弄得媳婦忙用手背貼著唇鼻嬌嗔地笑著。
瞧這小倆口!“敬文娘子”不由地眯縫著眼笑了:“是噢,是噢。”又拉著妹子的手笑了笑,說,“妹子哎,天塌不下來的嘛。——哼!”“敬文娘子”笑著哼了口氣,又朝著“小生意家”說,“他可畢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咯!好了,好了,改天再來。”說完,便笑著款款起步。
“小生意家”兩口子送客到巷子口,望著“敬文娘子”漸漸遠去的背影和那被風拂動且帶有淡雅香氣的裙子,仿佛望見“修全妹子”就象一隻從清香的花叢中朝自己歡快飛來的五彩蝴蝶——多麼的美好和愜意。
“敬文娘子”走了,也帶去了“小生意家”一家子的希望,兩口子喜滋滋地回到屋裏,開始盤算起日後的生活來。小倆口進竟象一對兒小喜鵲般嘰嘰喳喳,還真有意思!
“‘天真妹子’的爹——這下可開心了吧。”女人開始拿自己的男人開心起來。平日裏小倆口常這樣尋樂嗬的。
“還‘天真妹子’的爹?八字還沒一撇呢!”“小生意家”的嘴上雖這麼說著,心裏可是甜滋滋的——做夢都想聽人叫“爹爹”的。
“唷、唷、唷。”“小生意家”“屋裏的”嬌嗔地瞪了丈夫一眼,埋怨道,“我娘家姐姐可是這下灣村數得上的能人,有她幫忙你還有啥不開心的!姐姐可是個活菩薩。”
“是噢!你娘家姐姐不僅是下灣村數得上的能人,就連這風力口也沒幾個比得上她的,哪象你……”“小生意家”還心思重重的,說起話來也有點不著調的。
“小生意家”“屋裏的”一聽丈夫這口氣,就有點不高興的扭過身子,嘟著個嘴不出聲了。
好在小倆口感情深,彼此間也挺知趣兒。半生的緣份一世的恩愛,誰說不是呢!“哎、哎、哎,‘屋裏的’啊——”“小生意家”見“屋裏的”有點不高興了,連忙湊過身子解釋道,“我是說你姐姐能幹,忙裏又忙外的……又沒別的意思……你姐姐不也是結婚多年才有孩子的嘛!”
“我說呢——”,“小生意家”“屋裏的”聽丈夫這麼一解釋,也就沒啥好再生氣了,想了想,又說道,“姐夫生意做得大,也常外出的,姐姐不幫他,行嗎?人家忙裏又忙外的,難免要拋頭露麵嘛。”
“就是。哎,不過也沒什麼的,俗話說得好,大禮不拘小節嘛。又不是有事沒事的故意拋頭露麵,四處招遙。”“小生意家”昂首挺胸地還將雙手抬了抬,仿佛在論理道白一般,弄得媳婦一個勁“就是、就是”地和著。
下灣村的風俗也和其它地方大抵差不多,對婦道人家也確為“範肅”,即使謁廟拜佛,也須格外拘謹,否則“露臉拋頭,殊觀瞻不雅,理應禁止,以敦風俗。”禮法頗嚴,此外,“性束於五常,天秩於五倫”也是常言之教。
“敬文娘子”的作為風範確也不能等同一般的論究,倒是自家的事還需考慮入微。
“當家的,若那‘天真妹子’來了,該住哪兒呀?”女人畢竟心細。
家裏這幢屋子還是祖上傳下來的,和下灣村大多數的屋子一樣,有口大天井,盡管也有樓層,但樓上是一馬平川——沒房間,隻能是堆堆雜物,放放壽材之類的,堂屋兩邊各有四間住房,後麵也各有兩間灶屋。這戶人家的確人丁不夠興旺,祖上是曾有人考取個秀才,也僅僅是做了個私塾先生聊以度日。下灣村可是個文風蔚盛、人才薈萃的望族,自先祖遷居下灣之後,明、清兩代所中的進士、舉人、貢生就有數十位,連同秀才一並算起來遠遠在百人以上。在“學而優則仕”的年代,中高官者比比皆是。這些自然不好與別人攀比,但家業平平的人丁卻也甚少,“小生意家”隻有兩兄弟。兄長倒有一女一男,而自己卻未給家裏添上一男半女的,的確有點愧對祖上。兄長一家子住在屋子的一邊,因自己尚無兒女,老母親便與自己住在屋子的另一半,兄弟倆共同供養老母。一家子倒是和和睦睦的。
“嘖!別‘天真妹子’、‘天真妹子’的好不好?來了,就是自己的孩子!”“小生意家”聽“屋裏的”老是這樣叫喚的,心裏可有點不太舒服,便以教訓的口吻說道,“那是別人這麼叫的,自家人可不興那樣!”平日裏“小生意家”是很隨和的,可有時犯起倔來也夠牛的。
“唷,當家的,你說該怎麼個叫法!”媳婦還真是有點納悶了。她還真覺得自己頭發長心眼短,便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就叫‘妹子’唄!你看,世上哪個做爹媽的不是這樣叫喚著自己的孩子,可不能生疏了。”“小生意家”認認真真、一本正經地說道,他可不希望孩子與自己有什麼隔閡的,然後,又鐵板釘釘似地說,“等‘妹子’來了,就讓她跟媽住一個房間,正好給媽做個伴!”
“那倒是挺好的,媽早就嚷著有個孩子暖被窩的。這下可好了!”
本來,老母親執意要從族親裏過繼個男孩子的,說是血脈相連,卻是一直沒著落。這事的確不容意。後來又想等“小生意家”的兄長再生一個,可“小生意家”又不同意,自己的兄嫂也不年輕,況且身體都不大好。這難免會教兄嫂覺著為難。兄第倆可是從小就相依相伴,誰還沒個體諒!再說都希望人丁興望的,一加零還不是等於零嗎,得從外邊弄個來,自家的人丁才會多起來。弄個“天真妹子”來,再招個寶兒子,到時可就一加一等於二了。他可廢了好一陣工夫才說服家人的。現在總算有點眉目了,能否如願可得仰仗“敬文娘子”了。便再三盯囑媳婦切莫聲張,仿佛天機不可泄露一般,說要給大家一個驚喜。媳婦自是沒啥異議,不說夫唱婦隨的,光瞧著“當家的”這份好興致都夠開心的了。
夫妻倆就這樣敲定了,單等接“修全妹子”進家了。
“敬文娘子”來過之後,幾天過去了,卻一點音訊都沒有,把個“小生意家”兩口子急得就象熱鍋上的螞蟻,心如亂麻地好不自在。修全村那邊自然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去,否則,真會把事情搞砸了。可轉眼就是臘月了,再晚就要過年了,誰家會在這當口兒送孩子?可日子還是象輪軸一般轉得飛快,真教人有點待不住了!
“當家的,”“小生意家”“屋裏的”考慮再三還是開口了,“姐夫那邊這陣子許是蠻忙的,你也去幫襯幫襯,順便問問那‘妹子’的事嘛!”的確,老這樣待下去也真不是個辦法。
“今天是廿九,當集的——唔——要去,你去……”“小生意家”挺倔的,都到了這份上了卻又要起麵子來,“這事兒,你們姐妹之間不是更好說嘛!”
“小生意家”一邊說一邊紅著臉扭捏起來。
“哎,我說當家的——”“屋裏的”開始有點責怪起來,“你不是天天急得不得了嘛,現在要你去卻又別扭起來,咋回事呀!”見丈夫還是不動樁,便說,“不要緊的嘛,姐姐又不是外人!看樣子,非得讓我這婦道人家去拋頭露麵哪,也不怕人家說閑話!”
“就是嘛——”,一直在旁不作聲的母親也開始發話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別那樣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不就是去問問嘛,要什麼緊——”
見母親都發話了,“小生意家”倒有點埋怨“屋裏的”。事先就有“君子協定”,說好不要聲張的。可轉想許是“屋裏的”用心良苦,不得已才把母親給抬了出來。
“唉!”“小生意家”苦笑著搖了搖頭——都是自找的,去就去吧。可是,沒走幾步卻又停了下來。原來,“小生意家”除了自己忙些小生意外,也常去“敬文”號糧油行做些搬運活,也是得益於“屋裏的”與老板娘的姐妹關係,才能兼做上這風雨無礙、工錢尚好的穩差事。每月的工錢一般是月底支付,這不,已到月底了,東家還沒發話自己就上門來,恐怕會落得個自討工錢的閑話。想了想,便又返身進屋換了身幹淨的細布長衫,戴上頂黑綢瓜皮帽,還對著鏡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便準備出門了。
“哎,當家的,給——”“屋裏的”笑迷迷地遞上一包自家做的白糖柚子皮,又嗔了一眼,說道,“給姐姐帶去——”
“小生意家”憨厚地斜低著頭笑了,臉上略泛紅的。屋子裏的家人們都笑而不語的,卻又各自尋著些事兒小忙起來。
“小生意家”屋子的後麵有塊不太大的空地,有幾棵“黃金柚”樹被見縫插針地種在那裏,換了別家興許就是梅蘭竹菊什麼的。不過,每逢中秋時節倒能得一品嚐,這柚肉甜潤,柚皮厚實,柚皮除能醃製成小菜,在吃飯時“搭搭”筷子外,卻也是壓製白糖柚皮的上好材料。“小生意家”做的白糖柚皮可是小有名氣的,甜脆可口、圖案精美,平日裏也是人們喜於玩味的茶點,街坊鄰裏們家裏有柚子皮的也要給他多湊點,他自己也會想方設法去街上收集一些。還真別說,風力口做白糖柚皮的人家不多,街上賣得也不多,錢是值不了幾個卻也稀罕,稱得上自家小生意中的招牌。為此還頗為得意的,除能讓路人駐足認購,也還是走親訪友時拎得出手的禮品呢!
“小生意家”裝扮整齊地出門了,卻是背著雙手拎著那包白糖柚皮的。上街頭與橫巷交叉處是紅龍頭,這一帶也是村裏的鬧市區,大大小小的店鋪一家挨一家,人來人往的。“小生意家”忙不迭地與熟人們打著招呼。嗬,天氣不錯的,早該出來。
“老哥,上哪走親戚呀?點心還藏到後麵,也不怕被貓叼了去。”
“喲,滿麵春風的,莫非是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了。”
“哎,穿戴得如此鮮亮象個新郎官似的,是不是又要娶親了……”
平時總是忙於些小生意,穿戴的確不太講究,所以今天這般打扮的,鄉裏鄉親的人們難免會打打趣。“小生意家”一個勁地揶揄著,心裏可是又急又喜,巴望著今天有個好彩頭,步子卻是不緊不慢的,笑眯眯地左右張望,閑庭信步一般。
橫巷是下灣村中的一條主巷,橫貫東西,自東向西有井頭巷、文昌宮、大巷、清平巷直到西邊巷和茶亭巷,是村中心最為鬧熱的街巷。每天都是熙熙攘攘的。“敬文”號糧油行緊鄰大巷,八字牆門,前隔門為廳,後為堂。因前廳為鋪,所以從大巷內的側門進堂屋。白色雕龍花崗岩石柱擎著的門樓下,兩扇安銅質獸頭門鈸的大門敞開著,木雕蓮柱和花格門窗在透過天井的光線映襯下發著暗光,整個屋子漂浮著陣陣檀香。
前麵的店鋪有夥計在打理,“敬文”號老板正端著個水煙壺在天井口逗鳥賞花,一隻手還撚著一串佛珠。
“姐夫。”一進門,“小生意家”便垂手彎腰地喊了一聲——“對年長者怡聲下氣乃孝悌萬行首務也。”
“噢,妹夫來啦。”“敬文”號老板雖略感詫異,上下打量一番後仍作拱手之狀。
“姐夫,我‘屋裏的’要我來向姐姐討問些事……”“小生意家”仍向前傾著身子說道。
“好,好,她在樓上。”“敬文”號老板示意客人進屋,然後踱著方步在正堂的太師椅上坐下,眼卻不停地眨吧著。
傭人們自是不敢怠慢,連忙沏上茶,待客人坐定後便上樓去告知老板娘了。樓上是庫房,老板娘正在上麵忙著清點庫存,聽傭人說家裏來客人了,便收手下得樓來。一刹間,屋子裏竟亮彩起來了。
清末江南女裝煞是好看,“敬文娘子”在家裏的打扮比外出時可要講究多了。淡黃色的豎領對襟衣外套著墨綠的滾邊薄棉馬夾,一般大小的珍珠項練如同她那吊膽鼻旁的一雙杏仁眼,含蓄地閃著暗光,幾乎席地的墨綠長裙掩映著三寸金蓮般的“馬蹄底”,那上方下圓的木質鞋底竟似一塵不染般潔淨。從上到下的都是暗紋緞料。烏黑發亮的發髻上插著根鳳尾金釵,與一對近乎足赤的金耳環特別匹配。略施粉黛的瓜子臉在玉萃荷花坎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莊重而亮麗,白如削蔥般的手指也撚著一串玳瑁佛珠,紅綠相間的寶石戒指與手腕上的玉鐲相得益彰。
“敬文娘子”款款而行,略作擺動的墨綠長裙下的“馬蹄底”“嘀嘀噠噠”時隱時現,那刺繡鞋麵上嵌著的孔雀玉石時明時暗,好似兩隻活潑的小孔雀在切切私語,搔首弄姿交替追逐。整個人也宛如掩映於綠葉中的荷花,微風過時清香暗浮。
“姐姐。”“小生意家”老早就起身恭迎。
“妹夫來啦,坐,坐。”“敬文娘子”微啟的紅唇,與打招呼時上下拍著的蔥白手指一般快慢。瞧見“小生意家”這般打扮不由地眯著眼笑了,“喲、喲,今兒妹夫可夠體麵的!”
“嘿嘿,嘿嘿。”“小生意家”紅著臉揶揄著,“讓姐姐、姐夫笑話……”
“小生意家”的來意“敬文娘子”自是明了,便側身對傭人耳語一番。傭人隨即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敬文娘子”微微笑著,落坐時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