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大雕本是通靈神禽,雖與古邦楠分別經年之久,卻還清楚記得古邦楠的音容笑貌,此刻再見古邦楠,齊將頭倚靠在古邦楠胸前蹭動,盡顯溫馴親昵。
古邦楠心中好生感動,伸手輕輕撫摸兩隻大雕,一人二禽在樹冠上親近,如久別的故人重逢般,但恨言語不能相通,不能互訴心中情懷。此時東方已是紅霞漫天,朝陽已升起在大海之上。古邦楠看看天色,領著雌雄大雕望海邊飛翔而去。
海鷗在海麵上低翔,海浪輕湧,漁民們已經早起,開始收拾漁具準備出海。古邦楠來到海邊,望著這些平凡勞作的漁民們,心中不住一陣感憾,自領著雌雄大雕走向漁民們身邊。正在整理漁具的漁民們乍見這突如天降的一人二禽,無不驚異萬分,古邦楠的裝束乃是武林中人,而跟在他身後的兩隻大雕更是天下少有。古邦楠細看之下,見一艘最大的漁船旁有一位老人目注自己,於是移步走向老人。
那老人也不知古邦楠意欲何為,隻是略顯無措地望著古邦楠。古邦楠在老人身前住步,迎老人微笑道:“請問老人家,可不可以載我前往孤星島?”老人見古邦楠言行有禮,略收恐慌,道:“孤星島,公子想去孤星島嗎?”
古邦楠道:“不錯,我要去孤星島,若是老人家能載我前去,我定會重重酬謝老人家!”
老人放下手中漁網,緩緩道:“那孤星島離這裏有三千裏,順風順水也要一個月才能到達。隻是海上風浪凶險,又有海盜出沒,我這一輩子也隻去過一次,而且沒能登上島去。如今都過去三十年了,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再也不敢去了,還望公子見諒!”
古邦楠聞言,已自焦慮起來,劍眉深鎖道:“這便如何是好?”
老人道:“據我所知,那隻是一個沒有人煙的孤島,公子卻為何要去呢?”
古邦楠道:“隻因我與人相約,需在孤星島相見,故而要前去赴約!”
老人道:“什麼人這麼奇怪?喏大的中原不見,非要公子去那樣的險地,公子可要三思呀?”
古邦楠道:“多謝老人家提醒,而我卻非去不可,不知另有人知道孤星島嗎?”
老人道:“這裏的鄉親們全都談島色變,根本沒有人敢去那裏,公子找誰也沒有用!”
古邦楠道:“既然如此,看來我隻能獨自前去了。不如老人家將這條船賣給我,以作我航海之用吧!”
老人歎息道:“不是我多嘴,公子可要千萬仔細。既然公子執意要去,我也不能阻攔,這條船本來是我全部家當,尚能值數十兩銀子,公子若要賣,就給我三十兩吧!我會祈求海神保佑公子一帆風順的。”
古邦楠道聲“多謝”,徑取二十兩黃金遞與老人。老人見狀,急搖頭道:“我隻要三十兩銀子,怎敢收受公子這許多黃金?”古邦楠微笑道:“老人家不必驚慌,既然海上風浪凶險,你老年歲已高,以後就不要靠打魚謀生了,用這點黃金做個小買賣維持生計,多為我祈禱平安就好!”
那老人一生何曾見過這許多黃金,更未見過古邦楠這樣豪爽之人,早已激動得老淚縱橫,接過古邦楠手中黃金,顫抖著聲音道:“公子……公子真是菩薩在世呀,多謝公子大恩大德!”
附近漁民們見此情景無不稱羨,都道:“福伯,你老真的好福氣,今天遇見大貴人了!”老人連連點頭稱是。古邦楠道:“我就要走了,後會有期啦!”老人忙道:“公子,我這裏有一張海圖,還有一隻羅盤,對公子前去孤星島有些幫助。”說著取出一張牛皮刻繪的圖紙和一隻羅盤交給古邦楠,又仔細傳授夜觀星辰、晝看日影的辨向之法,並教以調帆轉舵等技巧。古邦楠一一牢記,向老人連連稱謝不止。
老人又道:“公子此去萬裏迢迢,船上什麼也沒有,隻在船倉中藏有一些水和幹糧,公子在海上可以解饑止渴!”古邦楠心下感動,抱拳向老人深深一拜,道:“老人家如此照應周全,我實無可表謝意!”其他漁民見古邦楠這樣一位彬彬有禮的公子,實在是世間少有,又送來許多食物淡水贈與古邦楠。古邦楠傾盡隨身攜帶的金銀酬謝,然後辭別漁民們,領著雌雄大雕登上漁船。
看看這艘堅甲厚板的漁船足有五六丈大小,想來可以經受住大海中的狂風惡浪,於是收起鐵錨,又升起三葉大帆,漁船即緩緩駛向大海中,迎著朝陽處破浪而去。
瀚海驚濤狂亂舞,紅日吞浪吐血波,孤帆遠去天涯外,英雄從此何時歸?武林暫別盟主義,江湖且罷恩仇語,而今不見殺戮氣,獨向刀鋒訴怨曲……
……陡見天裂處,雨似瀑來,愁卷千嶺如泉注,滴亦漫塵埃。集諸神之憤怒,彙宇宙之悲哀,萬裏江山浸噩耗,誰見金風來?
巍峨泰山,群峰疊翠,景色優美。雲霾密布的天空猛然一聲驚雷,隨之一道閃電撕裂長空,猶未待人們明白是怎麼回事,暴雨已然傾盆而下,刹那之間,天地化作一片混沌,雨幕沉沉、淹滅乾坤。
夏初來臨的泰山,雲集遊人俱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淋成了一隻隻落湯雞。那一雙雙踏幽情侶,一位位騷人墨客,無不攜風帶水湧入各處庵院寺廟,哪裏還有人顧得了端莊儒雅?紛紛抱怨天公不作美意。
一時之間,泰山各方寺院廟宇俱為遊人所湧踞。五雲庵外殿中,亦被突然湧入的無數遊人擠了個滿實。望著外麵潑空而下的傾盆大雨,有人不住聲地埋怨,也有人靜待不語。但是所有人都希望這場大雨快些過去,以能繼續未盡的逸遊。
神台上,供奉著一尊釉彩斑剝的佛像。大殿廊柱上,乃有揭語道:“佛法無邊、普渡苦海迷路人;經書有限、勸醒世間逐利客。”佛像前的香鼎中香煙繚繞,就地跪著一位黃衣少女,細看少女年在十八、九歲之間,生成芙蓉美麵、西子般絕色。大殿中擠滿避雨的遊人,卻沒有人注意到這位近在咫尺的少女。
少女微蹙柳眉,櫻桃小口喃喃絲語,若非近在其側,根本聽不到她在祈禱什麼。隻聽少女口中道:“佛主慈悲,保佑我龍弟東海之行一帆風順、早日歸來,小女必為佛主重塑金身,並修葺五雲庵以謝佛主。”
在少女身旁的經案旁,站著一位中年尼故,尼姑一身青色衲衣,目光隱含憂鬱,靜靜地望著眼前祈禱的少女。耳中隱約聽到少女的祈禱聲,尼姑暗自驚奇,因為在近旬日來,眼前這位少女每天都會來到五雲庵,跪在佛像前祈禱同一番言語。
從少女的祈禱聲中,可以聽出她是在為自己心愛之人告求平安。剛開始的時候,尼姑並未注意,但連日來少女從不間斷,便使人倍感她的虔誠與不凡。少女如此的虔誠祈告,而且每天堅持不懈,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少女每次祈禱完畢後,都會留下豐厚的香資,然後默默離開。
五雲庵本來是一個不甚規模的庵堂,煙火從來稀少得可憐,十來位尼姑的生活也異常清貧。少女來此進香,可謂是五雲庵第一樁大事,她每一個次留下的香火錢,富餘地解決了尼姑們的清貧生活。隻是她每次來,竟連茶也不飲一杯,所以誰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青衣尼姑靜靜地站在少女身邊,目光注視著少女的神態。時間一久,尼姑也不由驚訝起來,這黃衣少女的一舉一動之間,何以這般相似……那如畫嬌容,如玉凝肌膚,早就勾起尼姑心中往事,禁不住流下兩行清淚,在一側輕聲啜泣起來。啜泣聲淹沒在暴雨的轟鳴聲中,並沒有引起大殿中避雨的人群注意,但近在咫尺的少女已被啜泣聲驚動,她側首望向尼姑,不知尼姑何以流淚。
尼姑見少女望著自己,忙止住哽咽聲,揚袖拭去淚水,向少女強作笑顏。少女站起身形,向尼姑作禮道:“師太何以悲傷?”尼姑見問,緩緩一笑道:“貧尼樸埂,讓姑娘見笑了,貧尼因睹姑娘音容,為此而想起故人,故此感懷悲淒!”
少女微笑道:“思念故人乃是人之常情,我又怎會見笑?隻是師太身在佛門,早就斷絕塵緣萬事,料那能令師太感傷者,定是非同凡響吧?”
樸埂師太道:“貧尼在五雲庵出家已十三義庚,本想忘卻不堪往事,誰知越想忘卻越是難以忘懷,十三載古佛青燈,依舊是凡人而已!”
少女心中掠過一絲淒涼,道:“都已經十三年了,師太猶不忘懷,看來師太亦是癡情之人!”
樸埂師太道:“貧尼非為紅塵俗戀所牽掛,卻是因為故主待遇恩重,今生不能償報,所以感懷悲傷!”
少女道:“既然師太的故主如此恩義,那師太何故要遁入空門而不伺奉主人終老呢?”
樸埂師太道:“貧尼故主人之恩義,實如這巍巍泰山,但貧尼今生已無緣再伺奉他們,唯有空自憾恨罷!”
少女驚奇道:“這卻是為何?”
樸埂師太又一次悲從衷來。落淚道:“十八年前,貧尼故主人一家橫遭奸人所害,唯有貧尼帶著繈褓中的小姐逃過那次劫難。如今雖已逝去十八載,而每當再憶往事,想起主人為奸賊所害,主母為保忠貞而自盡,這萬種淒涼,怎不叫貧尼傷心!”
少女聞言心中一陣驚異,眼前這位尼姑所言怎會與自己的身世如此相近?而且都發生在十八年前,已忍不住道:“敢問師太故主人何地人氏,姓甚名誰?”
樸埂師太道:“貧尼故主人乃是開封府人氏,姓蕭名月辰,主母阮玉娘……”樸埂還未說完,黃衣少女已撲跪在她的麵前,放聲痛哭起來。樸埂大驚失色,急忙去扶少女道:“姑娘為何要跪貧尼?快快起來,不要折損貧尼!”
少女哽咽道:“不……就算我在你麵前永跪不起……也難報你的大恩……十八年前……若不是你舍身相救……我早已是枉死的冤魂呀!”
樸埂師太駭極道:“姑娘,你是……”
少女道:“我便是你當年救下的蕭月辰的女兒——蕭天真呀!”
樸埂師太已為之驚聲道:“你……你是天真小姐?”不錯,少女便是蕭天真,自從與古邦楠分別後,她獨自回返丐幫總舵,隻因思念遠在天涯的古邦楠,又憂心古邦楠的平安,她便來到五雲庵祈禱,渴求佛主保佑古邦楠。轉眼之間,古邦楠別去已將半月時光,天真更加孤懷難安。誰想今日竟與當年救下自己性命的義仆重逢,怎不叫她傷懷?又怎能不跪地作謝?
天真點頭道:“我便是蕭天真呀!你當年救了我,才有了今天的蕭天真啊!”
樸埂師太已高興得不知所以,她怎會料到色八年後還會與小主人重逢?急忙去扶蕭天真,道:“小姐快起來我怎能承受小姐一跪?”天真這才站起身來。這時大殿中避雨的人群紛紛向兩人投來驚異的目光,樸埂師太見景,忙又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小姐隨我到後殿坐下,我再與小姐述說當年往事!”天真點頭應允,隨樸埂往後殿而去。
五雲庵本不算大,穿過大殿即是一套四合禪院,不過十來間禪室,無經閣佛塔,所有門窗都已漆色剝落,滿目皆是清貧景象,這裏是五雲庵中十來位尼姑的居所。樸埂師太領著天真進了西邊一間禪室,隻見禪室中堂懸掛著一幅觀音降瑞圖,擺放著一張香案,香爐中香煙已成灰燼,旁邊一隻木魚,放著幾卷經書。還有一張陳舊的木床,壁上乃是一個大大的“悲”字。
天真踏入禪室,早已撲在樸埂師太懷中哽咽起來。樸埂師太伸手撫摸天真秀發,安慰道:“小姐別傷心,我們主仆十八年後再重逢,應該高興才是呀!”天真點了點頭,拭淚道:“我可以叫你姑姑嗎?”
樸埂師太早已惶然無措道:“小姐這樣叫我,我怎能承受得起?”
天真急道:“不,你承受得起,姑姑當年救下真兒性命,便如真兒的再生父母一般。姑姑以後別再稱我做小姐了,就叫我真兒吧!好嗎?”樸埂師太已是喜極而泣,悲聲道:“真兒……”說話間,主仆二人俱忍不住放聲嚎啕。
許久,天真才慢慢止住悲聲道:“姑姑當年救下真兒性命,又怎會來到這千裏之外的五雲庵出家呢?”
樸埂師太聞言,不禁又陷入往事的回憶中,緩緩道:“當年我將你托付給一位神秘的老人撫養,便獨自銜乞為生。後來遇上一位賣藝的江湖人,我便嫁給了他,隨著他四海為家。後來我們來到泰安,我本想跟他平凡地渡完一生。豈料天有不測風雲,福禍難測,丈夫一病不起便離我而去,留下我一人無所依托。命運艱辛,使我頓生出家之念,於是來到五雲庵,拜在庵主清貞師太門下剃度修行。師太為我取法號‘樸埂’,希望我忘卻種種塵事。但紅塵之事豈能說忘便忘,雖與古佛青燈相伴,我亦時常落淚不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