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骨笛其實是用於召喚信鴿的。
半個月後的一天,他在林中放飛信鴿後轉回農舍,意外聽見紫葉與農家主人的對話。
“姑娘別客氣,我家受姑娘大恩,些許小事不用如此!”主人家的聲音有些惶恐,不知紫葉說了什麼,之後她的聲音也一直壓得很低,他一句都沒聽清。
但這麼一句也就夠了。
這丫頭,果然如他所想不僅僅是個……
外麵的事情他已經傳書商玉全權布置,而他身邊有紫葉相陪,似乎又回到了在雲山中躲藏的那段時光。
青蘿拂行衣,山月隨人歸。
隻可惜這世上還有一個鍾意山,心心念念想要他的性命。
接到商玉的第十五封傳書那天,他已準備好離開。
(四)
這時他的傷已經痊愈,但紫葉還是很驚訝:“現在外頭風聲正緊,三少此時離開實在不妥。”
他笑了笑:“飛靈境那裏有我的摯友。”
其實他是要去孤寒寺,與商玉約定的地方,此時鍾意山已經收到了商家堡放出的假消息,正帶著莊中精銳往那裏去。
聞言紫葉露出了擔憂的表情,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也知道她隱而不發的原因——這些天來她一直很小心,不在他麵前提及任何與商家堡有關的事。
是恐他想起為商玉所欺而傷心……
心裏升騰起一股難言的熾熱,他忽然想既然有人願意顧念他如此,他究竟還要去爭什麼?
可一些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口。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既然三少想走,那便走吧。”這麼回答他後,紫葉拂袖而去。
然而次日當他走出房門,卻見她牽著兩匹馬已在等著:“不用你去,”看著她上馬,他皺眉道,“欠我的,你已還清了。”
“我知道。”她嫣然一笑,卻仍是策馬上了小路。
去往飛靈境的一路上都很平靜,或許是商家堡的功勞,也可能因為鍾意山自以為已經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所以撤回了那些追殺他的人。
總之順利得他幾乎要擔憂紫葉是否會起疑心,但轉念一想就算她起了疑心,甚至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她遲早會知道,知道他不是表麵上那樣溫文爾雅良善可欺,知道他其實和其他的江湖人一樣,會為了生存不擇手段。
進入飛靈境的這天,又是月中十五。
白天境中已然很熱鬧,然而聽店家說晚上的廟會更要繁華十倍不止。
“想看嗎?”他留意到紫葉有些向往的神情。
少女搖頭:“三少說笑,現在是什麼時候,怎好去那樣人多眼雜的地方。”
他笑著稱是,兩人找了一處客棧落腳。
“為策安全,我先去打探打探。”她這麼說,他也欣然給出了那個“友人”的住址。
所謂友人當然並不存在,但地址是真的,隻不過他給紫葉的是多年前已廢棄的舊名。如此以她行事細致的性情,要發現真相勢必費不少工夫了。
而那時……大局已定。
在二樓的窗邊確認紫葉離開客棧,他轉身更衣,脫下書生氣十足的寬袖長袍,換了一身皂色勁裝,看著鏡中的自己,他恍惚覺得像是脫去了一層畫皮。
隻留下那個真實的鍾溪雲,血淋淋的,眉間有怒,目含凶光。
飛靈境,十五夜。
月盡浮光玉滿堂,花窮顏色馥凝香。
就像白日裏店家形容的那樣,十五夜廟會,滿月光華之下大街小巷都張燈結彩,各處店家更是將鋪位都擺到了外麵,十裏八鄉的人都來趕這場熱鬧,街上遊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嘈雜的人聲中還夾雜著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這是紅塵萬丈中,又一個繁華美好的幻影。
可即便在這樣擁擠的人群中行走,耳中滿滿的都是各種各樣的聲音,鍾溪雲卻還是覺得這世上隻有自己一個人。
不,不是覺得。而是事實上,很多年以來,他都隻有一個人。
“這位公子,要不要買簪子?”提著籃子忽然湊到麵前的老婦人一直眯著眼看他,“您看這做工,精細著呢……”
正想謝絕,目光卻被一支簪子吸引了過去。
銀質的,釵頭的鳳鳥造型古樸雅致,鳳喙處嵌著一塊小指甲蓋大小的碧玉,燈火下看來青翠欲滴,熠熠生輝。
猶豫了一下,他將簪子緊緊攥進手裏。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隻是拐過幾個彎後,他就走到一條僻靜的道路上——不錯,飛靈境的路,他一直都很熟。
無論今夜這裏有多麼熱鬧都好,這條路仍然還是靜靜的,因為這是通往孤寒寺的路。
所以,他很輕易地覺察了身後的腳步聲。
“三少要去哪裏?”是紫葉,她的語氣透著不悅,“孤寒寺?”
她是什麼時候發覺的呢?又跟蹤了他多久?
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轉過身麵對她,“過來,我告訴你。”
然後她就真的過來了,對他毫無戒心,總有一天會成為她的致命傷。
被金針封了穴道,倒進他懷裏的時候少女的表情又驚又怒,他將她抱到隱蔽處靠牆坐著,俯下身湊近了看著她,仔細在心中描摹那眉目如畫。
“知道嗎,我們之所以會遇見,是因為那天在雲山中我布了陣法,你才會在林間迷路中了瘴氣——從一開始,我就是看中你的功夫,想要你為我保駕護航……”
紫葉瞪大了眼睛。
“你從來都不欠我什麼。”微笑著這麼說,然後他轉身離開,探手入懷,指尖觸碰到簪子冰涼尖銳的一端。
或許是有著西疆那邊的血統吧?紫葉的眸子帶著一點微微的翠綠色,就像簪子上的碧玉。
簪子其實是買給她的。
可此行凶險,結果如何他也沒有把握,若能全身而退他當然會不惜代價與她重會。
可若他回不來,那還是讓她隻記得一個狼心狗肺的鍾溪雲。
這樣比較好。
邁著越發堅定的步子向前而去,前方,是暗夜中的孤寒寺,寶刹莊嚴,檀煙繚繞。
(五)
刀光劍影的修羅場。
拔劍向鍾意山撲去的那一刻,鍾溪雲想到年幼時聽的那些佛經,忽然覺得自己將來一定會下地獄——在佛門淨地大開殺戒,對兄長拔劍相向。
可他豈有選擇。
“鐺——”一招過後,他與鍾意山互易地形,兩人同時刺出迅捷無比的第二劍,眼看對方劍刃將到眼前,他側身避過,手腕一翻直取鍾意山的咽喉。
僅剩數寸之遙!
“啪!”忽然有人跳入戰圈,短刀脫手,重力蕩開了他的長劍。
他又受了那人一撞,一下子跌開幾步。
就在這時,鍾意山收劍後躍,乍然脫出了眾人的包圍。
他大驚失色,正要上前,卻見兄長向著那人哈哈一笑:“幹得不錯!”
話音未落,鍾意山已搶出了大雄寶殿。
“溪雲!”是商玉在驚呼,她以目光示意他做下一步指示。
“追!他逃不遠。”
他目光陰鷙地看向殿外,眾人即刻前往追擊。隨後他才回過頭來看向那個膽大包天壞他大事的闖入者——
紫葉。
他的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三少——”少女似乎想說什麼,但隻是動了動嘴唇,什麼也沒說出來。
“溪雲,怎麼處置她?”一旁商玉在問。
他沉默。
“多少錢?”許久之後他忽然問出了這三個字,看紫葉一臉不明所以,他大聲吼道,“我問鍾意山他用多少錢收買你?!”
她隻是……最後的一顆暗棋?
“你說什麼?!”紫葉一怔。
“我說什麼你不明白嗎?難道我說得不對?這一切於你不過買賣……隻要有錢什麼都能做不是嗎?”一聲冷笑之後他的聲音也變得森冷起來,看著少女惱怒的樣子,他隻覺得心中的憤怒更是空前高漲。
壞他大事,還一臉無辜?
於是他說:“不是嗎,攬月?”
清晰地吐出的,是雲州大盜的名字。
紫葉臉色乍然變得慘白:“你說什麼……”
“看看你的手!為盜者自幼以滾水中取物練習盜技,你也不例外!既有懷疑隻要稍加查探便能知道你的底細。”他咬了咬牙,“你以為你能騙過我?”
可事實上她就是騙過了,讓他以為她隻是個傾慕自己的傻丫頭,以為……
“方才,我真該將你殺了。”
他喃喃自語。
下一刻,就好像感知了他的殺意那樣,紫葉目光一凜,軟索纏上房梁,轉眼她已蕩到了半空。
“溪雲?!”商玉急急喊了一聲。
他聽見了,可依然不動,就這麼看著人自天窗翻了出去。
殿中陷入了寂靜。
“真難得……你竟放她走了。”許久之後商玉才慢慢走過來。
他看了她一眼:“既知不該,為何不阻止我?”
“我哪兒敢呐?”商玉笑起來,“溪雲你生氣的時候可是六親不認,我才不想冒那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