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圈 1
龍祥雲從那輛破舊的中巴車上下來以後,就忽然感到一股濃鬱的鄉土氣息迎麵撲來。這氣息是如此的強烈,像是一股強勁的風,仿佛要把他撞倒。這是由泥土、禾苗、野草、森林……混合而成的特殊的氣味,像美酒一樣醇香,卻又帶一點泔水的餿味;像鮮花一樣芬芳,卻又有點小兒尿尿的腥臊;像野蜂釀就的蜜一樣甘甜,卻又彌漫著一股牛羊糞的膻氣……這是一種隻有和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從骨髓到每個神經細胞都被泥土浸泡透了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氣息。他抬眼一看,綠在腳下鋪展,山在遠處上升,水在身邊沿著蜿蜒的河床潺潺流淌,而天瓦藍瓦藍,高得沒法形容。
這是公元2000年深秋的一天,在縣城蹲了二十多年機關的龍祥雲,提前告老還鄉,踏上了回龍家寨的黃泥小路。
龍祥雲並不老,今年剛五十五歲。他在龍家寨的大山裏撲打了二十多年,進了機關後也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愛好各式各樣的體育活動。因此,他的實際年齡看上去,倒像一個四十開外的壯年漢子。他長了一副健壯的身材,方方正正的臉膛,寬寬大大的肩膀,厚厚實實的胸脯。他原在縣委一個綜合職能部門工作,官不大,資格老。離退休年齡本來還早著,但是不久前,機關裏實行“三定”,分流富餘人員,可“分流”了半天,把誰也分不出去。機構改革是鐵板上釘釘——沒走展的事,領導著急了,便來動員老同誌提前離崗休息,把位置騰出來讓給年輕人,離崗休息期間,工資、獎金一文不少,回老家抱孫孫或留在城裏喝茶聊天壘“方城”,隨各人的便。到了六十歲的坎兒,再來辦退休的手續……不知是厭煩了二十多年機關生活的無聊,還是龍家寨那塊生他養他的故土,觸動了他心靈深處某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情愫,使龍祥雲突然想回到那片土地上去。他幾乎沒怎麼思索,就去領導那兒辦了提前離崗的手續,引起機關一片複雜的讚歎聲。
龍祥雲沿著河岸走了兩三裏路,河就越來越瘦,而山卻越來越肥了。遠遠看去,這些山除了高低起伏、連綿不平以外,好像大致都差不多,如一個母親生下的孿生子一樣。可走近了一瞧,卻差異很大。首先那高低起伏,就極有韻致。有的緊緊依偎,像情侶執手相向,難分難舍。有的大山套小山,像母親摟抱孩子,母愛無限。有的小山靠大山,像兒子依偎父親,親情難舍。有的兩山峙立,相對而傾,像夫妻遙遙相望。有的山山相重,像頑皮的孩子疊羅漢。有的小山包圍著大山,像眾星捧月,又像母雞帶著一群雞寶寶玩耍。有的大山圍小山,像鐵壁合圍。有的山綿綿長長,像巨龍奔海。有的山峰峰相湧,像萬馬奔騰……再近了,這些不同的山又顯出不同的層次和性格。有的刀劈斧削,毫無遮攔地亮出自己的棱角和斜麵,猶如鐵骨錚錚的俠客義士。有的巍峨高聳,雄視群峰,猶如“拔刀獨立顧八荒”、桀驁不馴的偉丈夫。有的山怪石林立,猶如怒發衝冠、仰天長嘯的雄獅。有的山一峰獨秀,猶如剛剛出浴的美人,容光煥發。有的山偃地而臥,猶如矜持而端莊的睡美人。有的山坡緩頂圓,崢嶸不露,機鋒難覓,則像一個飽經滄桑、處亂不驚的智慧老人。
龍祥雲看見那條通往山寨的石板路了,狹狹長長,纏纏繞繞,從遠處看,似真似幻,像雲梯,又像煙縷。可那確實是路,是用一塊塊青石板壘起來的羊腸小道,這羊腸小道就從前麵龍溪口壘起,一塊一塊壘到那雲端裏。最初的這段,因為山勢舒緩,小路就順著山脊慢慢往上爬。爬到山端,驀地不見了,然而,卻在對麵山腰,突然又像煙縷一樣,順著山勢蜿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