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喝水,支撐著仍然看,也說不出見了些什麼,隻覺得戲子的臉都漸漸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漸不明顯,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沒有什麼高低。年紀小的幾個多打嗬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談話。忽而一個紅衫的小醜被綁在台柱子上,給一個花白胡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著看。在這一夜裏,我以為這實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終於出台了。老旦本來是我所最怕的東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這時候,看見大家也都很掃興,才知道他們的意見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當初還隻是踱來踱去的唱,後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擔心;雙喜他們卻就破口喃喃地罵。我忍耐的等著,許多工夫,隻見那老旦將手一抬,我以為就要站起來了,不料他卻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舊唱。全船裏幾個人不住的籲氣,其餘的也打起嗬欠來。雙喜終於熬住了,說道,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大家立刻都讚成,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三四人徑奔船尾,拔了篙,點退幾丈,回轉船頭,架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鬆柏林前進了。
月還沒有落,仿佛看戲也並不很久似的,而一離趙莊,月光又顯得格外的皎潔。回望戲台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漂渺得象一座仙山樓閣,滿被紅霞罩著了。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我疑心老旦已經進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
不多久,鬆柏林早在船後了,船行也並不慢,但周圍的黑暗隻是濃,可知已經到了深夜。他們一麵議論著戲子,或罵,或笑,一麵加緊的搖船。這一次船頭的激水聲更其響亮了,那航船,就象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裏躥,連夜漁的幾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采起來。
離平橋村還有一裏模樣,船行卻慢了,搖船的都說很疲乏,因為太用力,而且許久沒有東西吃。這回想出來的是桂生,說是羅漢豆正旺相,柴火又現成,我們可以偷一點來煮吃的。大家都讚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裏,烏油油的便都是結實的羅漢豆。
“阿阿,阿發,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那一邊的呢?”雙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說。
我們也都跳上岸。阿發一麵跳,一麵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於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一聲答應,大家便散開在阿發家的豆田裏,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倉中。雙喜以為再多偷,倘給阿發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於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裏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幾個到後倉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剝豆。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麵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一麵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裏,什麼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然而大家議論之後歸結是不怕。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而且當麵叫他“八癩子”。
“都回來了!那裏會錯。我原說過寫包票的!”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
我向船頭一望,前麵已經是平橋。橋腳上站著一個人,卻是我的母親,雙喜便是對伊說著話。我走出前倉去,船也就進了平橋了,停了船,我們紛紛都上岸。母親頗有些生氣,說是過了三更了,怎麼回來得這樣遲,但也就高興了,笑著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說已經吃了點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晌午才起來,並沒有聽到什麼關係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然去釣蝦。
“雙喜,你們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罷?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壞了不少。”我抬頭看時,是六一公公掉著小船,賣了豆回來了,船肚裏還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雙喜說。
六一公公看見我,便停了楫,笑道“請客?——這是應該的。”於是對我說,“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麼?”
我點一點頭,說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將大拇指一翹,得意的說道,“這真是大市鎮裏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給我們的姑奶奶嚐嚐去……”他於是打著楫子過去了。
待到母親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羅漢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給母親和我吃的。聽說他還對母親極口誇獎我,說“小小年紀便有見識,將來一定要中狀元。姑奶奶,你的福氣是可以寫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卻並沒有昨夜的豆那麼好。
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