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說話。搖搖頭。思哲平視了她許久，這種默契仿佛第一次出現在他們之間。仿佛他們是兩條跳出了水的魚，彼此都勉強掙紮，掙紮，在社會和人性的洪流裏麵，但是他們彼此又相互慰藉，相互支撐。
思哲突然想到了一個不恰當的詞，相濡以沫。他抱住她的頭，把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是個男人，他應該給她幸福的生活。她把臉塞在他的胸膛中，輕啟雙唇：“我老家不是本地的，寒暑假經常一個人回去，也能坐硬座的，都是半夜，沒關係。要是累你去補吧。”
兩個人都哽咽住了。他把眼睛埋在她散發著潘婷清香的頭發裏。就這樣熬過了燥熱的夜晚。
彼此喘息，彼此傾聽心靈。
穆雨睡在他懷裏的時候，思哲看著墨色的外麵，時而閃過的燈光，倏地問了自己一個問題，這是不是就叫做完美的愛情：她不是處女，她不算才貌過人，她沒有高傲的靈魂，她甚至有些花心，她幾乎不具備思哲想象中愛人的標準。但他是愛她的，而且剛才發誓了，會是一輩子。他問自己。聽著MP3，恰好傳來樸樹的歌：
好靜我們的夜。看著你睡在我身旁，像孩子一樣。我多想搖醒你，告訴你我有多麼地愛你耶。有情人啊！醒來麼，快看著我說你也愛我。
可是為愛我而來人世間？穿過那茫茫的人海，睡在我身旁。我多想留下來永遠在你枕邊啊！日夜陪你歡語呀！有情人啊！看著我，就這樣絕情地老去呀！
耶……好愛你耶……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有如高考前失眠那夜母親撫摸自己。一點點，一束束，一次次，一遍遍，好像在給幼崽梳理毛發一樣溫存。
就在這個吵鬧的車廂裏，這個散發著輕微鼾聲和腳的氣息的車廂裏，就在顛簸的旅途中。人生這場旅途剛剛開始。但是他希望用青春和生命來報答這個讓他存在的女孩子。這個讓他注定一生都不願意放棄的女人。
他莫名地想到了他的母親。那個鬢角微霜，總是忍受著他懷脾氣的母親。整個上學階段他的壓力都很大，於是他把所有的憤怒都撒在這個弱小，慈祥的女人身上。她說她不求思哲能榮華富貴，她隻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過一生。這個瘦弱的女人，在付出了二十年之後，甚至沒能看一眼兒子的身影——二十年成了泡影。
他欠她的，他欠她太多太多的感情債，一輩子都還不完。即便再過二十年，他有錢了，他能買一棟樓送給她，但是她韶華已逝，人生最燦爛的二十年，奉獻給這個叛逆，讓她忍受了多少次心酸淚的白眼狼身上。她的青春，活活的貫注進思哲的體內，直到老去，都無怨無悔。依然義無反顧地愛著他，這個不孝的叛逆的孩子。
他眼前突然回憶起媽媽在他六歲生日時帶他去照相的情景。那是在兒童公園，有一個軍綠色的小小的模型坦克，上麵有一杆機關槍，思哲就把著機關槍，在陽光的愛撫下，笑著照了這張雖然找不到，但是至今都記憶猶新的照片。媽媽在旁邊，看著他，仿佛看著自己的未來般笑著。這個平凡的母親，不渴望出人頭地，她隻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在自己的骨肉和血脈能在世界中延續下去。
這樣她就滿足了：平平安安，和和氣氣。照了照片，媽媽帶著思哲到蹦蹦床，每次兩塊錢，思哲進去蹦。直到累得喘不過氣，才跟站在外麵看著他的媽媽回家了。
還有那個特別冷的冬天。媽媽帶著思哲上班回家，路上都是厚厚實實的冰，媽媽拉著思哲，猛然滑倒了。思哲手裏的小食品飛到馬路上——媽媽每天回家都會給思哲買一個小食品。那天也不例外。思哲好像懂事一樣——雖然當時他隻有幾歲，他馬上去扶在地上的媽媽，而不管在馬路中間，時刻危險的小食品。也許這看起來合情合理，但是在一個幾歲孩子的眼裏，他隻明白東西丟出去了要揀回來，否則被車軋到了，就不能吃了。媽媽則安全地在旁邊，隻不過坐到了地上。爬起來就沒事了。他不懂得什麼叫疼，什麼叫受傷。他愛媽媽。
思哲笑著佩服自己的懂事。笑著笑著，他想抽自己嘴巴子，啪的一聲四周人都可以聽的到。不過旁邊人在迷迷糊糊當中已經習慣這種不正常的表現。後半夜休息不好的人，精神也跟著衰落下來。但是眼鏡被重重甩了出去，夾雜著一串水珠，掛在了穆雨的頭發上。他怕弄醒她，趕忙想抓住眼鏡。但是她醒了。她抬起頭，布滿血絲無法睜開的眼睛，眨了又眨，幹澀的眼睛讓她感覺到刺痛，但是她仍然勉強看到了他。
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