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麵吟
長篇小說
作者:王小鷹
王小鷹
著名作家。作品有長篇小說《長街行》《你為誰辯護》《丹青引》《我們曾經相愛》《呂後 · 宮廷玩偶》《問女何所思》等,中短篇小說集《一路風塵》《相思鳥》《意外死亡》《前巷深 · 後巷深》,以及散文集多部。
中國傳統戲劇具有獨特的不可替代的審美情趣,“假麵”,便是其中非常突出的一例。
我從小就喜歡戲曲,十分羨慕戲曲演員戴上“假麵”(戲曲化裝中的油彩頭麵),便能夠盡興演繹古今中外各個時代各種人物千變萬化的人生故事,那是種何等的酣暢淋漓呀!
所謂戲曲小舞台,人生大智慧。
看的戲多了,我便產生種種好奇,戲曲演員在戴著假麵演唱別人的故事時,他(她)們自己的內心會不會發生微妙的變化?他(她)們自己的人生故事與他(她)們演繹的戲曲故事之間,會不會產生某種神秘的關聯呢?當脫下舞台上的假麵,他(她)們又會以怎樣的麵目展現在現實的生活中呢?
這便是我寫這部小說的起因。
——作者
頭本:假作真時真亦假
第一折 她叫謝影閣
這是一幢舊樓底層的前客堂,落地木格子窗外一方青磚鋪實的院子,西南角植了株銀桂,密盛的樹冠蔭了小半爿地。東牆邊,一根丈餘長的青竹竿橫穿院子,一頭擱在屋簷下的鐵鉤上,另一頭直搭到院牆。竹竿上晾著一襲對襟大領繡邊角花的青衣褶子,白綢的水袖很長,撐滿了整根竹竿。衣襟隨著早春楊柳風飄搖披拂,好似戲台上旦角演員依依嫋嫋地跑圓場。
窗前是一張漆水剝落的八仙桌,鋪一張本白抽花台布,上麵再壓上一塊玻璃。台布四周的流蘇已經錯落不齊,台麵玻璃右下角歪歪扭扭裂了一條縫,用幾條油嘰嘰的膠布粘著,乍看像條幹癟的死蜈蚣。
她裹著一條灰米色的羊絨披巾,蜷縮在桌邊的藤圈椅裏想心事,又好像在打瞌睡。近兩年,這種姿態愈來愈成了她的常態了。
她叫謝影閣。
她是謝影閣嗎?
她當然是謝影閣。
就是那位省越壇赫赫聲名的謝影閣?
她左半邊麵頰明顯抽搐了一下,竟無語凝噎。
此刻,明晃晃的夕照正攀過藤蔓纏繞的圍牆,穿過木格子窗,傾瀉在八仙桌麵上,好似潑翻了的鮮橘汁正徐徐地漫延開來。她驚悚地直起腰,從披巾中拔出左胳膊,用袖管去抹擦桌麵。她是生怕橘汁從玻璃台麵的裂縫中滲透下去,將壓在玻璃板下的一頁舊報紙洇濕了。那頁報紙上的日期是1963年2月15日,曆經三十多年歲月的磨礪,紙張已泛黃發脆,是經不得點滴水珠的浸蝕了。
她的紫灰色毛線衣的袖管捋過桌麵,將舊玻璃台麵擦得纖塵不染,壓在下麵的舊報紙浴在鮮橘色的夕照裏,便染了色彩似的生動起來。
這張報紙對於她來說是比生命還要緊的東西,是能夠證明她的的確確是名旦謝影閣唯一的書證。
她用力支起腰身,把麵孔湊近桌麵。
報紙左則,用銅板大小的仿宋體豎排的標題十分醒目:好一個清麗淒美的李三娘。小號仿宋體的副標題是:省越劇團老戲新演推新人,謝影閣不負眾望挑大梁。這篇報道洋洋灑灑占據了報紙的三分之二版麵。
雖然,過去三十多年歲月中,她曾經幾百遍幾千遍幾萬遍地閱讀這篇報道,雖然她早已能將這篇報道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可是,此刻她仍如饑似渴地將這篇報道從頭至尾地默誦了一遍,方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玻璃台板倒映出她的麵龐,依舊是標準的鵝蛋輪廓,纖細的丹鳳眼,小巧的鼻翼,棱角分明的嘴唇。多少年了?她的房間裏沒有一麵鏡子,她隻對著這玻璃台板審視自己的麵容。玻璃台板顯現出的影像模模糊糊,修複了她下垂的眼角,烏青的眼袋,歪斜的人中線,以及布滿整張臉的網狀細紋。
報紙右下側是一幀六寸大小的劇照,正是她飾演《白兔記》裏的李三娘——那位恪守不渝困守磨房十六載的李三娘,那位萬死不辭自咬臍帶生下孩子的李三娘,那位可悲可歎可歌可泣可敬可讚的李三娘嗬!
攝影記者精準地抓住了戲劇衝突最高潮的那一瞬間,即李三娘在井台與失散十六年的兒子咬臍郎相認的那一瞬間。照片裏的她,眉尖微蹙,淚光點點,雙眸中盛滿了驚喜悲慟傷痛辛酸種種錯綜複雜的情感,麵頰上隱隱逗露出一個淒婉嬌媚的酒靨……
她小心翼翼地把麵孔模糊的影像疊加在那張劇照上,但聽得主胡嗚咽咽散起,鼓板卻答答答答敲得焦灼而緊張,一聲追著一聲,仿佛要將人心從胸腔裏逼出來。她深吸口氣,跪步,風中殘葉般簌簌向前移去,邊叫道:“咬臍——我兒——”當年,僅憑這一聲白口,便獲得了讚語無數。她是借用了昆曲的橄欖腔,“我兒”兩字由輕緩緩變重,再由重緩緩變輕。“猶如孤雁哀鳴,嘹嘹唳唳,回腸九轉;又如一支銀簇,穿雲裂石,直射入人心扉……”這是報紙上的溢美之詞。
“大姑娘。”隨著一聲濃重的紹興官話,木板門吱呀被推開,閃進一位婦人,腦後挽了個如今少見的鬟鬏,著一件蟹青綠的直腳紐對襟衫,腰間係條毛藍布圍裙,乍一看蠻像從前樣板戲《沙家浜》裏的阿慶嫂,隻是身形比戲台上的阿慶嫂壯碩許多,且鬢發間白,下頦堆肉,是有點年紀的阿慶嫂。
她聽到響動,從玻璃板上抬起了麵孔,那麵孔便殘花般倏地枯萎了幾成,薄削削一片目光從她耷著的眼皮中飄出來,空洞地落在那婦人手中的托盤裏,殼落脫,枯葉一般。
“大姑娘,喝藥吧。”婦人從托盤中端起一隻青瓷碗,徑直擎到她口鼻前,半瓷碗黑黢黢的湯藥,釅釅的藥味潮水般淹沒了整間屋子。她躲避不過,緊抿雙唇,人中線愈是歪斜了。
婦人堅持不懈地擎著藥碗,碗沿就擱在她的唇線上,殷殷道:“大姑娘,不吃藥,你毛病哪裏能好得透?”又側轉身,下巴朝落地窗外一翹,道:“你看看,好媽留下的這件青衣褶子,拾妹我年年拿出來曬黴,歇會收進來還要熨。拾妹就等著你再穿上它,再演李三娘呢!”
隻這一句話,便撬開了她的唇。拾妹趁勢斜傾瓷碗,將湯藥灌下去,隻她右唇角溢出一線,沿著下巴流入頸脖。拾妹從圍單兜裏抽出塊花手絹,替她擦拭幹淨。見她麵色憋成紺青,曉得她苦,變戲法似的摸出塊水果硬糖,剝了紙,塞進她嘴中,方笑道:“這就好了嘛。這副藥還是請雷允上重孫子的學生開出來的,我仔細看過,裏麵麝香、蟾酥、人參都是活血的,一定會讓你手腳活絡起來,重上戲台!”邊說邊收拾藥碗去灶頭間,卻聽得身後人突然哼唱起來:
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證,
磨滅了多少晨與昏;
十六年,三尺井台可作證,
踩過了多少冬與春;
十六年,含淚玉桂可作證,
灑下了多少血淚痕……
拾妹熱辣辣兩行淚呼地滾落下來,忙撩起圍裙擦去了。
近日來,大姑娘常常哼吟這段李三娘斥夫,原是謝影閣成名之作《白兔記》磨房相會中最要緊的一段唱。李三娘得知劉知遠另娶嶽將軍之女為妻,難抑悲痛,哭訴自己十六年來困守磨房遭遇的種種磨難,斥責丈夫背負前盟、停妻再娶的不義之舉。
拾妹體會得大姑娘心裏的痛,拾妹也為大姑娘心痛。心中兀自歎息:大姑娘犯病至今實實足足也有十六個年頭了呀!那李三娘困守磨房十六年,倒是否極泰來,等回了她的咬臍郎;那個劉知遠雖然又另娶將軍之女,總算天良未泯,回磨房與李三娘相認,接她共享富貴去了。可是大姑娘的毛病,怎地十六年終不見起色?“沒奈何眼睜睜看他人青雲獨步立瑤階!”拾妹不經意肚子裏又輕輕念了句唱詞,大半輩子跟唱戲人一起生活,拾妹早就被熏陶成“戲簍子”了。
大姑娘的嗓音自然不似從前的謝影閣那般清麗柔婉靈俏飄逸,大姑娘自十六年前得病起就倒了嗓,聲音隻在喉嚨口掙紮,喊叫不出來。說她在唱,卻隻是喁喁哼吟。被旁人聽起來也許是斷斷續續枯燥悶啞的幾個音節,可拾妹卻聽得出她唱得有板有眼沒有一絲荒腔,依然是當年謝影閣特有的“春蚓秋蛇般的旋律,泉水幽咽般的落調”。
拾妹沒上過學堂,她認得的字都是在戲院裏聽戲聽熟的。可是報紙上讚歎謝影閣唱腔的這兩句話她都懂,從小在嵊州山村中長大的她,見慣了開春時田畈上蚯蚓忽隱忽現將土翻得蓬蓬鬆鬆;秋深時,遊蛇吱溜躥過,引動茅草颯啦颯啦地作響;聽慣了屋前溪泉整天價錚錚淙淙的低吟。仔細想想,從前的謝影閣唱起戲來就是這種味道,像春蚓秋蛇般變幻莫測,像山泉溪水般幽深淒咽。
拾妹喜歡戲台上像李三娘那樣有情有義的人,拾妹自己也是有情有義的人,十六年來一步不肯離開大姑娘,一天不落地為大姑娘熬藥,經她手倒掉的藥渣恐怕都能堆成座山了。
拾妹從灶頭間轉回屋裏,看見大姑娘臉憋得血紅,脖子也伸直了,便曉得她要唱最後一句“十六年”了,連忙急步上前,捏住她的手,幫她使力氣。
拾妹從小就聽好媽唱李三娘,後來又聽謝影閣唱李三娘,聽了無數遍李三娘,那段唱詞的曲調板式都已嵌入拾妹的腦筋裏了。早先好媽唱李三娘,這一段唱由慢板入起後,即轉成清板,字重腔輕,幾十句詞一氣嗬成,可謂句句入心。後來謝影閣唱李三娘,跟琴師一起重新設計了這一段唱腔。
她借鑒京劇中緊打慢唱的形式,開首那四句“十六年”的排比,由散板疊唱入起,至第四句“十六年”的“六”字上,突然由低向高大跳七度的飛腔,噴口而出,峭拔淒厲,把三娘內心的激憤之情推向高潮。接下來,一大段慢板中板流水結合的敘述,板點越來越緊,情感如瀑布飛流直下。最後兩句轉成囂板一瀉千裏,落調又回到慢板幽咽的拖腔,淒絕悲涼。整段唱腔的旋律和板式隨著人物情緒急遽變化,思想劇烈波動的過程進行布局和組合,取得了高度戲劇性的效果,正可謂“聲聲如淚悲憤曲,訴盡人間怨恨情”啊!
這一大段評價謝影閣唱腔的話不是拾妹的原創,拾妹聽戲隻曉得好聽還是不好聽,哪裏說得出那麼多道理?這些話都是壓在八仙桌玻璃台板下的那張報紙上寫著的。閑空時候,大姑娘會一遍一遍趴在桌麵上念那篇文章,拾妹聽了幾百遍,幾千遍,差不多能背下來了。
拾妹緊緊捏住大姑娘的手,大姑娘終於將翻高度的那個“六”字唱出來了,雖然聲音悶啞毛糙,像一段撕破了的舊帛,可終究飄揚起來了……
十六年,苦水魚塘可作證,
闖過了多少死與生……
“死與生”三個字,因從高腔落回原調,大姑娘的氣息一下子堵住了,吭哧吭哧地咳個不停。拾妹用蒲扇般的手掌撲撲地拍著她的背道:“歇掉一會再唱,隔日讓二姑娘帶個琴師回來吊吊嗓,幹唱會把喉嚨唱啞的呢。”又佝了腰,湊近了她,笑道:“我推你到院子裏轉轉?今朝是東南風,刮在麵孔上,像隻手在擼你,一點不涼。”
自從十六年前犯病起,大姑娘的麵孔就隻有一副表情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可以叫出神,也可以叫漠然,好像戴上了儺戲中的麵具。隻有拾妹懂得她,看她的目光骨碌骨碌移往了落地窗格上,便曉得她是想出去的。
拾妹去過道推出一部輪椅,兩隻胳膊伸到她腋下,用力將她從藤椅中扶起,塞進輪椅裏坐定。這麼一動靜,拾妹竟稍稍出了層汗。前幾年,拾妹做這點事毫不費力的,近來漸感力不從心了。算起來自己還比大姑娘年長了幾歲年紀。拾妹也曾擔心,倘若以後自己老得做不動了,誰來照顧大姑娘?拾妹本是個豁朗的人,這種憂慮就像陣頭風似的吹過就忘了。她總相信大姑娘一定會在她手裏好起來的。落地窗外原是有幾級石階的,是拾妹自己動手把它改成了斜坡道,輪椅上上下下便省力多了。
大姑娘一到院子裏就伸出左手將羊絨披巾扯去了。拾妹阻止道:“外麵有風,脫不得的。”大姑娘竟以一手之力與壯碩的拾妹對抗,緊緊扯住披巾,不讓拾妹動作。拾妹便作罷了,因為她自己也感到院子裏反比屋裏通暢些,光亮些,也暖和些。
拾妹推著大姑娘在院子裏兜圈子,小心翼翼繞開青磚缺損的坑窪,免得顛著大姑娘。
磚縫裏強頭倔腦地冒出一簇簇嫩綠的沿階草,點綴得陳舊蒼老的院子年輕活潑起來。夕照正值欲墜前的如火如荼之際,將東半爿院子照得通明透亮,像煞大幕絲絲拉開,開場鑼鼓敲得緊張的戲台。
拾妹雙手握住輪椅的扶手,感覺到手中心狠狠地震動了一下,發現大姑娘竟蠢蠢欲動地要站起來,差點往前撲倒。拾妹一把拽住大姑娘薄薄的肩膀,鼻根便酸脹起來,她最能體會大姑娘的心思了。大姑娘十一歲進越劇團學館學戲,休息天回家,天蒙蒙亮,就跟著好媽在這院子裏跑圓場走台步,踢腿下腰舞水袖,直練出一身細汗。待天光大亮,院牆外街麵上嚌嚌嘈嘈泛起了塵囂,她倆便對著銀桂樹伊伊呀呀地喊嗓子。這一通功夫練下來,總要一個多時辰。好媽去世後,大姑娘獨自堅持晨練,無論春夏秋冬。後來,大姑娘成了名角謝影閣,她依然每日天蒙蒙亮就起來壓院子走台步,吊嗓子舞水袖。再後來,大姑娘被扣上“資產階級文藝黑線培養的毒苗,宣揚封建主義毒素的幹將”兩頂大帽子,下放到道具工場拆洗布景,一天下來再苦再累,她還是堅持天蒙蒙亮起身到院子裏練晨功。這座小院裏每一塊磚每一根草都認得大姑娘練起功來矯健嫵媚的身姿,直至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拾妹伏在她耳畔道:“大姑娘,你坐穩當了,我們要跑圓場啦!”便稍加力推起輪椅,沿著院牆小碎步地跑起來。大姑娘顯然興奮起來,左手在空中畫著弧線——她是在做反雲手呢!
當她們繞過西牆南牆來到東牆邊,大姑娘突然收住手,嘶喊地念了個叫頭:“停——”竟震落了銀桂樹一層葉子。
拾妹太曉得她的心思了,先放慢了步子。她一聲“停”出,輪椅恰好就停在青竹竿晾起的青衣褶子跟前了。這一刻褶子長長的衣裾被風撩起,像一片青雲兜頭罩住了大姑娘的麵龐。大姑娘微微抬起下頷,合攏眼皮,由著那絹綢在她麵頰上緩緩滑落。
好媽留下的褶子是用老家最出色的馬姓織工織出的絹綢做成的,有筋骨卻又特別飄逸。當年,遠近戲班都到他這裏定製絹綢做戲服。
好媽扮演李三娘時就穿著這件青衣褶子,不過當時她的水袖隻兩尺長。後來謝影閣每每扮演李三娘也都穿這件青衣褶子,卻把水袖改成了八尺長,因為謝影閣在磨房產子那場戲中加進了大段水袖舞,用以表達李三娘產子前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焦灼無助、鬱憤悲痛的心情。拾妹記得,是她陪大姑娘回老家,找到馬姓織工的後代,好說歹說,人家聽講是蔡蓮芬的女兒要做戲裝,方才肯將祖爺留下的一匹白絹綢賣給她們。
大姑娘的麵孔上雖然沒有表情,可拾妹曉得她又回到從前那張鼓板激越絲竹婉轉的戲台上去了。
果然,大姑娘雙目微闔,左手在自己膝蓋上打著鼓板,哼吟著:
窗外風,冷冰冰,
房內人,淚淋淋,
推磨盤,昏沉沉,
腳如鉛,步難行。
霎時間,
冷汗不斷流如漿,
腹內如絞痛難忍……
這一段《白兔記》“磨房產子”,前麵是六字調弦下腔,至“腹內……”句轉成散板高腔,大姑娘忽然就在輪椅中掙紮蠕動起來。
看熟了《白兔記》,拾妹記得,唱完這句,台上的李三娘應該大跳抓袖,雲手三百六十度轉身,緊接著高跳拋出長袖,落地後連續平轉,八尺長的水袖如小白龍纏繞飛旋,隨後一個小翻,倒地做一圈烏龍蛟柱,奄奄一息地撲倒不動。這一串動作充分表現出李三娘“腹內如絞痛難忍”的情狀。從前謝影閣每每演到此處,場子裏總會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大姑娘此刻的掙紮卻是那般無奈,她右半身無法動彈,左半邊的手腳愈顯得徒勞。拾妹卻不勸阻她,等待她自己漸漸平複下來。
李三娘倒地後應該還有兩句慢板,拾妹等待大姑娘將那兩句腔哼吟出來,忽聽得有人在她們身後接唱了起來:
可憐我無水無剪無人助,
我隻得自咬臍帶將兒生——
這兩句弦下調唱得中規中矩,聲線雖已經不那麼圓潤清越,倒也婉轉纏綿。拾妹和大姑娘聞聲扭轉頭頸,隻見夕暉沐浴的花格落地窗前“一枝紅豔露凝香”,優雅地立著的正是省越壇聲名赫赫的謝影閣!
拾妹一挑眉,一瞪眼,道:“咦,二姑娘,你不是說不回來吃晚飯的麼?”
第二折 好媽蔡蓮芬
拾妹的親娘是好媽唱戲時的跟包娘姨,替好媽打理各種行頭。好媽扮戲時,她幫好媽抹彩梳頭;好媽上戲時,她幫好媽搶裝卸裝。
好媽叫蔡蓮芬,是早年越劇女子科班盛行時期的名旦,有“悲旦魁首”的稱號。
拾妹少小就跟著親娘混在戲場後台,時而幫親娘打打下手,給片子抹刨花水,收拾彩粉匣子和珠鈿頭麵,把好媽換場時要喝的參湯抱在懷裏保溫。更多的時間,便是躲在側幕後看戲台上小姐公子的恩怨情仇悲歡離合,陪著戲中人一起哭一起笑。
拾妹依稀記得幼時家人都喚她“丫頭”。稍醒事,就跟親娘去戲院看好媽演《梁祝哀史》,在戲院裏哭成個淚人兒。從此她便迷死了祝英台,成天價拉開喉嚨依依呀呀地唱:“我家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敬佩……”家人煩了,嗔她:“你索性去當九妹的妹妹算了!”於是就喊她“拾妹”。她也喜歡人家喊她“拾妹”,應得特別爽快,“拾妹”便成了她的大名。
親娘原是想讓拾妹入戲行的。拾妹親爹死得早,倘若拾妹能在戲台上唱出點名堂,親娘後半輩子也有了指望。好媽捧著拾妹的臉橫看豎看,笑道:“拾妹學唱文醜吧,扮個小花臉蠻好的。”拾妹不高興了,擰著臉道:“我要扮祝英台。”好媽翹起細細長長的蘭花指點了她一下道:“你不要小看了醜行,這戲台,早先就靠醜行撐著的,有道是無醜不成戲嘛。從前唐明皇扮戲,要遮蓋君主真麵目,就在鼻子中央抹一塊白色,他扮的也是文醜呀。”拾妹一聽,跟唐明皇學一個行當,連忙答應了。
拾妹終究沒有登台扮醜唱戲,一則她天生五音不全,開口就跑調;再遇她是山野裏散漫慣了的,哪裏受得了戲班子裏嚴酷的班規?被師傅逼著練了幾天擱腿、拿頂、一字馬,就眼淚鼻涕哇哇叫著不肯學了。
拾妹雖然辜負了親娘和好媽的期望,沒有練成戲台上的名角,可是她半輩子人生還是跟戲扯不斷理還亂地糾纏在一起。
拾妹親娘去世的時候,她還不滿十五歲,便接替親娘做了好媽的跟包。她喜歡戲台,做事情爽快麻利。好媽很喜歡她,待她如同自家女兒,她也“好媽、好媽”地叫得親熱。1952年,省政府文化部門要組建國營演藝劇團,在全省範圍內挑選資質好影響力廣的舊戲班子加入,好媽她們的戲班被選中了。好媽率領戲班眾姐妹參加國營劇團時,將拾妹的名字也報上去。拾妹從此成了公家人,領一份工資,後來退休,還有一份養老金。拾妹想:親娘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拾妹在劇團正經的職位是劇裝科的職工,專門管理劇團裏的衣箱行頭,這些事拾妹做起來應付裕如的。劇團領導還特別關照她,她的主要工作是照顧蔡蓮芬同誌,幫助蔡蓮芬同誌料理除登台唱戲外一切瑣碎事務,務必保證蔡蓮芬同誌有充沛的精力完成各項演出任務。拾妹在劇團領導跟前是拍了胸脯的,她覺得很光榮。好媽蔡蓮芬是省越劇團的台柱子,隻要“蔡蓮芬”三個字出現在劇目廣告上,劇場便夜夜掛出“客滿”的紅燈。散戲後,劇場後門口每每候集著一大群蔡蓮芬的戲迷,有送營養品的、有求她簽名的、有希望同她合影的。當年戲曲界有這樣的評價:蔡蓮芬飾演的李三娘幾十年後亦無人可追!李三娘即名劇《白兔記》中的女主角,蔡蓮芬以這出戲贏得了“活李三娘”的美譽。
拾妹每次看好媽演《白兔記》,兩塊絹頭是一定要帶好的。有時候好媽已經下場了,她還在側幕後嗚嗚地抹眼淚。幸好這出戲還是大團圓的結局,拾妹最終也總是破涕為笑。好媽在觀眾的掌聲中一遍一遍地上台謝幕,拾妹在邊幕把巴掌拍得麻辣辣痛。散場後,總是有人請好媽吃夜宵的。好媽卸了裝,一定要等拾妹將戲服頭麵粉匣子一一收拾停當,方才帶著拾妹一起去茶樓酒肆吃夜宵。
在拾妹的記憶中,跟著好媽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扮戲看戲,哭哭笑笑,無憂無慮。隻是那樣快活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
不久,有鄉鄰告訴她們,好媽的前夫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被查出犯有偷稅漏稅、偷工減料、賄賂國家工作人員等數項罪名,已被判了刑,遣送到西北勞改農場去了。好媽跟前夫離婚已多年了,當年她帶著女兒淨身出戶,再沒跟他有任何聯係。所以好媽聽了鄉鄰的話,隻淡然一笑,並沒把這樁事體擱進心裏。
時近年底,省裏各個文藝團體都加緊排練新年演出的節目。省越劇團跟市中心的藝苑舞台訂下了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的一係列演出計劃,幾台由青年演員擔綱的傳統折子戲,還有幾出配合形勢新編的小戲,而最令人矚目的就是由蔡蓮芬領銜主演的《白兔記》。劇場早早就將印有蔡蓮芬大幅劇照的彩色廣告貼出去了,戲票沒幾天就賣出了七八成。
好媽為不辜負眾人的厚愛,天天在團裏跟琴師鼓師打磨唱腔,力爭老戲重演出新意,唱出新味道。突然就接到劇務的通知,說蔡蓮芬你不用再排《白兔記》了,上麵有精神傳達下來,大過年的,演這種哭哭啼啼的戲不合適。好媽一時沒往深裏想,便道,那也好,我上兩隻折子戲吧。《彩樓記》中的“評雪辨蹤”,《拜月記》中的“踏傘”,這兩出都還輕鬆詼諧,新年裏演演蠻合適的。那劇務哼哼唧唧含糊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好媽在家中孵了兩天,沒見劇院對她的提議有何反應,便坐立不安起來。好媽一定已經意識到了什麼,隻是仍不願相信,便要拾妹陪她去藝苑舞台探個究竟。
拾妹記得那天剛下了場雪,天空烏蒙蒙的,街麵上泥濘不堪。她們倆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來到劇場。隻一看,好媽便軟綿綿地靠在她身上了。那印有蔡蓮芬大幅劇照的廣告依然貼在牆上,隻是領銜主演的名字換成了團裏另兩位二三路的旦角演員。拾妹把旁邊一長溜折子戲的劇目上下看了兩遍,卻怎麼也找不到好媽自報的“評雪辨蹤”和“踏傘”!
好媽回家就倒下了,病得很厲害,高燒不退。醫生說是肺癆複發。
陸續有人來探訪,除了一撥撥的戲迷,劇團裏的琴師、鼓師,好媽的搭檔、學生等等,都真心誠意地寬慰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身體養好了,省城戲台上照樣是你蔡蓮芬撐市麵的呀!就連頂替她出演李三娘的那位旦角也來探望她了,愁眉苦臉道:“蔡老師,你怎麼偏就在這個要緊的關口病倒了呢?立時三刻要我頂上去,再怎麼排練,哪裏能及上你的一點皮毛?真怕觀眾要退票呢!”
經眾人如此這般一說,傳聞出去便成了“蔡蓮芬突發疾病,省越劇團換角兒救場”了,甚至小報上都登出了這種版本的新聞。
拾妹是最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的,她差一點要去找劇團領導問個水落石出。拾妹曉得,隻要讓好媽上台演戲,好媽的毛病就會好起來的。可是好媽不準拾妹去找領導,好媽怕因為自己的事影響了拾妹的前途。好媽就是這種脾氣,心裏麵再苦,麵孔上也裝扮得風平浪靜的。所以她在戲台上唱苦戲能唱得催人淚下,她的唱腔是被心裏麵藏著的苦浸潤過的。
劇團借口好媽生病,再也沒讓好媽上台演戲。好媽的病雖經西醫中醫各方診療,卻一直沒有起色,勉強拖延到那一年橙黃橘綠之時,庭院中的銀桂花一簇簇開得叫人心跳,好媽卻進入到了彌留之際。
好媽臨終前把大姑娘托付給了拾妹。
大姑娘是好媽唯一的孩子,好媽年輕時唱戲唱得很辛苦,一條烏篷船載了幾隻置放行頭的衣盔箱子,八九個小姑娘就擠在狹窄的船艙裏,風裏來雨裏去地跑碼頭搭場子演戲。班主為了掙錢,讓她們白天夜晚連軸轉台地演,夜戲完了還經常要去官宦大戶人家唱堂會。好媽的肺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好媽那時節已頭角初露,經常有戲班邀她去做客師。每到一處,她拿手的《白兔記》總是必演之劇目。有一次,謝姓望族人家的當家太太慶五十華誕,出大價錢請蔡蓮芬小姐上堂唱曲助興。那一段,好媽已有虛癆之症狀,常有低燒,盜汗,偶爾還咳血。可是她哪裏拗得過班主的軟磨硬施?她隻得抱病前往謝宅演唱。
謝家太太平日裏享福享得膩了,就喜歡聽苦戲,當堂點的是《白兔記》“磨房產子”中的“歎五更”。
蔡蓮芬往堂前柔柔地一站,淒淒哀哀一句叫頭:“苦啊——”便贏得滿座叫好。
耳聽得,一更鼓,
李三娘,身在磨房受盡苦,
想當年,父母當我花一朵,
如今是,惡兄嫂將我作女奴。
蔡蓮芬這四句清板,字字珠落銀盤,穿心奪情。至最後三字“作女奴”落調,高轉低回、幽咽低沉,一下子就將謝太太的眼淚水牽了出來,她一邊用白綢帕抹眼淚,一邊吩咐身旁小丫頭:“賞錢!”小丫頭便往班主手中的銅盤中放下一串錢幣。
耳聽得,敲三更,
李三娘,長夜推磨不敢停。
這磨盤好比無情兄和嫂,
碾得我三娘碎骨又粉身……
最後,“碎骨粉身”幾個字原是轉到囂板,蔡蓮芬卻已耗盡體力,一口氣衝不上去,忽然就撲倒在地了。
戲班主慌忙向謝家人告罪,稟告原由。謝太太倒也慈悲,又讓丫頭賞錢,又吩咐家仆用馬車送蔡小姐去縣城找郎中診病。席間卻昂昂地立起了相貌堂堂的謝家少爺,少爺朗聲道:“馬車太慢,我開汽車送蔡小姐去醫院!”
這位謝少爺後來便成了蔡蓮芬的男人,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蔡蓮芬患的是肺結核,謝少爺出錢出力,還從省城請來名醫為她治療。病榻前,謝少爺低首下心,殷勤問候;溫情脈脈,信誓旦旦。年輕的蔡蓮芬哪裏抵得住這等情感攻勢?再說,窮人家的女孩逼不得已才送進戲班,哪個不向往嫁個好人家,做個好老婆,相夫教子,過太太平平的日子?待三個月後,蔡蓮芬病體康複,她已是謝少爺的人了。
謝家人雖然喜歡聽蔡蓮芬唱戲,卻不能接受一個戲子成為家族的一員,謝少爺隻得另外租賃了一座小院安頓蔡蓮芬,且為她雇用了手腳勤快的女傭。這女傭即是拾妹的親娘。蔡蓮芬不顧戲班姐妹的再三挽留,毅然退出了珠圍翠繞、急管繁弦的戲台,悄悄做了謝少爺的女人。她耐心守著個寂寞的小院,等待謝少爺去說服謝家長輩,等待明媒正娶地嫁入大宅,堂堂正正成為謝家的少奶奶。這是謝少爺賭咒發誓給她的承諾。次年,蔡蓮芬為謝少爺生下一個女兒,謝少爺親自為千金取名謝影閣。
這是一個戲台上見慣了的癡心小姐負心漢的老套故事。
謝少爺最終也沒有實踐自己的諾言。就在小影閣出世後不久,謝家大張聲勢為謝少爺辦婚事,新人自然是門當戶對富豪之家的深閨小姐。為此,鎮上萬年戲台上熱熱鬧鬧唱了三天三夜戲文,頭天是《盤夫索夫》,次日是《沉香扇》,第三日壓軸是《三看禦妹》。因是賀喜演出,選的都是歡喜的劇目,故而也無人提起大悲旦蔡蓮芬的下落。
蔡蓮芬得知這個消息,在小院裏獨對冷月也唱了三夜的戲。頭晚上唱《琵琶記》趙貞女剪發包土葬公婆的墳堆;次日夜唱的是《孟薑女》送寒衣萬裏尋夫哭倒了長城;最後一夜,竟穿上了青衣褶子,在院子裏邊舞邊唱,海神廟敫桂英哀告神靈捉拿負心賊王魁!
一出戲唱畢,已是疏木掛殘星,霽霞染庭院。蔡蓮芬抱起熟睡中的女兒,細碎的淩波步踩著晨露沾濕的青磚小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座曾經盛滿她對愛情許多憧憬的小院落。
拾妹的親娘聽蔡蓮芬唱了三夜的苦戲,再不願吃謝家的飯了,便跟著蔡蓮芬走出了院子,陪著蔡蓮芬重回戲班,幫著蔡蓮芬唱紅遠近村鎮的大小舞台,一直唱進省城的大舞台。
好媽去世時,女兒謝影閣十二三歲的年紀,正在省越學館學戲。好媽原是不想讓女兒吃這碗開口飯的,可是大姑娘自出生起就是聽著“四工調”、“尺調腔”、“弦下調”長大的,剛會說話就會“呤嘎呤嘎呤呤嘎”地唱,剛會走路就要踩著鼓點跑圓場,好媽隻好由著她進了學館。
當時,拾妹的親屬都勸她,你們母女兩代人盡心服侍蔡蓮芬一場,很對得起她了。現在蔡蓮芬走了,拾妹你正青春年紀,又有一份固定工資,趕緊找個合適的男人成個家吧!
拾妹幫著大姑娘辦完好媽的喪事,夜裏破天荒輾轉反側睡不著。她也想嫁人生子,過正常人的日子,可是好媽臨走前殷殷期待的一對眼珠子,就像兩顆火炭擱在拾妹心尖上,她怎麼也挖不掉。放不下呀!
拾妹一夜天腦筋動下來便拿定了主意,回頭對她的親屬道:“像我這樣,人又長得不好看,肚子裏又沒有點墨水,嘴笨手拙的,哪個男人會討我?再講了,戲台上男男女女分分合合哭哭啼啼看得多了,嫁不嫁人也無所謂。”親屬們見她鐵了心的樣子,曉得她強脾氣,也不管她了。
拾妹終究沒有離開好媽在省城置下的這幢小樓,沒有離開無依無靠的謝影閣,無論謝影閣是春風得意還是坎坷蹭蹬;無論謝影閣是戲台上色藝俱佳、儀態萬方的名角兒,還是現今這般半身不遂、麵無表情的癱瘓病人。拾妹是謝影閣的保姆、戲迷、姐妹和知己。有曉得她們之間因緣的人說,像拾妹這樣仁義的好人,也隻在戲文裏有了,比如《白兔記》裏的竇公,《狸貓換太子》裏的陳琳寇珠,《趙氏孤兒》中的程嬰公孫杵臼。
起初,拾妹隻喊謝影閣“姑娘”。十六年前,謝少爺正室夫人所生的女兒頂著“謝影閣”的名字住進了她們的小樓,拾妹便稱原先的謝影閣為“大姑娘”,稱後來的謝影閣為“二姑娘”。
第三折 又一個謝影閣
被拾妹稱作“二姑娘”的這一位謝影閣,雖也是“徐娘半老”的年紀了,卻妝容妍麗,衣著得體。飄逸的絳紅色休閑外套適到好處地遮蓋了她微微鼓實的腰腹部,染成栗色的卷發有意無意削減了兩頰的贅肉。乍眼望去,可稱得上是“風韻猶存”。
拾妹有點不大客氣地問道:“咦,二姑娘,你不是說不回來吃晚飯的麼?”
她卻不應答拾妹,甚至不正眼看拾妹,那張輪廓跟大姑娘十分相像的麵孔盛著淺淺的一泓笑,款款從斜坡走下來,邊道:“姐,剛入春,傍晚的風還是有點涼的,我們回屋去吧。”言畢已走到輪椅跟前,先將羊絨披巾替姐姐披好,隨後推著輪椅就往回走。大姑娘在她手中,竟像牽線木偶般任由擺布。
拾妹噔噔幾步搶先走上斜坡,咕噥道:“也不關照一聲,我小菜都來不及端整,又要洗又要切的……”
二姑娘方才想起似的,道:“哦——我何時講了要在家吃晚飯呀?待會省文化局領導宴請赴港演出團的主要演員,我們是回來換衣服的。”
拾妹收住腳步,心中暗忖:“你們回來換衣服?這麼說,那一個也回來了?怎麼也不出來招呼一聲?”一把推進門去,果然看見汪厚誠蹺著二郎腿,篤篤定定坐在藤圈椅裏翻晚報。
拾妹氣湧上心口,往他跟前一戳,哇啦哇啦道:“先生,你聽好了,大姑娘中午喝的是肉糜皮蛋菜粥,硬塞才塞下去半隻饅頭。就是隻肯就黴千張,千哄萬哄,才吃了塊醬鴨。上半天的藥方才剛喂下去,臨睡還得想個法子,讓她把下半天的藥吃掉。”
汪厚誠抬起臉,他的眼珠子被老光眼鏡片放得很大,漠然卻又帶點驚恐的樣子,便使他狹長的麵孔像煞鄉下祠堂裏祭祖宗時供奉的牛頭馬麵。
拾妹哼地冷笑一聲,汪厚誠你又在裝聾作啞了!
有一句說一句,大姑娘初犯病時,汪厚誠還是對她篤實有情的,在外麵工作也總是牽腸掛肚,不時打電話回來問長問短。報社攝影記者沒日沒夜跑新聞,汪厚誠便給拾妹定了一條規矩:大姑娘一日在家吃點什麼?睡了多久?大小便是否通暢?病情有否些微變化?點點滴滴都要向他通報。十六年來,拾妹是嚴格遵守這條規矩的,汪厚誠下班再晚,她都會候著。開頭兩年,汪厚誠聽拾妹的彙報十分專注,不時地往他的小本子上記下些什麼,還要為拾妹的護理工作總結出需要注意或改進的地方。可不知從何年何月何日起,汪厚誠變得心不在焉起來,小本子也不拿出來,拾妹述說的時候,他會不停地打哈欠或者咳嗽,抑或像現在這般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其實拾妹哪裏會不清楚?某年某月某日,姐夫和小姨子勾搭上了,汪厚誠在大姑娘身上的心思自然就淡薄了。這樁事情在這座小樓裏已不是秘密,住在這裏的四個成年人心裏都明鏡一般。隻是他們之間都不想說破。他們各自戴上自己應該扮演的那個角色的麵具,竭力維持著溫情脈脈的親情,共同守護著這幢小樓裏的另一個更大的秘密。
拾妹雖然鄙視汪厚誠,平日裏待他還算客氣。無論他晚上跟誰睡在一張床上,他終究還是大姑娘的丈夫。拾妹看戲看多了,曉得天下男人負心的多。且不論陳世美、王魁這類喪盡天良的,就說《白兔記》裏還算有點良心的劉知遠,這邊剛和李三娘“流淚眼對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那邊在軍營又跟將軍之女嶽繡英調起情來。拾妹心裏最惱恨的是二姑娘,那才真正是羊狠狼貪,恩將仇報呢。你住著大姑娘的房屋,頂著大姑娘的名在外麵四處風光,你還下得了手,還來跟大姑娘搶男人!這一刻拾妹恨不得抬手扒掉汪厚誠麵孔上的眼鏡片,要他眼珠子擦擦清爽,不要被狐精花妖迷糊了心境。可是二姑娘已推著輪椅進屋了,拾妹隻得耐下火氣,別轉身去灶頭間。她不忍讓大姑娘難堪。
汪厚誠從藤椅中立起身迎上前,稍稍俯下腰,道:“小謝,今天感覺如何?頭腦好些了嗎?”他對妻子一直保持著當初戀愛時的昵稱。
大姑娘仰起臉,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尷尬的麵具,稍停頓,忽又哼吟起來:
長離分,思念深,
重相逢,喜又驚……
汪厚誠倏地朝二姑娘瞟了一眼,解嘲地聳聳肩。二姑娘卻和著大姑娘一起吟唱下去:
心中想說千句話,
一時不知如何雲——
落調畢,二姑娘先格格笑起來,道:“姐夫,姐唱的是《白兔記》磨房重逢中的一段詞,姐擔心你上班辛苦了,慰勞你呢。”
汪厚誠尷尬地笑笑,張開雙臂擁住妻子,想將她從輪椅中抱起來,移到藤椅中去。大姑娘卻用活絡的左手推搡他,捶他。兩人倒像“十字坡”中孫二娘與武鬆暗中對拳一般。正巧拾妹端了茶出來,微微含嗔道:“先生,你重手重腳的,弄痛她了。她喜歡坐輪椅,你就讓她多坐一會嘛。待會我來搬她。”隨手將兩杯茶放在桌上,剜了二姑娘一眼,沒好氣道:“你們外麵有飯局,我也省了許多心,喝口茶吧。”
拾妹此刻心生怨恨是有緣故的。大姑娘才發病時,是汪厚誠吃心吃肺,四處打聽,才為她訂製了這部多功能輪椅。大姑娘坐著,單用左手自己就能掌控方向,在平地上驅動輪椅前進後退。那時大姑娘上下樓梯不方便,就從二樓前廂房搬下來,睡在客堂間裏。二姑娘自搬進小樓就住在一樓半的亭子間裏。數年前,有一天淩晨,晨光即明未明之際,汪厚誠躡手躡腳從二姑娘的亭子間中溜出來,正想返回二樓前廂房間,忽見樓梯下,昏黃的樓梯燈影中,大姑娘正坐在輪椅中,高高仰著腦袋盯住他看,那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麵孔幽靈麵具一般。汪厚誠頓時毛骨悚然,尿都迸出一段,大喊道:“拾妹,拾妹——”拾妹聞聲從行軍床上翻身落地,撞出門來。她也驚異大姑娘如何自己坐進輪椅裏去的?她一邊推大姑娘進屋,一邊肚皮裏罵道:“誰讓你們偷雞摸狗做下這等見不得人的事?”汪厚誠裹著睡衣,踢蹋踢蹋走下樓來,跟在她們身後,訕訕地解釋道:“我尿憋得急,正上廁所,聽得樓下有動靜,一看竟是她……拾妹,你得警醒點呀!萬一摔倒了她怎麼辦?”自那以後,汪厚誠又給拾妹定下規矩,為了大姑娘的安全,盡量不讓她坐輪椅,特別是晚上,一定要把輪椅折疊起來放進壁櫥!
二姑娘早就習慣了拾妹時不時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譏誚,隻當是樹叢中寒蟬幾聲切切,從不去理會。她將一雙十指纖細頎長的手搭在大姑娘的肩胛上,堆起盈盈的笑,道:“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省越這回赴港演出,邀請方是幾個大財團,他們點的大戲還是《白兔記》,聽講香港還是有許多謝迷呢!”
果然,大姑娘臉上那張幽靈般的麵具,慣常是牙黃色的,這一刻漸呈緋紅。稍頓,她終於說話了,問道:“誰跟你配劉知遠?還是秦玉樓嗎?”大姑娘說話吐字很慢,比哼吟唱詞更不利索。一般不到要緊處,她是不開口的。
二姑娘笑道:“謝影閣和秦玉樓,黃金搭檔怎麼能拆散呢?也有人提出換年輕的演員跟我配戲,說我上了妝比少女還少女。我堅持要秦玉樓。我考慮過的,《白兔記》前半場主要是我李三娘的戲,瓜園分別後劉知遠就下去了;後半場,劉知遠又是老生裝扮,秦玉樓完全能勝任。她剛當上劇院副院長,也需要露臉的機會,對吧?”
大姑娘不出聲,單看她的麵孔,別人是猜不出她的心思的。然而二姑娘畢竟是她的影子,能體會她內心的糾葛,反而添上一句:“姐,更何況,還有你跟她三十多年的情誼呢。我特為跟秦玉樓關照了,讓她盡量減減肥。劉知遠一個貧寒饑困的窮小子,像她那樣大腹便便總不成呀。”說罷伏在姐姐肩膀上嘿嘿笑起來。
大姑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靜候著,候她笑停了,重啟話題,緩緩道:“《白兔記》是我們謝派的經典,你要好好演,抽空,我再幫你說說李三娘。譬如方才那句,心中想說千句話,這‘千句話’三個字,內容太多,李三娘的情感很複雜,要一字一字地咬出來……”
二姑娘忍不住打斷道:“姐,這一段唱,導演已將它改成幕後伴唱了,而且是多聲部輪唱,烘托李三娘與劉知遠重逢時的複雜心情,效果很好呢。”
大姑娘未出唇的話語堵在喉嚨口,嗆得吭哧吭哧咳了好一陣,方才悶悶地問道:“是哪個導演來複排這出戲的?”
二姑娘道:“劇院此次特為從話劇團請來的新銳導演,說要為老戲注入現代元素。布景、服飾都重新設計。姐,我叫姐夫多拍點劇照給你看,你也提提意見。”忽然想起什麼,興奮道:“劇院跟電視台聯係了,待從香港回來,要將《白兔記》拍成六集戲曲電視藝術片呢,姐,這可是你的夙願喲!”
大姑娘的腰身忽地往上聳了聳,吸了一氣,又絲絲地吐出來,道:“要拍電視藝術片的話,你要跟導演提出,磨房產子那場中的長水袖舞一定要加進去了,否則,整出戲就像缺了口氣,少了隻眼。”
二姑娘依然保持住一臉燦爛的笑,可那笑臉卻如麵具般僵硬。姐姐此時提起水袖功夫,分明是揭自己的短啊。二姑娘自十六年前變身謝影閣,每每演《白兔記》,扮相唱腔做派都能做到跟當年的謝影閣十分接近,唯有“磨房產子”中的水袖功夫她無法勝任。從前二姑娘隻在鄉下“小堂名”中做清工唱客,替人家婚喪喜慶清唱助興,唱功是了得的,卻從未經過正規的形體訓練。她演到“磨房產子”,唱畢“腹內如絞痛難忍”一段後,就跌跌撞撞跑到磨盤後麵,幕後工作人員用聲音效果做出嬰兒啼哭,表示孩子已經落地。老戲迷們看後不無遺憾道:“謝影閣畢竟也會老的,長水袖舞不動了。”愈是將當年謝影閣的長水袖舞描繪得精妙絕倫。更有戲劇評論家發出如此歎息:“當年謝影閣磨房產子的水袖功夫已成為絕版!”
不過,二姑娘到底也在戲曲界混了十多年,場麵上的人情世故早已操練得弓馬嫻熟了。她當然能洞悉姐姐這一刻的心情。這些年來姐姐半身不遂,隱名埋姓,困厄在這幢陳舊的小樓裏,真跟李三娘困守磨房差不多了。還眼睜睜看著人家頂著她的名分在戲台上順水行舟,平步青雲,得了那麼多獎狀,還被選為省政協委員。換了誰,誰心裏都會失落而悒鬱的呀!
二姑娘心裏麵對大姑娘說:姐啊,我也對得起你了。這些年,若不是我努力奮鬥,“謝影閣”這三個字能叫得那麼響嗎?也許早被歲月塵埃埋在哪個犄角旮旯裏了。她卻誇張地歎了口氣,苦著臉道:“姐,你也不忖忖,我都五十出頭的人了,一把老骨頭,那麼大難度的長袖翻騰,哦喲,你還是饒過我吧。”
拾妹正從院子裏將那件青衣褶子收回來,聽到她姐妹倆的對話,插嘴道:“二姑娘要練長袖功夫,喏喏喏,這件褶子我拾妹做主就借給你去練。這水袖的絹料,現今可是無處尋覓的了。”
二姑娘向來是不大搭理拾妹的,托出笑臉隻對著大姑娘道:“姐,你放心。導演為那一段李三娘產子配上了高科技的電光效果,霹靂閃電一起來,氣勢比李三娘一個人舞長袖強烈多了。不信你問姐夫,他拍了一連串舞台效果的照片。”
汪厚誠也不言語,隻很快摸出一疊照片翻看著,從中抽出一張,討好地賠著笑臉,將照片放在大姑娘膝蓋上。
大姑娘左手兩指掂起照片。照片上,舞台正中央,是一具巨大的變形的磨盤;天幕,是深藍青紫烏雲翻滾,一道銀色的閃電將天幕生生地劈成兩半。
二姑娘湊近她耳畔,得意地道:“姐,怎麼樣?你想象一下,再配上音效,是不是很震撼啊?”
大姑娘喉嚨裏咕嚕咕嚕響了一陣,不曉得說了什麼。隻見她手指一鬆,照片殼落脫,掉在地上了。
那邊廂,拾妹正翻看汪厚誠擱在茶幾上的那一疊照片,忽地就叫起來:“哦喲,先生給二姑娘拍了好多劇照!嗯,像還是像的,隻是從前大姑娘的麵龐還要清瘦些,二姑娘現在有點發福了。馬馬虎虎,還混得過去……”倏地收住口,兩隻手捏住了一張照片放遠了又湊近了,橫看豎看,隨即微微頷首道:“先生拍這個角度的頭像最是拿手了。”就將那張照片啪地放在八仙桌上,又篤篤篤點著玻璃板壓著的舊報紙道:“你們看,大姑娘二姑娘這兩張照片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唯一的區別,喏喏喏,大姑娘右邊臉頰這個酒窩多迷人呀,二姑娘卻沒有,橫豎少了一點味道……”
大姑娘二姑娘同父不同母,她們都繼承了父親謝少爺標致韶秀的麵容。隻是大姑娘還秉承了她母親蔡蓮芬的半副笑靨, 二姑娘就沒有那個福分了。這一直是二姑娘的一個心病,拾妹是存心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二姑娘再有修養,這一刻也有點扛不住了,掛下臉來,冷笑道:“現在好了,姐的酒窩也沒有了,沒有人能夠分得清誰是誰了。”
拾妹像是被人塞了滿嘴的泥沙,大張著口卻出不了聲;大姑娘愈是沉默,保持著一種姿勢紋絲不動,就像剛出土的陶俑。
十六年前,大姑娘突發腦梗,右半身手腳不能動彈,右半張臉也罹麵癱,做不出任何表情了。
汪厚誠看看氣氛有點尷尬,忙打岔道:“二妹,時間不早了呢,文化局的車子馬上就要到的。你快去妝扮妝扮,換身衣服吧?”
二姑娘也意識到方才自己言語過於唐突了,趁勢收槳落篷,笑道:“我跟姐一說起戲就忘了時間。姐,回頭你幫我挑一張照片,用在赴港演出說明書上的。”便優雅地一轉身,上樓去了。
拾妹憋在肚子裏的火都撲向汪厚誠,道:“先生,上頭領導是請越劇院的演員吃飯,你總好在家安安生生陪大姑娘吃頓飯了吧?總是讓她獨個頭吃冷清飯,所以大姑娘的胃口總是不開,再灌藥也沒有用!”
汪厚誠一臉的為難,期期艾艾道:“她們,她們劇院聘我專職拍劇照……二妹說,也要拍一些演出前期排練活動的照片,以供日後宣傳要用。所以,所以……”
大姑娘背對著他,春蠶吐絲般哼吟起來:
劉郎立誌去投軍,
三娘含淚送你行。
出外無有妻伴身,
衣食冷暖自關心。
求官不成莫輕生,
三娘在家倚門等。
有了富貴莫忘貧,
心中常念沙陀村。
汪厚誠收攏照片,摞齊了。待她哼畢落調,便巴結道:“小謝,我去去就回的。二妹還要你幫她選張合適的照片,你就幫幫她吧,她那個人的眼光不行。”
院子圍牆外,嘀嘀嘀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文化局的車到了。
房門外,樓梯答答答一陣響動,二姑娘隔門招呼道:“姐夫,姐夫,車來了,快走吧。”
汪厚誠輕輕摁了摁妻子軟若無骨的肩胛,略遲疑,便匆匆出門去了。
拾妹給大姑娘做的晚飯是雙筍肉絲煨麵,她自己嚐一口,味道濃鬱可口;另再炒一盤碧綠生青的新蠶豆,自己忖忖搭配得蠻開胃的。可是大姑娘勉強吃了兩筷麵,揀了幾顆蠶豆嚼嚼,把皮都吐了出來,便死活不肯再吃了。拾妹曉得她心病又犯,勸也勸不進去的,就將剩下的麵三下五去二地倒進自己的肚子裏去了。
飯畢,拾妹替大姑娘洗臉,洗腳。將她抱到藤椅裏,披上羊絨披巾,坐定當了。細聲軟語哄道:“大姑娘,戲曲萬花筒節目時間到了。我們先看電視,待會再喝藥,好吧?”說著便捏住遙控器叭地打開了電視機。
大姑娘每天必看的電視節目就是《戲曲萬花筒》,這是一檔專門播放戲曲界新聞、各劇團現狀、演出劇訊、演員軼事的專欄節目。作為省越劇院的頭牌名角,二姑娘經常會在這個欄目中現身。大姑娘極其關注電視裏麵的那位謝影閣的一舉一動,凡出現謝影閣的圖像,她便前傾了身子,恨不得將臉貼到屏幕上去。拾妹每每陪她一起觀看,總是嘰哩呱啦地挑那位謝影閣的刺兒,這裏不像那裏不對,老戲迷肯定一眼看出她是假的謝影閣。大姑娘嗬斥她,不要亂嚼舌根。二姑娘的謝影閣已經拿到了國家大獎,上了報紙上了電視,她就是鐵板釘釘的謝影閣了。你這話傳出去,人家會當你神經錯亂的!
熒屏上,《戲曲萬花筒》正播報省內各主要戲曲院團近期的演出動向。京劇院為選拔參加中央電視台青年京劇演員大獎賽的選手,近期將推出三台由新生代演員擔綱主演的傳統折子戲專場;昆劇團正抓緊複排濃縮精華版《長生殿》,準備參加華東地區的戲曲會演……報到省越劇院即將赴港演出的要聞時,鏡頭切換到記者采訪越劇院副院長的場麵。
這位副院長叫秦玉樓,正是謝影閣同科班出道的老搭檔,當年謝影閣演李三娘,便是她演的劉知遠。兩人一生一旦搭配,正頭角崢嶸聲譽鵲起之時,卻逢“文革”十年動亂,謝影閣被打成文藝黑線的幹將趕下了舞台,秦玉樓和越劇團的許多演員分到省裏各個樣板戲劇組跑龍套。至十年後重組越劇團時,秦玉樓人已發胖,嗓音也不似從前了。可她工作賣力,演主角演配角都盡心盡力。領導廣泛征詢群眾意見後,提拔她做了分管演員隊伍的副院長。
麵目清麗,頗有戲曲演員風韻的女記者用崇拜的目光望著秦玉樓副院長,問道:“越劇院此次赴港演出,正值香港回歸祖國的周年大慶,選擇《白兔記》這個劇目,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秦副院長做了幾年行政工作,說話已很有政策水平了,侃侃答道:“選擇《白兔記》主要是從藝術上考慮的。我省是宋元南戲的發祥地,《白兔記》又是‘荊劉拜殺’四大南戲中傳奇色彩最濃鬱,人生遭際最曲折的一出戲。我們覺得,愈是本土傳統文化特征濃厚的作品,愈能獲得外界的認同。這是第一個主要因素。第二,《白兔記》是越劇名家謝影閣的代表作,六十年代初一經推出,便獲得廣大戲迷的擁戴和認可,積澱深厚,重排的基礎紮實。還有第三個原因,香港邀請方首點劇目也是這出《白兔記》。”
女記者笑道:“可不可以請秦院長介紹一下何謂‘荊劉拜殺’呢?”
秦玉樓點點頭答道:“這是南戲中最流行的四出戲的簡稱,‘荊’即是《荊釵記》,‘劉’即是《劉知遠白兔記》,現在人慣叫它《白兔記》,‘拜’即是《拜月亭》,‘殺’即是《殺狗記》。這四出戲中除了《殺狗記》,其他三出各地方劇種還經常演出的。”
女記者道:“謝謝秦院長,為我們上了一堂戲曲常識課。那麼,越劇院這次重排《白兔記》,與六十年代的版本相比,有哪些改進和創新呢?”
秦玉樓胸有成竹,從容道:“這次赴港演出團重排《白兔記》,我們是本著打造精品的態度對待它的。為了適應當代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的審美口味,我們從編導舞美音樂服裝燈光各個方麵都進行全新打造,有的甚至是顛覆性的推倒重來。比如劇本,六十年代的本子,當時的政治氣候,不宜涉及一夫二妻的問題,便刪去了劉知遠重婚,入贅將軍府的情節。這次重排,我們恢複了宋元《劉知遠白兔記》的原始脈絡。劉知遠在困頓中受到將軍府嶽小姐的關愛,入贅將軍府,雖然是情有可原,但也反映出他內心軟弱自私的一麵,反而更襯托了李三娘曆經磨難,堅貞不屈的高尚品質,從現代視角對人性作了進一步的解剖。”
女記者道:“秦院長,您說得太好了,這讓我們對部戲有了更大的期待。聽說,在演員陣容上,你們也有新的安排?”
秦玉樓表現出一種大氣和坦蕩,笑道:“老觀眾們一定都還記得,六十年代初是我和謝影閣搭檔演出《白兔記》的。我在上半場自然是小生妝扮。下半場,劉知遠已人到中年,我就掛起髯口作老生裝扮了。如今,我們都已年過半百,再演青年劉知遠和李三娘,經過化裝,也許差強人意,但為了使這部戲達到最佳藝術效果,編導組作出決定,前半場由我院優秀青年演員擔綱出演劉知遠和李三娘,後半場仍由我和謝影閣扮演。”
熒屏中疊放出幾張六十年代《白兔記》的演出劇照。拾妹興奮地搖撼著大姑娘的肩膀,喊道:“是你呀,大姑娘,真的是你呀……”
大姑娘的麵孔依然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無人知曉,她究竟有怎麼樣的感受。
熒屏上又出現了女記者清麗的麵龐,笑容可掬道:“觀眾們,歡迎收看《戲曲萬花筒》節目,在下期的節目中,我們將采訪在越劇《白兔記》中首次出演劉知遠和李三娘的兩位優秀青年演員,聽聽她們的感受和想法。觀眾朋友們,再見!”
拾妹還停留在方才那種亢奮狀態中,道:“肯定有戲迷看得出來的,這個謝影閣和後來的謝影閣扮相不盡相同。對了,應該讓先生想想辦法,問電視台把那幾張照片討過來翻拍一套呀!”
大姑娘眼珠子還停在廣告滾動的熒屏上,緩緩道:“原來前半場的李三娘不是二妹演了,難怪她也不要練長袖了。她方才怎麼不明講呢?”
拾妹撇了下嘴道:“她哪裏好意思講呢?總歸是她演得不盡如人意了,才讓年輕演員頂上去的嘛!”
大姑娘石雕般地默坐了一會,自語道:“難道,謝影閣就此便要退出戲台了?”
拾妹一驚,暗忖:大姑娘心裏麵那潭水太深了,連我拾妹都看不透摸不清。她究竟是希望二姑娘在戲台上一直紅下去呢,還是希望二姑娘早點退出戲台,將謝影閣的名字物歸原主呢?拾妹尋思了一番,看此情狀,這一刻,大姑娘還是希望謝影閣在戲台上再紅幾年的,大姑娘再怎麼怨恨二姑娘,可她更看重謝影閣的名聲啊!便道:“大姑娘你多慮了,謝影閣怎麼會退出戲台?越劇院的領導想讓她為青年演員讓台,可是戲迷們不會答應的。不是嗎?後半場兩折重頭戲,井台母子相會,磨房夫妻重逢都還是二姑娘的角兒呀。好了,我們把下半天的藥喝掉,就上床睡了。”說畢,叭,關掉了電視機。
大姑娘執拗道:“我不睡,你把我抱回輪椅上去,我要到門口等他們回來,這樁事體我要問問清爽的。”
拾妹為難道:“大姑娘你就在屋裏等吧,門口穿堂風你哪裏經得起吹?回頭先生又要怪我了。拾妹替你聽著動靜,他們一回來,我就喊他們進來,好吧?”
大姑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麵對著黑黢黢的電視熒屏,又哼吟起來:
千句話,萬種情,
一時怎能寫得清。
你說是最長三年可回程,
我這裏,多少個三年抬頭等?
到如今,三娘早非當年貌……
拾妹趁她唱得專心,去灶頭間熱了藥,又將一片安定碾碎了溶入藥湯中。撮起嘴吹著涼,端了出來。大姑娘恰好唱完一句,拾妹便托住她肩胛,一氣將藥灌了下去。這回還蠻順當,大姑娘吞了藥,還想唱,一句腔沒拖完,腦袋便垂下來。
拾妹費大力氣將大姑娘抱到床上睡定,自己也在一旁的行軍床上躺下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拾妹已經迷迷糊糊做了一堆亂夢。忽聽得大門呯嘭撞開了,又呯嘭碰上了。她想,一定是那兩位回來了。便撐起身子,披了件外衣。怕驚動大姑娘,躡手躡腳吱地打開房門。過道裏,樓梯燈昏黃而渾濁,像一缸淘過米的泔腳水。無有人影。拾妹愣怔著,忽然從二樓廂房傳出“哐啷啷”什麼東西摔破的聲音,接著是一串尖利的罵聲:“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拍得像什麼東西?比人家老旦還老,上頭當然要換角!你不要貓哭老鼠假慈悲,你心裏恐怕巴不得我快點下台,為你老婆出出氣……”
卻聽不見汪厚誠的回應。
拾妹想著,該上去勸勸架吧?卻不動身,側耳聽了一會,便退回房中,將身子在行軍床上放舒坦了。
第四折 姐妹情
當年,謝影閣正是“青娥羞豔,素女慚光”的年紀,剛從省越劇團學館出道,也就是為團裏的名角兒們跑跑龍套。這些角兒和她母親蔡蓮芬是同輩人,對她自然另眼相待,有一些二三路的大龍套角色就讓她上了。有一次,團裏演出《碧玉簪》,劇中扮演李秀英母親李夫人的老演員得了急性盲腸炎要開刀,扮演李秀英的角兒竭力推薦謝影閣頂替上去,在戲中角兒扮演的女兒倒比謝影閣扮演的母親年長二十多歲。要說謝影閣天生就是唱戲的料,竟不怯場。
李夫人這個人物,比青衣年長一些,比老旦又年輕一些,傳統戲班子裏大都以貼旦應工。謝影閣在學館學的是大青衣兼花衫。她是內秀的脾性,平日排戲,言詞不多,心裏卻會琢磨。演李夫人,她減少了唱腔中的小腔,使演唱顯得厚重;在台步中揉入些許老旦方正的姿態,增加人物的閱曆感。在“歸寧”一場的母女對唱中,謝影閣所飾李夫人與名角飾演的李秀英真可謂是旗鼓相當,不分伯仲,贏得了廣泛好評。
拾妹一直相信,有好媽在天之靈的福佑,大姑娘又是這等的聰穎,這等的模樣,這等的嗓音,要不紅也難。
兩年下來,謝影閣演大配角也漸漸有了點小名氣,她遇到了該她紅起來的難得的機會。
那一年,為紀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二十周年,全省舉辦規模盛大的戲曲會演。省越劇團決定複排當年“悲旦魁首”蔡蓮芬留下的南戲經典劇目《白兔記》參加會演,聘請省內文化名人對劇本進行大刀闊斧的修改,剔除其間劉知遠重婚等封建主義色彩的情節,以讚美李三娘與劉知遠患難相濟,貧賤不移,堅貞不屈的傳統美德為主要線索。消息一經公布,團裏若幹位資深旦角個個躍躍欲試,找領導表決心,日日抓緊練唱練功。
謝影閣當然非常想演李三娘,她多麼希望將母親塑造的這個稱譽越壇的角色由自己來重新打造,重新演繹。可是她將這個願望深深地埋在心底,不敢泄露一絲半毫。
謝影閣仔細分析過了,倘若按照早先母親演過的本子排演,她最大的可能就是飾演嶽將軍之女嶽繡英一角,也就是劉知遠入贅將軍府娶的妻子,這也是一個二肩旦常演的大配角。可是團裏這次排演的本子恰恰刪去了這一條線索,嶽繡英這個人物沒有了。那麼,自己隻有飾丫環跑龍套的份了。那一段,團裏幾處練功房排演廳日日人滿為患,大小琴師都被人拖著練聲吊嗓。謝影閣反倒“偷懶”了,團裏人極少看得見她練功練唱的身影。
劇本幾次三番地修改終於定稿,編導組關起門來反複討論研究,確定了演員陣容。公布的演員名單有A、B兩組。A組當然是名角和老演員,B組卻清一色是學館畢業出來的青年演員,謝影閣便在B組裏擔綱女一號李三娘一角!領導開誠布公道,在全省戲曲會演之前,《白兔記》先舉行一輪公開演出。兩組演員都有機會,由觀眾和專家來決定究竟推舉哪一組演員去參加會演。消息一經傳開,兩組演員都鉚足了勁。導演排戲的程序顯然對A組老演員有利。每天排戲,總是由A組老演員先排,B組青年演員坐在台下學習觀摩。一般到下午三四點,A 組老演員們排得差不多了,再讓B組青年演員上去走一下台,站一下位,具體表演由她們自己回去琢磨。
謝影閣心底卻悄悄升起一股雄心,要努力戰勝A組的李三娘,要爭取參加全省會演。排練時她謙恭謹慎,從不多說一句話,不向導演提任何問題,隻默默地看,默默地聽,默默地記。輪到她們組上去走台站位,她決不會走錯一步,卻也決不多走一步。所以,她的勃勃雄心就連與她搭檔飾演劉知遠的小生秦玉樓都渾然不知。
隻有拾妹曉得姑娘的心願,因為姑娘每每從團裏排練結束回家,那才是她真正的排練的開始。穿上母親留下的青衣褶子,在自家的青磚小院子裏一遍遍地練形體動作,一遍遍地斟酌唱腔念白,夜夜要練到銀河低垂,曉星隱沒之時方才睡下。
終於等到公演的那一天。團裏領導決定,由B組演員打頭陣演出日場;相對關鍵的夜場戲則由A組老演員們演出。領導的想法是,萬一日場青年演員演砸了,夜場的老演員們可以扭轉不利的局麵。領導請了一批省文化界的知名文化人、理論家、劇評家,大都給的是夜場的票子。在領導的心目中,A 組《白兔記》參加會演早已是定局,B組《白兔記》隻是為青年演員提供一次學習鍛煉的機會。
然而演出的效果卻大大出乎團領導的意料。日場青年演員《白兔記》演出效果出奇好,台下觀眾掌聲不斷。劇終後演員謝了五次幕,觀眾還不肯離去,許多戲迷高喊謝影閣的名字,將鮮花拋上戲台。相比較下來,夜場老演員的《白兔記》,先是在外形、嗓音上略遜了一籌,表演又中規中矩,在劇情高潮處缺少情感迸發的衝擊力。加之專家們看戲,情緒要比戲迷們節製得多,劇場氣氛顯然不及日場時的熱烈沸騰。
劇團領導正打算召開各路專家的研討會,為A組《白兔記》把脈,如何進一步修改提高,爭取在全省會演中取得好成績。報紙上卻已經赫然登出了對B組《白兔記》女主角謝影閣的長篇報道,大標題是:“好一個清麗淒美的李三娘!”副標題是:“省越劇團老戲新演推新人,謝影閣不負眾望挑大梁。”下麵還加了一行小字標題:“悲旦魁首蔡蓮芬後繼有人。”報道還配發了謝影閣所飾李三娘的大幅劇照,這張照片準確地抓住了謝影閣內在的神韻,保留下謝影閣最光彩最美麗的瞬間。抓拍這幀照片的便是當年省報年輕的攝影記者汪厚誠。他具有獨到美學意象的攝像技術,充分挖掘了謝影閣身上含蓄而微妙的美;而謝影閣塑造的獨步越壇的李三娘形象,也使他一躍而居攝影記者中的佼佼者。這以後,汪厚誠逐漸成了謝影閣的專職攝影師;而後,又成了謝影閣的丈夫。
真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那版長篇報道引出了大小報紙上對謝影閣及青春版《白兔記》的好評如潮,劇團領導不得不重新部署戰略方針,決定讓B組《白兔記》去參加全省戲曲會演。事實證明了這個決定是符合“長江後浪推前浪”的自然規律的。B組《白兔記》在全省會演中獲得了廣泛好評,謝影閣一炮打紅,榮獲演員一等獎。
當B組《白兔記》意外得到團領導通知,準備參加全省戲曲會演,那時離正式會演的日期已不足半個月了。謝影閣硬是在這短短的十幾天中,為“磨房產子”一折加入了八尺長袖旋舞,取得了“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的驚人效果,被媒體譽為越壇不可多得的文武雙全大悲旦。
《白兔記》使謝影閣一躍而成為省越劇團的頭肩旦角,成為省戲曲界冉冉升起的一顆藝術新星。唱片公司立馬為她錄製了全本《白兔記》唱腔的唱片,電影廠也開始籌備,欲將《白兔記》搬上銀幕。
那幾年,隔上個把月,報紙上便會出現關於謝影閣的演出動態,她的各種劇照也頻頻亮相,攝像者一律是省報攝影記者汪厚誠。那幾年,拾妹盡心盡力為大姑娘收集報紙,凡有關大姑娘的報道和通訊,她都小心翼翼地剪下來,藏在一隻好媽從前放珠翠頭飾的紅木雕花妝盒裏,這隻妝盒還是謝家少爺與好媽情投意合時送的呢。拾妹每放一張剪報進去,心裏都會默默祈禱:“好媽,你看看你的姑娘多有出息啊,你在天有靈,一定要護佑姑娘嗬!”
那幾年,拾妹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陪好媽扮妝唱戲卸妝吃夜宵的那種簡單而快樂的日子,她以為謝影閣可以在戲台上長盛不衰地唱下去,紅下去。可是,人生窮達誰能料呢?用拾妹的話來說,頭上的月亮圓了,就要虧了。而且總是圓的時候少,虧的時候多。
謝影閣的好運道隻持續了三年多。忽然,上頭就叫停了《白兔記》等一大批傳統劇目,要求各藝術團遵照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精神,編排反映工農兵英雄形象的現代戲。要完成這項任務,對於越劇團來說恐怕是最困難的了。因為越劇全都是女演員,女性扮演古裝戲中的書生公子別有一番俊美瀟灑的氣質;要扮演現代戲中的男人,特別是工農兵形象,就有點不倫不類“娘娘腔”了。然而無論如何地難,政治任務還是要完成的。省越劇團領導絞盡腦汁,一時三刻哪裏編得出現代戲?最後決定移植京劇《龍江頌》,女主角江水英當然由謝影閣擔任。現成的本子,戲很快就開排了。沒有了水袖羅裙,不能翹蘭花指,台步要大踏步,對白要鏗鏘有力,這一切對謝影閣來說太不習慣了,舉手投足都是別扭。忍不住跟她的老搭檔秦玉樓發牢騷,這江水英怎麼一點女人味道都沒有啊?牢騷歸牢騷,排戲還得排,謝影閣咬牙堅持下來了。
越劇《龍江頌》十天後就彩排了,團裏照例請了方方麵麵頭腦人物蒞臨指導。不料卻遭到來自上頭夾頭夾腦的嚴厲批評:那個謝影閣哪裏有一絲一毫工農兵英雄人物的氣質?聽講她還攻擊江水英沒有女人味道,簡直是對革命樣板戲的莫大汙蔑!於是,越劇團的《龍江頌》劇組被迫解散,謝影閣被扣上“修正主義文藝黑線培養的毒苗、大肆宣揚封建毒素的女幹將”兩頂帽子,發配到城郊道具工場勞動改造去了。省城越壇一時黑雲壓城,葉落花敗,肅殺而凋敝。
拾妹實實為謝影閣抱屈啊。她搞不懂哪樣是修正主義,哪樣是封建主義,她隻曉得姑娘演的戲人人愛看,那有什麼不好?最讓拾妹痛心疾首的是那次省城紅衛兵轟轟烈烈“橫掃牛鬼蛇神”的抄家運動。十幾位戴半尺寬“紅衛兵”臂章的年輕學生將她們這座小樓兜底翻了天,“紅衛兵”革命鬥誌高漲,用菜刀將《白兔記》全本唱腔的唱片砍成碎片,還在院子裏燃起一蓬火,把他們認為是封資修的東西,衣服啊,鞋子啊,劇照啊,統統投進火中燒毀。拾妹最為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紅衛兵在拾妹的床底下找到了好媽留下的那隻紅木雕花妝盒,將它整個兒地擲進火中!拾妹撲上去要搶,被汪厚誠死死地拖住了,汪厚誠在她耳畔輕輕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們眼睜睜望著妝盒成了焦炭,妝盒裏厚厚的一疊剪報一點點化為灰燼,黑蝴蝶般四處飄揚,拾妹氣得捶胸跺腳。可謝影閣隻塑像般立在滾滾濃煙黑霧中,紋絲不動。
這批紅衛兵在完成了偉大的革命行動後,又在院牆上留下一圈批判大字報,然後呼喊著“革命萬歲”的口號,雄赳赳氣昂昂地撤離了搖搖欲墜的小樓。
當薄薄的木板院門呯嘭合攏,小院在重重暮靄圍困中如同沉沒在混沌深潭底的一艘破船。唯有那蓬火的餘燼鬼眼似的忽閃忽閃。塑像般佇立了幾個小時的謝影閣忽然直挺挺地仰麵倒下,就像戲台上高難度的“硬僵屍”動作。戲台上的“硬僵屍”慣常由男演員做的多,況且事先要做好充分準備,倒下時要閉氣,梗頭,以背肩著地,方不致震傷頭部。謝影閣這一刻卻處於無意識狀態,若不是拾妹眼快手快撲過去,用自己的身子墊住她,謝影閣或許就後腦勺著地,後果不堪設想。拾妹為了這一撲,大腿手臂上的烏青塊連成一片,個把月都沒褪盡。
汪厚誠幫著拾妹將謝影閣挪進堂屋,平躺在臥榻上,又是冷毛巾敷,又是掐人中,謝影閣方才蘇醒過來。拾妹將前日的殘羹冷飯倒在一起,略加調料,煮了鍋菜泡飯。三人就著醬菜腐乳,隻為填飽肚子。謝影閣是由汪厚誠勸著哄著勉強喂下半碗。隨後,汪厚誠扶謝影閣上樓休息去了。拾妹捋起袖子,嘴裏邊氣恨恨地罵著“短命的紅衛兵”,動手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間。她拿了拖把去馬桶間刷洗時,赫然發現木腳盆裏大半盆水浸著青烏烏白花花的一團,順手撩起一看,竟是好媽留下的青衣褶子!她一拍腦門,“哈哈”笑出聲。原來她見姑娘日日穿這件褶子練功,背脊上汗漬黃蠟蠟一攤一攤的,便先用清水泡著,想得空漿洗出來。不想被紅衛兵一攪混,竟也忘了。她“哈哈”笑得痛快,紅衛兵氣勢洶洶不可一世的樣子,卻眼大無珠,沒有發現這裏還遺留著一件“封資修”的戲服啊!她興衝衝跑上樓給姑娘先生報喜去,汪厚誠一根食指壓住嘴唇,噓了聲,道:“莫鬧醒她,讓她靜一靜。”又歎道:“單單存下件褶子,有什麼用呢?”
拾妹有點掃興地退出來,她想,姑娘醒來後看見這件褶子,一定會寬慰一些的。她拖淨了地板,開始整理被紅衛兵翻得一塌糊塗的五鬥櫃。她由上往下一格一格將抽屜抽出來,撕去墊在底部的舊報紙,用幹布抹去浮塵,再將理好的衣物疊放進去。待她收拾到最後一層抽屜時,她像被人施了定身法術似的怔住了——那抽屜底鋪著的舊報紙上,謝影閣扮演李三娘的大幅劇照正對著她無限憂怨地叫道:“我兒——咬臍——”拾妹倏地醒悟過來:當年報紙上刊登出評論謝影閣出演《白兔記》的長篇文章《好一個清麗淒美的李三娘》,還配發了汪厚誠拍的劇照。汪厚誠從報社拿了一厚疊報紙送過來。拾妹除了剪報用去一張,又給熟悉的街坊鄰居送了幾張,還剩了許多。隔日,拾妹整理五鬥櫃,便順手取了一張墊在抽屜下了。拾妹連連念著“阿彌陀佛”,一邊小心翼翼將這張報紙揭起來。拾妹哪裏還忍耐得住?再次奔上樓梯,咚地撞開前廂房的門。
汪厚誠正擁著謝影閣絮絮地說著什麼,突兀兀被拾妹打斷,惱火地別過臉斥道:“拾妹,你瘋瘋癲癲想作啥呀?你還嫌她刺激受得不夠狠嗎?”
拾妹看見姑娘靠在枕墊上抹眼淚,來不及應答先生了,隻將那張報紙擎到她眼門前,喘著氣大聲道:“姑娘,你看你看,沒有被紅衛兵燒光呢,五鬥櫃抽屜裏留下了這一張!”
謝影閣睜著紅腫的眼,好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拾妹又道:“姑娘,你唱詞裏不是有這麼一句的嗎?花落莫須悲,紅蕊明年又滿枝。被那幫小土匪窮凶極惡折騰大半天,還能留下這張報紙,還有那件青衣褶子,我在想一定是好媽在天有靈,護佑你呢!”
謝影閣雙手捧著那頁薄薄的報紙,定睛看了一會,終於出聲了:
眼昏暗我隻怕黃泉路近,
為知遠為孩兒我要苦熬苦撐……
竟還是《白兔記》李三娘的唱詞!
謝影閣果真在道具工場默默地苦熬苦撐了好幾年,說她“默默”,真不是形容詞,她在工場裏從早到晚抿緊雙唇賣力幹活,拆布景,洗道具,修修補補樣樣上手,就是不出聲。與人交流最多也是點頭搖頭表示個意思。也有道具廠的工人曾是她的戲迷,午休工夫,想要她唱幾句讓大家過過癮。她隻以一個無聲無息的苦笑還人家。她的笑很迷人,特別是右頰上時隱時現的酒窩,頗像一片蘭花瓣,隨情緒的波動深深淺淺變幻無窮。
一日,省裏樣板戲劇組派了幾個人來道具工場挑選布景,謝影閣一眼瞥見了老搭檔秦玉樓,卻當作沒看見,靜悄悄轉身走開了。她來到工場外的臨時廁所,她寧願忍受廁所裏的惡氣,也不願麵對被人無情打碎的過去。
秦玉樓也尾隨她進了廁所,堵住她,道:“小謝,有些事情我一定要跟你解釋清楚的。不是我打你的小報告,因為你父親和你母親的緣故,上頭早就盯上你了,還專門成立了專案組。專案組逼我揭發你,給你羅織了好多嚇絲絲的罪名。我為你說了許多好話,我說你頂多發發牢騷,認為江水英的動作沒有女人味道。我以為這算不上什麼大罪名,不想他們就上綱上線,扯到什麼文藝黑線上頭去了……”
謝影閣做了個甩袖的動作打斷了她,便要繞開她出去。秦玉樓也以一個翻袖動作攔住她,聲音已是哀哀求告了:“小謝,我曉得你記恨我,可我們在樣板劇組跑龍套,看人家臉色,那種矮人一等的滋味真不好受。倒不如你在工場來的自由爽快……”
謝影閣猛抬頭一個亮相,雙目如炬,麵頰上的酒窩深深凹下,像被人剔去一塊肉,那是一個心如堅冰的冷笑!秦玉樓已知修複不了她們之間的友情,長歎一聲,羞慚地離去。
在那幾年苦熬苦撐的日子裏,汪厚誠也受到謝影閣的牽連,一個文藝黑線幹將的丈夫怎麼還能繼續留在作為無產階級喉舌的新聞界工作?於是汪厚誠被下放到農村民辦小學教書,每個月才能回省城休假幾日。
人人都在傳說越劇名旦謝影閣啞了,再也發不出聲音了。這則奇聞先是從道具工場傳出來的,不脛而走傳遍了大街小巷。
拾妹出去買小菜倒垃圾,都會有麵熟陌生的人拽住她問長問短,謝影閣多少呱啦鬆脆的一條金嗓子,怎麼說啞就啞了呢?拾妹總是不厭其煩,一一作解釋,那是惡毒的謠言,我們家姑娘的嗓子亮著呢,隻是現在攏共八隻樣板戲好唱,人人都會唱,我家姑娘索性不唱了!
拾妹心裏比誰都清楚,姑娘時時刻刻都在等待重新上台的機會。姑娘在道具工場勞動多少辛苦,回到家連喝口水的氣力都沒有了。可姑娘再苦再累,每天清晨一定爬起來,在自家院子裏練功,壓腿下腰,跑圓場揮水袖。姑娘練嗓,再熱的天,也要拾妹將門窗緊閉,對著一隻空的大肚酒甏“依依啊啊”地喊嗓子。那些年中,隻有拾妹有耳福,還能常常聽到姑娘哼唱《白兔記》中的經典唱段。姑娘唱了一段,還要問拾妹的意見,這樣轉腔順不順?這樣落調好不好聽?被拾妹聽來,姑娘是愈唱愈耐聽,有朝一日重返舞台,必定是技驚天下,名滿四海,所以,盡管是粗茶淡飯,拾妹總是勸姑娘多吃點,吃下去長力氣。沒有力氣,一旦重返戲台,怎麼唱得動演得動呢?
在那些年苦熬苦撐的日子裏,拾妹成了謝影閣的動力和信心。
倏忽七八年時光捱過去了,局勢略有鬆動。先是汪厚誠被召回省報工作,繼續做他的攝影記者。半年後,謝影閣也從道具工場調到省藝校,擔任學員們基本形體訓練的指導老師。當時,省藝校其他劇種的班級尚未恢複招生,隻開辦了兩屆京劇樣板戲集訓班。
省藝校坐落在離省城兩百多公裏的一個風景如畫的鄉鎮上,那裏,正是謝影閣的家鄉。
於是,謝影閣在久違了的家鄉邂逅了從未謀過麵的同父異母的妹妹,姐妹聯手演繹了一出堪稱完美的傳奇大戲。
謝影閣頭天到樣板戲集訓班上課,就遇上了怪事。學員們在底下交頭接耳,點點戳戳,唧唧喳喳議論一片。把謝影閣弄得很緊張很尷尬又很自卑,總以為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或者是學員們瞧不起自己“文藝黑線幹將”的身份?下了課,她把集訓班的班長請到辦公室,很恭敬很虔誠地請他給自己的教學提提意見。那班長說:“謝老師,你的形體課上得太好了,我們進藝校後,還沒老師教我們這麼基礎的東西呢。”
謝影閣疑惑地盯住他:“那……為什麼你們……”
班長燦爛地笑了:“謝老師,前些日子學校請了一位民間清唱班的女唱師給我們做講座,她也姓謝,長得跟你太像了,你們是不是雙胞胎啊?”
謝影閣的心莫名地怦怦怦跳得慌張,強按捺住,故作隨意地向班長打聽那位女唱師的詳細情況。原來那位謝姓女唱師是方圓百裏遠近鄉鎮最受歡迎的“小堂名”唱師,據說她有一條唱不啞的好嗓子,什麼越劇紹劇餘姚灘簧,小生花旦老生老旦,人家點什麼她唱什麼,又都像什麼。老百姓誰家有紅白喜事,爭相邀請她去助興,價錢也是這一帶唱師裏出得最高的。“文革”開始後,民間清唱班也被當作封資修的殘餘勢力取締了,處處都時興八個樣板戲。這位女唱師馬上跟緊時代潮流,改唱京戲,並且能從《紅燈記》、《沙家浜》、《龍江頌》一直唱到《海港》,所以省藝校會請她來給學員做唱腔方麵的講座。
謝影閣遲遲疑疑問道:“她,叫什麼呢?”
班長拍著腦門道:“好像叫——謝金閣,講座開始時,她自我介紹說的,蠻好聽的名字。”
謝影閣如雷轟頂,怔在那裏。班長道:“老師,你怎麼啦?”謝影閣忙扯開笑臉:“沒,沒什麼,謝謝你呀。”
下班後,謝影閣使出少小就練就的台步功夫,急急回到鎮上的臨時租屋。她手腳冰涼地捉住拾妹的肩膀,心急慌忙地說了那女唱師的事。拾妹聽著聽著,忽地一拍大腿:“就是她了!”
“誰?”謝影閣膽戰心驚問道。
拾妹又是歎氣,又是搖頭,道:“還會是哪個?你們謝家的二姑娘,你的親妹妹啊!”
原來鎮上謝姓大戶早已敗落,謝少爺,也就是謝影閣的父親,聽說是病死在勞改農場裏了,他後娶的太太也僅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周圍鄉鄰們都說,謝家祖上發達肯定有不義之舉,故而老天罰他們斷子絕孫。
謝影閣終於曉得了塵世間還有一個與自己有著血脈之情的女人存在。她急切切地想見見這位據說與自己長相十分相像的妹妹。卻在第三天晚上,這個妹妹自己摸上門來了。
是拾妹開的門,一見那人,便喊道:“姑娘,她來了!”
謝影閣手摁住胸口跑到門前,那謝金閣撲一聲就跪下,酸酸地叫道:“姐——”便泣不成聲了。
謝影閣也已是滿臉的淚,慌忙將她攙起,拖進屋裏。
血脈這件東西真是道不明說不清。謝影閣自小就憎恨拋棄了母親的父親,憎恨那個不能容納她和母親的謝家,更憎恨那個鳩占鵲巢逼走了母親的富家小姐以及她生下的孩子。可是,當她頭一眼見到謝金閣,她心中的憤恨竟霎時間被溫情取代了。
這一晚,姐妹倆促膝談心,像有說不完的話。謝金閣告訴姐姐,她母親在父親被判刑發配大西北勞改農場後不久,便在愁怨中離開了人世。那時她還不滿十歲,靠乞討和揀破爛活了下來。後來,她遇到了好心的“小堂名”班主,班主聽她聲如銀鈴,清脆響亮,便教她唱曲,才有了賴以生存的活計。
這位謝金閣果然名不虛傳,伶牙俐齒,咳唾成珠。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其聲抑揚頓挫,飛泉鳴玉,真比唱還好聽;其容眉飛色舞,豔麗妖嬈,就像上了濃濃的戲妝,濃情蜜意地道:“姐啊,我早就曉得你是我親姐了,好想去認你,但你是大名人,我又不敢。你的《白兔記》唱片一出,我就買回來聽,唱得太好了,總也聽不厭,聽得都倒背如流了。”
拾妹在一旁拍著巴掌歡喜道:“二姑娘,你那裏還有《白兔記》唱片啊?太好了。我們家的唱片都被強盜坯子砸碎了!”
隔日晚,謝金閣提著隻綠帆布旅行袋過來,袋中裝著留聲機和《白兔記》全套唱片。向來內斂矜持的謝影閣竟也無法控製內心的激動,取唱片的手抖得風中葉似的。
她們將門關嚴實了,又拉了窗簾,將留聲機音量調到最低,圍坐一圈,將《白兔記》從頭至尾聽了一通。謝影閣聽到自己唱至關緊處,按捺不住起身動作起來。
日擔水夜推磨一十六年,
水似淚淚湧泉淚深水淺。
十六年玉桂樹老葉飄零,
我歲月煎熬白發添。
十六年十指連心思嬌兒,
強延殘喘到今天。
昨夜晚夢見白兔從天降,
它口叫娘親淚漣漣。
曾記得玉兔掛在兒胸前,
莫非他化作白兔與娘親,
夢中相見……
這是《白兔記》“井台相會”中的一段唱,謝影閣身如弱柳,指若蘭花,風起雲走,抱月撒星,看得謝金閣和拾妹連連叫好。一曲罷了,謝金閣撲上去捉住她雙手,迫不及待道:“姐,你一定要教我《白兔記》,一定要教我呀!”
因為有了謝金閣這位親妹妹,謝影閣覺得在家鄉小鎮上的日子並不冷清寂寞了。那一段,謝金閣所在的“小堂名”清唱班仍不能公開接生意,隻能偷偷地到偏僻山村去唱幾場,賺些養家活口的錢。閑空時,謝金閣經常會帶一些時鮮的家鄉菜到姐姐的租屋來,與拾妹一起洗切煮煎,端整好豐盛的飯菜,等謝影閣下班回來一起享用。在外人看來,她們姐妹倆來來往往很普通很正常,卻無人知曉,一到夜晚,便是她們的華彩時光啊!她們關起門戶,拉攏窗簾,便開始聽《白兔記》,唱《白兔記》,演《白兔記》。近兩年下來,謝金閣從姐姐那裏學會了《白兔記》中“瓜園分別”,“井台相會”,“磨房重逢”等幾折關緊的戲。謝影閣認可了妹妹的表演,道:“二妹,這幾折,你可以上戲台演出了。可惜你沒有童子功,‘磨房產子’一折的水袖功夫拿不下來。急不得的,慢慢練吧!”
謝金閣卻已經浮想聯翩了,擁住姐姐道:“姐啊,有朝一日你回到省越劇團,千萬千萬要帶上我,就是跑龍套,幫你做丫環做小廝,我都心甘情願的。”
謝影閣黯然沉吟片刻,歎道:“我還能不能重返戲台?誰曉得呢?”
卻被她一言成讖了!
那年秋天,國家政壇發生劇變,省藝校樣板戲集訓班被緊急叫停,學員們原從哪個劇團選拔上來的,就回哪個劇團去,原本沒有單位的便打起背包回鄉種地。
謝影閣與拾妹正收拾東西,準備回省城等待分配。省藝校老校長找到她,懇請她先別走,再等等。老校長姓魏,原是唱紹興大班的花臉演員。他跟謝影閣透露了省藝校馬上要恢複招生,各個劇種都要開班的消息。他特別希望像謝影閣這樣有藝有德有根源有名望的人在藝校執掌教鞭。魏校長拳拳之心,口陳肝膽,道:“你若返回省城舞台,最多再樹起一個李三娘,你若留在藝校教學,你可以樹起許許多多的李三娘啊!”魏校長還以學校名義,申請為她的住所安裝了一部電話,以方便她與省城的家眷聯絡。
謝影閣盛情難卻,便按兵不動。其實,她自己內心也並不急著回省城。一來,省越劇團並沒有文件口訊什麼的來召她回去,自己巴巴地跑過去,熱麵孔貼冷屁股,反而遭人笑話;第二,這些年留在省越劇團的都是些二三流的角色,還都占著台不肯退讓,配合形勢排演一些活報劇似的現代小戲。謝影閣還沒忘了當年演江水英的尷尬,實在也不想去軋這檔鬧猛。倒是汪厚誠替她著急,說是你躲在地角落裏,人家愈發周全不到你;你管他三七二十一,自顧天天去團裏報到,人家不見得會攆你,有角色,或許就讓你上了呢?謝影閣向來孤高狷介的脾性,哪裏肯委曲求全?汪厚誠拗不過她,隻好繼續在省城和小鎮兩頭奔波,辛苦自己罷了。
謝影閣滯留在省藝校,日日盼學校早點開班招生,她可以帶著學生吊嗓子跑圓場,唱啊舞啊;她可以帶著學生排戲演戲,戴珠翠著羅裙踩花鞋翻水袖,在戲台上演繹一個個古典女子悲歡離合的人生,唱出一段段善良真摯勇敢美麗的情感,那樣的生活在她心中是多麼寧靜舒暢而絢爛多姿,這才是作為戲曲演員的她個體生命的意義所在!她已經開始為即將到來的教學生涯做準備,回顧自己演戲的經曆,總結自己在戲台上的經驗,製訂出一套可行有效的教學方案。她甚至關注起四鄉裏一些民間藝術團的演出狀況,尋覓有沒有藝術的可造之才,待學校招生時要想辦法挖過來。她三日兩頭去向魏校長打聽開班招生的時間,魏校長總是勸她不要性急,招生計劃已經遞交給文化部門的領導,隻等上級批複下來,就可以行動了。
那兩年,正是撥亂反正,百廢待興之際,省藝校的招生計劃遲遲批不下來,這一蹉跎,又是幾番花開花落,幾度春去秋來。
這期間,謝金閣所在的“小堂名”清唱班漸漸恢複了生意興旺,而且有愈唱愈紅火的趨勢。她來謝影閣處學《白兔記》的次數也愈漸稀少,推說是忙,實在她覺得學到手的那幾段《白兔記》經典唱段已夠她派用場了。不過,隔個把月,但凡有空暇,謝金閣還是會來探望姐姐,並且從不空手,大包小包地拎過來。謝金閣常常會帶來一些振奮人心的消息,某某劇團把老演員都召回去啦,某某劇團已經開始排練傳統折子戲啦,等等。她總是嗔怪姐姐太軟弱,太循規蹈矩,孵在這小鎮上,人都要捂得發黴了。“姐,要我是你,就回省城去,找你們越劇團領導討戲演。現在不是‘四人幫’橫行的年代了,你還怕什麼呢?”
可惜,謝影閣不是謝金閣,她內斂矜持的性格使她決不會按照謝金閣的處事方法行事,她能做的隻有忍耐和等待。這種被希望和焦慮煎熬的滋味甚至比前幾年的無望和灰心更難捱,她常常鬱積得無名火漲滿胸膛,七竅生煙,整個人要爆炸似的。這種時候,她便穿上母親留下的青衣褶子,翻袖掄袖甩袖拋袖,雲手下腰臥魚鷂子翻身,一周練下來,每每汗如泥漿濡濕衣衫。
這一年轉瞬又過去了大半。秋涼時分,謝金閣來看姐姐,這回不僅拎著大包小包,還帶過來一個中年男子。此人看上去還算入眼,著一領白竹布立領對襟衫,外罩靛藍土布短褂,板寸頭上略有銀絲摻雜,臉膛黢黑,下巴暗青,一雙豆眼卻銀釘般賊亮,看住人時不無幾分狡黠的笑意。謝金閣有點羞澀地笑著介紹他,原來他就是“小堂名”清唱班的班主,叫陸鳴久。
謝影閣平日裏處事雖繩趨尺步,束手束腳,卻是個腹藏錦繡的聰穎人,她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陸鳴久跟妹妹之間的關係非同尋常,心裏便有些別扭,暗忖,這陸鳴久看起來要比金閣大出十多歲了吧?卻也不便挑明,隻隱忍著。
陸鳴久這次專程隨謝金閣來拜訪謝影閣,為的是請出這位曾經紅透省越壇的名旦加盟他們清唱班,這樣他的“小堂名”便能獨步方圓幾百裏山鄉紅白喜事的市場,無人能望其項背了。
陸鳴久到底是個老唱師,口角春風,言吐蓮花,謝金閣在一旁急了,衝道:“姐,你還在等什麼?省藝校開班招生的通知都發到各鄉村了,魏校長為什麼還瞞著你呢?”
謝金閣這句話猶如一陣颶風在謝影閣心裏掀起狂濤巨浪。她壓抑著,直到送走客人,再也忍不住,噌噌噌急步去了省藝校,一頭撞進魏校長辦公室。她目光如炬地問道:“魏校長,學校招生計劃上頭批下來了對吧?為什麼不讓我參加招生組?我不夠格嗎?”說話從來沒這般生硬,每個字石子般咚咚咚擲在魏校長的辦公桌上。
魏校長勉強笑著,比哭還難看,道:“謝老師,你當然是最有資格去招生的了,你肯留在藝校教學,這是我們學校的福音啊!可是,上頭批件下來,不曉得為什麼竟將你一個人的名字圈除了。我原想抽空去趟省城,打聽得真實緣由,再好給你一個確切的答複的……”
謝影閣沒等魏校長說完,緩緩地扭轉身子走出門去,任魏校長怎麼喊,她都不回頭,她的背影像用盡全力劃下的一隻驚歎號!
謝影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住所的。拾妹開門一見她,就驚呼起來:“姑娘,你病啦?麵孔怎麼像陰間裏出來的女吊啊?”
謝影閣盯住她看了好一會,嘔吐似的冒出一句話:“收拾東西,回省城!”稍停頓,又道:“給老汪打個電話,叫他明天一早來接我們。”
拾妹弄不懂她心裏麵忽蒼忽黃倒騰些什麼,見她那副心狠誌堅的模樣,也不敢多問,趕緊給汪厚誠打電話。那邊汪厚誠正忙著采訪什麼的,也不追問緣由,隻興衝衝道:“回來好,早該回來了。明日上午我還有點事,爭取中午時分趕到。”
拾妹掛了電話,想來回複一下,卻見姑娘破天荒不練功了,和衣斜靠在床上。拾妹想拖她起身,吃了晚飯再睡。探頭看看,她雙目合攏,紋絲不動,像是睡著了。許是累狠了?便不去打攪她,自顧打點收拾起來。
拾妹大致收拾停當,又去看姑娘。謝影閣化石一般,連躺著的姿勢都沒變過。拾妹心裏歎息:姑娘這些年諸事不順,心事太重。少吃一頓算了,多睡睡,心也好息停息停。自己便隨便吃了點泡飯,也躺下了。拾妹心裏盛不住東西,所以頭挨枕頭,不消片刻便鼾聲輕揚了。那時刻時鍾剛敲過十下。
“的兒……的兒……的兒……”不知過了多久,拾妹被抽筋似的電話鈴聲鬧醒,咕咚翻身坐起,半爿身子還在夢裏。卻見姑娘坐在床邊沿怔著,滿臉的驚恐與疑問。
拾妹這才全身從夢裏走出來了,定定心,拍拍胸脯,罵道:“短命電話鈴,拉警報一樣!深更半夜的!”扭頭看了眼鍾,十點半多一點。原來自己才睡了半個鍾點。拾妹便笑著對姑娘道:“大概是先生吧,不曉得他明天幾點到。我去聽。”趿了鞋,踢蹋踢蹋跑過去拔出話筒,喊道:“先生,這麼晚了,你才下班啊?”
“小謝……謝影閣在嗎?我找謝影閣。”對麵傳來的聲音雖是粗糙,仍聽得出是個女人的聲音。
拾妹將話筒朝著姑娘一戳,道:“找你的。好像是從前跟你搭檔的那個劉知遠。”
謝影閣疑疑惑惑接過話筒,才“喂”了一聲,對麵的人便一瀉千裏地說道:“小謝,是我。我是玉樓呀!你不要掛電話,一定要聽我講。省裏正籌辦國慶三十周年慶祝晚會,越劇團上報的節目是《白兔記》‘磨房重逢’一折,上頭批準了,而且指定要你和我演。已正式發文調你回來,過幾天你就會收到調令的。還有一個多月時間,盡早趕回來,十多年不演了,我們倆要好好排練排練……”
謝影閣輕輕地“嗯”了聲,放下話筒。
拾妹忙問道:“是那個演劉知遠的秦玉樓吧?”
謝影閣嘴角朝上翹了翹,右側臉的酒靨便淺淺地顯現出來。
拾妹又問道:“什麼事啊?這麼晚打電話來,是不是又來檢討啊?”
謝影閣笑靨愈深,幽幽地道:“回省城,排《白兔記》!”
拾妹情不自禁雙手一合,跳起來:“真的呀?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了。”
謝影閣不出聲,卻筆直朝門口走去。
“姑娘,你要去哪裏?”拾妹追著她背影問。
“把那件青衣褶子給我,我去練功。”謝影閣說著仄過臉,送給拾妹大半張被激情燭亮了的麵孔,眉色深深,雙瞳剪水,嘴唇像塗了口紅一般,那笑靨更像煞一朵帶露初綻的蘭,幽深迷人。
這是拾妹最後一眼看到姑娘絕世的美貌。
謝影閣來到天井,穿上母親留下的青衣褶子,仙仙而舞。八尺長袖縈回飄繞,雲遮月,月穿雲,看得拾妹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謝影閣連續做了兩個鷂子翻身,抓袖甩袖,突然撲倒在地不動了。
拾妹先是以為姑娘在為接下來的烏龍絞柱做準備,還興致勃勃地等著。等等怎麼總是不動?方才撲上去,抱起姑娘。姑娘雙目緊閉,麵色蠟黃,口角裏還有醬油色的東西淌出來。
二本 未成曲調先有情
第五折 排練場
《戲曲萬花筒》欄目一直是省電視台文藝部的拳頭產品,收視率非常穩定。一則,本省是戲曲大省,擁有一大批固定的戲迷觀眾群。二則,《戲曲萬花筒》欄目的編導主持非常敬業,節目做得內容紮實,形式多樣,很受觀眾歡迎。
星期天的《戲曲萬花筒》有一檔“梨園星光”的名角采訪,原本大多邀請各劇種的大牌演員進演播室,談談他們排戲演戲的心得,以及排練場上種種有趣的花絮。還安排戲迷與他們的互動,或者戲迷唱一段,演員當場進行指導,或者戲迷與演員合作一段,皆大歡喜。名角也都非常願意上這檔節目,與戲迷近距離接觸,增進交流,擴大影響。
最近一期的“梨園星光”,編導卻將目光投向了省越劇院的青年旦角演員宓靜瑤,因為她將在省越赴港大戲新《白兔記》前半場中飾演李三娘。
李三娘這個角色從來就是越壇名旦謝影閣的專利,並不是說謝影閣不準人家演李三娘,而是沒有人演李三娘演得過謝影閣,所以極少有人去碰李三娘這個角色。宓靜瑤雖然是謝影閣的入室弟子,可她從省藝校越劇班畢業,進團不過四五年光景,主要是為老演員配戲跑龍套。被她老師講起來,這幾年蘿卜幹飯總是要吃的。雖也演過一些傳統折子戲,並且在前不久全省戲曲青年演員大獎賽中取得不俗的成績,畢竟從未在像《白兔記》這樣的重頭大戲中擔綱主角。現在,她要和自己的恩師謝影閣同時在《白兔記》裏分飾前後李三娘,她有什麼樣的感受?壓力大嗎?興奮嗎?膽怯嗎?編導覺得新戲推新人,這檔節目肯定會吸引到廣大戲迷的關注。
然而,《戲曲萬花筒》編導與省越劇院領導商議拍攝計劃時,省越領導卻提出不同看法。秦玉樓副院長的意思,這一版新《白兔記》與六十年代版的最大不同,是將原來刪節的劉知遠入贅將軍府的線索重新拾了回來,加深了對隱秘人性的挖掘,對人性弱點的批判。這麼一來,劉知遠的戲份就大大加重了。在前半場飾演劉知遠的青年小生封簡月各方麵條件都非常優秀,在全省戲曲青年演員大獎賽中取得表演一等獎的好成績,是否應該讓她與宓靜瑤一起出鏡呢?另外,這次劇院決定分前後新老兩組生旦來飾演劉知遠和李三娘,老演員們都表現了方寸海納的豁達氣度。比如,謝影閣正當壯年,表演愈趨精到圓熟,要拿下全場李三娘是綽綽有餘的,而且香港邀請方也是點名要看謝影閣的李三娘。但為了提攜年輕演員,她主動讓出了前半場戲,並且每天和學生一起排戲,幫學生摳細節,希望學生能夠演得比自己更好。這種無私精神是否也應該大力弘揚呢?再者,劇院特聘的新銳導演何書野,原在話劇界已有一定知名度,此番加盟新《白兔記》,將現代審美意識融入傳統經典之中,大大拓寬了傳統經典思想內容的涵蓋麵。有他參加討論,肯定會碰撞出許多出其不意的思想火花。
《戲曲萬花筒》編導組感到秦副院長提出的三點建議很有道理,決定采納她的意見,這一期“梨園星光”將邀請新老兩組劉知遠李三娘以及新《白兔記》導演何書野一起走進演播室,討論的議題重新定為:傳統經典如何在新時期新形勢下繼續保持經典的永恒魅力。
卻說省越劇院的排練廳這一段是前所未有的熱鬧,從早到晚,檀板得答,弦索依呀,新版《白兔記》的排練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按照劇院的計劃,在秋季赴港演出前,這台新《白兔記》將在省城繁華地段的新藝苑劇場預演三場,廣泛聽取各方意見再進行修改提高,力爭以最佳麵貌奉獻給久違了的香港觀眾。
排練場門外赫然張貼著新銳導演何書野這一天的連排計劃:上午8:30至11:30,“瓜園招親”、“別妻投軍”、“入贅嶽府”、“磨房產子”。下午1:30至5:30,“打獵遇母”、“回書見父”、“三娘斥夫”、“磨房團圓”。晚上7:00至9:30,全劇合成。特別提醒:連排期間,全體演職人員必須全部到場!驚歎號後麵是何導演龍飛鳳舞的簽名,引得劇院一群年輕姑娘圍著布告點點戳戳唧唧喳喳議論不停。何導演留著微微彎曲的及脖的長發,前衛的裝束和嚴峻深沉的神態逗引得這些越劇姑娘們心旌搖曳,爭先恐後早早來到了排練場,喊嗓子,練毯子功,都希望青年才俊何導演能注意到自己。
小生演員封簡月愈是整日價陶陶然喜掛眉梢,進進出出步履輕快,就像《梁祝》“回十八”中梁山泊趕往祝家莊去會祝英台一般。何書野導演初到越劇院那天,劇組為他舉行了簡單的歡迎會,秦玉樓副院長將主要演員一一介紹給他。當時封簡月以娃娃生應劇中咬臍郎的角色,也算配角裏的主角了。秦玉樓副院長將她拉到何書野跟前,還沒開口說她的名字,封簡月便大聲笑道:“咦——阿野哥,怎麼會是你呀?”說罷往何書野肩胛上夯了一拳,秦玉樓斥怪道:“封簡月,你怎麼可以……”卻被何書野大笑著打斷了,何書野點著封簡月道:“小月,這會是我管著你,你再搗蛋,看我怎麼整你!”原來何書野和封簡月是同鄉近鄰,少小時一同在山坳河灘上嬉戲玩耍。何書野長了封簡月五歲,總是讓著護著這個小妹妹。
何書野導演反複觀看了謝影閣秦玉樓在八十年代中複演《白兔記》的錄像資料,又研究了包括南戲本、明改本、金人諸宮調等各種版本的《白兔記》,方才製定了他自己的導演設想和計劃。除了劇本上的大幅度增刪,便是啟用青年演員替代年近花甲的謝影閣和秦玉樓飾演前半場中的李三娘和劉知遠。這一計劃一經宣布,越劇院中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有人歡喜有人愁。
封簡月一廂情願地認為,阿野哥頂了天大的壓力,做出這個決定,竟敢在大名角謝影閣和秦玉樓副院長頭上動土,全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出演青年劉知遠一角啊!阿野哥對自己的一番心意,封簡月當珍寶悄悄藏在心裏了,她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珍惜這次機會,一定要演出個不同凡響的劉知遠,一定不辜負阿野哥對自己的信任。
開排前,何書野導演先給青年演員上了幾堂文化課,講述了《白兔記》這個劇本的曆史背景,故事演變的過程,人物個性與特征等等,封簡月突然產生了讓自己都激動不已的大膽設想。《白兔記》全名《劉知遠白兔記》,原是以五代後漢開國君王劉知遠坎坷身世為原型編撰的故事,當然應以劉知遠為第一主角。後來因人們同情劉知遠結發妻李三娘的遭遇,才逐漸變成圍繞李三娘開展故事,李三娘成為全劇第一主角,《白兔記》也成了青衣的看家戲。封簡月設想,通過自己對劉知遠的獨特演繹,讓全劇恢複本來的麵目,讓劉知遠重新成為全劇的頭號人物,讓《白兔記》成為生行的看家戲。
封簡月決定從唱腔上首先突破老版本的窠臼。新版本增加了劉知遠與嶽小姐的感情戲,新詞新腔,老師沒有唱過,正合適唱出自己的特色。她便日日拖住劇院的青年琴師磨合唱腔,不放過任何一處小腔和落調,試圖有所創新。
秦玉樓總是最早一個來到排練場,在這次排練中她兩重身份,一是主管業務的副院長,二是下半場劉知遠的扮演者,作為領導者和主要演員,她必須以身作則。
全體演職人員陸陸續續都到齊了,唯獨不見大主角謝影閣的身影。何導演不停地抬腕看表,緊鎖眉頭,闊蹋闊蹋,從排練場這頭走到那頭。
秦玉樓是曉得這位謝影閣的脾氣的,曉得她對這次讓出前半場戲有滿腹的牢騷。自然不便對何導演明講,隻道:“何導,謝影閣家中有個癱瘓的姐姐要照顧,恐怕會遲到一點。頭場李三娘戲不重,我們就先開始吧!”
倉——台——切——紮咚,一陣鑼鼓敲過,主胡嗯吱嗯吱拉出過門,連排便開始了。
“瓜園招親”是開場戲,劉知遠家道中衰,淪落沙陀村替李員外牧馬看瓜園。李員外見他品貌不凡,遂招他為婿,當即與女兒李三娘拜堂成親。
這場戲比較簡單,何導演稍微點撥了幾句,便過了。
接下來是“別妻投軍”。李員外病故,惡兄嫂對劉知遠百般折磨。劉知遠忍痛告別李三娘,去邊關投軍。夫妻倆流淚眼對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劉知遠唱道:
兄嫂相逼太凶狠,
我無奈遠行去投軍。
三娘啊,
實難放心你身上已有三月孕……
李三娘唱道:
劉郎隻管奔前程,
家中之事莫掛心。
三娘願意受千般苦,
等待劉郎衣錦還鄉將我迎……
忽然,何導演一劈手喊:“停!”
封簡月和宓靜瑤愕然相望,不曉得自己差錯在哪裏?這一段她們是按老師們的版本依樣畫葫蘆學的呀!
何導演環顧一圈,道:“‘別妻投軍’是劉知遠李三娘很重要的對手戲,雖同是山盟海誓,依依惜別,但兩個人的情感層次是有細微且鮮明的差別的。可惜,現在已是九點過三分零二十八秒,另一半的李三娘仍未到場,這段戲無法進行下去了。”重重的一個停頓,何導又一劈手:“這樣吧,把下一折‘入贅嶽府’提上來先排。宓靜瑤,你去給你老師打個電話催一催!”
秦玉樓忙趨前道:“我去給謝影閣打電話吧。”她想,宓靜瑤哪裏請得動謝影閣?不被她熊一頓才怪呢。
何導演卻道:“秦院長,‘入贅嶽府’是劉知遠的重頭戲,你哪能離開?還是讓李三娘請李三娘吧。”
宓靜瑤撅著嘴,拖著腿,好不情願地去門房間給謝老師打電話。先前肚子裏還暗暗祈禱著呢,謝老師,你在家好好休息,上半天就不要來了,讓我順順當當將這幾場戲排過去吧。
宓靜瑤應該是非常感激謝影閣的,數年前,她從省藝校越劇班畢業,若不是謝影閣一眼看中她,收她為弟子,她很可能就進不了省越劇院,也許就在哪個鄉村小劇團成年累月轉台跑碼頭呢。宓靜瑤承認,謝影閣對自己十分關照和提攜,有機會就向人推薦自己,喏喏,這是我的學生,你們看,像不像年輕時候的我啊?這是謝影閣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可是,最近,也就是自己接了飾演《白兔記》前半場李三娘的任務後,宓靜瑤明顯感到老師對自己的態度有很大的改變,愈來愈多地挑剔自己,而且常常會用一些促刻的詞彙,譬如“做作”啦,“沒嗓子”啦,弄得宓靜瑤愈來愈沒自信。排練時,隻要謝影閣坐在一旁,宓靜瑤便總出錯,不是忘台詞,就是唱走調,愈是引來謝影閣的批評指責。
宓靜瑤天生的美人胎子,容長臉,丹鳳眼,高鼻梁,鶴腿蜂腰,身姿婀娜,往人前一站,不唱不念,活脫脫一副閨門旦的料。宓靜瑤卻也有她的軟肋,老天爺給了她美麗的容貌,卻沒給她一副好嗓子。嗓音尖細軟弱,中氣不足,特別唱到高音區,每每像繃緊了的橡皮筋,讓人提心吊膽。當初宓靜瑤一門心思想考的是省藝校影視班,卻因浙東家鄉口音太重而落選,陰差陽錯進了越劇班。家裏人都是越劇的忠實觀眾,倒也十分支持她。特別是她畢業後進了省越劇院,成了越劇名旦謝影閣的弟子,全家人都歡欣鼓舞,認為宓靜瑤成為戲台上的名角兒已為時不遠了。
這次赴港演出,在最初的演出陣容中,宓靜瑤隻在《碧玉簪》“送鳳冠”一折中飾演李秀英。那折戲是群戲,出場人物眾多,詼諧熱鬧的大團圓戲。每個角色都有唱腔,最為出彩的是老旦王玉林母親那段膾炙人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每每一開口,就能引來滿場笑聲和掌聲。其中旦角李秀英也有好幾段唱,傳統四工調中板,起伏不大。這折戲宓靜瑤在戲校時就學會了,唱得嫻熟了,演來更是得心應手,沒有心理負擔。隻是要想憑這麼一折熱熱鬧鬧的群戲脫穎而出,引起香港戲迷和媒體的注意,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宓靜瑤對這次赴港演出並不寄予什麼希望,隻是完成演出任務而已。況且,近來她結識了一些影視界的朋友,經他們的推薦,有數位電視劇製片人抑或導演對她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令她怦然心動。
突然,天上掉下來一個儀觀俊酷且才華橫溢的何書野導演!
何導演大刀闊斧對傳統《白兔記》進行創新改革,並決定以新老兩組演員分飾前後劉知遠李三娘。運氣不經意間砸在了宓靜瑤的頭上。
在何導演青睞眷顧的目光注視下,宓靜瑤重新升騰起成為越壇名角的欲望。她暗暗分析了自己在省越劇院的地位,年輕一代旦角演員中自然無人可與自己匹敵;再看恩師謝影閣,雖仍是名噪一時,但畢竟年過半百,身形發福,嗓音也不似以前的豁亮圓潤。何書野導演目光何等的犀利,他不因人熱,諤諤直言,提出由年輕演員飾演青年李三娘的方案。宓靜瑤決心牢牢抓住青年李三娘,憑借自己出眾的外形和氣度,演活青年李三娘,要演得讓謝老師都不敢回頭再演青年李三娘,從而逐步替代謝老師飾演全場李三娘!
自誤打誤撞進入越劇這一行以來,宓靜瑤從未像當下這般的雄心勃勃,壯誌淩雲。自然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曉得要拿下李三娘這個角色,橫亙在她麵前最大的困難就是唱腔,要唱得聲情並茂催人淚下,戲迷們才會認可你。她仔細研究了前半場青年李三娘的唱段,重點在“別妻投軍”和“磨房產子”兩折。“別妻投軍”中,劉知遠李三娘海誓山盟的一段對唱,以尺調中板為主,宓靜瑤還是有把握掌控住的。難就難在“磨房產子”中李三娘臨產前那一段弦下腔轉囂板的哀歎。謝老師有嗓子,便借鑒了紹興大板中的二凡調,唱得悲憤而高亢。宓靜瑤平時每每學唱這段腔便露怯,不是冒調就是荒腔。眼見得演出日期逼在跟前,再想拚命練嗓把嗓子練開了,已經沒有可能。宓靜瑤便去求助劇院設計唱腔的竺老師。
竺老師原本就是老版《白兔記》的作曲,前兩年已經退休。此番劇院重排《白兔記》自然要請老將出陣,現在他是新版《白兔記》的音樂指導。宓靜瑤跟竺老師談了自己對那段弦下轉囂板的意見,她認為在李三娘腹痛難忍,氣息奄奄的情狀下,哪有力氣唱囂板?若改為尺調慢板,緊拉慢唱,豈不更符合李三娘那時候求救無門絕望哀傷的心情?竺老師頻頻點頭道:“你老師六十年代演《白兔記》時這一段就用尺調慢板唱的,隨後配上大段水袖翻卷,效果非常強烈。八十年代你老師再演《白兔記》,水袖她是舞不動了,為了增加氣氛,才改成了弦下腔轉囂板的。”
於是竺老師參考六十年代版《白兔記》的樂譜,連夜為這段腔寫了新譜,低沉哀婉,既合適李三娘又合適宓靜瑤。宓靜瑤真正是萬分感激,她帶著新譜去跟何導演彙報,何書野對越劇音樂卻是外行,聽宓靜瑤哼吟下來還挺動人,便同意了。在何導演的整個導演設計中,這一小段唱腔的改動隻是個不起眼的微調,他將為這部傳統經典劇目引進氣勢宏大的交響樂伴奏和具有象征意義的現代裝飾派布景。
宓靜瑤原打算今天連排就唱新腔了,她就希望謝老師上午不到排練廳來,因為她肯定謝老師聽了自己的新腔會提出反對意見,偏偏何導演非要請謝影閣到場。宓靜瑤撥動老師家電話時,心裏暗暗祈禱謝影閣托詞種種原因不來排練場,而且她有七八分把握謝影閣會這般行為,這是大牌演員的通常做派。可是她有點失望,對麵接電話的是個浙東口音濃重的大嗓門,道:“你找啥人?哪個謝影閣?謝老師哦——二姑娘老早出門了,說是劇院連排《白兔記》,你去越劇院尋她吧。”
宓靜瑤放下話筒有些失望,轉而又想,謝老師既然老早就出了家門,為何遲遲沒到排練場來呢?這麼一想,心又鬆快起來:謝老師肯定預料到何導演會打電話催她,便早早離家躲避起來,她是在跟導演玩捉迷藏啊。
宓靜瑤踩著輕巧的台步回轉排練場,戲腔念白道:“回稟何導,謝老師失蹤啦。家人言道,她一大清早就出家門了!”
秦玉樓往她腰眼裏揎了一把,輕斥道:“不要瞎說八道!”轉臉對何導笑道:“我曉得,謝影閣準是上醫院替她姐姐取中藥去了,醫院裏排隊的時間說不準的。何導,我的意思,我們還是繼續排下去吧。”
何書野導演麵無表情地沉默不語。他愈是嚴肅,麵部線條愈是雕塑般俊酷。排練場哪個角落有人輕輕歎道:“高倉健喲!”周圍便楊柳風拂過般騰起吃吃的笑聲。那一段,日本電影《追捕》正在熱映,男主人公高倉健飾演的硬漢形象成了女孩子們心中的偶像。
何書野導演雖隻有三十掛零的年紀,卻因成功導演幾部實驗話劇而聲譽鵲起。年輕的何導演是那種視藝術創作為生命原動力的人,他製作實驗話劇時也有幾位影視明星加盟,卻從來沒遇到過謝影閣這般不聽調排的腕兒。此刻他心裏想的是,如果不立規矩,這部新版《白兔記》如何排得精湛?
秦玉樓用眼神製止了姑娘們的嬉鬧,又將何導演拉到門外,低聲道:“導演,太對不起了,怪我沒有對謝影閣解釋清楚,她還不習慣導演你的工作風格,我會去做工作的。現在她不摘鞍,你不下馬,僵持下去,反而影響大家的情緒。你看呢?”
何導演緩緩點了點頭,便將垂在眼前彎曲的額發狠狠往後一撩,大聲道:“繼續排練!”
鼓板小鑼答答答台——一起敲響,排練又繼續下去。
“入贅嶽府”正排到劉知遠與嶽將軍之女嶽繡英小姐互訴愛慕之情的一段對唱。飾演嶽小姐的青年演員施小桐,是封簡月宓靜瑤在省藝校的同學。她有一條清甜脆亮的好嗓子,卻吃虧在扮相上。她生就一張凹麵衝額嬰兒肥的麵孔,不上戲妝時倒也蠻討人喜歡,上了戲妝,橫看豎看,不曉得哪一處不適當,合攏來就是不好看。另外一宗,便是她的個頭足比宓靜瑤少了十公分。當初考進藝校時,一群小姑娘差不多一般高。年複一年歲月更替,別人都春筍般往上躥個頭,她卻紋絲不動,進校時多高,畢業時仍多高。倘若她學生行,演出時尚可穿高靴彌補缺了的高度,偏偏她又身量瘦弱,撐不起小生的架子。
當初省越劇團正是青黃不接之時,頭肩二肩的老演員倒還有幾個,原本就是龍套零碎的三四路角色,“文革”十年,劇團解散,改行的,出國的,根本召不回來了。若排大戲,場上麵扛旗的、敲鑼的、打傘的、報信的人都湊不齊。於是劇團便從藝校招進了一批姑娘,一方麵為老演員跑龍套配零碎;另一方麵又可讓她們在實踐中繼續深造,從而發掘各行當的優秀接班人。
施小桐便是那批姑娘中的一個。不過劇團馬上就發現了她嗓音好聽的特長,除了讓她跑龍套,許多戲的幕後伴唱都由她擔任了。
這次排演新版《白兔記》,導演何書野親自寫了四句開場白:
花發多經風雨狂,
命運浮沉幾堪傷。
青史留名劉知遠,
人間卻唱李三娘。
何導演要求施小桐把這幾句提綱挈領的詞唱得深沉委婉而有思辨意味,隨著大幕徐徐拉開,頃刻間便可將觀眾的心揪緊。
施小桐原本已經認命,誰讓自己先天不足呢?她便定定心心認認真真唱好每一段幕後伴唱,她的許多伴唱竟然也在戲迷中流傳開來。誰會料到她還有登台表演的機會?嶽繡英這個人物,老版《白兔記》中是被刪除的,新版中才起死回生。何導演希望這位將軍府小姐的形象要與李三娘拉開距離,況且她還有幾段重要的唱腔,何導演頗具慧眼,金手指一點,施小桐便從灰姑娘變成驕傲的將軍府小姐啦!
劉知遠到邊關從軍,在營中做更夫。下雪天,避寒於屋簷下。樓上恰恰是嶽將軍之女嶽繡英的閨房。嶽小姐憐其寒冷,又見他氣度不凡,遂生憐愛之情,取父親織錦戰袍擲下,為他取暖。兩人樓上樓下,互通情曲。
封簡月和施小桐你來我往幾番對唱確實精彩,排練場上劈嚦叭啦有人鼓起掌來。何導演麵部線條柔和下來,看得出他對這場戲是比較滿意的。旁觀者中便有人輕輕道:“總算從高倉鍵變成唐國強了。”姑娘們都使勁屏住笑。
何導演卻沒有誇讚的言詞,仍對封簡月的表演提出批評:“劉知遠遇見嶽小姐,從他渴望擺脫貧困建立功業的心理出發,她就是他平步青雲的一股好風。所以在嶽小姐向他暗拋繡球的時候,他應該顯得更主動,情態間要有殷勤討好的成分。你不能把他演成《盤夫索夫》中的曾榮,嚴蘭貞一次次示愛,他卻端著架子推三推四。”
封簡月對這段劉知遠是有自己的思考的,仗著與阿野哥青梅竹馬的友情,辯白道:“導演,劉知遠方才還與李三娘山盟海誓,轉而就要我跟嶽小姐眉來眼去地調情,那我這個劉知遠不成了跟陳世美王魁一樣的負心漢啦?”
何書野略有不屑,道:“你這樣依據傳統道德觀來剖析人物,就很難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很難對人性做出深層次的評判。這次新版《白兔記》與老版的區別,就在於對劉知遠這個人物更全麵的詮釋。你再思考吧。”
封簡月還想爭辯,被秦玉樓製止了。
秦玉樓內心是同意自己弟子的看法的,但她看出何導演神情間的不悅,劇院是好不容易出高價聘請到這位當紅新銳導演的,便忙道:“在排練場上一切服從何導演調派,藝術上的問題排練後還可以再探討。簡月,你的戲完了,退場吧。阿瑤,該你上了。”
接下來便輪到宓靜瑤的重頭戲“磨房產子”了。
宓靜瑤用力吸了口氣,鎮靜了自己,心中自己給自己鼓勁。竺老師是根據自己的嗓音條件重新設計的新腔,自己在中音區還是有十分把握的。無論如何,總不能輸給平時跑龍套唱伴唱的施小桐吧!
這一邊,劉知遠時來運轉,高高興興當新郎,與嶽將軍之女嶽繡英洞房花燭情意綿綿;那一廂,劉知遠的結發妻李三娘卻身在磨房受盡千辛萬苦。堅貞的李三娘不肯屈從兄嫂淫威改嫁豪富人家,寧可“日間挑水三百擔,夜來推磨到天明”。風雪之夜,李三娘獨自在磨房咬斷臍帶生下了兒子!
宓靜瑤這一段表演十分投入,那段新改的尺調散板,緊拉慢唱,哀婉淒絕:
霎時間,腹內如絞痛難忍,
冷汗不斷流如漿。
渾身無力支撐,
莫非孩兒他,他他他要臨盆——
音響效果是雷聲隆隆,霹靂炸開。
秦玉樓鬆了口氣,悄悄對何導演道:“宓靜瑤的唱腔大有進步啊!”
宓靜瑤最後兩句緊拉慢唱:
可憐我無水無剪無人助啊,
我隻得自咬臍帶將兒生養……
音響效果這一刻應該響起嬰兒的啼哭,卻橫空裏擲下一聲威嚴的嗬斥:“停——停下!”
眾人齊刷刷循聲望去——排練場後側,一個高拔挺秀的身影,裝扮入時,氣度不凡!
姑娘們參差不齊地喚道:“謝老師!”
正是謝影閣。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三娘和她的咬臍兒身上了,誰都沒有發現謝影閣什麼時候走進排練場的。
何導演一時間竟被謝影閣的那聲喊砸蒙了,他認為在這個場上隻有他才能那樣地發號施令,是何等人物竟比他還威勢?
秦玉樓卻是喜出望外地迎過去,道:“小謝,你可到了。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呀?”
謝影閣挑起描畫得十分細膩的雙眉,道:“咦,我早就坐在這裏了,一直在看排練呀!”說罷便高跟鞋咯答咯答走到場子中央,逼視著宓靜瑤,一字一眼道:“阿瑤,這一段你又走調了!明明是弦下囂板,你怎麼唱到尺調慢板去了呢?”
宓靜瑤細齒咬緊紅唇不開口,她曉得自己一開口辯解,眼淚一定會湧出來的。這一刻,在她眼中,原本可敬可愛的恩師竟像母夜叉一般咄咄逼人!
秦玉樓事先也不知情改譜的事,便問主胡:“怎麼回事?你們看錯譜了?”
主胡將曲譜擎到她鼻底下道:“秦院長,我拉了三十年《白兔記》了,怎麼會看錯譜?這是竺老師定的新譜!”
謝影閣一把奪過譜子瞄了一眼,冷笑道:“什麼新譜,分明是從前的老調,不過加了些配器。誰讓竺老師改譜的?啊?”
何書野導演已經明白了謝影閣偌大的脾氣為何而起,畢竟是省越的台柱,省城文化界大名角,何導演便按捺住性子,文質彬彬道:“謝老師,時間緊,沒來得及跟你溝通。情況是這樣的,宓靜瑤覺得,李三娘那時候已經筋疲力盡,唱囂板並不合適。和竺老師商討下來,才決定改為尺調慢板。今天連排,頭次試唱。大家有什麼看法,都可以提出來。”
謝影閣隻盯著宓靜瑤,道:“阿瑤,我曉得你,就是怕嗓子喊不上去,對吧?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喊,要用氣把聲音頂上去。你就是不肯下苦功夫練,多練練就衝上去了嘛。”轉而才扭向何書野,矜持地笑道:“何導,我記得先前我排磨房產子,導演你並沒有說囂板不合適吧?我認為,唯有高亢激越的囂板才能充分表達李三娘那一刻悲憤的情緒。方才阿瑤改唱尺調慢板,氣氛明顯就沉悶了……”
宓靜瑤突然衝口道:“老師,我準備把你從前的那段長袖功夫加進去的!”話出口宓靜瑤自己也嚇了一跳,她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念頭在她的潛意識中已經埋藏了許久。在藝校學戲時,便常聽其他老師們嘖嘖稱讚當年謝影閣的長袖功夫。進省越以後,她也曾急切切向謝老師提及要學那段長袖功夫。可謝老師總說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漸漸她便感覺到,老師並不想讓她學那段長袖功夫。
謝影閣亦被宓靜瑤的話嚇著了,李三娘“磨房產子”中的長袖功夫恰恰是她的軟肋!謝影閣沒料到自己挑選中的弟子,平素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宓靜瑤,內心竟窩藏著如此陰險的欲念,想用一套長袖功夫壓倒自己從而取代自己啊!一時下她憤懣填胸,多少靈巧的一張蓮花舌竟硬繃繃地動彈不得了。
秦玉樓卻顯得格外興奮,一合掌道:“阿瑤,你有這個決心真是太好了,現在世麵上的輿論,都道我們越劇隻能演文戲,武戲上不了手。你們年輕人應該有打破這種魔咒的勇氣嘛!”轉而對謝影閣道:“小謝,你真沒看錯人,阿瑤若能拿下那段長袖功夫,你就沒什麼遺憾了。”
謝影閣的舌頭終於恢複了知覺,勉強笑道:“阿瑤心氣高,我是擔心她操之過急。她們來到劇院這些年,演的都是文戲,藝校那點武功底子荒廢得差不多了吧?當年也沒留下影像資料,那段東西我都記不全了。”
秦玉樓馬上接道:“劇院資料室裏保存著當年的一批劇照,我看到有十幾張,從各個角度拍的你當年舞水袖的風采,可以作參考嘛。阿瑤年紀輕,功夫練幾天就拾回來了。我看沒問題。”轉而向何書野:“何導,你看呢?”
何書野導演從接手省越《白兔記》起,對老版《白兔記》中李三娘“磨房產子”中的水袖功夫就有所耳聞。他也曾詢問過謝影閣,是否能恢複當年的絕技?不料謝影閣卻對人人稱道的那段水袖功夫不以為然,她認為整出《白兔記》以唱功見長,是文戲,獨獨在“磨房產子”一折中加這麼一段長袖功夫,反顯突兀。再則,時隔三十年,她早已不是當年的謝影閣,已經力不從心了。何書野導演一來不擅長運用戲曲的程式動作,二來也是尊重老演員的意見,便另辟蹊徑,從音效布景各方麵尋找突破口了。
何導演略加思索,直視宓靜瑤,問道:“離預演沒多少時間了,你自己掂量,是否拿得下來?”
宓靜瑤被導演炯炯目光盯得耳熱心跳。同時,她又感覺到周圍許多目光箭簇般刷刷射向自己,她幾乎要窒息了。這才是上場容易下場難呢!宓靜瑤用力從齒舌間憋出一個字眼來:“能!”
圍在邊上的龍套演員都鼓起掌來,隻因傳說中謝影閣當年那段水袖功夫太神秘了。
何書野導演略略沉吟後道:“這樣吧,我們現在作兩個方案。加水袖功夫,或不加水袖功夫,但看宓靜瑤你的功夫練到什麼程度了。有詩雲,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嘛!”十分現代派的何導演竟然也古典了一把。
宓靜瑤隻覺得冷汗呼嚕嚕從背脊骨上一瀉千裏地淌下來。
第六折 戲曲萬花筒
新版《白兔記》劇組破天荒休假一天,因為這一日下午導演和幾位主要演員要到電視台《戲曲萬花筒》欄目組錄製“梨園星光”的節目。
秦玉樓副院長依然一早就到了劇院辦公室,因考慮到封、宓兩位青年演員都是第一次上電視台錄製節目,對著鏡頭未免緊張,不如早一點帶她們去電視台與節目編導、主持人溝通溝通,熟悉熟悉,正式錄製時也可順當一些。便跟《戲曲萬花筒》女主持馬卉小姐通了電話,馬卉說正合她心意,這檔節目原是打算做宓靜瑤一個人的專題,現在改成整個劇組新老兩組演員的集體亮相,新撰腳本她也有點陌生,正想預先演練演練呢。於是雙方約定上午十點半在電視台旁一家咖啡廳碰麵。馬卉特為關照了一句:我會通知何書野導演準時到場的。
秦玉樓放下電話,便去劇院集體宿舍找封簡月和宓靜瑤。近一段劇組每日早、中、晚三班連軸轉地排戲,難得有這半天休息,秦玉樓估計這兩個姑娘要賴床的。
越劇院的集體宿舍就在劇院邊上一條陳舊的小巷子裏,三層簡易筒子樓,四至六人一間。每層樓有集體漱洗間和廁所。八十年代初省越劇院恢複建製陸續招收了幾批青年演員,為了便於管理,劇院規定,沒成家的演職人員一律住在劇院集體宿舍裏,節假日方可回家。封簡月是秦玉樓的關門弟子,她和宓靜瑤是作為青年生旦黃金搭檔的重點培養對象招進來的,所以特地給她們倆單獨分配了一間房間。秦玉樓熟門熟路,推開學生的房門,卻見封簡月一身練功衣褲,單腿擱在床架子上拉筋,手中還捧著劇本,正用戲白拿腔拿調念道:“嶽小姐啊嶽小姐,小生我心中正念著發妻李三娘的情深意長,卻如何與你繡羅錦帳中互訴衷腸?”
秦玉樓笑道:“簡月,這台詞好像劇本上沒有的吧?你胡謅什麼呀?”
封簡月忽見老師進來,忙放下腿,愁眉苦臉道:“秦老師,入贅嶽府這場戲演起來太別扭了。上半場方才跟李三娘山盟海誓生離死別的,轉眼就要跟嶽小姐談情說愛,我真是做不出來。我覺得劉知遠是因為窮困潦倒,走投無路,出於無奈,才勉強與嶽小姐成親的。何導偏偏不同意,要讓我把劉知遠演成喜新厭舊、薄情寡義的小人!”
秦玉樓點點她道:“你可曲解何導演的意思了。開頭我也跟你一樣的想法,我和謝影閣搭檔演了三十多年的《白兔記》,劉知遠一向是重情重義的大丈夫形象。不過,自從聽了何導演的劇本解讀課,我有點明白他的用意了。我們越劇傳統戲中的人物好人、壞人都比較臉譜化。何導想改變這種狀況,要演出人性的多重性和複雜性,這樣才能提升傳統劇目的審美價值。上回何導上課,你大概思想開小差了吧?”
封簡月耳朵有點發燙,上課的時候她隻顧沉浸在跟阿野哥意外重逢的喜悅中,隻顧著欣賞成年後的阿野哥投手舉足間男性的魅力,真沒有聽明白阿野哥講解中的意思。
秦玉樓察言觀色,對學生此刻內心的萌動略有察覺。心中歎著:畢竟是個姑娘哦。封簡月自學了生行,平素剪短發,穿西褲,連走路都邁大步,假小子模樣。秦玉樓對這位入室弟子十分賞識和喜愛,希望她能承繼自己的衣缽,將自己的藝術特點傳承且光大。所以,秦玉樓是心甘情願讓出前半場戲,給封簡月一個大眾亮相的機會。便道:“簡月,看來我們兩個要抽時間深入討論,對劉知遠這個人物的總體把握十分重要,而你上半場定下的人物基調直接影響我下半場的表演。老師對你是很有信心的,我們要創造出一個不同凡響的劉知遠,為越劇舞台增添一個嶄新的藝術形象。不過今天上午電視台錄製節目,我們還是要顧全大局,盡量配合導演的思路,你看呢?”
封簡月點點頭。她沒料到老師的想法竟與自己不謀而合,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因道:“秦老師,這個你就放心好了,我不會讓阿野哥難堪的。”
秦玉樓眼梢在房間裏兜了一圈,問道:“宓靜瑤人呢?我跟電視台的馬卉約好了,帶你們倆上午先過去,跟她溝通溝通,正式錄製時就不會緊張了。”
封簡月道:“肯定在練功房裏練長袖呢!在學校時宓靜瑤的毯子功就勉強及格的,時間又這麼緊,我看她壓力很大。這幾天總是天不亮就去練功房補功。”
秦玉樓暗暗噓了口氣,她當然了解宓靜瑤的弱點,當初省越去藝校招生,是謝影閣一眼相中宓靜瑤,收她做了學生,秦玉樓也隻好投了讚成票。應該說,宓靜瑤的外形條件和表演都相當出色,到劇院這些年出演過十幾出折子戲,還頗受戲迷追捧。可是要擔當《白兔記》這樣骨子老戲的主角,確實有一定難度。便道:“隻要她肯下功夫練,就沒有練不出來的道理。你換身衣服,我們去練功房叫她吧。”
封簡月道:“換什麼衣服呀,就這樣了吧。”
秦玉樓嗔道:“這樣邋裏邋遢怎麼行?頭一次上電視台,電視機前的觀眾,要比劇場中多十倍百倍千倍,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封簡月便脫了練功衣,換了件白襯衣,套上黑色牛筋布長褲。秦玉樓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黑的白的,又不是去開追悼會!找條裙子,最好顏色鮮豔點。”
封簡月忸怩道:“老師,你什麼時候看見我穿過裙子呀?沒有的。”
秦玉樓便去她衣櫃裏找,果真沒有裙子。又去她皮箱裏翻,從箱底抽出條秋香綠碎花連衣裙,往她身上一披,道:“這件多好看,就它了。”封簡月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那是我多少年前的裙子,現在人都寬出一圈,哪裏還穿得下?”秦玉樓再翻,總算找出一條藍印花的裙褲,還差強人意,忙讓封簡月套上。封簡月腰板挺括,玉樹臨風,倒也別有風情。
師徒倆趕去劇院練功房找宓靜瑤,練功房裏卻不見宓靜瑤的身影,隻有施小桐和另一位叫錢笑笑的青年演員練功練得正酣暢。施小桐套著簡易水袖連續作鷂子翻身,水袖如銀龍環身,穿雲吐霧。胖墩墩的錢笑笑正在串小翻,叭答叭答如鯉魚騰越。秦玉樓不覺喊出聲:“好!”
施小桐和錢笑笑聞聲便收住手腳,喘著,齊齊叫道:“秦院長。”
秦玉樓問道:“宓靜瑤呢?”
錢笑笑撲哧一笑,道:“我娘累了,今天沒來練功。”這位錢笑笑接替封簡月在新版《白兔記》中飾演咬臍郎一角。她原是武功龍套演員,專門扮演士兵、衙役、家院一類的零碎角色。導演選中她圓嘟嘟的麵龐,長相可喜,很合適扮娃娃生,加之她武功基礎紮實,在井台母子相逢一場中,咬臍郎打獵追兔,有一段十分吃功夫的騰跳翻躍毯子功。錢笑笑的性格跟她的名字一樣快樂,跑龍套跑得快樂,演咬臍郎演得也快樂。自接受了這個角色,她便台上台下都喊飾演李三娘的宓靜瑤“娘”了。
秦玉樓再急,受她情緒感染,也笑道:“人不在宿舍,她會去哪裏了?”
錢笑笑雙肩一聳,叫道:“爹呀,我哪裏敢打聽我娘的去向?她打扮得好漂亮出門去了。”斜瞄一眼封簡月,擠眉弄眼道:“我爹給我討了個後媽,興許我娘也要幫我找個後爹吧?”封簡月與宓靜瑤是生旦搭檔,又住一間屋,平時成雙成對進進出出,劇院裏的人戲稱她們是天生一對。
秦玉樓屏住笑,輕輕扇了錢笑笑後腦勺一下,嗔道:“戲裏戲外分不清啦?我正經有急事找宓靜瑤呢!”
錢笑笑吐了下舌頭道:“我真不曉得她在哪裏嘛。”
一旁施小桐開口了:“宓靜瑤說今天劇組放假,她上午跟朋友有個約會。”
秦玉樓微微蹙眉,道:“她也真有那個閑心。”抬腕看看表,無奈道:“簡月,我們不等她了,先去吧。”又對錢笑笑道:“待會若看見你娘,叫她快點到電視台找馬卉,記住囉!”
那邊廂施小桐已自顧翻舞起水袖來,秦玉樓心忽一動,扭身似不經意問道:“小桐怎麼也練長袖啊?難不成將軍府嶽小姐要與李三娘長袖對舞呀?”
施小桐唰啦啦收回長袖,因喘,一時答不出聲。錢笑笑替她回答道:“是我娘要我養母幫她練長袖呀。小桐在藝校腰腿功夫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了。”
施小桐喘過來了,方道:“技導隔幾天才來一次,我先學會了,再幫宓靜瑤練。”
秦玉樓想到自越劇院恢複建製以來,近十年一直以演文戲為主,這次為了李三娘的水袖和咬臍郎的追獵,特地從省京劇院請了位武術技導幫助排練。技導要兼顧幾個院團好幾出戲的排練,無法日日盯在新《白兔記》的排練場上。便道:“很好,小桐多幫幫宓靜瑤,時間很緊張喲!不過,你的嶽繡英是個新角色,你也不可掉以輕心。”
施小桐隻是淺淺地笑笑,就像一泓深潭,潭底再多暗流湧動,潭麵上也隻輕輕浮過幾道漣漪。
秦玉樓領著愛徒封簡月趕到電視台旁邊的咖啡廳,透過棕色玻璃,卻見宓靜瑤正和主持人馬卉對麵對坐著,品茗說笑。秦玉樓長長地“咦——”了聲,便推門進去,點著宓靜瑤道:“你倒先來了,我們在院裏找得你好苦!”
宓靜瑤挑起兩道遠山眉,道:“阿月,我臨走時跟你說我上電視台了,你沒告訴秦院長啊?”
封簡月懵然瞪著她妝扮精致的麵孔,半是自問道:“你,你跟我說過嗎?我怎麼沒印象啊?”
宓靜瑤撲哧一笑,道:“秦院長,阿月現在整一個劉知遠了,我要用李三娘的口吻跟她說話,她保險會記得的。”
封簡月尷尬地撓頭,隻好默認下這場冤枉官司。她跟宓靜瑤搭檔久了,平常日子裏也總習慣像男子漢般讓著她點。
秦玉樓先跟馬卉打了招呼,方道:“靜瑤,你怎麼曉得我跟馬卉約在這裏呀?”
宓靜瑤笑道:“我原是跟綜合娛樂頻道的編導約了見麵的,他們想讓我參加一檔情景劇的拍攝。恰巧被馬卉撞上,馬卉就把我拖過來了。”
秦玉樓急道:“靜瑤,新《白兔記》你的戲份很重,還去拍情景劇,你不要太分心哦!”
馬卉便笑道:“所以嘛,我就把她搶過來了。”
事實上,宓靜瑤早幾年就參加了綜合娛樂頻道情景劇的錄製,她接到新《白兔記》李三娘的角色,也去征詢過情景劇導演的意見。那位情景劇導演覺得這是一樁雙贏的好事,宓靜瑤若在越壇一鳴驚人,對他這部情景劇也會有明星廣告效應。便拜托《戲曲萬花筒》的編導在“梨園星光”的版塊中為宓靜瑤做一檔專訪。宓靜瑤先期已拿到馬卉寄給她的采訪提綱,她早已暗暗打好了腹稿,默念得滾瓜爛熟了。不料“梨園星光”突然改變計劃,把對她的個人專訪變成對整個新《白兔記》劇組的集體采訪。
宓靜瑤心中自然起了疙瘩,尋思會是誰躡足其間上下其手拆了自己的台?首先把目標對準自己的搭檔封簡月,因她曉得封簡月很重視劉知遠這個角色,希望能在這個人物的塑造上有所突破,自然不願意李三娘風頭蓋過劉知遠囉。何況在藝校,封簡月經常搭檔演出的旦角並不是她宓靜瑤。省越來招生,是謝影閣老師先挑中了自己,封簡月為了能進省越,方才認她宓靜瑤為黃金搭檔的。轉而又忖,平時並不見封簡月在電視台有什麼熟悉的朋友啊,她能有那麼大的能耐撬動自己嗎?於是又把目標鎖定在何書野導演身上。現在劇院上上下下都曉得何書野導演是封簡月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老朋友,他對封簡月緩急相助四處斡旋也是情有可原的了。仔細觀察了一段時間,宓靜瑤卻發現封簡月對何書野導演的熱絡隻是一廂情願,大多時間,何導演對劇組每個演員都一視同仁。並且她還隱隱感覺到何導演對自己別樣的一份情愫,是那種男人對女人的特別關注,她便又推翻了何導演在背後拆自己台的可能。猛然間她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有能耐攛掇電視台編導改變錄製計劃;這個人近一段對自己突然變得挑剔和防備;這個人便是自己的恩師謝影閣!此刻她念出這個名字便覺得毛骨悚然,這才叫“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呀”!當年,若不是謝影閣在緊要關頭收自己為徒,憑在藝校的學習成績,也許她就進不了省越劇院。可是,曾經那般提攜後人的恩師,如今卻變成自己星途上最難逾越的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