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家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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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範金泉

範家續家譜的工作剛結束,在城裏混闊事的軟舞就傳下話來,我也姓範,為什麼不能入範家的家譜?

這可不是個小事兒,這不是罵人嗎?軟舞大號清石,是範家清字輩裏,混得最有頭臉的一個,也是地地道道的範家莊人。沒生在範家莊,卻長在範家莊,從小喝著微山湖裏的水,吃著微山湖裏的魚鱉蝦蟹長大。現在日鼓大了,固定資產幾個億,有搞房地產的建築公司,還有幾個廠子。村裏傳言,一說他省裏有人市裏有人,二說他和縣長玩成了老仁。在山陽縣他已經能夠呼風喚雨,隻要他跺一下腳,是個旮旯都要哆嗦幾下,這樣的人物誰能惹得起?可他在村裏,就有人瞧不起他,續家譜就沒他的名,也就是說,在範家莊,範氏家族裏,沒他們父子這一戶,範家根本不承認他們。這還了得,軟舞聽說這事的第一時間,是他要開董事會的一個上午,陽光照在老板桌附近的鐵樹上,有一股發黴的味道,折磨著他的神經。他一甩手摔爛了桌上的一個紫砂壺,那是一把價值數萬元的紫砂壺,砸在木地板上清脆有聲。紫砂壺碎裂的聲音如同一條遊魚,倏地一聲鑽進湖中的蒲草和蘆葦之中。

這個老狗熊!我要給他好好的囉囉!

在範家莊,被軟舞罵作老狗熊的人,是範家的族長範懷古。他主持完家譜的續訂之後,知道軟舞要來找他。那天,範懷古吃著一鍋煙,在院子裏的老槐樹下納涼。

孫子睿民說,家譜裏沒有軟舞,他要來找你哩。

老槐樹上掉下來一隻毛毛蟲,在陽光裏蠕動著猙獰的胡須,鋼針般紮著他的記憶。

他來找能咋?我續家譜是根據老家譜往下續,咱續的是範家的家譜,他跟咱沒啥關係。

軟舞不也姓範嗎?

他姓他的範,他的家譜,他自己續,愛咋續咋續,他爹是誰咱也管不著。咱姓咱的範,咱續咱的家譜,礙他屁事。他不來找算他聰明,他要來找的話,叫上幾個本家爺們,把他們做的事往桌上擺擺,他那一窩子還是人嗎?豬狗不如,人渣!他們還想入咱的家譜,屁門沒有!範家老輩裏,皇帝親封齊魯人文第一家,資料現在還在兗州博物館裏存著,這齊魯人文第一家,哪裏有這樣的孽種?滾他娘的熊蛋吧。

一連幾天,軟舞也沒到範家莊來。這天,他兒子葦咋子來了。從城裏開著寶馬沿著湖堤,吃一袋煙的工夫就到了範家莊。範家莊在微山湖西岸,靠著最著名的運河碼頭西渡口。全村一千多口人,有五百多口人姓範。

葦咋子將寶馬在街心十字路口一停,馬上就圍過來一群人。十字路口經常有幾個閑漢。陽光帶著湖裏的苲草和野菱角的氣味,懸掛在幾個閑漢們的額頭上。葦咋子下了車,掏出一盒大中華,往十字路口人群裏撒。一群野鴨子鳴叫著飛過頭頂,瞬間消失在湖中蘆葦叢上空。靠著街麵,是村長開的三間雜貨鋪子,十字路口那兒,有一棵大棠梨子樹,有兩摟粗細,集體化時,這棵樹上懸掛著一口大鍾,樹下是村裏開批判大會議事分工派活的地方。物換星移,那口銅鍾早已經不知去向。不過,這棠梨子樹下,依然是村裏最熱鬧的地方,村裏人去湖裏割蘆葦蒲草,撈菱角采蓮,下罾下虛籠置網箱,喂鵝養鴨,捕魚捉鱉劃船狩獵,都要在這棵大樹下念叨幾句,或者往這棵樹上拴根紅布條,或者在樹下焚上一炷香。村裏人在這兒見了麵,按照傳統都要打幾聲招呼,互相讓顆煙吃。陽光淡淡的,帶著湖裏的魚腥味。

咋這時候來了?

沒大事,來玩,想弄幾條野生的甲魚。

幾個閑漢聽葦咋子一說,眼睛裏便有了羨慕的綠光。微山湖二級壩南麵的野生甲魚最好別買,熬湯遠不如咱二級壩北麵的野生甲魚。這些閑漢,是自己田裏的活、漁塘裏的活日鼓完了,又不願去城裏打工,也不願去湖裏捕魚撈蝦,就在大棠梨子樹下等,等著用工的人來喊他們。誰家的鵝鴨需要放養或者賣掉,誰家網箱裏的魚需要清理,西渡口是大運河重要的碼頭,需要裝卸的零活兒,也經常到大棠梨子樹下招人,工錢一天一結算,晚上不用管飯,拿錢走人。他們有了錢,到西渡口的酒家,喝上幾大碗漁家的燒酒,醉眼朦朧回到大棠梨子樹下,聽男老爺們閑侃。範家莊男老爺們不愛看雞巴電視,在範家莊人眼裏,電視裏那些爛劇全狗屎。他們愛在大棠梨子樹下閑侃,喜歡噴空、啦雲、日窟窿搗棒槌,或者在村長鋪子裏賭。隻是近些年,範家莊成了礦區,一些人下井趕上了事故,死在了井下,莊上的熱鬧程度遠不如從前。

其實,葦咋子這次來,可不是為了幾隻野生甲魚,他是為續家譜的事而來。他不明白他爹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肝火,居然一氣之下,摔碎了一個上等的紫砂壺。為了續家譜的屁事,值得生那麼大的鳥氣嗎?在他眼裏,姓算什麼?姓是王八蛋,隻要有錢,姓啥都是爹,隻要沒錢,姓錢也孫子哩。

從城裏來之前,他爹軟舞像布置重要任務那樣。懷古老頭子不見得好對付,你見他之後,要先說好的,咱先禮後兵。

不就是續個屌家譜嗎?重要嗎?

你懂個瞎屁!家譜裏沒咱,這裏麵的道道大了。

這能有啥道道?沒就沒唄。

關鍵是憑啥沒咱?這不是打你爹的臉嗎?他們狗日的想往你爹臉上抹黑。

這樣一說,葦咋子才覺得有些道理。

有一點你必須明白,咱是真正的範家莊人,懷古老頭不讓咱入族譜,村裏人豈不把咱笑掉大牙?咱要找回來這個尊嚴,不需要強迫他們,要讓他們自覺自願地把你爺爺的名字添上去。放心,跟我作對,沒他們的好果子吃。

葦咋子在十字路口大棠梨子樹下,讓鄉親們吃了半盒大中華,便把車開到了村子北麵的家中。這個幾畝地大小的院子,剛蓋好兩層小洋樓就閑置起來。

院子原來是村裏小學,軟舞看上之後,沒費勁,將這塊地皮弄到手。村裏沒了小學,孩子上學隻好到鄰村老漁窪去讀。那天,接孩子的校車翻入河溝,淹死了七個學生。村裏人開始罵軟舞,造孽哩,把學校買下來,蓋別墅,這不是造孽嗎?軟舞蓋起別墅,沒入住,一直閑著,他住在城裏。這別墅,他一個遠房的親戚看管,院子裏長滿了蘆葦和荒草。葦咋子把車停在院子裏,幾隻麻雀從他記憶深處飛走了,帶走了他的童年。這是他家的別墅,也是他讀小學的校園。

葦咋子從車後備箱裏拿出兩條蘇煙,兩盒老山參,還有四瓶五糧液。他打算把這些東西送給範懷古,隻要給老家夥送點好煙好酒,農村的人,哪見過這東西,打發他們還不是小菜一碟。葦咋子這樣想著,就進入了胡同。

胡同裏的歲月,已經被草本植物的氣息吞噬。

村子空曠落寞,像成了啞巴似的,沒了原來的雞鳴狗叫,也聽不到鳥的叫聲。更見不著人影。

走到街上,到處都是殘牆廢垣。因為地下挖煤,村莊早晚是要塌陷的,人們都往城裏擠,也就沒有了在此安家落戶的心緒。

胡同深處,不知道是哪一輩人搭建的戲台,已經坍塌了一半,另一半也長滿了蘆葦和荒草。在那數墩蘆葦叢裏,突然,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把他嚇了一跳。是老懷清披頭散發,躲在雜草叢裏唱撈子。如果不是葦咋子早有心理準備,還認為大白天遇上了鬼。撈子是一種地方戲,明清時期,在微山湖一帶,曾經興旺發達一時。這時節,也沒人聽他唱了,在全國也許就剩他自己唱。村裏閑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就唱給自己,唱給動物和小昆蟲聽。老家夥多大歲數了,誰也說不清,牙已經掉光了,頭發胡子全白了。他穿著件破舊的斜襟大褂,腳上的鞋,是民國時期國民穿的三尖子鏟鞋。這是幾十年之前,他老婆臨死之前給他做的,他老婆不會做現代人穿的鞋,隻會做古人穿的鏟鞋。她在病重的時候,咳一聲,嘴裏吐一口血,血濺在她納的鞋底上。老懷清不讓她做,她說老東西,我不給你做,誰給你做,我死了,你穿啥?我放心不下你,不想讓你光著腳走路,我死前,咋也給你多做雙鞋。就這樣,老懷清的老婆一邊嘴裏咳著血,一邊給他做鞋,做完第二雙,他老婆走了。給他做的鞋,他平時舍不得穿,幾十年過去了,他又拿出來穿在腳上。他是有子女的,兩個孩子在孬年頭餓死了。

他的樣子像一件古董。

村子衰敗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礦難。前年冬天,礦底發生了瓦斯大爆炸,有一百多人喪生。人死不能複生,可死者有二十多個是範家莊的人,他們全是礦上的掘進工,村裏突然許多青壯勞力沒了,可忙壞了村長楊金環。他挨家挨戶地做工作,不讓死者家屬上訪鬧事,礦上出了一大筆錢,把這事擺平了。村長擺平了這事之後,他在城裏又多了套價值上百萬的門麵房。

對這事,葦咋子有些嫉妒。

範懷古的家住在前街,去他家要經過幾條胡同。每條胡同裏的牆邊都長滿了蘆葦、薔子棵、艾草還有野麻。那些野麻和蘆葦叢裏,是老鼠、野貓還有蛇的天堂,它們在裏麵出出進進的。幾乎是每條胡同都沒人居住,房頂上都長滿了荒草,野藤和蒺藜覆蓋著每家的院子。葦咋子童年時代喜歡村子裏的熱鬧,喜歡看家家戶戶的煙囪裏,冒出來如夢如幻的炊煙,他喜歡嗅湖邊人家做飯燒稻草的氣味,還有那種清燉魚的香味。他開始回味兒時街上孩子們的吵鬧,那些光著屁股蛋子的小孩,在青石上捏泥巴猴,摔泥瓦屋,用五分的硬幣杠鍾,聚在一起打剌子。那些紮著羊角辮的女孩,在胡同裏鬥拐、跳五環、撮稻草繩、織稻草包。他們的大人,在胡同裏晾曬幹魚。那年月,湖裏的魚出奇的多,泥鰍和鱔魚捕撈上來根本沒人吃,都是用來喂豬。世界上的事物變得太快了,葦咋子想不明白,不就是他爹在河的上遊建了幾個廠子嗎?這河水湖水就黑了,沒有魚蝦了。天上飛的老鷹大雁,湖裏的葦咋子,麥田裏的鄂來、布穀鳥,還有鋪天蓋地的麻雀、成群的大不留鳥,幾年光景,都銷聲匿跡了。一想到這些,葦咋子也想到了村長,想到村長的漁船,村長到湖裏捕魚都是電魚,大的撈上來賣錢,小的被電死,那些手指頭般大小的魚,翻著白色的肚皮,漂在湖麵上,像下了一場雪似的。想到那些小小的死魚,葦咋子心裏有點發怵。不過呢,這些鳥事,葦咋子又覺得和自己啥關係也沒有,他是來囉囉續家譜的事,想這些做什麼呢?

葦咋子來到範懷古家的時候,懷古老頭正在院子裏種菜。他住的還是八十年代蓋的幾間土瓦屋。院子足有半畝多地,有一棵半摟粗的臭椿樹,椿樹下是廢棄的碾盤石磨,旁邊還有石桌石凳。這石磨不知是範家哪輩人置下的,一直用到“文革”後期才罷。那陣子,村裏就這一台石磨,每天都有來椿樹下磨麵的人。懷古老頭院子裏除了這些物件之外,就是一大堆排船用的木料。其餘的地方就種上了辣椒、茄子和幾溝大蔥。陽光透過臭椿樹的葉子,撒下一堆碎銀子樣的光。有一隻孤鳥在臭椿樹上叫,樹下反芻的老牛,嘴角白沫子流淌一片,一直流淌到遙遠的過去。懷古老頭喂的一隻四眼黑狗,看到一個陌生人進了院子,嗚地一聲撲上去。

回來,你要幹什麼?

老爺爺是我,我是葦咋子,看您老人家來了。

葦咋子啊!你咋有空來啦?

我爹想念老爺爺哩,讓我來看看您。

他一個大老板,還能看得起我這個糟老頭,說瞎話吧?

我爹是想你老人家了,這不,還讓我給您老人家帶來了五糧液酒。

哎呀!這麼好的酒,我可喝不起。

不光酒,還有煙哩,是兩條蘇煙。

我吃煙葉吃慣了。懷古老頭說著,掏出火柴點起一鍋煙吃起來。

孝敬你老人家是我們的義務哩。

這話聽著滿是受用,葦咋子,你懂事了。

他們正說話的時候,睿民也來了。睿民是村裏的文書,也是村幹部。他手裏提著一條鯉魚。

爺爺,我養的魚一年了,就長這麼大的個。

不算小,有二斤多哩,差不多出塘吧,別等了。

今年的魚太賤了,我出塘不是賠本嗎?

這沒辦法,出吧。你沒看天,我覺得悶,近期可能要下雨。你那魚塘,魚養得稠,一下雨,塘裏缺氧,魚會死掉,不就賠大了。這樣的經驗,難道說你不懂?

可以往城裏各家飯店送送,葦咋子說。

城裏的毬飯店,用不了幾條魚。

懷古老頭又點上一鍋煙吃起來,他看了一下天。到該做飯的時間了,咱不出去啦。葦咋子,你在我這兒吃飯吧。睿民,你把幾個上歲數的叫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葦咋子,你是為續家譜的事吧?叫上咱範家的人,正好咱把這個事說開。

這天上午,天上飄著大雪,一個時辰還不到,就下了半尺多厚。幾個武裝人員把範懷安和廖營長太太林靜關在霸王村一間破屋子裏。霸王村這地方,村裏人都姓項,自稱是項羽的後人。上午,範懷安和林靜一進村,就遇上幾個背著鋼槍的人問他們要路條。範懷安布兜裏有兩種路條,一種是解放軍的路條,一種是國軍的路條。這幾個挎槍的人穿著藍布衣,沒有戴領章帽徽,不是解放軍,也不是國軍。

老總,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好小子!還敢問我們是哪一部分的,你是哪一部分的?

我們是夫妻。

你們要到哪裏去?

去徐州。

去徐州?有路條嗎?

有。

拿出來?

範懷安拿出路條,遞給一個挎盒子槍的人。我日。他手裏有國民黨的路條,我說呢,你看他們這穿戴,哪裏是普通老百姓。

數日前,青年第一師廖營長把範懷安叫到營部。徐蚌會戰就要開始了,勝敗我心裏也沒底,我交給你個任務,把我老婆林靜送到徐州。先到徐州林靜的娘家,讓我嶽父再安排,從徐州去上海的所有事宜。沿途費用都由林靜出,你放心,路條我都給你準備好了,國共兩黨的路條,我都有,遇上誰的,就拿誰的路條。

我保證完成任務,請長官放心。

懷安,這事知道為什麼派你去嗎?

是長官相信我,對我像親兄弟一樣。

更重要的一點,你讀過書,人品正直。

長官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務。

任務完成後,給你放假一個月,大戰在即,重大傷亡難免,我算為咱們營留顆種子吧。

範懷安接受了護送任務,隨便換上一身老百姓的服裝,也不帶槍,剛開始,還比較順利,兩種路條都發揮了作用。離開了遊擊區,進入國統區之後,範懷安覺得這個霸王村應該是國軍的地盤。盡管那幾個挎槍的人沒有戴領章帽徽,看他們那樣子,一個個呲牙咧嘴,賊眉鼠眼的,一看就知道是國民黨鄉公所的武裝。

一點也不錯,他們就是鄉公所的武裝,隻是三天前,他們這夥人被共產黨的武裝給收編了,因為軍需物質短缺,暫時還沒給他們換衣服。這夥人的作風還是鄉公所的老樣子。在他們眼裏,國共兩黨誰是贏家,就跟誰幹,隻是換件不一樣的衣服穿穿。

那個挎盒子槍的人說,你們既然有國民黨的路條,當然是國民黨的人,關起來,好好審問一下。

範懷安和林靜無奈,隻好又拿出來共產黨的路條。那個挎盒子槍的人接過路條看了一下。陰陽怪氣地說,乖乖!兩麵派哩。我日,他們也有共產黨的路條,看來還真有來頭,一定要好好審審。

另一個背槍的人看著林靜長得漂亮,一麵說著怪話,一麵要對林靜動手動腳。

範懷安上前護住林靜,你們這是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碰下還不成嗎?你小子懷裏揣著國民黨的路條還橫個啥?捆起來。

天上下起了雪,雪花像夢一樣砸在範懷安臉上,他有些憤怒。

先關起來再說吧。這熊天好冷,咱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回來先審這個娘們,如果是一對不尷尬的人,我們哥幾個就幹了她。

那個背著盒子槍的黑胖子揮著手說,保長那狗熊,給弄好飯了嗎?我是值了一上午崗,早餓了。我們先吃完飯才是正理。去吃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話說得沒錯。

幾個武裝人員把他們關在一間破屋子裏,範懷安正想著如何帶林靜脫身,村頭突然響起了槍聲,呯呯一陣,炸豆般在雪地裏響起。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在空中彌漫。

一個看守範懷安和林靜的人說,我看你們也不像壞人,外麵已經打起來了,你們給我點錢,我就放了你們。

林靜從口袋裏掏出兩塊銀元。兩塊銀元,夠了吧。

夠了,我回家買上二畝地,這兵我不當了。你們走吧,要從這條胡同出村。

誰和誰在打槍?範懷安問。

還能有誰?我們自己人唄,聽說我們已經反水,是來滅我們的。顧不了這麼多,我要逃命去哩。那人接過兩塊銀元,背著一杆大槍消失在茫茫風雪中。

範懷安拉了林靜的手,從胡同裏悄悄地出了村。他們沿著大運河的河堤,走了一整夜。天亮的時候,遠處又傳來隆隆的炮聲。在一條河的渡口,幾個持槍的人,又攔住了他們。這些人說,前麵正在打仗,所有的人禁止通行。範懷安和林靜無奈,隻好往回走,此時他們的食物已經吃光,路條也沒有了。天空依舊陰沉著,成群的野鴨從他們頭頂上飛過,遠處湖邊的村莊已經被大雪覆蓋。

我們怎麼辦?

我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了,翻過這個河汊是南陽古鎮,從這兒往南,繞過這條河,有一個範家莊,是微山湖西岸的大莊子,我家就在那兒。先去我家吧,躲躲看,然後再作道理,你看怎麼樣?

也隻好這樣。

到我家,咱們要做假夫妻哩。隻有這樣,我才能保護你。

到了這一步,我聽你的。

林靜走累了,範懷安提著箱子,又幫她背著包袱,攙扶著她慢慢往前走。他們倆繞過一段路,看到行人從孔雀河冰麵上過,兩人也大著膽子,牽著手走過冰麵。越過孔雀河,向南走三裏多路,就到了範家莊。

雪依然在下,不大不小,灰蒙蒙一片,範家莊隱藏在風雪之中,範懷安和林靜悄悄地進了村。村裏傳來幾聲狗叫,沒人注意他們進村。

範懷安的家在莊頭上,三間破舊的土屋。旁邊還有一間低矮的草房,是廚房。院子裏,除三堆蘆葦垛和幾棵槐樹外,別無它物。範懷安是在父母雙亡之後出去吃糧當兵的。他一出去就是三年,屋門已經被風雨剝蛀得不成樣了,門鎖鏽成了鐵疙瘩。範懷安找來一塊石頭把門砸開,一股發黴的陳腐氣息順著涼風撲麵而來。他們進了屋,拍掉身上的雪。範懷安抱來幹蘆葦生著火。林靜一麵烤火,一麵雙手捂在嘴上哈氣。

凍壞了吧?

是凍壞了,這房子有多少年沒住人了?

三年了,我當兵之前住在這房子裏。

這就是你的家?村裏還有你的近人嗎?

還有本家的兄弟爺們,過會兒,我去跟他們討些吃的,再找床被子來。

屋裏一烤火,煙一熏,屋梁上、牆洞裏取暖的麻雀,嘰嘰喳喳一陣亂叫,呼啦啦都飛了出去。

最先發現範懷安回家的人,是他本家的兄弟範懷古。範懷安烤火取暖的時候,範懷古正從自己的打穀場上,背來一筐豆角皮,他要用這些東西喂牛羊。一群餓瘋了的麻雀在他頭頂上盤旋著。還有幾隻鴿子在他腳前腳後飛起飛落。他從村南頭進村,一眼就看到範懷安的房子裏冒出了煙。這可是稀奇哩,懷安吃糧當兵三年沒進家了,他房子裏咋會冒煙?有啥咕咕牛,我要看看哩。

他趟著半尺深的積雪,來到懷安家門口一看。懷安!你啥時候來的?咋不捎個信,我去接你。把你倆凍壞了吧?

有幾片雪花飄進屋裏,遇上柴火,瞬間沒了蹤跡。

大哥,你不知道,我要去徐州,從家門口路過,順便來家。

懷安,你現在還在隊伍上嗎?

早不在隊伍上了,我在臨清一家布行裏當夥計。

不在隊伍上好,這仗已經開打了,徐州是去不成了,那邊成了仗窩子,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哩,我還為你擔心,還以為你在隊伍上呢。

不幹了,我當了逃兵。

懷安弟啊,出去這三年也沒白混,還算正混,娶回來這麼一個俊婆娘,本事大著哩。

哥笑話我。她是我老板的閨女。

能把老板的閨女領來,有本事,從小我就沒看錯你。

懷安懷古是本家兄弟,他們祖父是同一個人。曾祖是大清朝的舉人,做過四品官,在上任的途中,遭人暗算,丟了性命,家道從此衰落。懷安懷古兩人同歲,懷古稍大兩月,兩人從小就玩得好,一起念過六年私塾。幼年時,兩人讀書都頗為用功,因祖輩是兗州範家。當年兗州府範家聲名顯赫,皇帝給立的功德牌坊就有十幾座,並欽賜“齊魯人文第一家”匾額。後來兗州府範家衰落,族人也紛紛外遷。有範姓一支人從兗州遷出,先落戶到鄒縣東北二十裏孔家莊,後又遷至泗水縣聖水浴鄉的等齊村。從等齊村,又有一支範姓人,落戶到微山湖西岸大運河旁邊的範家莊。範家莊大多數人都姓範,他們每一代人,都沒有忘記讀聖賢書的祖訓,因為誰也不想辱沒了“齊魯人文第一家”的名頭,總想著有人能夠光宗耀祖。範家莊經曆了一百多年,到了懷字輩,希望的苗頭出現了。懷安、懷古、懷方、懷素都異常聰慧,一雲遊僧人來到範家莊,看了範家懷字輩裏的幾個孩子,說道,這四個孩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受到這句話的鼓舞,範家便拚命讓這幾個孩子讀書。懷安懷古進了私塾,懷方和懷素進了城裏上了洋學堂。還是洋學堂管用,懷方懷素讀了幾年洋學堂,懷方考取了南方的黃埔軍校,懷素二十一歲就當了國民黨老漁窪鄉的鄉長。懷安父母去世後,他無力求學,便吃糧當兵去了。

懷古是私塾裏先生最喜歡的學生。先生講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先生一講,懷古不僅馬上聽得懂,還能比先生想得更周到,將聖人的話理解得更細致入微。盡管懷方懷素讀洋學堂有了出息,但懷古認為,這聖賢書,中國人讀了兩千多年,哪能一下子棄之如草芥呢?洋人的東西就好嗎?洋人不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天下不就亂套了嗎?所以懷古懷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古訓,同懷安一起讀了六年私塾之後,又接著讀了三年私塾,看看確實此路不通,才放棄了讀私塾的念頭,在範家莊,跟著排船匠老楊,學排船。

所謂排船,也就是造船。在微山湖一帶,誰要學會了排船,那可是個讓人羨慕的好差事。掙錢不用說,還受人尊敬。因為懷古的人品好,他下了私塾,就被最有名的排船師傅老楊看中。老楊五十多歲了,收了幾個徒弟都不中意,跟他三月兩月就被他攆走了。老楊三個閨女,沒兒,老楊選徒弟,也有選女婿的意思,他早看中了懷古。看中懷古的人還有一個,就是附近老漁窪村裏的老中醫老孫,老孫和濟寧玉堂的孫家是一脈,孫家出過狀元,有人在朝裏做大官,聲望顯赫。中醫老孫看中了懷古一肚子文化,覺得他看《黃帝內經》和《本草綱目》之類的藥書,還不一看就明白?有近十年的私塾底子,學中醫應該是小菜一碟。中醫是越老越值錢,將來學成,走南闖北,吃香的、喝辣的不成問題。這樣的道理,老孫一說懷古就懂,懷古的父親也懂。隻是他和做排船的老楊有味分,他們的味分可不一般,懷古長大要學什麼,早就定了。十幾年前,老楊窮困的時候,懷古家裏,麵缸中的米麵,老楊隨便挖著吃,柳條囤子裏的糧食,老楊也隨便背。隻是老楊學會了排船之後,日進頗豐,才有了自己的莊園田產。老楊富了,美中不足的是老楊隻有三個閨女,沒男丁。他後來又娶了一房,這小媳婦肚子從來就沒有膨脹過,啥也生不出。老楊無奈,天意不可違哩。

老楊發愁了一段日子,這天,來找懷古的爹喝酒,兩人酒喝到二八甌,老楊突然道,咱哥倆除了媳婦各是各的,你兒就是我兒對不?

對啊!你閨女也是我閨女哩。

聽了這話,老楊咕咚喝了三杯白酒。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可不能反悔哩,你兒隻要一下私塾,就搬我家來住,我要把排船的手藝傳給他。

懷古的爹心裏知道,這學排船事小,招懷古為婿是真,老楊三個女兒,個個水靈如荷花,美中不足就是腳大,不過這也是沒法的事,生活在湖邊的人家要到湖裏捕魚,采蓮撈菱,放養鵝鴨,女娃也是要乘船進湖的,所以女娃在湖邊一帶不裹腳也正常,腳大在船頭上才能站得穩。

後來懷古跟著老楊學排船,學成之後,娶了老楊的大女兒。

懷安回來了,還領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婆娘,範家莊家家戶戶的人都來看熱鬧。懷古將家裏的被褥等給懷安抱來,又給他送來許多吃的。本家的其他人也不斷給懷安送些吃的。懷安領林靜在範家莊住了一個多月。

淮海大戰結束之後,到徐州不用路條了。這天,懷安用土牛車推了林靜,用了三天時間來到徐州。林靜到家一看,整個院子變成了瓦礫一片,家人已不知去向。林靜在院子裏的一棵老槐樹下哭了一場。她在徐州打聽了三天,誰也不知道林家的人去了哪。懷安和林靜無奈,又打聽青年第一師的下落,有幾個參加淮海大戰的老兵告訴他們,青年第一師在大戰爆發之後突圍逃走了,他們逃到了江南。

懷安領林靜又到了江南。他們來到上海的時候,國民黨已經敗退至台灣。從一些逃兵嘴裏知道,青年第一師也去了台灣。懷安和林靜在江南,風餐露宿,一折騰就是一年。林靜病倒了,她麵色蠟黃。這天晚上,他們住在了荒野的一座破廟裏。

林靜說,懷安弟,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我這病怕是不能好了,你讓我死,把我拋下吧,我死在這破廟裏也滿足了。

月光涼涼的。

姐,你說的啥?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我感到廖營長還活著,我們會找到他的。

不用再找他了,他活著的話,也去了台灣。我們根本沒法找他。

徐州那邊,看看還有啥親人。

不找了,我已經嫁人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找到他們又能怎麼樣呢?

姐,你跟我再回範家莊吧?我們先穩下來,把你的病看好,這才是正事哩。

好,我跟著你。

魚燉好之後,睿民將所有的飯菜都放到院子裏的石桌上。從湖那邊刮過來的風帶著魚腥味,在幾個人的記憶裏漂移不定。在範家莊,範家懷字輩裏還剩下三個人,懷古、懷清、懷漁。懷清除了每天唱唱撈子,瘋瘋癲癲的,什麼也不知道了。懷漁從小就喜歡日弄漁鼓玩,八十多歲了,除了擺弄漁鼓,他什麼也不做。懷字輩下麵,是清字輩。清揚是考學出來的,在鄉裏文化站當辦事員。他在村裏還有些威信,因他參與了家譜的修訂,懷古老頭讓睿民喊來了他。像往常那樣,清揚從鄉裏帶來了十斤地瓜燒,還有一條白將軍煙。

睿民做飯還行,他燉了提來的鯉魚,又燉了一鍋雜燴,這雜燴鍋裏,放足了辣椒茴香薑蔥,鍋裏有草魚、鯽魚、蝦、鐵片魚、絲光子魚。這鍋雜燴一熟,頓時整個胡同裏,又充滿了幾十年前的魚香味。

好香,城裏那些狗日的魚館,哪家也燉不出這味來。葦咋子說。

好了,咱這幾個菜先喝著。懷古老頭說,過會兒,西渡口,酸棗門外的草魚頭,開了一家魚館,他要為咱送一份龍蝦和螃蟹過來。

葦咋子站起來。爺爺,叔。我給你們敬酒!他說罷,一連喝了三碗。

幾個人,每人幾碗燒酒下肚。懷古老頭說,葦咋子,你大老遠來了,你說說吧?

陽光掉在石桌上,發出幾聲脆響。小金魚般地跳了幾下。

爺爺猜得對,說實在的,我這次來,還真是為了續家譜的事。剛續完的家譜,我爹看了,沒他。我爹的意思讓我問問,到底是咋回事?可能是續家譜的時候忙吧?把我家給漏掉了。這也不要緊,把我家增補上,我爹出錢,再找一家印刷廠,印一份不就有了。如果家譜裏沒我爹,這是一件沒麵子的事。

你爹知道還沒麵子,這說明他進步了,他有了悟性哩。清揚說。

我問你,你知道你爺爺是誰嗎?

不知道。

你爹沒告訴你?

他從來沒告訴過我。

這事可就不好辦了,上次續家譜是1980年,家譜裏就沒有你爹的名,三十年過去了,這次續家譜還是上次的延續,你都不知道你爺爺是誰,你讓我們把你爹往誰家的名字下續。

你們不是知道嗎?

我知道管用嗎?你爹摔誰的盆?捧誰的幡?給你們續上,你們不知道,這家譜續得沒啥意義,反過來,要說續錯了咋辦?

爺爺,你說這話不是抬杠嗎?我家畢竟姓範,對吧?你還能給續錯?

我當然續不錯。是你們的家譜我沒法續。

咋沒法續呢?你說說。

你爹軟舞,再往上到誰那兒?這可不是該你囉囉的事,小爺們,我看你對家族曆史,一盆糨子,一盆糊塗,這個事你囉囉不了,還是讓你爹來吧。

老爺爺,這並不是什麼大事啊,你把我爹續上,我爹掏錢,不成嗎?

小爺們,你不知道哩,這新家譜,一戶一本,都發了下去。另外,這家譜又不是咱一個村,還有鄒縣的孔家莊,泗水的等齊村,三個縣的範家一齊修訂家譜,哪能說改就改呢?1980年的家譜續到懷字輩。哪個是你爺爺,你能叫上來名字嗎?

還有老家譜嗎?如果有,拿出來一本我看看好嗎?

當然有。懷古老頭躬著腰身,到堂屋裏拿出來一本發黃的家譜。上次續到懷字輩,咱範家莊,懷字輩裏一共有二十一個人,懷安、懷強、懷清、懷古、懷寶、懷邦、懷國、懷遠、懷方、懷素、懷化、懷琳、懷山、懷傳、懷桐、懷魯、懷俊、懷樹、懷冰、懷南、懷漁。懷字輩裏的人全在上麵,你挑挑,看哪個是你爺爺,你看看你們家是哪一支?

“文革”後,軟舞靠著做黑道生意發了,隨後,他在城裏買下房產,又娶了小媳婦,葦咋子是他的小媳婦所生,他從小沒見過爺爺奶奶的麵,軟舞也從沒提過他爺爺奶奶是誰。

葦咋子接過家譜,把嘴裏的半根中華煙,呸一口吐在地上。他翻著家譜認真地看起來。有幾隻野鴨子從臭椿樹上空飛過,野鴨子飛過的弧線消失在冒著白煙的蘆葦裏。他看了半天,還真的不知道哪個是他爺爺。

清揚用筷子撥開掉在石桌上的一片樹葉。這新家譜是沿著老家譜續下來的,錯不了。葦咋子,你來的時候,你大咋給你說的?這範家是一個大家族,六七百口子人,你跟姓範的誰家近,總不能不知道吧?

葦咋子看罷家譜,合上,又遞給懷古老頭。自己又點上一顆中華煙吸著。我爹還真沒說過這事,他平時太忙了。

這就叫忙得忘了祖宗,還真有這事。看來,逢年過節,你爹也從來沒祭祀過祖先對吧?不說了,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懷古老頭站起來,朝堂屋裏走。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後背上落下一撮白色鳥屎。屋簷下,他喂的鴿子看見陌生人飛起來。幾隻小鴿子在窩裏發出咕咕的夢囈。

小鈴鐺找我爹,這續家譜的事也是他說的,我原以為和他是近門子呢?

你還提誰?

小鈴鐺狗日的!

老漁窪搞拆遷,半夜裏打死了人,就有他。

抓到他了嗎?

抓不到他,他還能到好,前幾天,他兒子在窯坑裏和幾個小孩洗澡,剛淹死,這不是報應嗎?這叫現世報,作惡的人,啥時候都沒好下場。比如說咱村,以前的那些惡霸,現在他們的後人不都死絕了嗎?不是不報,時候沒到。

懷古老頭說著打開了堂屋門。

爺爺,您有啥好東西讓我們一飽眼福。

我能有什麼好東西?你們看看牆上掛的。一塊匾。看見了嗎?這匾上寫的是什麼?齊魯人文第一家。這是皇帝禦賜的匾。

這木頭要是檀木的話,沒準很值錢哩。

葦咋子你咋這樣說?為啥家譜裏沒你爹,你到現在還沒明白咋回事哩。在你們眼裏,姓個啥都是無所謂的事對吧?在我們眼裏就不同了,作為範家的子孫,我們要對得起“齊魯人文第一家”這幾個字。這幾個字看似簡單,其實,他是我們範家一輩又一輩人的榮譽。我們範家啥時候都不能辜負“齊魯人文第一家”這個稱號。懷古老頭幾句話,把葦咋子說得脊背有些發涼。從懷古老頭的話裏,葦咋子感到懷古老頭,根本沒把他當成範家的人。

懷古老頭確實沒把葦咋子當成範家的人。幾個人看完禦賜的牌匾,重新回到石桌旁,西渡口那邊酸棗門外草魚頭魚館裏的小二,送來了燉的龍蝦和螃蟹。

吃吧,吃吧,這些龍蝦和螃蟹都是野生的,不是飼養的。

幾個人開始吃龍蝦螃蟹,一陣風卷殘雲,葦咋子吃得滿嘴流油,他看看清揚。

清揚叔你工作多少年了?

二十年吧。

科級了吧?

屁!清揚說罷屁字,把魚刺吐地上,然後點上一支白將軍。

葦咋子忙把中華遞上。吸這個。

我吸這個就行,這煙勁大,過癮。

懷古老頭喝了一口茶。葦咋子,有許多話呢,給你說不明白。家族過去的事,你也不知道,家譜你也看了,懷字輩,哪一家往下都沒你爹的名,所以呢,你爹的名字就沒處續。最好讓你爹來一趟吧。

我爹姓範,這沒錯吧?

是沒錯。

不讓我爹進家譜,肯定是有原因的,對吧?

是有原因。

啥原因?

我剛才不是給你說了嗎?你爺爺死,是誰摔的盆呢?你爹吧?他給誰摔的盆就是誰的後人,這一點錯不了。回去問下你爹,他最清楚。咱今兒,就說到這兒吧。你帶來的好煙好酒,我要不留下,也怪難為你。煙酒我全留下,咱村裏窮,過會兒,睿民把葦咋子送來的煙酒和老山參,提村部吧,鄉裏來了大官,用來招待他們。

喝完酒,吃過飯,葦咋子還能說什麼?本想著續家譜是個雞巴小事,沒想到一開局,懷古老頭就問他爺爺是誰?誰知道是哪個屌人?不過這都怪他爹,他爹從來沒提過爺爺的事。這裏麵啥道道,他不願意想,一想就頭大。葦咋子最不願想頭大的事,他讀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了。輟學的原因是看見書上的漢字就頭大,想吐。軟舞也認為讀書沒啥意思,自己讀書也沒讀幾年,不照樣老總了嗎?縣長鎮長還不照樣把自己當爺。那麼做什麼事才不頭大呢?喂狗趕兔子不頭大吧?去茶吧不頭大吧?要不就養蛐蛐鬥蟋蟀?葦咋子斜了一眼他爹,你太看不起我了,別人玩過的小把戲,也讓我玩?你們玩的這些東西都是雕蟲小技,我要幹就幹出個名堂來。你狗日的想耍啥把戲,能耍出名堂來?我玩鬥鵪鶉。鬥鵪鶉?軟舞一臉的驚訝。

葦咋子本想把續家譜的事呼喇平,再到湖邊的蘆葦地、草叢裏捉鵪鶉,沒想到家譜裏還含著這麼多破事,他沒了捉鵪鶉的心情。將寶馬車開出來,上了湖堤。今天的酒,他喝得沒盡興。懷古老頭知道他開車,沒怎麼讓他喝。葦咋子開著車,一個小時還不到,就回到了城裏。他先到他爹開的公司裏。

軟舞正坐在老板桌旁喝茶,旁邊一個時髦女人給他彙報工作。軟舞的辦公室裏麵還有一個房間,是休息室,葦咋子知道,女人彙報完之後,還要到裏間繼續彙報。軟舞看著葦咋子進來。

事情弄得怎麼樣了?

弄得不屌。

咋回事?

懷古老頭根本不買咱的賬,你還名人企業家,根本沒把你當個蛋玩。我一提續家譜的事,懷古老頭問我,你爺爺是誰?這一句話,把我弄擱車毬啦,我哪知道爺爺是誰?他說,你自己的爺爺都不知道是誰,這家譜咋續?他還問我,你爹給誰摔的盆,打的幡?這是哪輩子的屌事,我哪知道?我被懷古老頭弄愣了,弄糊塗了。這屌家譜有啥要緊,不續也罷。

你還沒狗的年齡大,有些事你當然不知道。農村人的事多,螞蟻爬到磨盤裏全是道道,我婆家就在農村,一天到晚,東家長,李家短,全是事。站在一邊的漂亮女人說。

一股脂粉味兒使葦咋子有些暈。

懷古老頭還說什麼?

懷古老頭讓我看了以前皇帝禦賜的牌匾,上麵用隸書寫著“齊魯人文第一家”,懷古老頭說,他們範家最珍惜這份榮譽。他說他們範家,不說咱們範家,他的意思好像咱不姓範,或者不配姓範一樣哩。我靠!這糟老頭,也許是糊塗了吧?他還齊魯人文第一家哩,住的是三間小土屋,都快要垮塌了,房子後麵就是蘆葦坑和茅草灘,還有一大片竹林,老家夥還喂著幾隻鴿子和一頭老牛,還有一條黑狗,一條長一百多米的大胡同裏,就他一個屌人。另一條大胡同裏,住著個瘋子,老家夥還會唱戲哩,他的白頭發像艾草一樣長,據說也姓範,大概有一百多歲了吧?我一點也沒看出來這齊魯人文第一家的氣派。

你小子知道啥!

我晚上已經約好了,還有事,我先走吧。時髦女人說,改日再聯係範總。她說著站起來,朝軟舞和葦咋子笑笑,然後,離開了軟舞的辦公室,她身後帶走了一團香氣。

葦咋子喝了一杯水。懷古老頭說,我太年輕,有些事說不清楚,他還要你去找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