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被一幫大人簇擁著,在母親墳前磕頭。一頂來自城裏的帶花布裙邊的小轎飄然而至,要接她進城。
抬轎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爺。
巴哥哥那時隻十五,豆芽菜般細長,老瞅著她笑。
仇三爺那會兒還不是爺,眾人都喚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轎,一轎抬了八十裏,進城到了獨香號門口。
父親穿一身藍布紅邊的號衣,在轎號門口立著,用一隻沒瞎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看,看了半天才說:“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著爹,貓兒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懷裏躲。父親“哼”了一聲,塞給她一個玉米餅,抬著轎子應差去了,好像是為哪個大戶主搬家,去了許多差轎。
她記得,那是個秋日的傍晚,門洞裏的風很大,風將父親的號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親彎駝著的背。父親的背讓藍號衣映著,也是藍色的,閃著陰森的汗光……都過去了。
父親風光了許多年後,又回到了原地。
這鄉巴佬從馬二爺手裏起家,又栽在馬二爺手裏了。
卜守茹揣摸,馬二爺怕是為了發泄自己的仇恨,更是為了毀掉父親東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親的腳筋,放火燒掉獨香號的。也許從將五乘小轎賞給父親的那天起,馬二爺心頭就點起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絲悲涼,卜守茹頓頓腳,讓轎子在獨香號門前停下了。
下了轎,卜守茹輕移幾步,走到貼著封條的轎號門前愣愣地看。
獨香號居於鬧市中心,門臉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慣常總有五六十乘轎,算得大號了。
因著熱鬧,卜守茹小時最喜在這兒耍,還在這兒跟著個死去的王先生習過幾日“子曰”。
王先生極是和氣,卜守茹從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著了,卜守茹還用洋火燎過王先生的黃胡須。王先生的黃胡須著了火,吱吱拉拉響,一股子焦糊味。
往轎號門裏瞅著,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個兒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糊味。
仇三爺說:“卜姑娘,還看啥呀,人這一世就這麼回事,紅火過也就算了,你爹他沒虧……”
巴慶達也吸溜著清鼻涕說:“是哩,妹!爹不算虧!”
卜守茹不做聲,目光越過殘牆向狼藉的轎號裏掃,找尋她熟稔的一切……仇三爺又說:“也別多想,想多了心裏苦……”
卜守茹這才收了思緒,淡淡道:“苦啥?我心裏不苦。我爹虧不虧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我隻是想,爹咋就會敗了?像他這種人……為了轎子連親閨女都不要的人,咋也會敗?”
仇三爺和巴慶達都不答話。
卜守茹回轉身,歎了口氣,捏著絹帕的手向獨香亭茶樓一揮說:“走吧,到茶樓上坐坐,叫幾籠狗肉包子來吃,我餓了。”
仇三爺道:“卜姑娘,還……還是回吧,這陣子正鬧革命黨,地麵不肅靜,再說,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著,咱……咱也得回去照應一下的。”
卜守茹搖搖頭:“照應啥?他完了,咋照應他也站不起來了!你們得把他忘了……”
癡癡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輕描淡寫地說:“讓他獨自一人靜靜心也好。”
仇三爺不做聲了,默默和巴慶達抬起空轎,跟著卜守茹到獨香亭茶樓去。
茶樓的老掌櫃是相熟的,半個月前,卜守茹的父親卜大爺還在這茶樓上斷過事。
老掌櫃沒因卜大爺今日的背時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慶達、仇三爺一坐下來,老掌櫃便親自提著銅嘴大茶壺過來了,一過來就問:“卜姑娘,卜大爺可好?”
卜守茹點了下頭:“還好,難為您老想著。”
老掌櫃說:“給卜大爺捎個話,讓他想開點,好生調養,就……就算是斷了腿,不能侍弄轎子了,也還有別的事好做。”
卜守茹應付著:“那是。”
老掌櫃又問:“卜姑娘今個要點啥?”
“包子。”
“還是對門老劉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