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窗外桃花當早餐(1 / 3)

光緒五年。同治皇帝奉安惠陵,太監執燈引導,欽點親王大臣跟隨梓宮進入地宮,敬視永安於石床之上,然後,撤出龍車掩閉石門。

在石門掩蔽前的瞬間,傅川石眼前出現了一絲刺眼的光亮,那是從停放棺槨的石床上射出來的,這是同治皇帝的魂魄反射出來的光亮,還是他對將要沉入萬劫不覆的黑暗而反出來的最後警示!那道從地宮裏射出的強光太刺眼了,分明還帶著一股從陰曹地府冒出來的冷氣,傅川石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就在這時,頂門石帶著“嘶啦”的摩擦聲,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地宮的石門就關閉了。

“哭喪啊!到宮外去哭吧。”太監說的一本正經,沒有絲毫揶揄的口吻。何況這是啥地界,啥時辰!借他倆膽他也不敢在此放肆。

“您這是何苦呢!”吏部主事吳可讀拉了傅川石一把。

哭喪!是中國喪葬禮俗的重大禮儀,儀式貫穿喪葬始終,“散哭”、“套頭”、“經”等程式都有非常嚴格的規定,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邊哭邊唱,眼淚不能掉到逝者的身上,否則,逝者不能輪回。哭喪還有專門的歌曲《韭露》,其歌詞是:“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複活,人死一去何時歸?”這裏說的僅是一般民俗,皇家喪禮不可同日而語。

傅川石根本不關心這些,別管什麼人,死了就是死了,老百姓死了是魂飛湮滅,皇帝死了也是魂飛湮滅。給一具僵屍蓋一座宮殿,鋪金蓋銀,與一個叫花子斃屍荒野,用一床葦席卷了挖個土坑埋了沒有多大區別。黃土之下,人若有知,說的都是鬼話,活人說的話即使一句屁話,也比一言九鼎的鬼話管用。

讓傅川石納悶的是,吳可讀為什麼如此緊張地拉了他一把,難道他無意識中做了什麼越製的行為,還是他擔心自己悲痛欲絕做出什麼蠢事。吳可讀深諳傅川石的性情,性情超脫,我行我素,每遇貪腐,必奏本彈劾,可是,皇家的是非他從來都是緘口不言,在他看來那是他們的家事,其實,傅川石反倒擔心的是他。

同治皇帝駕崩,舉國吊喪,誰敢妄言。偏偏吏部主事吳可讀,諫言慈禧太後,讓光緒當皇上不合祖製,應該給同治過繼個兒子,父傳子是祖製,兄傳弟是破壞規矩。此言一出,滿朝文武談虎色變,這豈不是點了慈禧太後的死穴!

同治皇帝執政的前十二年,雖然每天上朝不過是擺擺樣子,同治親政後依然是個擺設,真正操縱國家大權的一直是“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似乎天助慈禧,同治皇帝親政還不到兩年忽然患病駕崩,其中的蹊蹺,眾說紛紜,不必細究。可是,按照吳可讀的諫言,給同治皇帝過繼個兒子,如此一來孝哲毅皇後豈不成了皇太後,慈禧豈能繼續垂簾聽政。慈禧的心思路人皆知,她絕不情願撤簾歸政,放棄她久經磨難,生死一線而獲得的權利。

吳可讀原是都察院禦史,傅川石也深知他的秉性,他是個出了名的倔種。同治年間,他彈劾烏魯木齊提督成祿,懼敵不戰,誣民為逆,虛飾戰績,其罪當斬有十,不可緩者有五。同治未準,複疏爭:“請斬成祿以謝甘民,再斬臣以謝成祿。”這是死諫,由此惹怒了同治皇帝,定要辦他死罪,傅川石等同僚力挺,才保全了他的性命,結果,被降級,回鄉。直到同治駕崩吳可讀才回北京又當了吏部主事。

地宮石門關閉,一聲沉悶的陣響,塵埃落定,滿朝文武對皇權更迭引起的不安總算平靜了,從此,就真正開始了慈禧專權時代。但是,吳可讀不同,同治皇帝要他的腦袋,他卻冒死為同治爭嗣,說不定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來也未可知。

想到這,傅川石反倒不安起來,他與吳可讀是摯友。果然,在回來的道上,吳可讀走到薊縣馬伸橋的三義廟,他就不走了,稱有事叫眾人先行。傅川石覺得蹊蹺就一起留了下來。

半夜,傅川石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昏昏沉沉,睡眼朦朧地看著房角,總覺得有事發生。

一隻銅錢大的黑蜘蛛,在蜘蛛網上逮住了一隻小蟲子,吐著絲,一圈一圈地把小蟲子纏繞起來,裹得嚴嚴實實,像一個絲球掛在蛛網上蕩悠。如此戲戮生命委實讓人心驚肉跳!傅川石感到一陣膈應,隨即睜開眼,打起精神,起身去隔壁探望吳可讀。

這時,吳可讀已自殺身亡。他在枕頭邊,留下一封給慈禧的信,指責慈禧破壞祖製,力陳遵守父傳子的規矩。另一封信,是他寫給兒子的遺書和留給兒子四十兩銀子,叫兒子快跑,以免株連獲罪。原來他早有必死的打算,這是一個遭到戲戮的靈魂,任何人都會不寒而栗。

回到京城,言官們聚集到鬆筠庵。吳可讀以死勸諫,讓清流們激越之情溢於言表,一時白馬素車,設祭招魂,挽聯如雲。

鬆筠庵位於宣武門外,達智橋胡同,原是明代楊繼盛的故居。楊繼盛因《請誅賊臣疏》被嚴嵩投入刑部死牢,臨刑前,留下名句“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幹古;平生未了事,留與後人補!”清乾隆年間將其的故居鬆筠庵改為祠堂,成為言官剛直正氣的象征。

祠堂坐南朝北,前有山門,東北角門嵌“鬆筠庵”三字石額。院內大堂為“景賢堂”,堂外置祭祀用的鐵香爐,堂內正麵設楊椒山衣冠彩塑像和牌位。

諫草亭周圍,“清流”們議論紛紛:

“前有明代楊繼盛,今有吳可讀,乃言官之表率……”

“文官諫死,武官戰死,忠臣也,國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