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體製律,虞舜罷彈琴。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一]。聖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二]。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三]。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四]。
故國悲寒望,群雲慘歲陰[五]。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六])。鬱鬱冬炎瘴,濛濛雨滯淫[七]。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鴞禽[八]。興盡才無悶,愁來遽不禁[九]生涯相舊沒,時物正蕭森[一〇]。
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一一]。牽裾驚魏帝,投閣為劉歆[一二]。狂走終奚適?
微才謝所欽[一三]。吾安藜不糝,汝貴玉為琛[一四]。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一五]。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一六]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一七]。
叨陪錦帳座,久放白頭吟[一八]。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沉[一九]。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二〇]。
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二一]。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二二]。瘞天追潘嶽,持危覓鄧林[二三]。蹉跎翻學步,感激在知音[二四]。卻假蘇張舌,高誇周宋潭[二五]。納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崟[二六]。城府開清旭,鬆筠起碧潯(二七]。披顏爭倩倩,逸足競駸駸[二八]。朗鑒存愚直,皇天實照臨[二九]!
公孫仍恃險,侯景朱生擒[三〇]。書信中原闊,幹戈北鬥深[三一]。畏人千裏井,問俗九州箴[三二]。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三三]。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難任[三四]。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三五]!
這篇五言排律是詩人杜甫的絕筆,是七七〇年冬他由長沙往嶽陽經洞庭湖時所作。這首詩也可以說是他自寫的一通“訃聞”和托孤的遺囑,所以浦注說:“仇本以是詩為絕筆,玩其氣味,酷類將死之言,宜若有見。”但杜甫至死也來曾忘懷仍在苦難中的人民。伏枕,即臥病,題雲“伏枕書懷”,亦可見是力疾寫成的。杜甫有不少以述懷、遣懷、詠懷、寫懷等為題的詩,但加上“伏枕”二字的,隻有這一首。據《遣悶奉呈嚴公》詩“老妻憂坐痹,幼女問頭風”,知早在成都時杜甫便得了這種病。又據《催宗文樹雞柵》詩“愈風傳烏雞”,則知在夔州時,此病仍常發,且訖未根除。這首詩大體可分四段,這四段,可以依照詩的標題來劃分。首段風疾舟中,次段書懷,後兩段奉呈親友(當然,書懷也即在其中)。前人評杜詩“無一字無來曆”,對排律來說,這話並不錯。
[一]這四句得連看,因第三句申明第一句,第四句申明第二句。這一個開頭,相當離奇,但正是說的風疾。風疾和軒轅(即黃帝)製律、虞舜彈琴有什麼相幹呢?這是因為相傳黃帝製律以調八方之風,舜彈五弦之琴以歌南風(歌詞有“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然而現在我卻大發其頭風,這豈不是由於他們的律管有錯,琴心有傷嗎?既然如此,那就大可不必製、不必彈了。這種無聊的想法,無理的埋怨,正說明風疾給杜甫的宿苦。雄鳴管,《漢書:律曆誌》:“黃帝使伶倫製十二筒(竹管)以聽鳳之鳴,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半死心,枚乘《七發》:“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其根半死半生。於是使琴摯斫斬以為琴,野繭之絲以為弦。”這裏“半死心”兼有自比之意。
[二]二句撇上起下。聖賢,指軒轅、虞舜。邈,音莫,遠也。杜甫也覺得無端埋怨古代聖賢,未免荒唐可笑,所以立即言歸正傳,指出病源乃在自己的“羈振”生活——杜甫俞此就說過:“征途乃侵星,得使諸病人。”
[三]震,東方。參,西方七宿之一,曉星也。湖,洞庭湖。湖平無所障蔽,故早見。
[四]按杜《水宿遣興》詩:“耳聾須畫字。”又《元日示宗武》詩:“汝啼吾手戰。”則此二句當是寫風疾發作時的耳鳴和手戰。馬融善吹笛,有《長笛賦》。仲宣,玉粲字,其《登樓賦》雲:
“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
[五]觀此二句,知詩作於冬季。眺望幹冬寒之時,故曰寒望。歲陰,歲晚,秋冬為陰也。此下八句,寫舟中所見“時物”。
[六]白屋,茅屋。水氣如霧,故曰霾。青岑,猶青山,“秋盡江南草未調”,故山色尚青。
[七]湖南地氣暖,故冬日猶炎瘴鬱鬱。濛濛,微雨貌。滯淫,細雨連綿。
[八]二句寫所見土俗。非祭鬼,指淫祀之鬼。《論語》:“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賈誼《鵬烏賦》:“鵬似鴞,不祥鳥也。”
[九]二句是說才略一高興開懷,又複愁來而不勝淒絕。興盡束上,“愁來”挑起下段。
[一〇]汩沒,沉淪。是說生活既相壓迫,眼前景物又助人傷感。以上為第一段,寫風疾及舟中所見。
[一一]此下接上“愁來”,追敘人湖南以前往事。疑惑句,言世路險惡,不免疑畏多端。《風俗通》:“應彬請杜宣飲酒,壁上懸赤弩,照於杯中,影如蛇,宣惡之,及飲得疾。後彬知之,延宣於舊處設酒,指謂宣曰:此乃弩影耳。宣病遂廖。”淹留句,言長期流落,未得歸朝。冠上簪,謂朝簪。杜甫這時還是一個掛名的“工部員外郎”。
[一二]二句指出“羈旅”、“淹留”的來由。七五七年杜甫為左拾遺時,因諫房琯罷相事,觸怒肅宗,雖說“赫怒幸無傷”,但在七五八年還是因此貶官華州,第二年他自己又索性棄官不作,羈旅淹留便是從此開始的。這件事在他生活史上確是一個轉換點,所以常提到。《三國誌,魏誌》卷二十五《辛毗傳》:帝(文帝)欲徙冀州士家十萬戶實河南,毗曰:陛下欲徒士家,其計安出?
帝曰:‘卿謂我徙之非邪?毗曰:誠以為非也!’帝曰:‘吾不與卿共議也!’毗曰:‘陛下不以臣不肖,廁之謀議之官,安得不與臣議邪?臣所言,非私也,乃社稷之慮也,安得怒臣?’帝不答,起人內,毗隨而引其裾。帝奮衣不還。良久乃出,曰:佐治(毗字)!卿持我何太急邪!“卿持我何太急”就是說,你拖我拖得好凶啊!杜甫是怎樣觸怒肅宗的,史無明文,但據《壯遊》詩,杜甫自言:
“斯時伏青蒲,廷諍守禦床”!看樣,也很不客氣,故以“牽裾”事為比。投閣事,見《醉時歌》。
揚雄投閣欲自殺,本為劉歆之子劉歆所牽連,為了趁韻,故借用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