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楊惲坐諷刺腰斬事,直是蓋寬饒一案的翻版。楊惲本漢代名家之後,其父楊敞曾任丞相,其母司馬遷之女,“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頗為《春秋》,以材能稱。好交英俊諸儒,名顯朝廷,擢為左曹。霍氏謀反,惲先聞知,因侍中金安上以聞,召見言狀。霍氏伏誅,惲等五人皆封,惲為平通侯,遷中郎將。”
楊惲仕途本一帆風順,為中郎將時革除“山郎”弊端,“廉挈無私,郎官稱分平”,擢升諸吏光祿勳。然其性格“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發人陰伏,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由是多怨於朝廷”。楊惲先是與宣帝在民間相識者太仆戴長樂相攻忤而免官,複因致孫會宗書中有“夫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歲時伏臘,亨羊炰羔,鬥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董生不雲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製而責仆哉”等怨懟之語。宣帝見其書“惡之”,遂以“日食之咎,此人所致”為由,楊惲腰斬,妻子徙酒泉。
除蓋寬饒、楊惲因言辭譏諷觸犯宣帝忌諱而罹罪外,再如京兆尹趙廣漢、左馮翊韓延壽等“力吏”,或是與丞相魏相發生衝突而腰斬,或是與禦史大夫蕭望之相攻忤而棄市,因此洪邁評論曰:
趙廣漢之死由魏相,韓延壽之死由蕭望之。魏、蕭,賢公卿也,忍以其私陷二材臣於死地乎。楊惲坐語言怨望,而廷尉當以為大逆不道,以其時考之,乃於定國也。史稱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寃,豈其然乎?宣帝治尚嚴,而三人者又從而輔翼之,為可恨也。
洪氏將趙廣漢、韓延壽及楊惲之死,歸咎於當軸大臣魏相、蕭望之、於定國“輔翼”宣帝“治尚嚴”,雖有一定道理,但究其根源,宣帝或“惡之”、或“不直”的猜忌心理,則是導致趙、韓之死的關鍵因素。
蓋寬饒等“材臣”之死,對宣帝一朝的吏治不能不產生消極影響,班固“讚”趙廣漢等宣帝朝治理三輔的四位“材臣”事跡曰:“(趙)廣漢聰明,下不能欺,(韓)延壽厲善,所居移風,然皆訐上不信,以失身墮功。(尹)翁歸抱公挈己,為近世表。張敞履忠進言,緣飾儒雅,刑罰必行,縱赦有度,條教可觀,然被輕媠之名。”四位“材臣”之中,有兩位竟因“訐上”而不得善終,教訓可謂深刻。
在宣帝統治晚年,甚至出現陳萬年這樣諂媚迎上、教子以諂的高級官吏,史載“(陳萬年)子鹹字子康,年十八,以萬年任為郎。有異材,抗直,數言事,刺譏近臣,書數十上,遷為左曹。萬年嚐病,召鹹教戒於床下,語至夜半,鹹睡,頭觸屏風。萬年大怒,欲杖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聽吾言,何也?’鹹叩頭謝曰:‘具曉所言,大要教鹹諂也。’萬年乃不複言。”對於宣帝孜孜以求“信賞必罰,綜核名實”的吏治風格,陳萬年的行為實在是一種莫大諷刺。因此,宋人蘇轍縱論西漢諸帝用人風格曰:
高帝舉天下後世之重屬之大臣,大臣亦盡其心力以報之。故呂氏之亂平,勃得寘力焉,誅產、祿,立文帝,若反覆手之易。當是時,大臣權任之盛,風流相接,至申屠嘉猶召辱鄧通,議斬晁錯,而文、景不以為忤。則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後,此風衰矣。大臣用舍,僅如仆隸。武帝之老也,將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權在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異議。至於宣帝,雖明察有餘,而性本忌克,非張安世之謹畏,陳萬年之順從,鮮有能容者。惡楊惲、蓋寬饒,害趙廣漢、韓延壽,悍然無惻怛之意。高才之士,側足而履其朝。陵遲至於元、成,朝無重臣,養成王氏之禍。故莽以鬥筲之才,濟之以欺罔,而士無一人敢指其非者。
按蘇氏之論,漢之用人,首推高祖,次則文、景;武帝委任霍光,“翊昭建宣”,尚屬知人善任。至於宣帝,雖“明察”而性“忌克”,鮮容“高才之士”,以至禍延元、成,“朝無重臣”,追根溯源,宣帝一朝用人之失誤,及晚年重用宦官與外戚許、史及王氏,實啟西漢後期外戚專政之始,最終釀成王莽代漢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