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同時,統治者想以某一種最適合自己的學術思想來作為統禦天下的工具。西漢剛建立不久,天下疲敝,他們隻能以黃老的無為而治來使天下恢複元氣。待政局穩定,經濟、軍事等綜合實力達到一定程度,他們就要行使做天子的權力,將中央的集權製度健全起來。這樣道家之學顯然不合時宜了,隻有儒家思想差強人意,因此采而取之,改而變之,使之成為獨裁者手中製禦天下,特別是“士”(知識分子)的有力有效的工具。這樣就有食皇糧的博士官,更有全國範圍的鑽研儒家經典的大量儒生。自然,其中極少數人確實還可以位至三公。
在這個過程中,統治者是利用儒家的學術思想,使之改變為完全符合自己統治需要的政治工具,並且還可以以此來統治士人的靈魂。解決了政治統治的理論問題,也解決了統治者與士人的衝突,雙方似乎達到某種表麵的“和諧”。因為士人得到了尊重,學問得到了用武之地。當然,他們的思想、人格在官僚化的過程中,也在發生本質性的變化。例如學術的功利化,導致天下公器的私營化,士人關係的利害化,人格的庸俗化。到東漢,門戶之爭的激烈,最充分地暴露出儒家士人的人格萎縮與變質。公孫弘的阿諛奉承,外寬內忌,虛偽奸詐,作為儒家士人人格的極端庸俗化的典型,就是在漢武帝後期出現的。因此,文士在儒學取得正統地位之後,被功名利祿所腐蝕,人格也就自然地與原始儒家的“大丈夫”人格背道而馳了。這樣的儒士,實際上已經墮落為“俗儒”或者“犬儒”,在魏晉正是名士們鄙棄的,也是他們力求反其道而行之的。
三、禮教下的忠孝之士
漢代統治者以儒家思想作為統治思想,不僅以學術方式出現,來通經致仕,將知識階層牢牢地籠絡在自己手中,而且作為天下百姓的行為規範,作為法製的重要補充,並還為此也開了飛黃騰達之途。以察舉的方式,將遵守儒家倫理規範特別突出的人物,用“孝廉”等名目,直接舉薦給中央,都給予厚賞,大力表彰,封官晉爵,使儒家倫理道德的規範深入人心,普及到天下的每一個角落。此際,無須學識,也無須家族背景,隻要得到地方忠孝盛譽,就可以平步青雲,或者憑借其名而與建不世之功者相提並論。後者如蘇武,因出使匈奴被扣,堅貞不屈,決不投降,艱難困苦十九年,終於在漢昭帝始元六年回到長安,受到公侯一般的待遇,並在宣帝時“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漢書》本傳)與蘇武一起列於麒麟閣的共十一人。其中蘇武的青春年華都是在漠北極寒之地牧羊,就實際的“功”而言,並無什麼可稱,但是他的“忠於職守”,效忠皇室之跡,確實難能可貴。《漢書》作者也讚曰:“孔子稱:誌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使於四方,不辱使命,蘇武有之矣。”蘇武的榮耀,可以說人臣之無與倫比,圖形於麒麟閣,今天人們還津津樂道。蘇武的事跡之所以傳播如此之廣,如此久遠,自然與他的事跡感人相關,但是也與統治者的大力提倡表彰很有關係。
那種雖無實際的尺寸之功,但是體現了統治者需要的品德規範,其表彰後產生的影響力,對士人與平民的行為所起的導向作用,可能遠遠超過取得一場重大戰役的意義。統治者不遺餘力地倡導,治下之民順其所導的行動,整個漢朝成為曆史上道德風尚最好的時代。“孝”就是這樣成為“百行之首”的。漢文帝十二年下詔曰:“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廉吏,民之表也。”在漢朝,孝廉成為舉薦士人的常科(甚至擴大到士之外)。漢代的裏巷鄉議是地方官向上級推薦品德特別優秀者的根據,而且朝廷有推薦的定製,一旦被認可,被推薦者無論出身地位,都會立即得到來自中央的嘉獎,不僅有豐厚的物質獎勵,而且在家鄉樹碑建坊,榮耀無比,甚至還有立刻被任命為級別不低的官員。兩漢之際的江革被稱為“江巨孝”,他在王莽之亂時,努力保全母親性命,後來因侍奉母親而拒絕太守之召,精心服侍母親,“及母終,至性殆滅,嚐寢伏塚廬,服竟,不韌除。”(《後漢書·江革傳》)後來官至諫議大夫,到因病告歸,漢章帝親自下詔,詢問近況,親賜“巨孝”之名,要求地方官對他的生活起居細心照料。當然,與此同時,“不孝”也就成為彈劾官員不合格的重要理由。這種製度成為漢代統治者既定的長期方略,在一段時間內很有整飭風俗的作用。我國曆史上的“二十四孝”出自漢代的最多,這也可說明兩漢期間的士風民俗。但是這種製度本身是儒家倫理道德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與“忠”緊密相連,因為在家的孝子,在國肯定是忠臣。漢代統治者提倡“孝道”的根本目的不言而喻。隻是遵守儒家倫理道德規範與物質和名利相連之後,其弊端也就不久滋生。許多人努力通過自己特別突出的“孝”來求名,從而達到通經同樣的目的,其品德的純潔性受到了玷汙。更有許多以假亂真,表麵好像很孝,實際虐待父母,出現了許多假孝子,一部分士人的人格存在嚴重的內外不一,表裏相悖的現象。盡管如此,漢代統治者不遺餘力地提倡儒家倫理道德,無論是對當時的社會風氣,還是在士人與民眾的思想意識的深層積澱方麵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這在東漢即將滅亡之際,士人與民眾的蹈死不顧地積極拯救的全民性行為中可以看出。兩漢的淳樸與忠孝之風,曆代罕有其比。顧炎武曰:“至其末造,朝政昏濁,國事日非,而黨錮之流,獨行之輩,依仁蹈義,舍命不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於東京者。……所以傾而未頹,決而未潰,皆仁人君子心力之為。”(《日知錄》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