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間已無楊雲峰(2 / 3)

看了照片我就想:這個老家夥生來就是殺人的材料,看!80歲還殺氣騰騰呢。

他的牆上有原二十九軍教務長張壽齡的題詞:

“久曆戎行誌氣昂,殺敵禦侮保家邦。八年抗戰殺倭寇,孤膽英雄出舞陽。”張壽齡題詞時89歲,他所說的“孤膽英雄”是什麼故事?看來,已經泥牛入海。聽說張將軍在上海生活,活到100歲,於2002年謝世。我還聽說:上海文史館特別重視張壽齡的口述曆史,在他去世前,總有文史類的工作人員在他的身邊記錄。如此推測,張壽齡和楊雲峰的生活處境應該有天壤之別了。

我雖然軍旅生涯和記者行當的經曆豐厚,但河南舞陽的貧困還是讓我吃驚。

楊雲峰同村的村民們也都很苦。沒有黑白電視,小孩都光著屁股。

我想,現在都這樣,那麼1937年日本鬼子進村時是什麼樣子呢?

村頭有家飯館。從早至晚,熬一鍋叫“糊辣湯”的東西。餅上全是蒼蠅。

我們在楊雲峰家門口蹲著,用雙手搓一點豆子,再用豆秸煮豆子吃。

一個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不去要吃又怎麼生活呢?當時,河南舞陽縣驕陽似火,農民們正在收麥子,鍋裏能煮的都正是“青黃不接”。

當然,河南舞陽縣北辛渡村的晚霞特別美。收完麥子的青年男女都在河裏洗澡,青春和歡笑交織在一起,變成閃光的尖叫、動感的晶瑩和瞬間的彩虹。我坐在河邊看豐盈的胸,黑亮的發,潔白的牙,強勁的肌體;看插科打諢、打情罵俏。我使勁搓著麥穗思忖:這些年輕人們會同情楊雲峰老頭子的境遇嗎?他們將來會變成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嗎?他們知道日本對中國發動的侵略戰爭嗎?他們知道盧溝橋事變中的二十九軍嗎?

看著這些充滿青春活力的中原百姓,我還在想:一路上,楊雲峰老頭子能要到吃的東西嗎?怎麼張口要呢?先伸出哪隻手?

楊雲峰接受譏諷、嘲弄、嘲笑、蔑視和侮辱時的習慣動作是挺起胸膛,能保護自己的尊嚴嗎?

我後來終於就“要飯”的問題采訪了楊老頭兒。采訪後,我感到楊雲峰要飯應該是積極生活、積極生存的舉動。他說:“我老了,趕不動牛,也犁不動國了”他說他要飯先“偵察”一個村莊的殷實人家和村委會的所在地,然後,對那裏的人們訴說要飯的理由:“我都0多了,我曾經是二十九軍大刀隊的,我和日本鬼子拚殺過。”

“幹部、群眾相信你嗎?”我問。

“村民有時不相信,我就拉開架勢給他們掄一遍二十九軍大刀實戰操。”

“用什麼掄?”我問。

“用打狗的木棍唄。”我感到好笑。日本侵略者開進北平,途經前門“到底是二十九軍的,連要飯都和別人不一樣”。我想。

楊說中國人尊重老人還崇拜英雄,尤其是殺日本鬼子的八路和二十九軍。因此,有飯吃,有覺睡。但是,像魯迅先生所說的“祥林嫂”那樣總說車軲轆話,也不成。於是,他就“轉移”下一個村子。那裏還有殷實人家,還有村委會,還崇拜英雄,還在以口述的方式,延續中國人自己的曆史。

說起要飯生涯,楊很有興趣地連比帶畫說:“華北平原真大呀!村莊和村莊近的10裏,遠的30裏。每天早晨升起的都是一車輪火紅的日頭和忙碌的人們;每天傍晚都是橙紅的晚霞和靜謐的村莊裏升起的嫋嫋炊煙。我想,咱中國的莊戶人家,再也不用扶老攜幼地跑反啦!”

我不明白“跑反”的意思,大概是村民為躲鬼子的大逃亡吧?

楊雲峰老漢倒很驚訝,他反問我:“你連‘跑反’都不知道?”

我彎腰,一臉的慘相,伸出右手,說:“您給我一點剩飯吧,我三天沒吃了。”

楊雲峰大笑:“我們二十九軍的官兵從不彎腰!鬼子衝鋒、拚刺、撤退、進村時才彎腰呢!”

我見過將軍、幹部、館長挺胸抬頭撅屁股,一個破衣爛衫的要飯的也如此,不禁讓我驚訝。

@@4.現在沒人管,不好

至今追思,捫心自問,我仍然對他的身世和處境充滿了同情。我想,我的感懷、感歎、同情絕對不是隻對楊雲峰一個人物的。——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曾經挺身而出、同侵華日軍血戰的人我們不應該忘記他們。

我5年前在當時的《中國青年報》上撰文描寫過采訪楊雲峰的情景,文章的題目叫《92歲要飯人》。我在文中的一開頭就說:“把92倒過來就是29,楊雲峰就是當年在盧溝橋與侵華日軍血戰過的二十九軍老兵。”據說,許多的人看過這篇文章。香港的鳳凰衛視前不久給我來電話,談到這篇文章,還說希望采訪這個人物。北京市前副市長白介夫夫婦也和我談到過這篇文章。我惟一感到欣慰的是,中央電視台《抗戰》劇組已經在楊雲峰謝世前一個月專程采訪了楊雲峰老人,給老人留下了一些影像的資料。

我5年當中見到楊雲峰次數最多的地方就是盧溝橋抗戰館。

一次次,他來要飯。一次次,他又被送走。

“送走”兩個字的意思是:“是通過警察的幫助把需要幫助的人送到政府的收容機構中”。

楊雲峰的境遇至少在他們的鄉村產生著潛移默化的社會影響。鄉親們在我苦等外出要飯的楊雲峰時,扶老攜幼地來看我,對我念叨:

“日本鬼子到咱這兒來了,他們進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抓女人。”老太太們說,“楊雲峰是日本鬼子投降以後回咱村的,他當時身穿軍衣,背著大刀,橫著走道,威風八麵,全村羨慕。打日本鬼子好!現在沒人管,不好!”

@@5.關於烙餅的故事

我的朋友叫閻宏,他在北京友誼商店當頭目。一次,他安排友誼商店的黨、團員參觀盧溝橋,並讓我安排盧溝橋事變親曆者講中國人自己的曆史,講二十九軍的曆史。正好,還沒被送走的楊雲峰上陣了,他是“合適得不能再合適的人證和物證”。他背手挺胸對青年們說:“今天,我給你們講個大餅的故事吧。”青年們都說:“好,好,您隨便。”

因為我和楊老漢一起在傳達室吃的午餐是烙餅,所以,關於“烙餅”,他已經給我念叨一遍了。

“1931年侵華日軍占領東北,1933年1月占領山海關。3月進犯我長城上的喜峰口、冷口、古北口等軍事要隘。我們接到命令:急行軍140裏去增援萬福麟部。當時,日軍已經占據了有利的地形,我們激戰一天也沒有拿下高地。犧牲了不少官兵。馮治安旅長、何基灃副旅長、趙登禹旅長就和我們大夥兒商量:咱們的武器差,不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從正麵和日本鬼子硬幹。我們二十九軍的優勢,就是利用近戰、夜戰,襲擊日軍。”

說到這兒,楊雲峰做了一個往斜下劈刀的手勢,呼呼生風。

那時,二十九軍的軍官都是衝鋒在前的,所以,士氣高昂。那時,我們戰士給何基灃副旅長起外號叫‘何瘋子’、‘何閻王’。他平時對我們凶,可是,對日本侵略者更是凶狠!所以,我們佩服他。夜戰出發前,趙登禹旅長、何基灃副旅長問大家:‘這次,咱們趁月黑風高摸進去!咱們左臂都纏白毛巾,沒有白毛巾的,一律給我狠狠地砍!殺敵有功的有重賞!100現大洋!’趙登禹頓了一下,又說,‘誰害怕了,誰是孬種,現在就給我站出來!’

這時,慢慢站出一個老兵,他叫侯萬山,是個班長。大家都為他捏一把汗,——這時候,怎麼可以當孬種呢?可侯萬山的理由是:‘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可我的孩子怎麼辦?我如果戰死了,希望二十九軍把我老婆、兒子給養起來。’當時趙登禹就揮著拳頭大聲說:‘我們二十九軍官兵生死與共!有我的就有你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二十九軍的官兵都一樣!’

喜峰口大戰,侯萬山衝鋒陷陣,果然勇敢。後來,在掩護司務長送飯時,他犧牲了。司務長當時背了一包大餅,目標大、動作慢,日本鬼子的機槍掃來,侯萬山一下就撲了上去!司務長和大餅保住了,老侯卻再也沒站起來。他身中兩彈。咽氣前,老侯可沒再提兒子的事情,他隻是手指大餅對司務長說:——快!打了一天,弟兄們還餓著哪。

司務長後來給大家分大餅時,哭著給大家講了侯萬山的事兒,大家拿著大餅就怎麼也吃不下去。也有的人使勁嚼,一邊流淚一邊往下咽。

“後來,我們二十九軍宋哲元軍長養了老侯的兩個兒子。這件事情,我們二十九軍上下都清楚。不管在喜峰口還是在盧溝橋,我們二十九軍始終在抗日最前線。”楊雲峰的衣服、褲子都是味道,很髒。但是,並沒有妨礙他表現光彩照人的曆史瞬間。

我現在吃大餅時還可以想起侯萬山班長呢?楊老頭子對那些青年說著,掃了我一眼。

我急忙迎合說:“關於大餅的故事,中午,老頭兒已經給我講了一遍啦。”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大家都沉浸在衝鋒陷陣的老侯和大餅裏麵。

我在凝固的空氣中對友誼商店的靚男美女們調侃:“這個老頭子老是‘大餅、大餅’的掛在嘴邊,是因為他現在不過是個要飯的老頭兒而已。他老來盧溝橋要吃,是因為他當年,不但在喜峰口,而且在盧溝橋事變中和侵華日軍拚殺過呢。”

“那麼,他是英雄哇!”女青年們譴責我,“怎麼這麼形容人家?討厭!缺德!”

友誼商店的青年們大嘩,當時就掏出所有的錢給楊雲峰買大餅,一共給了640元。

“講個故事就給這多錢?”楊雲峰老頭兒昏花著老眼、迷惑不解地問我。

我看他拿錢的手在微微發抖,他大概是頭一次掙這麼多的錢。

楊老頭子還對我說他是頭一次在盧溝橋給這麼多人講當年的曆史。

楊雲峰為什麼總把人生的歸宿和夢想放在盧溝橋呢?盧溝橋事變已經過去了67年,像他這樣的人物也僅有一例。確切地說,我隻看到他一個人常去盧溝橋的抗戰館要飯。

他有他的理由:他是喜峰口大戰敢死隊的成員。他說,當年,他在盧溝橋事變中和侵華日軍血戰過。他把他多年珍藏的二十九軍大片刀獻給了抗戰館珍藏。

“難道有這些理由就可以來要飯嗎?哼!”

有人說他不應該要飯,應該自己勞動;有人說他給抗日老兵丟臉;有人說他給社會抹了黑;也有人說他是一個瘋子……

想到楊雲峰,想到抗戰館,想到一些人。多少年來,侵華日軍的刀槍擺在那裏就沒挪過地方,早就生鏽了;曆史在許多人心目中也隻是可有可無的一塊鏽跡斑斑的鐵而已。不管每年來盧溝橋參觀的人懷著怎樣的心情而來,我知道這裏在觀念的心目中一定是沉甸甸的神聖莊嚴之地。可我在抗戰館工作期間,經常一陣陣汗顏、不安。因為待在這裏,自己親眼所見一些現象:百十人的單位有20輛公車,最盛之時幹部都開公車回家,是工作需要。我親眼看見幹部在辦公室賭博,沒人管。有人自費出國7年了還在發工資。有人公款吃喝一餐就夠楊雲峰一年的。抗戰館還想在山東建賓館、在美國開飯店。抗戰館一年光招待費就有60萬元!可是,榮譽和關懷一到楊雲峰這兒就什麼都不行了,從“精神”到“物質”的門在楊雲峰麵前都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