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丹
名家近作
作者:孫頻
孫 頻 女,1983年出生於山西,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係,現任雜誌編輯。2008年開始小說創作,至今在《人民文學》、《十月》、《鍾山》等各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餘萬字,部分小說被選載。
一
那時候,安定縣有四道城門。南麵是迎熏門,是為了迎接東南方的和熏之風;北麵是拱極門,因為在這裏可以清晰地看到北極星。東門是親翰門,因為以前打仗都要從這道門攻進城去。西門叫鳳儀門,傳說中西方才有鳳凰。
李雲青家和張月姍家都在西門的來鳳巷裏。兩家是鄰居,兩個女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女孩子們最喜歡過夏天,因為夏天可以染指甲,一伸出手來就是十枚晶瑩剔透的紅指甲,散發著貝類的光澤。
兩個女孩從小一起到魁星閣後麵的小學上學,又一起到舊書院裏的縣中上中學。李雲青個子矮,但長得很清秀,五官纖巧得像畫在瓷瓶上的。張月姍在同齡女生中卻算得上魁梧,胳膊和腿都比別人大出一號,她的皮膚黑黝黝的,一個個毛孔清晰得像種了小樹的土坑,粗大結實。頭發就更黑了,簡直像黑夜一樣深得無邊無際。不僅黑,還粗,似乎一根頭發有別人三根那麼粗。放在手裏看時,簡直像根細繩子。在放學的路上,經常會有男生冷不防從背後衝過來,揪下她的一兩根頭發,邊跑邊舉著頭發喊,快看快看。這時候,張月姍就會像瘋子一樣尖叫著向那男生追去,有時候追不到,她就在後麵一邊追一邊罵,罵到後來自己先哭了。她尖厲的聲音布滿了空氣,然後又像碎玻璃一樣落了一地。李雲青走到她身後了,她還在哭,她便陪著她一起哭,卻是沒有一點聲音地流淚,她的兩隻嘴角無限度地向下彎曲彎曲,似乎馬上就會折斷。然後,一高一矮的兩個小女孩拉著手,迎著一天中最後的陽光慢慢向西門走去。
大約是因為容貌醜陋的緣故,張月姍一心想用學習成績去彌補自己,學習上越來越發狠。兩個女孩子一直都在一個班,但上中學之後,她們之間的界限漸漸明顯了,像一條河流刷刷從中間流了過去。尤其是上高中以後,張月姍的學習就像一條被打通了的道路一樣豁然明亮寬敞起來。她的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好,帶著風聲以直線上升的速度占據班裏的第一名後就再也沒被別人撼動過。她突然像棵生了幾百條根的老樹一樣在泥土裏盤根錯節起來,任是誰都動搖不了她。
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她讓李雲青感到害怕了。李雲青平日裏說話不多,但從小學習成績就很好,上中學後她卻突然發現,自己無論怎樣努力都超不過張月姍了。從高一到高二再到高三,張月姍的成績一直凶狠而牢固地占據著第一名。而這時候,張月姍的醜陋終於被她的學習成績彌補起來了,再也沒有男生敢追上來揪她的頭發了,他們對她甚至有點害怕。因為聽說再複雜的代數題去了她手裏隻要幾分鍾就解出來了。她像是在突然之間周身長出了一種超乎尋常的能力,散發著令人害怕的氣息。
盡管每天上學放學還是在一起,但事實上李雲青已經越來越無法忍受張月姍了。張月姍像一片巨大的烏雲把她完完全全都遮了下去。為了擺脫這種尷尬的境地,她必須用盡全力去超過對方,否則她會在對方的光彩中一點一點消失,像泡沫。如果對方是普通的同學或朋友,也許不會使這種較量變得殘忍,漫長得沒有盡頭,但事實上她們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她停不下來。
很久以後李雲青在孤獨疲憊中回憶起這一切的時候,她開始向宿命去尋求一些內心的平靜。其實她們之間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她們兩個從小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導致了她們在最後的時光裏像兩匹無法刹閘的馬一路狂奔向殘酷和毀滅。她們怎麼會知道結局,別人又怎麼會知道。李雲青最後被這種馬拉鬆式的嫉妒,蝕成一具廢墟。
到高二的時候,張月姍完全站穩了班裏的第一名了。幾次考試,李雲青都是第二。第二名和第一名不過幾分之差,可是這個差距被放大到了無限。老師對第一名習慣性的重視,同學對第一名的仰慕,絕不僅僅是推波助瀾,那種效果其實是致命的。這時候的張月姍對學習已經完全徹悟了,她悟出了艱苦枯燥的學習中最適合自己的方法,方法的重要在於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別人艱辛而徒勞的付出。她看起來更從容了,她的從容和安靜使她的臉上突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色彩。她在不動聲色中成績一次好過一次,直到把第二名遠遠甩到後麵。這時候沒有人能感覺到李雲青其實正在一點一點地走向崩潰。
端午到了。安定縣人要包粽子吃,用葫蘆葉裹黏米,用灰汁煮熟,再用菖蒲根和雄黃泡酒,曝曬在太陽下麵,等著端午這天再吃。女人們把艾蒿編成虎形,懸在門首,這是辟邪的艾虎。當母親的要用碎布做成禽獸、花卉等各種形狀的香包,裝上雄黃、蒼術、香熏等中藥材和香料,帶在孩子身上。男孩們掛老虎、獅子之類,女孩掛花卉鳥類。傳說這香包可以防止病毒入身。
端午過後,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到了。
這個燥熱的夏天裏,李雲青已經牢牢地走進了一條惡性循環鏈。連續幾次沒考好使她開始懷疑自己,又找不到症結,不知自己為什麼沒考好。或者說,她從來就不覺得張月姍應該比她好的,她還不了解她嗎,她怎麼可能比她好,她從小就沒有她漂亮沒有她聰明。很多年裏她眼中的張月姍就應該是被男生們揪著頭發滿街跑的樣子。這樣一個女孩子怎麼突然長成一個龐然大物了?她不信。李雲青在最初是本能地奮起直追,拚命鼓勵自己。她從一開始的心理暗示到後來在自己的課桌上貼滿了類似於“相信自己”之類的小紙條,正顯示出她的自信其實在一點點地動搖和失去。她受傷了,但沒有人能看到她汩汩淌血的傷口。自尊和虛榮受傷的後果必然是嫉妒,而嫉妒的後果又必然是受傷。隻有張月姍一個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種目光複雜而可怕,絕望,淒涼,瘋狂,仇恨,還有脆弱,大片大片觸手可及的脆弱,努力而脆弱地掩藏在搖搖欲墜的平靜下。
她暗暗用盡全力和張月姍較量。她家和張月姍家是鄰居,兩家之間隻有一堵矮牆,人站在牆下,牆隻到人的肩膀處,這樣兩家的女人正好可以隔著牆說話或遞個什麼東西。有時候張家的葫蘆就爬過牆去,結在了李家。晚上,站在院子裏都可以看見隔壁窗戶裏的燈熄了沒。每天晚上,李雲青都要一次次地跑到院子裏看著張月姍的窗口熄燈後,自己再學兩個小時。早上很早就會醒來,她已經不用鬧鍾,憂愁和恐懼極容易讓人失眠,即使睡著了,也很輕很淺,任何一點輕微的動靜也能讓她驚醒。早晨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趴在牆邊看張月姍的窗戶亮燈了沒有。如果沒有,她多少會平靜一些,穿衣看書,如果偶爾一次比張月姍起晚了,她一整天都會懊悔自責,還有加倍的恐懼。在教室裏,課上課下她都會用眼角的餘光注意著張月姍在做什麼,在看什麼書。她可以連著幾小時保持著一種看書的姿勢,她專注到不把目光移開書半寸。
好的近於突兀的成績使張月姍變得平靜寬容起來了。甚至對自己的長相也漸漸寬容起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時就像看著別人,再沒有了少年時那種無法稀釋的自卑。放了學她們兩個已經很少在一起走了,偶爾在路上遇到了也是小心地打個招呼一前一後地向西門走去。這時候張月姍對李雲青已經多少有些憐憫了,高中教室的座次都是按成績排的,所以,雖然張月姍個子很高卻還是坐在了第一排。她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不回頭也經常能感覺到落在後背上的李雲青的目光,隻能是她的,堅硬的冰冷的絕望的目光。她也試圖和李雲青說話,但李雲青已經到了看都不能看她的地步,隻要遠遠地看到她的一點影子就立刻轉身,繞別的路走開,就是繞半個縣城她也要繞道回家。
再後來她對張月姍的一切包括名字都極度敏感和恐懼。一放學她就匆匆往回走,而且隻想一個人走,生怕一不小心看到張月姍。張月姍的一切包括聲音和氣息對她來說都是刺痛神經的匕首。不看到張月姍的她隻是為了暫時地逃避疼痛。就是從這個時候她開始出現了白頭發,後來白頭發越來越多,使她的頭發看上去灰撲撲的,像放久了的銀器。
轉眼已是中秋,李雲青病倒了。在中秋前的一次考試中她考了第四名,從考完試後她就生病了,請了假,連教室也不去了。中秋的晚上,月亮出來了,澄靜的月光把小城淹沒了,像在水底。這個晚上家家戶戶都在祭月,祭品中除月餅以外,西瓜、毛豆也是必不可少的。人們都是在秋收的時候就精心挑選,特意保存下來,準備中秋節時祭月用。毛豆連皮煮熟,金黃金黃的。傳說兔子喜歡吃毛豆,是專為月中玉兔準備的。拜月的時候還要在供桌後掛一張月光圖,就是紙上畫月中嫦娥、玉兔、木杵、桂樹等景。一切準備好,才能開始祭月。拜月的都是女人們,老人們用缺了牙齒的嘴唱著月歌,年輕姑娘們獨自擺好月光圖,跪在清亮如水的月光裏一動不動,嘴裏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誰也不知道她們在對月亮祈求什麼,多半是與心上人有關的。
這個晚上張月姍叫了班上一個叫鄭玲的女生出來,鄭玲家也住在西門附近。兩個人一起到別人家家門口看祭月,月亮爬上正天的時候,整個天空都是明淨的。她們一路看一路往回走,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來來往往的年輕男人不時回頭看著她們打著薄而尖的口哨。鄭玲扭頭瞪一眼,挺著胸脯蹬蹬往前走。張月姍在後麵跟著,嘴上不說什麼,心裏卻是有些暗暗的得意,是不是因為天黑他們看不清她長什麼樣,居然有人衝著她打口哨。直到走進來鳳巷裏,沒有行人了,兩個人才像走到戲台幕後似的放慢了腳步。在巷子裏百無聊賴地走了一會,走到門口時忽然都放慢了腳步看著對方的臉。最後,還是張月姍先開口了,走,到李雲青家去。話說出來她才忽然明白了今晚她為什麼要叫上鄭玲了,因為她不敢一個人去看李雲青。
她們走進李家破敗的院子裏,古舊的青磚青瓦上流轉著一層青灰色的月光,看起來很寒冷。李雲青住在閣樓上。她們順著狹窄的樓梯向閣樓爬去,磚砌的閣樓上深深淺淺地浮動著月光,踩著樓梯像踩著水波,一直來到黑暗的盡頭,這裏月光照不到。屋裏沒開燈,一推,門開了,她們兩個一前一後走了進去。她們看到了滿屋子流動的月光,像在水底,家具和蚊帳是水底飄搖的水草。最初的恍惚之後,張月姍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李雲青,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了一種奇怪的恐懼,她什麼也來不及說便逃了出來。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極其的陌生,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李雲青身體從內向外看。
李雲青這一病就病了幾個月,有一度,同學們悄悄地傳說,李雲青得病了,好像快要死了。所有的人看著她空蕩蕩的座位都遠遠躲開,似乎那個人已經真的不在世界上了,這桌子和椅子上卻有她的氣味揮之不去,隻是纏繞在空氣中令人害怕。
從此以後,李雲青再沒來過學校,到冬天的時候,班上同學忽然聽到一個消息,李雲青退學了。在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裏,張月姍周身有一種奇怪的輕鬆,但很快,她便落下淚來了。她明白,李雲青讓自己提前退學無非是不想看到自己最後的結局。而她感到輕鬆卻也是因為,這樣最好,她們兩個都會少受些折磨。她無時無刻不感到李雲青的目光,那目光陰森森的,像蛇一樣伏在她背上,她其實早已經怕了。說不定她已經暗暗期盼著她的消失,所以,當她真的消失了的時候,她雖然難過卻也不免輕鬆。她坐在座位上悄悄地流了一會淚之後就又開始看書了,權當祭奠過李雲青了。
李雲青退學之後,張月姍就臨時找了個伴,她開始和鄭玲一起上學放學,她們順路,而且鄭玲貌不驚人,學習也一般,其實她更喜歡和這樣的女生在一起,就好像是她的丫鬟一般。而和李雲青在一起的時候,她知道李雲青的心裏其實一直覺得她張月姍隻配做她的丫鬟,因為她覺得她不及她漂亮不及她聰明,什麼都不及她。
期末的時候,張月姍因為成績突出在全校受到了校長的表彰,放學的時候,鄭玲和她一起走著回家。兩個人從舊書院窄窄的門裏隨著學生們一起往外走,不時有學生回頭看她們。張月姍因為上午剛上台領過獎,知道學生們是在看她,這時候突然就有些臉紅,似乎有些情急了,她隨口抓了一句話,她沒頭沒尾地抓住了鄭玲的辮子,笑著說,你辮子都這麼長了也不剪,人家都在看你的辮子呢。鄭玲梳著一條長長的麻花辮,一直拖到了屁股下麵,走路的時候,那條辮子就在她背上一扭一扭的。鄭玲聽到這句話,猛然轉過臉來看著她,我的辮子長怎麼了?我高興。這裏麵有我的寄托。她的後半句話聲音已經明顯低下去了,柔柔弱弱的,沒有了再往下說的欲望。
可是隻前半句就已經夠了,鄭玲在班裏從來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學生,學習平平,性格內向,幾乎是沒有特點的學生。卻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居然說,我高興,怎麼了?再加上上午領獎的微醺還沒有散發過去,張月姍不假思索地說了一聲,也是,除了這辮子你還能有什麼寄托。這句話說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隻剩下悄無聲息地往前走。快走到西門的時候腳步已經有些踉蹌了。從這天起,兩個人再沒有一同往回走過。張月姍也沒有再見過李雲青,聽說她一直在家養病。就這樣她一個人上學放學直到高考結束。
張月姍如願以償地考到了北京。
二
在高考完的那個假期裏,她們都很少出門,她們在來鳳巷裏出現的時候也一定是一個人出現的,像影子一樣很快就又飄回去,關上了院門。一直到七夕的那個晚上,她們才終於見了麵。在小城裏,七夕晚上少女們向織女祈禱後,拿七根繡花針並列手中,用一根彩色線穿針孔,一次順利穿過七個針孔的女子就被認為乞得了巧。這個晚上少女們要搗指甲花染紅指甲,據說這樣便雙目清亮、頭腦不昏。女人們還要做巧食,用白麵或糕麵加糖、油,做成各種食品,有些人家在吃西瓜後在西瓜上鏤刻圖案花紋,這就是“花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