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枯蝶又翩翩(1 / 3)

枯蝶又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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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挽裳

我的生命終止於十六歲,亦開始於十六歲。

——謝婠

【一】

顧弦死於承德二十一年的深秋,那日天空中正落著雨,十月的晉陽,早已寒風瑟瑟。陰沉的霧霾籠罩在巍峨的皇城上空,壓抑而心慌。

長定殿的朱梁上懸起白綾,殿裏人不多,唯有幾個宮女太監跪在正殿裏低聲啜泣著,荒涼得可憐。

生前不得君寵,死後更無哀榮。

我沒有前去拜祭,而是站在殿前觀望了許久。周圍的一切安靜得可怕,隻餘零星的雨線打在斑駁的青磚上,淅淅瀝瀝。

霍雲清跪在一眾宮人的前端,身著素衣,發間別著一枚白簪花。

她看到我後,緩緩起身,眼中盡是恨意。

她這樣厭惡我,我總覺得她是不願再見到我的,卻不想,她竟徐步來到我麵前。

“六殿下死了。”輕柔的聲音中夾雜著些許淒慘。

六殿下——當朝的六皇子,顧弦。

我抿唇不語。

霍雲清也不在意,隻是側過臉去看著殿裏黑漆漆的棺材,迷離的眼神中竟浮現出一絲笑意:“我那樣愛他,可現在他死了,我卻一點也不難過。”

“……”

她蒼白的唇微微顫抖:“你終究還是沒能得到他,你看,我並沒有輸給你。”

有血順著霍雲清的嘴角流出,她看著我低笑出聲,話語間皆是報複後的快意:“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殺死的那個人為你做了些什麼,不過已經沒關係了,我就要去陪他了。可憐你連死都不能,從今以後,碧落黃泉,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惡毒的話語讓我心驚,眼前突然劃過一抹修長清瘦的身影,在一個微光稀薄的清晨,他站在竹林裏看書,晨光灑在他白皙的側臉上,溫潤如玉。

一時間,心裏像被挖去一個洞般難受,冷風撕扯著,鮮血淋漓。

顧弦,我喜歡了那麼久的少年。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親手殺死他。

【二】

遇見顧弦那一年,我十六歲。

彼時我還未去長定殿當值,而是東宮裏最卑微的宮女。因為剛入宮沒多久,所以常常被其他的宮人欺負。

那一日,侍候太子的內侍命我去打水,因我晚了一步而誤了太子的時辰。

那內侍大發雷霆,他責罵了許久,末了,道:“若是不罰你,隻怕你的手腳還不利索。你且去拎一桶水,圍著這皇宮走一圈,看你下次還會不會再犯!”

皇宮這樣大,走一圈實屬不易,更何況拎著一桶水?

這擺明了是刁難,看熱鬧的宮人皆為之震驚,卻無一人求情。

長路遙遙,漫天飛雪。

一步一步都極為艱辛,滿是凍瘡的手因為天寒的緣故又裂了幾道血口。

待走到一處宮殿時,我遠遠地便望見幾個宮人抬著一頂紅帷輿轎走來。我垂首站在路邊,思索著待這儀仗走過再離開。

奈何,寒風凜冽,浮腫的手指青紫不堪。那些水太重,我手下一滑,水桶便落在了地上。

水瞬時灑了一地,有幾滴濺在了那華貴的輿轎上。

因這變故,輿轎停了下來。

為首的宮人破口大罵:“大膽!你是哪個宮裏的,膽敢驚擾六殿下。”

聞言,我驚得怔在了原地,連跪安請罪都忘記了。

六皇子顧弦,我是有所耳聞的,而宮中關於他的傳聞,亦多不勝數。

罪妃之子,病秧子一個,但心狠毒辣的性子像極了他的母妃。為了權勢,不惜親手殺死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

他居住的宮殿偏僻荒涼,與冷宮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見過他的宮人不多,他們亦沒那個膽子去他宮前閑逛。因此,六皇子似乎成了宮中的傳說,宛若妖魔一般的存在。

思及此,我幾乎能預見自己悲慘的未來,直到一把清冷的聲音傳來:“發生了何事?”

接著,一隻白皙修長如脂玉的手將輿轎的簾幕緩緩揭開。

漫天飛雪中,身著月白錦袍的少年端坐於輿轎之中,頭戴玉冠,目如寒星,下巴尖削,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雖是消瘦得厲害,但也難掩華貴之氣。

我總覺得六皇子應該是個陰鬱毒辣的病癆鬼,卻不想是這樣好看的少年,不禁看直了眼。

直到宮人低咳了一聲,我這才清醒過來,慌忙跪下請罪。

“抬起頭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清朗的聲音中竟夾雜著一絲慌亂。

我疑惑地微微抬起下巴,卻瞧見那雙黑如點漆的眼睛裏充滿震驚和悲痛,隻是須臾,便轉而不見。

“多大了?”

“回殿下,奴婢今年十六。”

眼睛裏又有些失望。

我不知他為何會問如此奇怪的問題,就在我以為他要責罰我的時候,他卻起身來到我的麵前。而後在我詫異的目光中,他蹲下身,牽起我的手。

他從袖中拿出一方錦帕,緩緩縛在我流血的手指上。

少年低垂著頭,動作輕柔,神情認真。

有雪落在他如墨的長發上,在那一瞬間,白茫茫的皇城萬籟俱寂,我的世界裏,隻有眼前這個美好的少年。

【三】

甫一回到東宮,我便將那塊錦帕清洗幹淨,放在枕邊。

月朗星疏,隱隱遮住我輕顫的心和那些不能說的感情。

雲泥之別,那個如皎月一樣的少年,我從未敢奢想,亦從未幻想能再次相見。

大雪一連下了三日,天剛放晴,我便去了暖房澆花。

待到晌午,太子的隨身內侍突然匆匆來到暖房。

我不知太子召我所為何事,隻聽到那內侍一邊走一邊低聲念叨:“真是走運,竟然被六皇子瞧上了。”

一路來到正殿,殿內端坐兩人。一襲玄色宮裝的自是太子,而另一側月白長衫的少年低眸瞧著手中的茶盞,嘴角泛著些許紅意,氣色要比前幾日好上許多。

請過安後,太子指著我道:“六弟,這便是你中意的女子?”

少年將茶盞放在案幾上,抬起眼看著我,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著,薄唇輕啟:“是啊!”

幾分玩笑,幾分堅定,讓人分辨不出真假。

太子看向我,道:“六殿下特意來我這裏討你,快跟著他走吧。”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有些茫然,隻是愣愣地看著他,不知該作何回答。

少年笑得溫雅:“不願跟我走嗎?”

他的笑太過美好,我驀地紅了臉龐,像是怕他反悔般,拚命點頭道:“願意。”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真是個傻丫頭。”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離開了東宮,我回頭看了一眼,但見太子依舊端坐在透雕的紫金座上,眼睛深邃,笑得高深莫測。

去長定殿的路上,他沒有乘坐輿轎,我低垂著頭走在他身側。微涼的手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以後不要低頭,也不要自稱奴婢。”

他垂眸看到我手腕上的瘀青,微微蹙眉,似乎能猜到我在東宮的生活。而後,他攏了攏我被霧氣打濕的額發,輕笑道:“沒關係,以後有我在,沒人會欺負你。”

輕輕的一句話,卻溫暖得讓人想落淚。

我隱去眼睛裏的濕意,又聽他道:“我叫顧弦,你叫什麼?”

我抬眼看他:“我沒有名字,因排行十一,所以便喚作十一。”

“十一。”他默念,思索須臾,“小姑娘怎麼能沒有名字,以後你就喚作婠婠。婠婠,婉妠美好。我要讓天下人知道,我顧弦的姑娘,不比任何人差。”

我出身貧寒,看盡世間百態。我總覺得我會如其他宮女一般,在無止無休的謾罵和卑微中度過一生,老死宮中。顧弦的出現讓我覺得現在的一切宛如一個夢境,夢裏的一切那麼美好,讓人甘願沉醉不醒。

原來,喜歡上一個人,不需要時間,不需要理由,隻需要輕輕的一句話,和漫天飛雪裏,他指尖的溫柔。

他便如我黑暗生活裏的救贖,此生不願再放手。

【四】

之後的一切,是我十多年來從未敢有的奢想。

我雖打著長定殿宮女的名號,卻有著和顧弦一樣的待遇。他身體不好,常年患病,夜裏有時也能聽到他的咳聲。而他也不像傳聞中那般毒辣,若非情不得已,他從未出過長定殿。在爾虞我詐的皇宮裏,這偏遠的地方竟是難得的清靜之地。

空閑的時候,他便教我念書習字,他教我寫我的名字。我每次都偷懶耍賴不願意寫,到最後,什麼字都不會寫,卻獨獨學會了他的名字。

他喚我婠婠,清朗的聲音卻極盡纏綿。

因為他的縱容,我開始有了小性子。我忘記了自己原有的身份,我開始覺得自己就是婠婠,而不是十一。

我沉醉在這美好裏,所以有一天,當有人把這一切都打碎時,我甚至還不能相信。

那個女子喚作霍雲清,是長定殿的管事宮女。

自顧弦將我帶回長定殿的那一日起,她便不喜歡我。顧弦對我越是好,她就對我越是厭惡。

我從未和她有過交集,直到有一日,她找到我,眼睛裏盡是嘲諷和厭惡。

“你以為殿下對你好,就是喜歡你嗎?你未免太天真了些。你以為他喚你婠婠是真的在喚你嗎,他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這世上真的有一個喚作婠婠的女子。

“嗬,真是像呀,難怪殿下將你留在身邊。若不是你隻有十六歲,若不是婠婠已經十九歲,我也差些……將你認作了她。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個關於青梅竹馬的故事,一個關於殿下的故事。”

那一日,霍雲清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裏的女子喚作婠婠,可是,並不是我。

那個叫作謝婠的女子,死之前是長定殿的宮女。關於這一段風月之事,宮中是有些傳聞的,有人說她是顧弦的戀人,有人說她是顧弦的棋子。可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經死了,而顧弦,仍舊忘不掉她。

謝婠和顧弦相識於六歲那年,彼時她是一個剛入宮的宮女,而顧弦是剛失去了母妃的皇子。因為他的母妃毒死了承德帝最寵愛的妃子,承德帝大怒,賜他母妃腰斬之刑,而他也因此受到了牽連。從那日起,他便不再是六皇子,而且被驅趕至宮裏最偏遠荒涼的長定殿,承德帝對他不聞不問,隻當從未有過他這個兒子。

【五】

宮裏的人向來勢利,又瞧見顧弦不得寵,因此常常對他又打又罵。

他雖是年幼,但卻十分倔強,從不肯求饒,因此常常一身傷。

那一日,六歲的顧弦坐在殿前的石階上念書,卻瞧見不遠處幾個宮人對一個小姑娘拳打腳踢。

他本不想多事,思索許久之後,卻仍是站起了身,對那些宮人道:“大膽!誰準許你們欺負她的!”

清脆的聲音中夾雜一絲與生俱來的威嚴,那些宮人一愣,待瞧見是他後,笑得更加放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罪妃的孽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