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書店
倫敦賣舊書的鋪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Charing CrossRoad);那是熱鬧地方,頂容易找。路不寬,也不長,隻這麼
彎彎的一段兒;兩旁不短的是書,玻璃窗裏齊整整排著的,門口
攤兒上亂哄哄擺著的,都有。加上那徘徊在窗前的,圍繞著攤兒
的,看書的人,到處顯得擁擁擠擠,看過去路便更窄了。攤兒上
看最痛快,隨你翻,用不著“勞駕”“多謝”;可是讓風吹日曬
的到底沒什麼好書,要看好的還得進鋪子去。進去了有時也可隨
便看,隨便翻,但用得著“勞駕”“多謝”的時候也有;不過愛
買不買,決不至於遭白眼。說是舊書,新書可也有的是;隻是來
者多數為的舊書罷了。最大的一家要算福也爾(Foyle),在路
西;新舊大樓隔著一道小街相對著,共占七號門牌,都是四層,
舊大樓還帶地下室——可並不是地窨子。店裏按著書的性質分
二十五部;地下室裏滿是舊文學書。這爿店二十八年前本是一家
小鋪子,隻用了一個店員;現在店員差不多到了二百人,藏書到
了二百萬種,倫敦的《晨報》稱為“世界最大的新舊書店”。兩
邊店門口也擺著書攤兒,可是比別家的大。我的一本《袖珍歐洲
第二輯 倫敦雜記
指南》,就在這兒從那穿了滿染著書塵的工作衣的店員手裏,用
半價買到的。在攤兒上翻書的時候,往往看不見店員的影子;等
到選好了書四麵找他,他卻從不知那一個角落裏鑽出來了。但最
值得流連的還是那間地下室;那兒有好多排書架子,地上還東一
堆西一堆的。乍進去,好像掉在書海裏;慢慢地才找出道兒來。
屋裏不夠亮,土又多,離窗戶遠些的地方,白日也得開燈。可是
看得自在;他們是早七點到晚九點,你待個幾點鍾不在乎,一天
去幾趟也不在乎。隻有一件,不可著急。你得像逛廟會逛小市那
樣,一半玩兒,一半當真,翻翻看看,看看翻翻;也許好幾回碰
不見一本合意的書,也許霎時間到手了不止一本。
開鋪子少不了生意經,福也爾的卻頗高雅。他們在舊大樓的
四層上留出一間美術館,不時地展覽一些畫。去看不花錢,還送
展覽目錄;目錄後麵印著幾行字,告訴你要買美術書可到館旁藝
術部去。展覽的畫也並不壞,有賣的,有不賣的。他們又常在館
裏舉行演講會,講的人和主席的人當中,不缺少知名的。聽講也
不用花錢;隻每季的演講程序表下,“恭請你注意組織演講會的
福也爾書店”。還有所謂文學午餐會,記得也在館裏。他們請一
兩個小名人做主角,隨便誰,納了餐費便可加入;英國的午餐很
簡單,費不會多。假使有閑工夫,去領略領略那名雋的談吐,倒
也值得的,不過去的卻並不怎樣多。
牛津街是倫敦的東西通衢,繁華無比,街上呢絨店最多;但
也有一家大書鋪,叫做彭勃思(Bumpus)的便是。這鋪子開
設於一七九〇年左右,原在別處;一八五〇年在牛津街開了一個
分店,十九世紀末便全挪到那邊去了,維多利亞時代,店主多馬
斯彭勃思很通聲氣,來往的有迭更斯,蘭姆,麥考萊,威治威斯
歐遊雜記
等人;鋪子就在這時候出了名。店後本連著舊法院,有看守所,
守衛室等,十幾年來都讓店裏給買下了。這點古跡增加了人對於
書店的趣味。法院的會議圓廳現在專作書籍展覽會之用;守衛
室陳列插圖的書,看守所變成新書的貨棧。但當日的光景還可
從一些畫裏看出:如十八世紀羅蘭生(Rowlandson)所畫守衛
室內部,是晚上各守衛提了燈準備去查監的情形,瞧著很忙碌的
樣子。再有一個圖,畫的是一七二九的一個守衛,神氣夠凶的。
看守所也有一幅畫,磚砌的一重重大拱門,石板鋪的地,看守室
的厚木板門嚴嚴鎖著,隻留下一個小方窗,還用十字形的鐵條界
著;真是銅牆鐵壁,插翅也飛不出去。
這家鋪子是五層大樓,卻沒有福也爾家地方大。下層賣新
書,三樓賣兒童書,外國書,四樓五樓賣廉價書;二樓賣絕版
書,難得的本子,精裝的新書,還有《聖經》,祈禱書,書影等
等,似乎是菁華所在。他們有初印本,精印本,著者自印本,著
者簽字本等目錄,搜羅甚博,福也爾家所不及。新書用小牛皮或
摩洛哥皮(山羊皮——羊皮也可仿製)裝訂,燙上金色或別種顏
色的立體派圖案;稀疏的幾條平直線或弧線,還有“點兒”,錯
綜著配置,透出幹淨,利落,平靜,顯豁,看了心目清朗。裝訂
的書,數這兒講究,別家書店裏少見。書影是仿中世紀的抄本的
一葉,大抵是禱文之類。中世紀抄本用黑色花體字,文首第一字
母和葉邊空處,常用藍色金色畫上各種花飾,典麗矞皇,窮極工
巧,而又經久不變;仿本自然說不上這些,隻取其也有一點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