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詩僧盛於唐,靈一以下,靈澈、皎然、齊己皆馳名於世,而貫休尤爲特出。其奇異的經歷、多樣的才華、強烈的個性、獨樹一幟的詩風,都使得他在唐五代的詩僧中顯示著獨特的魅力,引起人們深切的關注。
一
貫休,字德隠,俗姓薑氏,婺州蘭溪縣(今浙江蘭溪市)登高裏人,生於唐文宗太和六年(832)。生平見曇域《禪月集後序》、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二十、《宋高僧傳》本傳、宋張唐英《蜀檮杌》卷上、宋釋文瑩《續湘山野錄》、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七五、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十、清吳任臣《十國春秋》卷四七等。其弟子曇域作《禪月集後序》,言其“家傳儒素,代繼簮裾”。貫休的家庭似已衰落,其《經弟妹墳》詩雲“年長於吾未得力,家貧拋爾去多時”。貫休七歲出家於本縣和安寺圓貞長老處。少年的貫休能“日念《法華經》一千字,數月之內念畢茲經”(《禪月集後序》),與鄰院的處默,“每隔籬論詩,互吟尋偶對”(《宋高僧傳》本傳)。
貫休二十歲受具後,即入山依從無相道人,開始了十年苦行。其《桐江閒居作十二首》之十一言,“憶在山中日,爲僧鬢欲衰。一燈常到曉,十載不離師”。《聞無相道人順世五首》之二言“自昔尋師日,顛峰絕頂頭”。之三言“一別三十年,煙水空茫茫”,之四“石霜既順世,吾師亦不住”。無相圓寂當在石霜慶諸後不久。據《宋高僧傳》知,石霜於昭宗光啓四年(888)圓寂,貫休時年五十七。上推三十年,則貫休約在二十至三十歲間,在無相座前。其與赤鬆山道士舒道紀的交遊,或也始於此時。
貫休雖在山中苦行,但也有出遊的經歷。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貫休來到婺州東南方向的處州,謁見時任刺史的段成式(《上縉雲段使君》)。十三年,又至荊楚,曾與南楚才人一起賦詩相送道士軒轅集(《送軒轅先生歸羅浮山》、《贈軒轅先生》),詩名大振。
貫休《山居詩二十四首》自序言:“愚鹹通四五年中,於鍾陵作《山居詩二十四章》”,則貫休至遲在鹹通四年(863)己至南昌。貫休先在南昌開元寺受學研讀。數年後,開講《法華經》、《起信論》(《宋高僧傳》本傳、《禪月集後序》)。期間,“三冬渉學,百舍求師”,多方參學。終至有所成就,“於時江表仕庻,無不欽風”(《禪月集後序》)。貫休此時也與隱居西山的處士陳陶相交甚洽。有《書陳處士屋壁二首》、《春寄西山陳陶》等詩。
貫休曾來往於鄱陽(即饒州,治鄱陽,今江西波陽)、廬山等地。在鄱陽,與刺史盧知猷交往。盧知猷鹹通中任饒州刺史,擅詩文與書法。貫休相關之作有《上盧使君》、《謝盧少卿惠千字文》等十八首之多。
貫休離開鄱陽後曾上廬山,師從東林寺大願和尚(《聞大願和尚順世三首》)。其《寄大願和尚》詩言“自憐亦似師之子,未逾三載能嚬呻”,其時間當在三年左右。
貫休參訪石霜慶諸禪師(807~888)或也在此時(參本書卷九《聞無相道人順世五首》“石霜”注。)。慶諸禪師光啓四年示寂,之前他入石霜山(位於今湖南瀏陽)達二十年(《宋高僧傳》本傳)。八六九年,慶諸已在石霜山。貫休在其返回家鄉前,來到慶諸禪師門下,與另一位詩僧齊己成爲同門,並任知客僧一職。
大約是在鹹通末年,貫休回到家鄉婺州(《別盧使君歸東陽二首》),並開始雲遊吳越。貫休到過睦州,與刺史馮岩交往,閒居於桐江畔,有《桐江閒居作十二首》。馮岩鹹通十二年(871)十二月至十四年十二月任睦州刺史,貫休閒居桐江正在此間。貫休酬贈馮岩的詩作有《擬齊梁體寄馮使君三首》、《秋末寄上桐江馮》等二十五首之多。貫休還與新定桂雍(《寄新定桂雍》、《聞新蟬寄桂雍》)、隱居鏡湖的方幹(《春晚訪鏡湖方幹》)交往。
乾符初,貫休復至睦州,與刺史宋震交往。有《寄宋使君》、《上新定宋使君》等詩。乾符三年至五年(876~878),王慥任婺州刺史,貫休深受器重,有《循吏曲上王使君》、《寄拄杖上王使君》等作。
廣明元年(880)六月,黃巢別將攻破睦州、婺州。貫休身當其中,有《東陽罹亂後懷王慥使君五首》、《避寇山中作》、《避寇上唐臺山》等詩,訴說戰亂中的見聞感受,及懷念故人之情。貫休在兵亂之中,受到東安都將杜稜的關護,有《杜侯行》。
不久,貫休離越,前往相對安定的毗陵(今江蘇常州),依刺史孫徽。有《上孫使君》、《避地毗陵寒月上孫徽使君兼寄東陽王使君三首》諸詩。此後,貫休應再至廬山,有《再遊東林寺作五首》。《宋高僧傳?棲隱傳》也言棲隱廣明中,避巢寇入廬山折桂峯,平常與貫休、處默、脩睦為詩道之遊。
《宋高僧傳》言,婺州太守蔣瓌開洗懺戒壇,命休為監壇。《新唐書?僖宗本紀》載,中和四年二月,“浦陽將蔣瓌陷婺州。”同書《昭宗本紀》言,景福元年十一月,“孫儒將王壇陷婺州,刺史蔣瓌奔於越州。”又《舊唐書?昭宗本紀》,乾寧二年三月,“浙東節度董昌僭號稱羅平國,年稱大聖,用婺州刺史蔣瓌爲宰相”。則蔣瓌任婺州刺史在中和四年(884)至景福元年(892)間。貫休在此期間,回到婺州主持戒壇。
之後,貫休又有北上之遊。其《淮上逢故人》言“故園離亂後,十載始逢君”,“故園離亂”當指廣明元年六月黃巢別將攻陷婺州,十年則約在昭宗大順元年(890)前後。此時貫休已在北遊途中。他曾至長安,憑吊詩僧棲白的薦福寺舊院(《經棲白舊院二首》);在恒州真定府,瞻仰普化禪師的影院(《經普化禪師影院》);可能還到過薊州(《薊北寒月作》)。貫休的邊塞詩作與其北遊見聞應該有很大關係。
貫休與錢鏐的交往,《宋高僧傳》、《續湘山野錄》、《唐詩紀事》等皆載之。唯曇域《禪月集後序》不言。宋釋文瑩《續湘山野錄》中言,唐昭宗以錢鏐平董昌功,拜爲鎮海、鎮東節度使、中書令,錢自稱吳越國王。貫休以詩投之,有“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句。錢鏐諭改“十四”爲“四十”,方相見。貫休言:“州亦難添,詩亦不改,然閑雲孤鶴,何天而不可飛耶?”於是“飄然入蜀”。則其與錢鏐交往在赴蜀前,兩者的不合正是其入蜀的原因。此說爲通行。宋釋贊寧《宋高僧傳》則言,貫休謁錢鏐在乾寧初赴荊南前,且深受器重。“王立去偽功,朝廷旌為功臣。乃別樹堂立碑,記同力平越將校姓名,遂刊休詩於碑陰,見重如此”。《全唐詩》小傳本之。關於貫休所獻之詩的可疑,研究者業已辨明,不贅言(參本書卷二十六)。贊寧(919~1001)吳越時曾任兩浙僧統,去貫休未遠,所言當爲可信。宋人錢儼《吳越備史》卷一言,昭宗景福二年(893)九月製,授錢鏐鎮海節度、浙江西道觀察處置等使、潤州刺史。先此,“又周寶蒞丹陽,州人凡有期,必曰‘待錢來’,斯之應也。蜀禪月太師休公嘗上詩曰:‘今日再三難更讓,餞辭唯道待錢來。’”則景福年間,貫休已見錢鏐。與《宋高僧傳》所載相合。
貫休與錢鏐最終的不融洽也是顯然的。否則很難解釋,現存《禪月集》中竟無一首關於錢鏐的詩作。這樣的詩作應當不在少數,一首不存,解釋爲散佚,似過於牽強。其弟子曇域作《禪月集後序》,更無一言及之,也當是深有其因。貫休究竟因何與錢鏐交惡,終致離越,已不可知。或與錢鏐的窮奢極貴、貫休不羈的個性相關。
《宋高僧傳》言貫休離越後,“自此遊黟歙,與唐安寺蘭闍梨道合”。黟縣、歙縣時屬歙州,歙縣爲州治(今屬安徽)。蘭闍梨,又稱瀾公,即清瀾。貫休有《寄瀾公二首》。曇域《禪月集後序》言貫休“後隠南嶽,深居不出……遂乃過洞庭,趨渚宮,歴白帝”,則其赴荊南前,曾隱居衡山。《宋高僧傳》本傳也言,貫休遊黟歙後,“後思登南嶽,北謁荊帥成汭。初甚禮焉,於龍興寺安置”。《武昌縣與晝公兼寄邑宰》、《鄂渚贈祥公》等詩,當作於赴江陵途中。吳融《西嶽集序》言其謫官至江陵,與貫休交遊,“如此者凡期有半……丙辰,餘蒙恩詔歸,與上人別,袖出歌詩草本一,曰《西嶽集》”。丙辰即乾寧三年(896)。貫休《送吳融員外赴闕》詩言“雲寒猶借雪,燒猛似烹山”,則吳融歸京在是年冬,之前與貫休交遊有一年半。那麽,貫休至遲乾寧二年秋已至江陵,其別集乾寧三年已編成。貫休在江陵,最初深受成汭禮遇,有《上荊南府主三讓德政碑》。與吳融、姚洎(《送姚洎拾遺自江陵幕赴京》)、張道古(《送張拾遺赴施州司戶》)等交遊。
《宋高僧傳》言,貫休“尋被誣譖於荊帥,黜休於功安”。功安,即今湖北公安。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以下諸書則言被遞於黔中。黔中治彭水(今屬重慶)。《北夢瑣言》卷二十《休公真率》言,成汭向貫休請教書法,後者言“此事須登壇而授,非草草而言”。成汭怒而貶之。其《秋末寄張侍郎》言“靜住黔城北,離仁半歲強”,作於赴蜀途中的《遊雲頂山晚望》詩言“黔南在何處,堪笑復堪悲”,則其被貶之地當以《北夢瑣言》所言爲是。據《舊唐書?昭宗本紀》,乾寧三年(896)五月,成汭驅逐武泰節度使王建肇,據有黔中。貫休被貶當在此後。
貫休《春晚寄張侍郎》詩言:“遙想涪陵岸,山花半已殘。人心何以遣,天步正艱難。(原注:時昭宗在歧下。)鳥聽黃袍小,城臨白帝寒。應知窗下夢,日日到江幹。”此詩寄與時在涪陵的張侍郎。此張侍郎與前及《秋末寄張侍郎》中者爲同一人。詩當也作於貫休在黔中時。涪陵與黔中相鄰。“時昭宗在岐下”,指昭宗天復元年(901)年十一月,宦官韓全誨聞朱全忠將至,劫帝奔鳳翔。至天復三年正月始還長安。詩題“春晚”當係天復二年暮春,則貫休天復二年暮春仍在黔中。參以《秋末寄張侍郎》詩言“靜住黔城北,離仁半歲強”,則其被貶當在此年年初左右,秋末仍在黔中。
此事之後,貫休即開始了赴蜀的旅程。其入蜀固然有對成汭的失望,《宋高僧傳》言貫休因被流放,“欝悒中題硯子曰‘入匣始身安’,弟子勸師入蜀”。同時巴蜀的相對安寧,“河北江東處處災,唯聞全蜀勿塵埃”(《陳情獻蜀皇帝》);王建的好文求賢,《資治通鑑》卷二六六言,“蜀主雖目不知書,好與書生談論,粗曉其理。是時唐衣冠之族之避亂在蜀,蜀主禮而用之,使修舉故事,故其典章文物有唐遺風”,對貫休應也有著巨大吸引力。《秋過相思寺》、《遊雲頂山晚望》,正是此次旅行的記錄。貫休至成都的時間,曇域《禪月集後序》有“十年已來,迥承天睠”之言。從貫休去世之前蜀永平二年(912)十二月上推,則其到達成都在天復三年(903)。貫休赴蜀在天復二年秋末應已開始,其《三峽聞猿》中言“應棲多月樹,況是下霜天”,《遊雲頂山晚望》中言,“菊歇香未歇,露繁蟬不飢”,正是深秋情景。《到蜀與鄭中丞相遇》題中言“到蜀”,當爲其初到蜀地之作。詩言“劍閣霞粘殘雪在,錦江香甚百花開”,亦爲初春景象。齊己《寄貫休》詩言:“子美曾吟處,吾師復去吟。是何多勝地,銷得二公心。錦水流春闊,峨嵋疊雪深。時逢蜀僧說,或道近遊黔。”詩寫蜀中深冬初春之景,末兩句可證此詩當作於貫休入蜀後不久。則貫休至遲天復三年年初當已到達蜀地。此外,如將其《蜀王登福感寺塔三首》定爲天復三年正月作(參本書中此詩注釋),則貫休至遲此時已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