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過來,儒家能給刑法一個地位嗎?沒錯,儒家對刑法的抗拒是明顯的。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論語·為政》)又說:“必也使無訟乎。”(《論語·顏淵》)可是抗拒刑法,不等於不能用。正如孔子抗拒武力,但也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孔子家語·相魯》)孟子說過:“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孟子·離婁上》)明顯就有德刑並用的意思。所謂無訟,不外是可以不用就不用而已。至於德和刑的關係如何,曆來議論甚多。有人說中國曆代以來都是“儒表法裏”,但這隻是說曆史事實如此,非指儒家理想。儒家的理想向來是“德主刑輔”,至少是“以儒入法”。換言之,如果可以的話,以道德教化為主要的社會秩序建設手段;如果不可以的話,至少是將儒家精神加入刑法的係統裏,以減少刑法流於暴虐的危險。
這樣,我們當然可以說,儒家和法家各自表述了真相的不同部分。問題是,二者之間,有沒有其中一方得到了真理的大部分呢?換個方法問:刑與德結合當然是正途,但究竟是“德主刑輔”比較理想一些,還是“儒表法裏”理想一些?
這就引導我們回到秦漢的社會實踐裏了。儒家的仁政理想並非從天上掉下來,而是從慘痛的曆史教訓中總結出來的。周文王從商代的覆亡,體會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因而建立了孔子心中理想的典章製度。經過了幾百年的盛平後,周代社會秩序漸次瓦解,結果陷入了幾百年的亂局。在亂局之中,秦國以法家的激烈手段管治國家,結果取得天下。但是,秦代不二世而亡,為後世的統治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教訓。漢代儒生爭取當權者的認同,留下了兩句有名的說辭。第一句出自陸賈。高祖說,他的天下是在馬上征戰得來的,可見詩書無用。陸賈反問:“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史記·陸賈列傳》)其二是叔孫通向高祖解釋儒學功用:“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史記·叔孫通列傳》)陸賈和叔孫通的話,翻譯成今日的說法,其實意思都一樣:打架我們不行,但管治卻是我們的強項。從暴秦的經驗看,陸賈和叔孫通的話並沒有錯。一千多年後,元代的高壓統治也沒有挨過一個世紀。這樣,不論從理想上講,還是從實效上講,“德主刑輔”都是比較合理的模式。
禮
要說儒家和先秦其他學派思想的分歧,重點不在仁而在禮。禮所確定的尊卑親疏之別,成為墨子大力抨擊的對象。禮樂活動所造成的資源損耗,也招來了道家和墨家的反對。道家還注意到禮所做成的虛偽,乃至於對真實情感的壓抑與扭曲。法家以禮教為無用,遠遠不及刑法的功效來得迅速。反而是東來的佛教,對儒家的禮教觀念好像沒有提出過異議。佛教既為宗教團體,也不免有自己的禮儀,對禮教自然有多一些的同情。
要說禮教的功過,真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孔子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我們也不妨說:知儒者禮,罪儒者禮。
我們在第九章《兼愛社會——墨家與現代社會》裏提到,社會如果真正謹守非樂和節用的原則,那麼生活就沒有了潤飾,沒有了味道,並不可取。再者,儒家的禮,實即有節約人心的意思。這樣看來,儒家提倡禮樂,實在無可厚非。從《論語》、《孟子》、《荀子》和《禮記》四部典籍看,儒家實能闡發禮的深義。從這一點看,禮學的確是儒學的一大成就。
可是另一方麵,我們讀到《禮記》中規定的禮文,究竟是否我們所樂見?試想,為了男女有別而要求女子出門要遮蔽麵孔的禮文(《禮記·內則》),難道真的合理嗎?當時各家學說,眾口一詞,批評繁禮,恐怕很難說是各家對儒家不公。不管儒家為禮作出的理論解釋有多麼漂亮,古代儒禮過繁過苛,恐怕是事實。
放回今日的社會,我們對禮的思考,可以采取什麼立場呢?我們看看徐文珊的觀察:
古人所指儒家之短,至今已大都自然消失。如過繁之禮,早已廢止,不可複見。且也矯枉過正,並一切長幼進退不可少之禮亦幾泯滅無遺。今而欲複興儒學,且當擇其不可少之禮而複之,無複苦其繁瑣。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實僅二年一月耳。……近且未小祥(一周年)而飲酒食肉矣,未兼旨而外出奉公矣。
按徐書初版於1964年發表。2006年,香港著名愛國商人霍英東去世,其長子霍震霆於次日就要出席亞運會的儀式。我的朋友也曾經慨歎,當年喪父之時,竟然隻得半天的假期辦理後事。今日的社會,無暇讓人在喪親之痛裏喘息,較之徐書的年代,又翻了幾番。自五四始,中國人就在反禮教。這在當時,固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是今日,家庭淪於瓦解邊緣,中學生發生性關係已成家常便飯,我們還在高喊禮教吃人、不合時宜,這樣的呼喊,究竟合時宜否?
這樣看來,我們不妨說,從理論上講,儒家主張隆禮並沒有錯。在現實上講,古代儒禮的確有繁苛之弊。然而今日社會,因為崇尚自由已久,繁禮之病已不複見。在禮教吃人的時代,我們必須講自由;在自由泛濫的今日,我們又得再講禮教了。當然,今日講的禮教,和一百年前中國知識分子所反對的禮教,既不是也不應該是同一個禮教了。
儒釋道的人性論與形上學
儒釋道一直被奉為中國文明裏三個最重要的學說,這是因為三家都能發展出較為成熟的哲學體係。他們不但提出了解決問題(人間疾苦)的方案,同時也提出了支持這些方案的人性論和形上學主張。在這一節,我們要看看在人性論和形上學方麵,儒釋道三家究竟能否展開良性的對話。
先說儒佛衝突的調解。曆來儒者辟佛,主要有三個理由:第一,佛家不事生產;第二,佛家叫人出家,破壞家庭價值;第三,佛家言一切性空,不能建立道德價值。
這裏的第一、二點都很容易回答。事實上,佛教在傳入中國後,已經改變了其不事生產的傳統。本來,佛教僧侶以行乞維生的戒條,非為否定經濟生產的價值,而是為了治貪。貪欲必須受到節約,本為儒釋二家共同的看法,並無不可調和之理。儒家為了維護家庭價值,要求兒子必須盡家族延綿的責任。因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佛徒出家,絕子絕孫,當然是大不孝。可是,今日的儒者大都同意,生兒育女固然有極重大而神聖的意義,但是也不能將之絕對化,指所有不生兒育女的人都是不孝。我們看看天主教的修士修女都是出家的求道者,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構成了今日世界上捍衛家庭價值最有力的團體。這樣,我們不妨說,出家者與不出家者,不過是在捍衛家庭價值的工作上的分工而已。至於佛家如何肯定家庭價值,第十五章已詳細討論,在此不贅。
儒佛思想調和的最大障礙,來自佛家“空”的觀念。獲尊稱為大乘之父的龍樹,在《中論·觀業品》說:“諸煩惱及業,作者及果報,皆如幻如夢,如焰亦如響。”傅偉勳將這段話解釋為善惡對錯是空的。日本著名禪宗學者鈴本大拙更說:
道德絕不會是純樸的,自然自發的無我的且神聖地或極惡地超乎所有俗世關懷……因此,聖者自道德的人之中該被區別出來,聖者或許無法全然地均是道德或嚴格地正確無誤的,然而隻要道德的人依舊留在道德的層次——相對的層次,即不可能是聖的。
問題是,空性真的要空掉道德嗎?事實是,所謂中觀就是不要落邊見:“雖空亦不斷,雖有而不常,業果報不失,是名佛所說。”(《中論·觀業品》)業報如夢如幻,非即沒有業報,亦非沒有對錯。達賴這樣解釋空性:
空性的真義是沒有獨立的自性。我們通常觀察事物時,認為它們具有一種獨立的存在。……在佛教中,尤其是中觀的思想,指出現象並非脫離開其他現象而單獨存在,認為它們以獨立姿態出現是一種幻覺。這就是“幻覺”的意義,並非指某種東西不真正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