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意是:未經加工而自然直的箭和圓的木是很稀有的,所以即使世上真有這些東西,工匠們都不會等找到它們時才去造箭、造輪,他們一定是對一般不規則形狀的木料進行加工,使得它們該直的直、該圓的圓,這才可能有足夠的箭和輪以供使用。同理,即使世上還是有些無私的偉大人物,但這些人物實在太少了,君主若偶然發現世上有這種人便決定讓人民自發地為公眾利益設想,那就如同守株待兔,過於被動了。英明的君主不會等待這些人的自然出現,一定以賞罰的方式來使人民多為公益。而賞罰的實施就是要通過立法。
在這裏,我們必須留意,雖然韓非是主張性惡的儒者荀子的學生,但他並沒有說人性是惡的,他隻是指出普遍的人是自私的事實,他並沒有對人性作出任何評價。若他如同他老師一樣強調人性是惡的,就必然會主張以某種手段改變這惡性,讓它變成善的,荀子就主張以禮教來達到這個目的,而韓非則沒有要人改變本性的企圖,他隻是要君主認清人們普遍自私的事實,然後以此為基礎進行管治。所以他說:“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八經篇》)意思是:治理國家必須要以人民的實情為基礎,而人民事實上就是有所好、有所惡的,正因為這樣才可能有賞賜或懲罰,如此才可能下禁令,這就具備了治理的有效手段了。也就是說,正因為人們自私,又有所好惡,執政者才能以賞罰來使他們多為公益。凡做了對公家有益的事便賞,反之便罰,人們為了私利自然會依照執政者的意思去做。一旦改變了人們這種自私的心態,或是有所好惡的事實,執政者反而難以統一人們的行為,使之合作團結,為國家社會效力了。所以韓非反對儒家教人無私,也反對道家教人無執。
賞罰就是按照人們的實情對人們“加工”,使之多為公益的工具,韓非稱其為“二柄”,使用二柄是必須要通過法律的。韓非說:“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於官府,而布之於百姓者也。”(《難三篇》)韓非指出法律是以明文規定的,由政府掌管,不容任何地方勢力篡改,並向百姓廣泛宣布的條文。當人們知道什麼情況下會被罰,做了什麼事可以得賞,他們便會集中力量做可以得賞的事,並盡量避免做會被罰的事,如此人們的力量便統一起來了,人們即使是自私的,也正因為人們是自私的,在法律影響下便可以都為了公益而努力。這就是立法以廢私的意思,立法並非要廢掉人們自私的心,而是要廢掉人們隻為私利罔顧公益的行為,亦即是前麵引文中的“私道”。若沒有法律,隻有賞罰,人們還是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若隻有法律,沒有實際的賞罰,法律也是沒有人會跟從的,而執政者之所以能實際施行賞罰,乃因為他有“術”。
駕馭群臣之術
韓非說:“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定法篇》)所謂術,就是按照能力授予官職,按照職分要求人們負責,掌握殺生的權力,以及檢驗群臣能力的各種方法。能做到以上的事的人,才能把國家管理得井井有條,亦唯如此,法令所要求的賞罰才真正可能實施。術所涉及的範圍很廣,內容也相當豐富和繁雜,現舉一例讓讀者有點印象。
作為君主必須要能監督臣子們的工作,但君主隻有一人,他如何能檢查所有人的所有工作呢?韓非也留意到這個實際問題,所以他說:“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將自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故曰:‘去好去惡,臣乃見素;去智去舊,臣乃自備。’……明君無為於上,群臣竦懼乎下。”(《主道篇》)這是建議君主不要表現自己的喜好,若讓臣子們知道了自己的喜好,他們就會按著君主的喜好去做事,而不是按事實的需求去做事。例如君主好戰的,臣子們便會爭相主戰以討好君主,至於事實上國家是否適宜參與戰爭,就變成不是主要的考慮;若君主好文學,臣子們便會爭相學習文學,國家政策也會向發展文學傾斜,至於臣子們個人是否喜歡文學,以至國家是否應該多發展文學,也都不是主要的考慮了。因此,為了讓臣子表現真實無虛飾的一麵,並讓國家政策不向任何一方麵傾斜,能夠實事求是地平衡發展,君主便不能表現其自身的好惡和欲望。隻要君主不作任何表示,隻檢驗群臣的實質業績,那麼臣子便隻好戰戰兢兢地把分內事情做好,而不能再通過討好君主而邀功得賞了。術就是這種駕馭群臣的方法。
權勢的重要性
要能推行法和實踐術的先決條件,就是君主的權勢。韓非說:
飛龍乘雲,騰蛇遊霧,雲罷霧霽,而龍蛇則與螾螘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於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於賢者,則權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難勢篇》)
這是說:龍和蛇之所以可怕,乃因為它們在雲霧中遊動,顯得神出鬼沒,相當神秘。若是雲霧散了,它們便與蚯蚓無異,沒什麼可怕的。同樣,能幹的人之所以會被無能的人貶低,那就是因為他無權勢;相反,無能的人能叫能幹的人順從他,也隻是因為他有權勢而已。連堯這樣的賢者,若是沒有權勢,他連三個人都管不了;桀這種無能的人成為天子便能亂天下。所以,個人的聰明才幹並不重要,權勢才是人們當依恃的力量。
權勢其實就是製度所賦予的力量,不是個人的力量。不管一個人有多聰明、能幹和武功高強,離開了製度所賦予的權力,他的影響力便非常有限。所以即使是君主,若他沒有把握自己的權勢,利用製度賦予他的力量(主要是任命職務、賞罰和生殺的權力),他便隻有君主的虛銜,根本無所作為。相反,即使一個品位低微、才幹不出眾的人,一旦獲得權勢,他的影響力便相當大了。民主國家中獲選為執政者的,便是這一類人。
總而言之,韓非認為想要管治的人,不論他要管治的是國家、公司,還是什麼組織,他都必須要先從製度中獲得權勢,然後以術來一方麵鞏固這權勢,另一方麵推行讓人民或組織成員為公益而努力的法律。這對於有誌於實踐理想與抱負的人而言,是相當重要的洞見。第一,人不必為自己平庸而感到絕望,因為一個人之所以有所作為,並不是因為他個人的才幹,隻要他懂得依靠製度,便能統合眾人的力量,完成大事。第二,一個人即使很有才幹,他都無法與位高權重的在位者鬥爭。所以,想要認真地實踐抱負的人,不要浪費氣力去與在位者鬥爭,相反,必須在製度裏盡可能獲得權力,而獲得權力的方法,不外乎讓擁有權力的人把權力交給你。在民主社會中,權力最終是在人民,所以便要想辦法得到人民的支持,但在不民主的製度中,例如一些現實中的政府,以及絕大部分商業機構和公司,權力通常就在最高領導層,所以便要想辦法獲得這些人的支持。然而,這也並非易事,而韓非對應該如何獲得在上位者的支持,也有很重要的見解。
韓非侍上的藝術
韓非寫了一篇名叫《難言》的文章,大意是說,要讓君主把自己的話聽進去是十分困難的,主要有兩個原因:(一)還未取得君主的信任;(二)君主愚蠢。他說:“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訾誹謗,大者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難言篇》)意思是:即使一個人的言論很有道理,君主也未必會接受,反而因為不信任的緣故,說你的壞話,嚴重的還會加害於你。所以即使是有才幹的人要去向賢能的君主進言,隻要未得其信任,無論進言者用什麼方法、語調、修辭和態度,君主都聽不進去。所以若要進言,必須先得到君主的信任。就好像伊尹這個賢能的人,他向湯這賢能的君主進言七十次都沒有被接納,後來隻好待在湯的身邊做個廚師,借機親近湯,日子久了,湯逐漸發現伊尹的才幹,才重用了他。若君主愚蠢,那就不要強求了,因為愚蠢的人很難了解和發現賢能者的才幹,不斷向這些人進言,最終隻會惹來他們的討厭,而不是賞識。在該篇文章中,韓非接著便一口氣舉了差不多二十個賢人的悲慘遭遇為證。所以有理想、有抱負的人首先要確定他要進言的對象是否愚蠢,能不能接納自己的意見,一旦發現其愚蠢,就不要浪費氣力,應該另外尋找能欣賞你的人。